睦南道

2018-02-28 20:16李晶
天涯 2017年3期
关键词:爸爸

编者按:记忆是私人的,即使昨日发生的事,不同的人也会得出面貌各异甚至完全相反的描述;记忆无疑又是公共的,某件事发生之后,进入众人的目光与心灵,便无法再被抹去。记忆属于过去,也属于把它激活的现在,更属于所有的草灰蛇线变得日渐确证的未来。从2017年第3期开始,《天涯》将新增非固定栏目“记忆重现”,深入挖掘、展现个人记忆深处的历史回声,让个人命运与历史波动之间的共振与摩擦,以一种具有细节温度的方式呈现,让我们在回望历史记忆的同时,发现当下,对未来进行更有指向性的展望。此栏目的第一篇是李晶的《睦南道》,记录下了天津睦南道1950年代的日常生活,重现了那个时代的人情、呼吸和时代氛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份记忆不独属于睦南道,而属于整个1950年代的中国。本栏目也长期向广大写作者征稿,希望您能挖掘、记录、展示您的独特记忆与经历。

这两年总是想起睦南道,好多消逝的景象常常偷袭似的忽然闪现,有时稍得空闲便回去在老街上走一走看一看。如今睦南道已成为天津市的旅游胜地,属于“见证了中华百年沧桑的五大道”之一,甚至还被称作是“万国建筑博览会”中“九国租界区的终极作品”。如今相隔了百年之久,凭着修旧如旧的手段,睦南道也在试图恢复往昔模样。那些新近修缮的老洋房看上去全无想象中的没落荒弃,很多院落都新饰了一层陌生的华彩,并在门口处嵌了块黑色大理石牌,上以金字注明,此处为本市的“历史风貌建筑”,属于“重点保护”云云,当年的房屋主人也被昭示出尊名。不很宽的马路上时而可见双人自行车轻盈骑来,带出一股子活泼的青春气息。也有高头大马拉着炫目的观光车缓缓驶过,导游在给游客们喋喋地讲解隐藏在“历史雕塑”后面的老故事。马蹄哒哒,我曾于期间成长的二十六年悠悠岁月,正被那匀速起落的马蹄声倏忽踏过。

记忆的屏幕升起,无数过往纷纷然簇拥而来,各种感觉争相复苏。最先袭来的,是那日日沁浸于周遭的氛围,那是如此的沉静幽暗,一如大提琴低回的旋律。印象中没有店铺和公交车,人迹也稀少,因此当我和朱妮亚这样“花儿朵朵”的女孩走出来时,总似有些显眼。似乎街道的真正主体只是那些错落有致的洋房,它们一幢一幢无不显出殖民时期的典雅风格。多是低矮深邃、花木重掩,门扉紧闭着,偶见有乌亮的小轿车神秘出入,眨眼之间又复寂静。

那已是1950年代初,很多府邸已换为政界新要人或机关团体,仍是基于保密的缘故,门牌一律不注明。只记得快走到昆明路路口时,有座西式庭院,墙头插着铸铁刺,门侧列有玻璃窗报架,一块石板上刻着清晰的宋体字:“新华社天津分社”“人民日报记者站”。

至今我仍觉得特别有幸的,是睦南道上有个苗圃花园,今日它依旧存在,人已出奇多,花树也更显艳盛,然而当年的雅静是再没有了。难忘当年的苗圃花园,低矮的栅栏门永远都敞开着,里面栽满奇花异草,色彩斑斓,一年四季不曾衰败,由此我们的孩提时光便也濡染了芬芳。那时我最爱蹲在移植试验田拦着的草绳边上,细心观察小苗每天的高度,发现有七星瓢虫或飞落的蝴蝶,总忍不住去捏,朱妮亚则更乐于掩下“串儿红”的寸长花蕊,每坉下一枝便嘬起嘴来吮吸,那一丝清凉的汁液是很甜的。

离开苗圃,我们在绿荫浓郁的便道上踢毽子、跳房子,划石猴画出的大白房子留在地上要过好多天才需要重新描一描。有天我们正跳着,一个身穿黑色大氅的男人满面笑着走近来,他忽然瞪起眼睛张开“翅膀”,以老鹰捉小鸡的架势向我们扑来,被我俩一通炸耳的尖叫给挣脱了。这件事并没让我俩觉得有多害怕,就此而改变上学的路线。因为挨过去的大理道上永远埋伏着一伙坏男孩,只要见我俩出现,立刻哇啦哇啦乱嚷着冲出来,他们手举着小棍子,一心想要掀挑我们的后裙摆。相比睦南道上老鹰捉小鸡的惊險,大理道上起哄的把戏更加令人讨厌。

可是晚上的睦南道小孩子都不敢走,大人也不让。到处黑森森的,路灯蒙纱一般照不到很多地方,老房子影影绰绰全变成外国电影中深幽的幕景,暗藏恐怖。那时听过传闻,说睦南道一带发生过反动的外国传教士在夜间溜出来逮走小孩的事……

说来是有些奇怪,上保育院时,每当周六坐儿童车回家,常见小窗外掠过很多鲜亮的宣传画和标语条,其中一幅今日仍有印象:工农兵学商的巨大头像排成行,共同伸出强壮的手臂握一把方头大铁锤,砸向几个小丑模样戴着高帽子的大鼻头坏蛋,一行醒目的大字写着:什么帝国主义都不在话下!可是儿童车一经拐人睦南道,那些抢眼的宣传画和标语条便很少再看见,只有我们口中的儿歌,给这条寂静的老街平添了几分时代气息:

一米二米三,三生三,骑红马,过江南,三面红旗,解放台湾……

小汽车,嘀嘀嘀,里面坐着毛主席,毛主席张红旗,气得美帝干着急……

种葵花呀种蓖麻,葵花蓖麻益处大,把它送到炼油厂,工人叔叔笑哈哈……

我们是小学生了,和所有的同龄孩子一样,我们幸福地生活在毛泽东时代。

举国上下吹响了向工业化进军的号角,我们是最忙的小学生。为了支援国家建设,下课后都跑到礼堂去砸核桃(是要出口运到哪个国家去)。为了砸出完整的桃仁,我在家里使一把英式的活头小钢锤反复练习。有时我们跟随高年级哥哥姐姐,在校园里寻找空地种植蓖麻籽,那带着花纹的蓖麻籽如小宝石般乌亮可爱。

上学下学,我们盯紧了每一寸路面,只要见到钉子和螺丝帽立刻捡起来揣衣袋里,去交给老师集中到“小高炉”。我们唱新儿歌:“家里存颗钉,等于存着一个美国兵。砸碎锅、拔掉钉,等于放了一颗钢铁大卫星!”有同学把家里的铁锅铁勺带到学校,还有同学交的是插销和门把,他们都得到一面电光纸的小红旗。这天同学报信说,看见在水上公园后面的大野地里,堆着好些铁丝网!放学后朱妮亚就挑头,率领几个同学匆匆地向水上公园的大野地进发。果然叫大家眼前一亮!于是谁也不怕扎不怕远,十几只小手扯住那一列巨长的大铁丝网,红扑扑的小脸儿迎着北风吹,一口气走过了多少马路,一路上又有多少大人站住,望着我们笑呵呵地拍手。

校园里贴出了醒目的标语:全市人民齐动手,消灭四害保健康!老鼠奸麻雀壞、苍蝇蚊子像右派!老师要求同学们人人准备苍蝇拍,并且在书包里放小蜡盒,用来装苍蝇尸体。每次将战利品上交老师,老师都发给几粒可爱的小糖球。

一天大课间没有做操,我们眼前出现了惊人的场面。只见操场旁边那排平房教室的屋顶上站着好多哥哥姐姐,他们手里挥舞着红条子竹竿和长把大笤帚,与此同时周围很多屋顶和树权上也都站着人,人们手里拿着脸盆饭盆黄锣黄镲。忽听得哪里发出号令,立刻敲啊轰啊到处哐哐大响,远处鞭炮齐鸣,那个震耳欲聋。

老师告诉我们,麻雀必须消灭,因为四只麻雀就会吃掉一斤粮食!老师带着我们给哥哥姐姐助威——“不让麻雀吃食,不让麻雀休息,叫它们藏不了身,站不了地,累死它,饿死它!”老师手里一对小镲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对击着。一个同学兴高采烈地奔过去,手上倒提着一只已经不再挣扎的小死雀,一路高喊,逮着啦,逮着啦!

转天知道,我们参加了全市统一的围剿行动,一举歼灭麻雀八万只!报纸宣布说,麻雀已经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五一节”天安门前大游行,载重数吨的卡车装满死雀盛况空前……

睦南道上尽是挂丝虫,我们叫它“吊死鬼”,一种半透明的绿色软爬虫,吐着长丝丝从树上一条条密密匝匝垂下来。睦南道上很多老洋槐,树冠繁密,夏天开着淡黄的花,香气远溢,可是那两年荫庇忽就差了许多,槐花也明显稀少。虽然看见工人往树上喷射呛人的白药水,可“吊死鬼”仍源源不绝。我们当然不会想到,这是麻雀的缺席所致,是因为动物界的食物链忽然被掐断了一截子。

上学路上可遭殃了,再怎么缩紧了脖颈仓皇躲避,还是躲不开恼人的恶心虫软兮兮地粘到头发上肩膀上。伴着我一声声尖叫,朱妮亚像开路先锋,手举一根树枝拨着挑着,一边还吓唬我:哎呀呀快看,这里有一条!哎呀呀快看,那里还有一条!我越是吓得原地乱转,她就越是哈哈笑,笑声在静静的睦南道回荡。

朱妮亚从来不会发出那种属于女孩子的“银铃般的”笑声,而总是很闹腾的,好像一窝子小麻雀在开会。她的学习成绩永远第一,人又生得特别好看,是真正的杏核眼柳叶眉,一对黑黑的长辫子,辫梢儿和发顶上总扎着蝴蝶结。作为每周一都要站到升旗手旁边的“三道杠”,老师宠爱她当然因为她样样出色,尤其那年少年宫歌咏比赛她拿到全区第一名的红锦旗,给学校争了大光。

对我这种功课一般、形象平平,离开标杆就失去了主心骨的女孩来说,朱妮亚提供了令我钦慕的一切。我们院(大学宿舍院,为睦南道上鲜有的几栋新式尖顶的单元楼)和她家小洋房仅隔一道爬山虎围墙,因此我俩是天然的玩伴,自小形影不离。至今我还保存着我们亲密倚在一起的春节合影,两人都是一张桃子脸,开花似的咧嘴笑着,都穿阿姨新缝制的细花罩衣,里面套着煊软的小棉袄。每天早上她在窗外叫我,等我的功夫,不是跳绳就是踢毽子,看上去那么灵巧可爱。可是其实我俩并不怎么玩得到一块儿,我羡慕她跳皮筋,那样闪电般抬起脚尖儿,一下就勾到“大举”,推铁环时,我们院的男孩子都疯了似的追逐她。可我不会总站在一边给她当观众,我喜欢的游戏大多限于自己哄自己,剪纸啊叠手工啊,给布娃娃做小衣裳,玻璃糖纸或花草昆虫在小本里夹来夹去,最多时是埋头看童话书。这些今天说来都算很“宅”的事,朱妮亚一向不热衷。

真正算是我俩在一起玩得最有兴致的游戏,要数“窝腰”。那是在我们家住的后院,后院草木葱茏藤蔓缠绕,蔷薇花泛着呛人的香气,艳丽的大麦熟后面掩藏着令人心惊的马蜂窝……“窝腰”是在一片压得矮实的青草地上玩。这游戏难度不小,要轮流扶住对方的细腰肢,看你把身体仰平之后慢慢倒窝过去,当双手终于按住了青草地,人就变成一只完美的弯月亮。

难忘“窝腰”成功的片刻,感觉真是无比美妙,把眼睛倒望着高高的天空,惊叹眼前世界忽然间变得奇异,远近的一切全都罩在了一只巨大的水晶球里,悠悠旋转着,如此浩瀚神秘,不动声色。

那时爸妈忙得很,正是“加班加点放卫星”的火红年月,白天难得见到他们的身影。他们都在各自的学校里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少有余暇顾及孩子,即使深夜,他们屋里也依然亮着灯,常传出小声议论。记得当我半夜醒来,总闻见一股咖啡味,浓香弥漫四周,伴我再人梦乡。

长大后跟秦小列相识,因为他一度狂读“马恩列斯毛”,影响我也去翻动家里留存下来的那些伟人书籍。我注意到,一些书里带着爸妈当年阅读的印迹,是很多红蓝铅笔道道和繁密的钢笔小字。然而我没有那种狂读的热情,自然不会珍视其中的思考之痕,只是出于女孩子单纯的热心,而一再地为男友的借阅充当传递。后来这些旧书像那些必需的老家当一样,跟着我们一起生活了多年。因为我觉得,唯有它们静静承载着爸妈的一份灵魂。

手指轻拂那些书籍,册页边角大都已脆黄了,我直至渐人晚境才终于懂得,可以凭借着那些陈年印迹去感觉去体会:当年在不眠的夜灯下长久伏案的爸妈,曾投入过怎样专注的目光,怎样玄思的心血?当我默默翻看时,心中难抑一种隐隐的酸楚和深深的遗憾,只觉得那些繁密的印迹后面,有太多难言的东西永远无法传达!

拿起最为老旧的一本,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民国三十五年版,杜畏之译,神州国光社),此书因年头过早,并且是竖行的繁体小字,那时就没给小列借去过。此刻小心翻动它,不经意间竟从内里掉落出来几片薄如蝉翼、已呈咖啡色的干花瓣,并有一帧同样薄小的手工剪下的彩色米老鼠,大概是那个年代的一种糖果纸吧。心里悸跳着,指尖轻轻触及那小小的意外收获,联想那一年,爸妈已经开办了私立学校,忙碌之时他们会读这样的一本厚书,其心境是怎样的?似乎还带着某种闲致?

我注意到,红蓝铅笔道大多集中于自然科学的章节中,尤其是物理学和生物学这两部分。我认得爸爸那端秀的钢笔小字,他在书页边注了一些词,譬如“蒸汽机”“热无重”“原子可分”“非细胞生命”等,好像,对于恩格斯运用辩证法对自然科学的一些问题做出自己的解析,爸爸表示出浓厚的兴趣。

然而,翻看1949年以后的书,情形显然就大不同。不仅再不会有干花瓣或米老鼠之类的小东西掉落出来,并且画着笔道的地方读来一律都是严肃得很。如博古编译的《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基本问题》(1949年版,生活、读书、新知联合发行所发行),红蓝铅笔道一行一行规整地画在如下的段落中:

“当资本主义包围还存在的时候,我们不能认为,社会主义在我们国内的胜利是最后的胜利,应该有警觉性,应该使我们的人民处于动员准备的状态中,应该准备好当敌人袭击我们的时候加以回击,应该消灭派到我们后方来的资本主义包围的间谍”(268页)

康士坦丁诺夫主编的《历史唯物主义》(刘丕坤等译、1955年版,人民出版社),里面的畫道除红蓝铅笔还有深蓝钢笔:

“马克思主义科学……掌握了这种科学的共产党,能够利用并且正在成功地利用社会发展规律来为劳动者的利益进行反对资本主义的斗争和建设共产主义社会。”

此书已是第二版,著者序言中说,第一版二十万册已迅速销光——“这说明,一本能够有系统地讲述历史唯物主义基础,即关于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马克思主义科学的基础教材,是有迫切需要的。”

那本厚足两寸、灰色亚麻套精装的《列宁主义问题》(斯大林著,1949年外文出版局印行),其首页上还分明留着爸爸以郑重的钢笔字写给妈妈的赠言:“加紧学习马列主义。”赠言边盖了一枚新华书店当日隆重发售时特制的红印章:“庆祝斯大林大元帅七十寿辰纪念,1949,12,21"……

我知道,在建国初期,正是我出生的那年,正值新中国空前勃发的时期,一句“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足以使每一位国民热血沸腾忘我奋起,足以使每一位国民衷心向往美好的未来。

小时候我也和别的孩子一样,喜欢翻看家中的老相册,每次翻看都按捺不住满心惊叹,照片上的爸妈为什么跟生活中的样子完全不同呢?以前他们从头至脚都是那么一丝不苟的讲究,好像电影里高级精致的人。那些华丽的衣裳,西装啊、旗袍啊、束腰翻领的毛皮大衣、曲线优美的高跟鞋,为何统统不见了?眼前的爸妈每天只穿样式朴素的人民装——“以前的”爸爸那整齐偏分的头发再也不光亮,“以前的”妈妈满头卷着的大花朵只剩发根下面的一小圈……

家里一只立柜下面有个宽大的“皮鞋抽屉”,里面装着好多闲置的皮鞋,虽然它们都已经干了旧了,却仍在替曾经的主人说话,告诉你,以前的爸妈是何等注重衣着风度。记得有一天,看见妈妈打开了皮鞋抽屉,挑出来好几双,说她班上的“泥腿子学员”(那时对工农兵学员和调干生的褒语,报纸上有“泥腿子进京见到毛主席”的新闻)有人还在打着赤脚,现在天气转凉了,可以擦擦鞋油拿给他们穿去。

这年临近“七一”党的生日,看见爸爸在写字台玻璃板底下压了一块新出的报纸剪报,是他翻译的法国作家巴比塞的一首诗,爸爸说,巴比塞是列宁喜欢的一位作家。

童年和爸妈在一起的最好时光,是星期天全家人一起乘公共汽车去看电影。梦境般的电影院是营造家庭温馨气氛的好场所。在亦真亦幻的影像闪动中,大人们紧挨一起的剪影,银幕上光华四射的风景,各种俊男靓女、童话般的房子街道,将我带进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它们与现实生活毫不相干。

我们常看外国电影,题材感伤的为多,《安娜·卡列尼娜》《王子复仇记》《孤星血泪》《乱世佳人》《红与黑》《奥赛罗》等。这些电影演绎着世间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一律让小孩子觉得震惊和深奥难解。也许太多混杂的东西自银幕的“暗世界”积到我小小的头脑中,让我对人生这场庞大的电影充满了好奇与迷惑。

那时让我看到心里去的,并非那些著名的经典,而总是些惊悚和悲哀的片子给我刺激最深。如《黑桃皇后》《罪与罚》《大墙的后面》《她在黑暗中》等等。一部片子名为《痛苦的一页》,里面虽然没有峥嵘杀气,但是风雪呼啸,一个愁郁的黑衣女人独自站在枯树下,那画面至今仍存有印象。此外令我目眩的片子有《三宝磨坊》《红帆》《魔术师的奇遇》等,它们是宽银幕的,令我稀奇,大光明影院煊软的座椅边竖一只小皮袋子,里面备有专用眼镜。

看完电影,一家人去黄家花园或小白楼溜达,进四品香或起士林店里其乐融融地吃点心和冰激凌慕斯。口舌里含着绵柔的奶沙,我仍心神恍惚地在玻璃窗上找寻刚才幻动于银幕中的景物。

其实那时孩子可看的电影还是不少,《马兰花》《红领巾的故事》《回民支队》《古刹钟声》什么的,我多是从同学口中知道,有的要等到学校在儿童影院包场时才会看到。

现在想,当年我家的电影菜单跟激越的时代是不太搭界的,是否那些令我感觉深奥难懂的片子,多是用来排遣或移换爸妈他们难以言说的精神情绪的?

突飞猛进的年代里,我的课外读物主要是童话书,里面带插图,注着汉语拼音或英文,最心爱那种精装大开本的彩色外国版,它们色彩斑斓,令我爱不释手。相比那些深奥的电影,显然我更易于接受单纯的童话,它们构制了这世上太多的浪漫与神奇、美丽与善良,它们足以软化孩子的心灵,让你善感柔情,耽于梦想,对世事永远也不洞明。当脑袋里塞满了小锡兵和拇指姑娘、匹诺曹和小人国,以及骑着长杆笤帚的巫婆之类,你最初的“知识背景”便悄然形成,摆脱幼稚期的过程大约要比别人长一截子。

那时我最渴望得到的生日礼物就是童话书和布娃娃。每天布娃娃都会被我装到书包里一起去上学,晚上把它摆到枕头边给盖好小手绢。一些天里我着迷于埋果核,像匹诺曹埋金币那样,每次吃完水果都把核留下来“种到”后院去。我曾自己写信往便道上的大绿邮筒里投递,寄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喇叭一向日葵”节目组,请求他们重播广播剧《灰姑娘》。寄信后连着好几天一到钟点就痴痴地守在收音机边,等候小叮当滴滴答的歌声响起。

也许爸妈有意延迟孩子的成长,让我躺在摇篮里尽量晚点醒来,他们以为童话最能佑护孩子的心,唯愿我浸泡其中多享受一些美妙的梦境。可是其实,很多童话故事无比令人伤心刺痛,比如《野天鹅》《快乐王子》。

一天傍晚,爸爸拉着我的手在睦南道苗圃花园散步,一边讲《快乐王子》。快乐王子的像高矗在城市上空,他看见很多丑恶与穷苦,眼睛里装满了泪水。他把剑柄上的红宝石和蓝宝石眼睛,以及满身贴着的金叶子,全都交给小燕子一次次送给穷人。后来小燕子累坏了,最后一次站在快乐王子的肩上,喃喃地说,我要去死神的家了,死亡是睡眠的好兄弟,不是吗?王子听了它的话,一颗心因为悲伤碎成了两半……再也没有比《快乐王子》更叫人难过的了,我一路哭个不停,回家妈妈再怎么讲《吹牛大王历险记》也哄不了我。

我把《快乐王子》讲给朱妮亚,她听得不专心,手里不停地叠小纸人。她说还是《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对的》好听,说自己是里边的老头子,我是那个老婆子,不过她才不会那么愚蠢,最后把马换成了烂苹果,还在那傻颠颠地跳舞。

那时我是够痴的,竟有那么大的“传播的热情”,想叫同学们也像我一样爱童话。我把自己那些童话书分出类别,有神奇的、探险的、美妙的、悲伤的,把它们码成一小摞一小摞在桌面摆好,供学习小组的同学们看。

当年我们的课外活动主要就围绕着学习小组,放学后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又做功课又玩耍。我家开的学习小组主角当然是朱妮亚,她主导着小组里的气氛节奏,只要大家作业一完成,她立刻发起游戏。那时最喜欢玩“过家家”,在楼道里摆开摊子,楼梯上下跑来跑去乱叫唤。地上铺开凉席,上面有小桌小椅小锅碗,还有称东西的小铜秤。我们模仿乘公共汽车,几个同学在过道里摆了椅子凳子,大家排排坐都坐好,由朱妮亚扮售票员,她斜背一只小挎包大声吆喝车站名,指间还夹一根红蓝铅笔头,在绑着猴皮筋的小夹板上卖汽车票……

我家一只立柜很大,柜顶上竖着威武的木雕老鹰,柜面两侧嵌着磨花的暗玻璃,当我们玩起捉迷藏来,大柜里藏两三个小孩没问题,藏进去时可见两个暗玻璃窗透射幽光,让你觉得好神秘。当几种游戏都玩腻了,朱妮亚又发明新节目,那天她搭一只高凳子很本事地爬到老鹰柜顶上,张开一把伞,打算从高高柜顶上往下跳!幸亏我拼命叫,保姆阿姨及时赶来才把她阻止住。

我的童话传播要比那些游戏吸引人,很快发展成一个小小图书馆,同学们把书借走后又换来一些五花八门的小人书,一时就丰富多彩起来,大家又看到《神笔马良》《东郭先生》《小英雄雨来》《铁道游击队》,并且哥哥的《三国演义》《岳飞传》,还有苏联的反特小人书也都加入进来。

可是班里有男生不守规矩,借走了书不还回来。我让朱妮亚帮我索要,他们耍赖说给弄丢了。我找老师去告状,令人吃惊的是老师不仅不帮我,还板起脸来问:“你那些童话书里有敌人吗?”

——你不要总是看童话了,要多看革命的字书和小人书。知道现在五六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在看什么?《刘文学》《烈火中永生》《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

我们知道那个“平陆事件”——河南平陆三门峡工程的一个地方有六十一个民工食物中毒了,卫生部派空军飞机连夜空运药品,从死神手中夺回了六十一个阶級兄弟的生命,经查明这是人为投毒,两个罪恶的案犯已被依法枪决。刘文学的事迹更是家喻户晓,广播里有歌在唱:“有颗红星闪闪亮,少年英雄刘文学……”刘文学是四川农村的一个小男孩,一天他看见地主正在偷生产队的辣椒,便和地主展开毫不留情的斗争,狠毒的地主见求饶不成竞掐死了刘文学。这年全国所有中小学校都发出号召:“学习刘文学,做毛主席的好孩子!”

老师站在讲桌前面说:同学们,我们该怎样学习小英雄刘文学呢?要勇于向坏人坏事做斗争!

那什么是坏人坏事昵?我以为,平日里最常见的坏人坏事,就是偷东西的贼。

那两年生活忽然紧张起来,食物供应稀缺,什么东西都要凭票证,并且贵得很。记得水晶包要五毛钱一个,为存糖纸想买一块好点的太妃糖也要两三毛钱一块。有天看见妈妈按她的脚踝一按一个坑,后来她带回黄豆和红糖,说是给的补助,治疗浮肿病的。有一阵到晚上妈妈就不见了,说去“黑市”买“便宜货”了。这天妈妈拎着一串剥皮的青蛙回来,十只就要了五块钱!

曾在同学家里看到窗台上用玻璃鱼缸养藻类植物,说那是在培养“小球藻”,专治营养不良,还说再加什么东西可以做出“人造肉”来。我把这新闻告诉妈妈,妈妈摇头说“小球藻”不好培养,也很不卫生。

这时家里常做些从没吃过的东西,不好吃,比如“瓜菜代”。阿姨说咱院没有“榆钱”,要不可以做榆树叶饼子了。这天趁阿姨在厨房忙碌,我和哥哥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端进屋里的蒸锅打开,把里面新蒸的玉米面丝糕每块都转着个咬掉一圈。阿姨进来一揭锅盖,气得直叫。正好妈妈回来了,看到蒸锅里丝糕的个数不变,体积可都一模一样变小了一圈,她惊讶之下竞没说我们,只是忍俊不住笑起来。还有一阵中午放学后先要饿着肚子跟阿姨去马场道紧头的佟楼食堂排大队,用一种工业购买券代替粮票买“盖浇饭”,就是一层酱菜汁浇在用碗扣好型的米饭坨子上。

一天傍晚每家都被招呼出人来,拿上袋子去附近的团结里粮店排大队买山芋干。那场面黑压压的,我生平第一次见识到,原来附近住着那么多居民!白花花的山芋干由卡车拉来,卸在露天的场地里堆着卖,一根长绳拉起灯泡,一个半人高的大铁秤带着轱辘,以它为中心,排到的人家赶紧撑开口袋接住哗哗倒下来的山芋干,其余人眼睛紧紧盯着。有人因为排队不守规矩而大声吵架,以至于骂街动手。黑影憧憧中人们密密麻麻来往,扛着鼓囊囊的大口袋,那番景象乱纷纷,好像在演电影《暴风骤雨》。

此前一年还是两年的,就在我们院和团结里相挨着的那堵墙跟前,曾扎起一个帆布棚子,叫什么大食堂的忽然开张,红火得很。饭点一到,满院都溢着饭店的味道,家家拿着盆碗去打饭,好像不需要交钱。一种旱萝卜和牛肉馅的包子个头很大,一个我都吃不完,香得流油!

匮乏的日子里,我家两只老母鸡黑蛋和白鸽让人给偷了。黑蛋白鸽是我家养了几年的功臣,每天下午它们都在阳台的窝里下蛋,一下完就使劲抻着脖颈报喜,咯咯达咯咯达。这天阿姨清扫阳台,先把它们挪到外面的楼梯底下,用一只铁条编的鸡笼罩扣好,待阳台清洗完,阿姨去楼梯底下想抱回它们时,发现鸡笼罩里空空如也!邻居奶奶说,嗨呀不新鲜,咱院什么人不进来?上回我晒的棉被也给人偷了,昨天早上打开送奶箱,牛奶又没啦!

可恨的盗贼无处不在,我们却连影子也见不到,当然就别想“向坏人坏事做斗争”了。只有照着卫生老师讲的,每天大课间注意劳逸结合,你可以不去做操,但是一定要站在操场上多晒一会儿,吃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太阳鸡蛋”。

这时学校组织我们看电影,名字叫《以革命的名义》,是根据苏联话剧改编的。电影里有两个孤儿瓦夏和彼嘉,他们非常荣幸地在列宁的关怀下成长为勇敢的红军战士。电影里有精彩的警句,看完同学们全都写进作文里,一是“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二是“要活得像一名布尔什维克”。

不久我就有了《以革命的名义》的同名电影小人书,是也在北京上大学的大哥寄来的。那天刚走出学校门,正边走边埋头看着,忽然啪地一下一个男孩跑过来,把我的新小人书给抢走了——像这样的突然“犯抢”,在那两年里很普遍。

不确定是四年级还是五年级,一次期中考试,讲桌后边站着一个陌生的老师,她形貌出众,像新来的,负责我们监考。她站在讲桌后面仔细打量每个同学,不停地往小本上记着什么。

考试结束,几个同学被点名叫到了讲台上,新老师让他们表演“拔萝卜”。这是我们平日表演过的舞蹈小节目,朱妮亚扮“大红萝卜”。这回她不用套上圆鼓鼓的红萝卜道具,几个同学一会儿工夫就齐心协力把她“拔起来抬回家了”。然后知道那个新老师是歌舞团的,她来我们班挑人。有五六个同学被叫到办公室,都是模样长得好看的,最后只留下朱妮亚。听说过关实在难,先用软皮尺子量每个人的身体比例,从脖子量到屁股底下,再从屁股下面量到脚跟,下身要比上身长一截,你才属于“比例合格”,此外还要掰腿看柔软度什么的,反正结果就只有朱妮亚符合标准。

可是两天后朱妮亚告诉我,她也给否了,看那沮丧的样子我撺掇她快去问问,怎么说行又不行了呢?

这时忽就有消息传来,说我们身边隐藏着一个“大特务”,是朱妮亚的爸爸!朱妮亚这天没找我上学,因为她爸爸让警察给押走了,有人親眼看见她爸爸被戴上手铐。知道什么原因吗?一个送煤工不小心撞翻了她家的米桶,从里面滑出一把盒子枪!

啊,什么人才会有盒子枪?在电影和小人书里,我们都曾看得眼熟,全副武装的伪军官、戴大檐帽和大墨镜的狗特务。可是朱爸爸是挂牌中医,他每天给人看病,看病地点就在她家后院一间大车房里。平日里朱爸爸穿一身素白大褂,慈眉善目的,不仅给人看病,还常在星期日普及健康知识,左邻右舍都去听他讲医疗普及课,听时每人都坐小板凳上,手捧—本小册子,是朱爸爸自己编写的,印发给大家。朱爸爸在家里做中医是响应政府号召:“放弃剥削,学会本领,争取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隐藏太深啦,“镇反”时怎么把他给漏了?解放前他是“国民党宣导组组长”!什么叫“宣导组组长”?谁知道,反正是隐藏多年的特务、反革命!

朱妮亚家以前开着一个老字号药店,社会主义改造时,她家响应政府号召变成公私合营。我陪朱妮亚去过她家老药店,门脸很大牌匾很高,上方写着“丸散膏丹,地道药材”的大金字,进门看见好多格子抽屉,还有精巧的黄铜小秤。在大家眼里,朱家属于真正的高墙大户,她家住一幢红瓦坡顶的洋房,有很大的院落草地和底下带轱辘的黑铁门。她家还有自己的厨师裁缝,楼上住着一个爷爷两个奶奶,从不下楼。偶尔朱妈妈露面时,一定是坐三轮车,如花似玉的脸化着淡妆扎着白纱巾,那模样跟电影明星很像。有一天朱妈妈到学校来给朱妮亚交病假条,人看着其实很朴素的,却有同学在底下议论说,她穿的呢子外套胳膊肘上打着假补丁!

曾经有一天朱妮亚家一对折耳猫生小猫仔,我跑去观赏,首次进门看见朱妈妈穿着绸缎衣裳,面色苍白,正坐在客厅里听收音机,旁边有只狮子狗穿着小花衣裳卧在沙发里,漫不经心地盯着我,一声不叫。看见我来朱妈妈没动弹,也没显出一丝笑模样,甚至连表情也看不到,只把一双眼睛空漠漠看着我身后的尘土脚印留在光亮的地板上。

还有件事忘不掉,那年夏天朱家忽然“出大殡”。仿佛演一场大戏,她家院门口摆放着白纸糊的桌子、牛马和纸人,说是为了死者,让朱家老爷爷能在天上骑马骑牛。一夜间不知从哪里冒出好大一堆人组成长长的送葬队列,马车拉着黑乎乎的大棺材,还有吹鼓手前呼后拥,所有人都披麻戴孝白花花的。这支扎眼的队伍一路吹打哭嚎浩浩荡荡,好像整个睦南道马场道都给他们走过来了,那真叫极尽哀荣。

命运的魔影过早地罩下来,朱妮亚的好日子结束了,老天爷再不肯眷顾她。第一个迎头打击,就是百里挑一的歌舞团名额本来已经给她却又收回。紧接着,那位批评我不要总看童话书的语文薛老师,又代替数学范老师,做班主任。范老师以前和其他几位老师都一致喜欢朱妮亚,是他们让朱妮亚无忧无虑像个小公主,因为从没受过压抑打击,她的天分早早地勃发出来,摆在她面前的只有幸运。也是由于她太习惯了大家对自己的优容有加,有时难免会显出傲气,偶尔对同学颐指气使,但那也是可爱的,让人可以原谅的。然而现在语文薛老师做了班主任,她追求进步阶级觉悟高,最擅长开班会,她说班会要解决做什么人的问题——“学习不重要,树立好的思想好品德最重要”;“我们不是人人要当科学家,是人人要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薛老师的话不新鲜,那时我们连玩拍手操都说这样的词儿:

小皮鞋嘎嘎响,资产阶级臭思想,

臭地主二百五,三尾巴腔子油葫芦。

薛老师理由很不充分地换掉了朱妮亚的大队长,说大队长学校让轮流当,为的是克服骄傲自满情绪。还说,五分不能证明你就是好学生!她还让班委会在星期五的黑板角上专门辟出一块地方,说是用来“帮助朱心红”——现在朱妮亚已经开始启用薛老师给她改的新名字。

这个星期天,学校组织我们去很远的地方参观“三条石展览”,听苦大仇深的老工人诉旧社会的苦,讲地主资本家如何剥削穷人。然后还没到星期五,黑板角上就展开了“帮助”。同学一下子写出好几条:朱心红家里是剥削阶级,她家佣人好几个,有长工、短工,还有童工;朱心红家早上喝红枣汤,晚上吃咸鸭蛋;她叫同学把剪下来的手指甲都给她存好,存多了就送她家药店去;她还嫌同学从店里租来的小人书脏,把《在烈火中永生》和《赵一曼》扔到地上……我觉得这些“帮助”尽是瞎说,谁看见她家有童工了?我尤其不相信她会把同学租来的小人书往地上扔。

那天天津市有外宾来,学校组织大家排好队去解放桥参加夹道欢迎,却安排朱妮亚和另几个同学留校擦楼梯。这样的安排不仅对朱妮亚又是一次大打击,对同学也是又一次提示。

现实的棱角无情敲击着朱妮亚,她的傲气从此不再被大家容忍,坏脾气是一下子就给激起来的。那双欢乐灵转的眼睛开始变化,总是冷冰冰地转出不友好的眼神,那“唱给国王听的夜莺”般的歌声从此很难再听见了。她很少再跟大家玩,也确实有的游戏她没法玩。比如“猜地主”,在纸上画好五条平行线,在平行线的一头分别写好地主、富农、资本家、贫农和雇农,同学张开手掌盖严了五个答案,叫你猜要哪条平行线,假如你猜的那条不是贫农或雇农,同学就立刻抬手使劲撸下你鼻头,叫一声“倒、霉、蛋”!

我当然没有“帮助”过朱妮亚,只是一向的要好现在开始选择场合,对她的钦慕之情也转为同情。可我仍然觉得朱妮亚有很多优点,她不仅成绩好,还关心班集体,帮助同学。记得一次值日生检查“三带”(水杯、手绢、苍蝇拍),和朱妮亚坐同位的张恩宝拿出的手绢是一小块蓝色的补丁布,他把这块补丁布折成小方块摆在桌角上,值日生看了张恩宝一眼,使劲撇撇嘴走过去了。放学后朱妮亚跟我说,张恩宝真可怜,他家这么困难,听说学杂费还没交呢。朱妮亚提议,我们俩做好人好事吧,到外面捡碎玻璃去,再卖废品给张恩宝交学杂费,怎么样?

那会儿做“好人好事”是很普遍的。学校广播站经常播送表扬稿,说谁谁又学雷锋做好事了。那个星期天,我和朱妮亚一起坐公共汽车坐到河北宾馆。一路上我们唱着歌一

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我们的学习多么快乐,

哇哈哈哇哈哈,哇哈哈哇哈哈,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

河北宾馆对面有一片阔大的杨树林,高高的树冠上架着一盘盘喜鹊窝,夕阳之下,黑白分明的花喜鹊不停地呼扇翅膀呱呱叫,好像表示对我们的热烈欢迎,那闹声真让人惬意!捡着捡着,有两块书本大的玻璃把我迷住了,是规整的六边形,埋在土里半尺深,当我把上面盖的积土拨开时竞舍不得把它拿起来,手指把表面拂拭干净,想象底下或许有个神秘魔宫……在那以后,我们又有过像那次捡碎玻璃做好事的热情和兴致吗?那种无比的纯粹透明,加合着一种自觉高尚的美妙的欢悦,后来又有过吗?

形势似乎是很严峻的!

这天阿姨买粮食回来,说粮店柜台里写粮本的人一看咱家地址就问,知道你们院顾先生被枪毙了吗?他是台湾特务!怎么发现的?那天户籍民警刚一进门,就听他家佣人脱口而出:老爷,开饭了。民警立刻就警觉,这都什么时代了还叫老爷?过两天,顾先生被叫到派出所让交代问题,果然就查出他的反动身份!

顾先生之后,又有惊人消息传来,在我们院经常过来过去的小炉匠以前是日本军官!那小炉匠总蹬一辆老自行车,车子两边拴挂着铁皮小火炉和金属零件,一副破锣嗓一声声吆喝——壶梢、壶梢……他会修补锅底壶底,老车子蹬得慢腾腾,浑身上下又脏又破,而就是脚上那双烂乎乎的脏靴子,叫人家给认出来,那是日本军靴……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敌人离我们这么近,每个角落都可能暗藏。同学中一度传着这样的故事,海南岛有个小渔村,渔民回家发现水缸里哗地冒出个人来!还有一家孩子放学回来,看见窗帘底下竞露出一双黑皮鞋!

这类故事太叫人惊怕,八公山上草木皆兵,一到晚上我的神经就紧张,要妈妈拿竹竿把床底下和窗帘后面全都划拉一通,大柜里也要开柜门掏一掏,否则绝不能安心睡觉。

我们这时再玩捉迷藏,不知觉间已经改叫“捉特务”。一次同学们正玩着,忽然注意到谁家窗口的灯光一灭一亮很诡秘,几人立刻就不玩了,蹲下来煞有介事商量,决定先派一个同学去派出所报告警察,剩下的藏在那继续盯梢。结果一查才知道,人家那是在洗相片。

“提高警惕常备不懈”,我们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那年六一节,我们小组上台的节目是集体朗诵长诗,《在美国,有一个孩子被杀死了》,说的是黑人孩子小蒂尔惨遭杀害的真实故事:

这条河不在中国,在美国的密西西比州,

在八月的早晨,这条河里浮起了一個孩子的尸首!

加入少先队那天,我们小学包下了整个八一礼堂,全都穿蓝裤子白衬衣。先请英雄董存瑞生前的战友郅顺义上台讲话,接下来大哥哥大姐姐给我们系红领巾。庄严的宣誓开始,我心里怦怦跳,跟着一字一字念誓词,生怕念错,嗓眼儿里不住地打颤。我们嘹亮的歌声响彻八一礼堂的每寸角落一

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将来的主人必定是我们。

当我试图在由儿童步入少年的宝贵日子里,在“时刻准备着”的光荣行列中寻找自己渺小的身影,并且想要回味些许当时的心情,每每这时总会觉得徒劳。虽然如今借助互联网很容易搜到那些激荡人心的诗句,我却不能确定,当年的班级大朗诵《雷锋之歌》自己是否参加过?也不敢说自己曾排练过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某个部分。很可能,那些声讨美帝在越南大肆侵略,以及中国人民支援亚非拉人民正义斗争的示威游行,我一次也没参加过?

记忆的选择离不开情感的选择,记忆的缺失当然也是。我想为什么那段时间,围绕着学校各种集体活动的记忆,在我脑海里会出现如此多的空白呢?原因只有一个:爸爸去世了。

那年夏天,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全家人看完苏联电影《复活》爸爸就离开家,住进水上公园干部疗养院。到这时我才知道,爸爸的心脏病已经非常严重了,医生说他再也不能工作,而家里又没有适合爸爸养病的条件。

好在那个疗养院紧挨着水上公园,景致优美,每当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妈妈就带上我和哥哥一起去看望爸爸。小小年纪,我们将每次的探望都当作快乐的“一日游”。每次通过水上公园的大门口时,我手里拎着小桶小铲,哥哥大摇大摆地晃着以前姥爷用的斯蒂克,我们叫它魔棍,神奇的魔棍底端处有个螺丝帽,旋开后可抻出一根细长的钢筋钓鱼竿。我们在疗养院附近长满青草的水湖边钓鱼,或在湖上划船摘荷叶,有时还在草坡上野餐,去登瀛楼吃饭,难忘一个菜无比美味,名字叫“菠萝古老肉”。

爸妈那时总是坐在湖边的条椅上不停地说话,我注意到他们不和谐。以后回想留在脑海中最后一段爸爸的语声,就是听见他和妈妈激烈地争论。爸爸说,他不想再待在疗养院里,必须要回学校去工作(他在大学里做教务长),妈妈不同意,反复劝阻。到傍晚分别时,我看见爸爸脸上布满了忧虑不宁的神情。

然后到冬天,爸爸终于离开疗养院,却再也没有回家,而是直接住进了我们院斜对面的第一中心医院。妈妈说爸爸得了急性肠炎,要急诊住院。可就在那个星期天上午,我和哥哥正在家里做作业,大门突然开了,妈妈满面泪痕走进来,失声说,你们没有爸爸了!

我走进那间没有窗户又冷又暗的小屋子,见妈妈趴在那里一直哭着,身后站着平时很少出现的大哥大姐。我没有看到爸爸的遗容。

妈妈说,那天凌晨爸爸觉得胃里难受,就去按床边的紧急铃,当医护人员还没有赶来时,他心里一急就从床上跌到地上,病友连忙喊医生,妈妈赶到时爸爸已经在抢救。最后关头,爸爸给妈妈留下了一句话:“别担心,我没事……”妈妈哽着说,都什么时候了,你爸爸还劝我。

妈妈埋着脸整理爸爸的遗物,手里拿起一件洁净的白衬衣自言自语:总是这个习惯,洗就洗得雪白……

爸爸无可追回地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仿佛河岸一下子塌掉,生活忽然折断了。永远记得衣袖上别着一圈黑孝箍的凄楚日子,寒冷的静夜里妈妈持续的哭泣令人心碎。妈妈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她的哭声对我的影响是严重的,从此伤感成为一种顽症,永难治愈。

好长一段时间,思念带来的忧伤持久地笼罩着我。我对爸爸的记忆少而珍贵,尽是些温存的小事——我躺在书房的小茶几上,摆好头仰着脸,由爸爸亲手给洗头发。那是一只像摇篮样的可以微微晃动的月亮形木茶几,因为我最怕眯眼睛,当洗头发时爸爸就想出这个法子,并且每每由他亲自来做。在大团泡沫的绵绵包裹中,感到爸爸的手指在发顶间慢慢抓抹着,暖暖的水流汇合着轻轻地摇动,洗头发宛若做了一个香喷喷的梦。

感官的记忆,哪怕只是瞬间,有时也会烙成永久。最喜欢被爸爸抱起来坐上他的膝头,他教我怎样掰着手指做算术,怎样在田字格里把汉字写得大方好看。他有扎人的重胡腮,总是小心地摩蹭我的脸颊,长手指染着熏黄色,深厚的慈爱裹在丝丝缕缕的烟气中。兴致来时他用棋格烤盘烤制奶油饼干,做晶莹剔透的芝士鸭,烧雪白的茄丝汤……难忘那样的时刻,在深夜,书房门忽然开了,半明的光线里爸爸轻轻走进我们房间,发现我还没有睡着,他悄悄弯下身,朝我口中递一枚蜜油橄榄。有一回橄榄核被横卡在牙齿间,一夜未能吐掉,这成了个事故,因为棱状的核已被牙关完全卡住了,还是儿童医院的大夫用专门的器械才一点点剔下来,牙缝流了好多血。然而蜜油橄榄还会有,那甜蜜的惊喜已使我养成习惯,有时半夜里会忍住困意盯着屋顶,一心渴盼爸爸的高大身影在灯光弥散的昏蒙中近切地出现……

所有这些亲切的细节在爸爸去疗养院之前就已宣告结束,从何时开始的,他很少再关注我们。他的精神极不快乐,永远是紧闭房门写个没完。姐姐后来跟我说,爸爸写的全是检查反省,一厚沓一厚沓的,用那种发黄的红线条公文纸。每当姐姐从北京放假回来,总要长时间待在书房里帮爸爸工整地誊写。

记得有一年春节,大哥大嫂和姐姐姐夫抱着大束的鲜花来到。午饭过后,好听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在书房里低缓地响起来,夹着皮鞋踏在地板上的笃笃声,很清脆小心。我扒着门缝看见他们在开小型舞会,那番悠然的情景令我惊异,一时整个单元都包围在柔曼的声波中。可是没过多会儿一切戛然而止,大哥大嫂和姐姐姐夫全都不见了,书房门又是关得紧紧的,爸爸又深陷在烟雾缭绕中,埋头写他的检查反省。

那段时间学习小组已不在我家开,爸爸在家里的时间多起来,他却几乎不说话,睡觉也很少,吃饭不再与我们同时间。妈妈叮嘱我们不可以大声说话,不可以跑跳,气氛是静默沉闷的。我们觉得跟爸爸越来越隔绝了,他常隐身在夜晚阳台上持续游弋的暗红火星后面,或是紧闭着房门持续播放的乐曲中。

那些乐曲与《蓝色多瑙河》截然不同。作为孩子我对作曲家心头滴血的苦楚浑然无知,不可能理解那种伤痛之美,只体会到乐曲中那压倒一切的情感犹如惊涛骇浪。仿佛留声机的尖唱针已经跟那些音符合成了一體,一会咆哮一会呜咽,一圈一圈地碾轧着神经,冲击着心灵。尽管爸爸把音量调到最低,尽管书房门紧闭着,可我就是觉得里边像开了锅。我紧张地想,它们为何就不能柔和下来呢?那弹得手指快要抽筋的节奏,那激越如暴风雨的旋律,就像煽起了破碎的大翅膀,在房间里叱啦叱啦地乱飞……据说,当一个人心智觉醒之前,其蒙昧的童年多是由声、味、影的印象合成的,我以为当年那些伤痛的乐曲给予我的并非是熏陶而是刺激,以至童年的某些色块因此而暗淡了一层。后来,到“文革”时,那些黑胶唱片夹在各种“四旧物品”中,被妈妈急匆匆处理掉,我曾留意其中几只硬实的牛皮封套,上面印着那位世界级交响乐大师贝多芬的狮子头画像。

生活中再也没有爸爸了,他从此住进了箱子,生前的一些遗物会合了箱子里浸着樟脑的旧物一起尘封着,想要再见到他,就只有墙上的一桢照片。每天爸爸都透过镜框默默无言凝望着我们,他身穿黑色中山服,面孔苍白而浮肿,眼神严肃而忧郁。

又过几年,长大的我常被妈妈表扬,说我有好习惯,比如桌面整洁文具条理,吃东西喜欢垫方巾,只是向来也不会数钱票……这时妈妈总是不经意地随口说一句:你最像你爸爸了。每当这时我心里就会发颤,感觉爸爸生命的某些部分还是活着的。

朱心红,这个新名字我总叫不出口,一直在没人时仍然叫她朱妮亚。我俩比以前更加要好,我觉得只要跟她在一起,心里的不快就能冲淡些。

自从朱爸爸被押走之后,她家变化很大,街道织袜厂的车间和仓库搬进了她家。院里从此不再清静,闹哄哄的织袜机声不绝于耳,院门整日大敞着,织袜工人和三轮车出来进去,遍地撒着花花色色的乱线头。

这年朱妮亚姐姐考大学,按现行政策规定,“家里有被押被杀的不予录取”。换成别人家也就认命了,可是和朱妮亚一样万事都挑尖儿的姐姐哪肯服气,几次三番找这里找那里,结果频频碰壁,终于有一天她进了精神病院。姐姐的命运给朱妮亚雪上加霜的重击,好学生的形象从此成为过去式。

我开的小图书馆仍是我们的精神食粮,传播的范围越来越小。记得这时又有长篇童话小人书《大林和小林》和《洋葱头历险记》很受欢迎,是爸爸在去疗养院之前最后一次给我买的。朱妮亚那时还在帮我管理,她從哪里听说一种好方法,就是用蜡烛在书的边角滴上一层蜡汁形成保护膜,当同学翻看时书页会保护得干净耐翻。

薛老师要求我们多写课外阅读笔记,题目自定,于是我为这两套小人书写了不少字。这天薛老师跟我借这两套小人书,看过后竞大为赞赏。她在全班推荐说,大家可以看看《大林和小林》和《洋葱头历险记》,它们虽然是童话小人书,可也是特别精彩的斗争故事,两套小人书都说的是,我们的阵营和敌人的阵营是怎样经过反抗斗争,最终取得胜利……

我觉得薛老师可能没有仔细看完《洋葱头历险记》。它的结局当然是坏人失败了,被赶出城堡,城堡后来又变成少年宫。可是狗熊最后还是很友好地这么说:咱们没有理由互相敌对,大家应该和平共处,因为人和狗熊是朋友谁也不伤害谁……这一边,洋葱头也说,是的,这种日子会回来的,咱们大家有一天将会成为朋友,人和狗熊都会客客气气的,见面都要摘下帽子……狗熊说得多好啊,我特别喜欢最后这段。

我觉得,《大林和小林》《洋葱头历险记》要比《白毛女》《找红军》《地主和雇农的故事》有趣得多。而这两套小人书就此传来传去又成了全班的公有物,我再也没收回来。

这时我家还有一件事发生。学校房管部门来人找妈妈商量,希望我家匀出一间房子来给学校里有需要的员工住,妈妈答应了。于是我家的单元从此被破开,再也没有书房了。

那些砖头样的书籍全部从书架上撤离,在沉闷的声响中它们被装进柳条箱和大纸盒里,挪到外面的楼梯底下。那是公用的地方,曾经扣过鸡笼罩,结果黑蛋和白鸽被偷走,现在那些书籍的命运难道也要这样吗?妈妈头也不抬地说,不会有谁拿的,这些书先存到外面去,等再过几年你们就可以看了。

妈妈现在顾及不上那些书的命运,她正忙着卖掉书房里的东西、沙发茶几书架写字台什么的,而我和哥哥还远未到真正懂得那些书的价值的年纪。那几天眼看着书房就给腾清了,我心里空落之极,难过地想,过去的好时光一去不返了。

搬进来的新邻居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一个在学校总务处,一个在学校的附属小学。以前他们是部队文工团的,郭阿姨唱女高音,程叔叔拉手风琴。单元里忽然又热闹起来,有时晚饭后手风琴嗡嗡响,云雀般的歌声四处飞扬。他们喜欢唱调子高昂的歌,比如《人民海军向前进》:

红旗飘舞随风扬,我们的歌声多么嘹亮。

人民海军向前进,保卫祖国海洋信心强!

第一次听他们拉着手风琴高声大唱,我兴奋不已,凑在边上,感觉整个屋顶都在震跳,浑身突突地发抖,眼泪都冒上来。

这时妈妈太累了,我们的生活开始变得拮据,阿姨被辞掉了,我学着帮妈妈做事。记得第一次买粮食,在月底的“借粮日”,人很多,粮店节奏好快,排队时我紧张得很,反复准备好排到时要如何说清买什么米、买几斤,并且要看准人家在撑粮食口袋时,怎样在一个大铁斗底下严实地罩好口袋,一丝不能动弹。可是轮到我,又笨又怕还是出了岔子,买的米足有一半漏到地上,我憋红了脸蹲下去,一小捧一小捧地把地上的米收集到袋子里。

邻居程叔叔来到可就好了,包揽了单元里很多活计,劈劈柴生炉子擦地板,还帮我们买菜买粮食。中午他也常骑车折回来,像家长似的帮我和哥哥热饭。

程叔叔还搀和我们又恢复起来的学习小组,一有时间就像辅导员跟我们在一起玩,撒彩棍、下军棋跳棋之类的游戏他都有兴致。还会变魔术,在三只小杯子里来回扣小绒球,把扑克牌翻得想要哪张就出哪张。等到手风琴一拉响,我们几个立刻跟着嗡嗡的琴声摇头晃脑,载歌载舞。我们都觉得程叔叔长得特别俊,还是那种混血似的洋气型,猜他在文工团肯定是个台柱子。

有时星期天,我和哥哥跟着程叔叔和郭阿姨去水上公园玩,让妈妈在家里歇一天。我们共有两辆自行车,哥哥的后车架驮着郭阿姨,程叔叔在车梁前面驮着我。特别喜欢被程叔叔一把揽起来抱到车梁上,那奇妙的激动,迎着清风晃晃悠悠的欢欣,让我把心里的愁闷全都抛向了空中。

我觉得程叔叔特别亲切,恨不得他时刻都能在身边。甚至当我身体哪里有点不舒服,也要第一时间去找程叔叔报告。

那天下午我肚子忽然疼起来,大概是又闹蛔虫了。这时学习小组还没有散,程叔叔也在,他走来把手掌捂到我脑门上,给我沏了一杯热糖水。喝完糖水我躺到小床上,他给我盖上毛巾被,然后大手掌一圈一圈地给我揉肚子。可是那刻我忽然觉得奇怪,房间里立刻就安静极了,几个同学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过会儿我觉得肚子不疼了,坐起来下地,程叔叔拿车钥匙出门。看着窗外程叔叔骑上自行车,朱妮亚翻着白眼没好气地说,他怎么总回来?怎么总也不好好去学校上班?

朱妮亚的问题我从来没想过,她的态度让人生气。我正陷在爸爸去世的伤心泥潭中,程叔叔的到来解救了我,我以为他不仅像雷锋,他还像爸爸。可是朱妮亚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啊?

那一阵叫朱妮亚讨厌的事情特别多。薛老师不用说了,可是范老师一直都对她好。一次劳动课我们从水上公园的动物园回来,朱妮亚一路就笑话范老师,说她是“财迷疯”——你看见没有,在伙房里,范老师把给狗熊和猴子喂剩的饭渣子全都敛起来装进饭盒,揣到她的书包里。

听她那样耻笑范老师,我很不舒服。我想,现在我们两人心里都存有深深的伤痛,然而,假如说我是在伤心,那朱妮亚呢,她就是分裂。

可是忽然就再也不见程叔叔回来。听院里人说他是“坏分子”,说他跟学校食堂里人搞串通,一起倒卖仓库的存粮。这消息传得哪都是,人们还说程叔叔当时是从食堂的大操作台底下给揪出来的,说他以后再也不会在总务处当干部,要发配到学校的附属农场去劳改,那是在很远的大郊区。那郭阿姨呢?她正在办离婚……我听见隔壁郭阿姨回来了,很快一声比一声痛彻心扉地哭号,惹得我也哭起来。

上学路上,我抽抽噎噎的哭相令朱妮亚厌嫌,她一路推搡我,没好气地说,你哭什么呀,啊,还想叫那个坏分子搂着你坐自行车大梁?

郭阿姨离婚后再也没回来,她家房门一直紧锁着。又过些天,妈妈决定和三楼的白奶奶家换房子,因为白奶奶腿脚不好想换到一楼来。而我家之所以愿意上三楼,是因为三楼又可以恢复独立的单元。

搬完家,妈妈的心情似乎好些了,又带我们去看新电影——《中锋在黎明前死去》。散场后我们在黄家花园吃高家小店的双色果刨冰球,妈妈还在商店里给我买了一个新娃娃。

那是我一直盼望的长睫毛活眼睛的金发洋娃娃,当然了,那也是我此生最后的一个洋娃娃。

李晶,作家,现居天津。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沉雪》(合著)、《水火女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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