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日记(1963—1965)

2018-02-28 22:52黄加震
天涯 2017年4期
关键词:朱某校长

1963年8月28日 星期三

我到东沟中学报到。接待我的是周校长,他说接到了县人事科电话,知道我的情况,对我寄予厚望。把我安排在新高一教语文,当班主任,一周廿四节课,满中学教师工作量,让我到教导处找了教务主任,领了教材和课程表,说新生档案报到后交给我。我又找了后勤组的杨主任,领了饭票,认了教师宿舍,自己动手整理宿舍,就餐。午后熟悉学校环境,到街上买了些生活必须(需)品。听后勤主任关照,要买把电筒和蜡烛,夜里常常没有电,宿舍里要到保管室沈师傅那儿领煤油灯。

一切安排就绪,心方定下来,翻翻课文和参考书,大学里全学过了,熟悉熟悉,抄抄“教参”,一周的课,三个小时就备好了。关键是新生的班务计划,等新生报到后拿到档案,研究好人事再定。心里计划着开学第一天的教学常规。

1963年8月29日 星期四

新生报到、交费、领书本,教室常规扫除、班会、交代上课的常规事项,组建临时班委,确保开学第一天“教学秩序井然”,上下课口令有人喊,作业有人收缴,环境卫生有人管。

新生报到54人,31名女生,23名男生,85%农民子女,朴实、善良、勤快、本分。无迟到、旷课。

审视新生为人仪表,冲得出的人才无一,定得下来的班长、学习委员、团支、宣教尚无一人。审阅档案系当务之急。只好取“毛遂自荐”或“临时指派”组建临时班委了。

就这么定了。

1964年8月25日 星期二

放暑假,我正在上海父母身边消假。8月20日接到县教育局人事科的调函,说因工作需要,下学期我被调到××初级中学工作。我心里纳闷,大学刚毕业,教了一年高中,我以为尽职尽责了,县联考我班语文平均成绩,名列学区前列啊;班主任工作受到学校肯定,年终被评为县模范班主任;我的《班主任日记》在区教育会议展览过。我的工作态度、教改质量自我感觉不错,学生家长也有口皆碑,为什么把我调到初级中学任教?家父有预料:“人生地不熟,没有政治背景,被同行挤了呗,抑或不会做人,得罪领导啦!”家母信任儿子:“没有的事,我儿子从小乖巧,讨人喜欢,没准高中没位子,调到初中要提升!”我姐插嘴了:“调哪儿都一样,四十二元工资不少就行,比插队支边好。”我姐的话实在,为四十二元工资奋斗!8月23日我姐帮我买了从十六铺到高港转内河,到里下河的联票。8月24日我赶到县人事科拿了调函到学校报到。

出我所料,到这所学校20多市里,竟没有公交车,要背行李步行,可就“远路没轻担了”!委实无奈。幸亏,出城西没有多远,碰上拉客带人的自行车,多给了五元,拾五元就把我送到这所乡村初级中学,去掉工资的三分之一!

这所初中在芦苇荡包围中,四周护校沟,足有两米深,五六十亩田的校舍,四排平房的教室,校门就开在河坝上,校门傍右边是校长室、教导处、教师办公室、打印室;校门左侧是教室,教室西侧有一条两米宽的南北通道,北端是教工厨房和后勤组,财务办公室,路南端西南角是男女厕所,路西边是六间茅草芟的教员单身宿舍,有前门没有后门,只有四块豆腐块型的一扇通风玻璃窗,房间不足八平方,一张单人木床,一张小办公书桌和一把小木椅,一张木架,供放衣箱的。屋后是条两米深的护校沟,门前一块不大的空地可供停放非机动车的砖地。教室前有一花园,教室东南角有四行七八株南北向的树林,两张靠背木椅,靠南端水边还有一张四只水泥墩的圆桌,点缀了这校园的人文气息。每排教室前都有季节性的花木,被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树围着,增添了校园的景致。整个校园的结构像是块有钱、有身价人家的圩子,校门一关,可是块安全地带,清静的农家庄园。我有运气在这块土地结缘,是祸是福,正如“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了。

学校北边三百多米开外,有条五百米东西向的小街,有百货商店、土杂门市部、粮油站、公社医院、公社党委住地。早市农民趕集,土特产应有尽有。粮食、水产、鸡鸭蛋可便宜了,里下河地区不愧为“鱼米之乡”。

除了交通不便,确实是块不错的水乡。到这儿不久,我的情绪安定下来,写信告诉父母,父母和姐姐放心了,写信来鼓励我好好干!

1964年11月23日 星期一(一场出卷风波)

期中语文考试成绩出来了,我教的初三甲班排行榜高出一筹,于是一场风波,说卷子是我出的,参考答案是我定的,我班的成绩应在排行之外。我同意这种说法,退出排行榜,照理“风波”应平息。可有人刮风刮雨,说我出卷整人,显摆自己本科水平,出难了,及格率54%,优良仅3%。

我出的三个年级的“双基”内容不超教材不超纲,中上难度,符合我校学生的实际水平。往年区调研卷,县调研卷的难度远比我出的这次期考卷难度大,区县卷我各抄了两条,交白卷的就超出70%。足见我校语文教学实际水平,与区县同列水平差一筹两筹,不引为教训,区县统考时注定要吃大亏!

在语文教研会上我说明了自己的卷面意图和评卷见解,总算说服了些人。我说,难与易的区划标准,以“大纲”与“考纲”为准,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同一份卷子,普通中学与重点中学同考,成绩悬差令人吃惊!问题出在教学质量上。卷子有难易之差,然水涨船高,中考录取分数线,不以卷面难易,而以考分高低,“矮子之中选将军”,择优录取,唯总分定选,“唯分数第一”!教研员的调研排行无非是一种考分论质量的游戏。上行下效,层层加码,级级排行,学校教研组长也就跟着县教研员的指挥棒“爬行”而已,有什么“整人”?说用卷子“显摆水平”“整人”,贻笑大方之家,不是内行人的心态。

1964年12月1日 星期二(师徒合同)

教导主任遵校长意见,让民办代课教师朱某拜我为师。说今年有民转公指标,要笔试、开公开课。为“成人之美”,我同意了。主任给我颁发了“师徒合同书”。民办教师朱某,男性,25岁,高二文化,有三年代教初中语文的历史,语文教材一轮未过,初三教材未教过,不熟悉,下年度有可能跟班初三。我对校长说,最好初一初二再代(带)一两轮。主任点头同意我的建议,说与校长商量,校长也点赞了我的意见。就从这一天起我俩办公桌挪到了一起,平时好交流。后来他又要求和我同宿舍,我同意了,后勤组长也进行了床位调整。这样我俩接触更多了,他向我求教的时间也多了。虽则我俩同龄,但我感觉他读的书少,尤其是语文专业书太少了,“双基”底子薄,有些常识性的知识他竟一窍不通!我担心误人子弟,把我的意见告诉了教导,教导说他是靠关系进来的,不敢得罪,当时又缺语文老师,就这样……endprint

1964年12月3日 星期四

我知道民办教师某的底细,我本着带徒的传统原则:“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先把我的《班主任日记》十二本给他看,叫他给我提提意见,明确“教书育人”的教改宗旨和教书育人的“面面观”;然后请我听听他的课:“点评点评你的课,你差什么课,我给你补什么课。”我确实以诚相待,叫他听听我的初三课。

两周过去了,他既未请我听他的课,也未听过我的初三课,反常的是一到宿舍喜欢翻我的相册,看我夹在相册里的书信,津津有味地点评我的家族“像资本家”,“家室可不一般”,“富丽堂皇”,说我父母“不是劳动人民”,说童年的我和姐妹像旧社会的“少爷”“小姐”!他未读过大学,说很羡慕我的大学生活和在《东进序曲》里扮演的角色……我回到宿舍,他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他看我影集的感觉,我一听火了:“未经我同意,你怎么翻阅我的东西?!”他油嘴滑舌地自我解嘲:“师父师父,对不起,徒弟没规矩,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倒茶赔礼!”我给了他个台阶:“师傅没有告诉你,未经同意,不准私下翻我东西!好了,下不为例!”我又补了一句:“师徒乃君子之交!”我也不知他听到否,快快地出门去!

他应该有“自知之明”,自后相册、家书、来往信件,我仍放在书桌里,没有上锁,好像他再没有动过,我心想: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我于是原谅了他,对他还一如既往,指点他的语法、修辞,邀他听我的随堂课,以解除他对我的疏远感。

1964年12月4日 星期五

又是周末了,单身汉的我羡慕有家团圆的幸福。冬至快到了,我和在北大读书的弟弟均孤身只影在外,祭祖缺我弟兄俩,母亲又要叨叨我父亲了:“两个儿子都读书读到外地去了,一年难团两次圆!”我爸爸笑着打俏妈妈:“有三个女儿在身边蛮好了,我早先想把儿子送到外国留学的哩!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妈顶了我爸一句:“你怎么不出国?!”我爸放下手中的熨斗津津乐道地開导我妈:“外地人进上海,上海人出国镀金,我从扬州到上海,够码头的了!”父母的斗嘴声,声声入耳,朱某翻我的相册勾起了我和亲人欢聚一堂的多少往事。

真的想家了,“冬至扁食(饺子,扬州一带的土话),夏至面;除夕收岁狮子头(扬州肉圆的土称)”……从读书离家,再没有吃到妈妈和姐姐亲手做的“狮子头”!想家、想家,朱某无意触痛了我的浓烈思亲之情!42元工资把我捆在异乡僻壤……

我反倒羡慕起朱某,虽则代课工资二十多元,但家近,想回就回,四时八节,亲人团聚,要吃什么,母亲全安排好了。弟弟在北京,节假还能逛大街,三朋四友吃美食,我在乡村中学节假日无家可归,无街可逛,到县城二十多里路,没自行车,五点多就步行,晚上八九点才到宿舍,吃的还没有消耗的多,花钱进城买累,所以不是到县里公干就不想进县城。朱某钱少享福多,不花钱吃土特产,连衣服都带回家洗。他也会享福,两个农忙就躲在学校,养惯了惰性,所以自行车一骑,飞东飞西,学生家中走走,城里荡荡,何乐而不为,我不行,坚守学校,两点一线,办公室到饭厅,夜里睡觉进宿舍。单调、枯燥、寂寞就是我到苏北乡村中学的教师生涯。

1965年元旦 星期五(晨练与补课)

人逢喜事精神爽,晨练从我开始。元旦,新鲜事,在这所乡村初中首次,吸引了多少生龙活虎的青少年学生加入我倡导的“晨练”大军。好天气,顺人意,东方晨曦刚吐白,我班的少男少女,足有四十多人就集中在操场,运动衣裤、运动鞋,煞有生气,我一出寝室,学生就围上来,超乎我的估计,人气如此活跃。我哨音一响,男女各站一排,一声“跑步走”,步音整齐地跑出校门,沿着校门前的大路,喊着口令,听着哨音,踏着白白的晨霜,贴着路旁河沿的芦苇,喊着“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的口令向路南跑去。足足40分钟的快慢交替的长跑,都出汗了,头上直冒热气,然后步行返校,放松休整了20分钟。

接着教少林压腿功、踢腿功、桩功,步形步法(弓马仆虚歇);手形手法(直摆钩)。同学们兴趣极了,我还给他们表演了“五步拳”和“守门拳”,他们越发兴趣,喊着叫我:“教、教、教!”“以后你们喜欢,节假日、双休日,不下雨我就教你们两招!”我话音未落,就听男同学叫喊着:“乌拉!”(他们跟郑老师学过一段时间俄语。“乌拉”,“万岁”意。)

就这样定了下来,节假日、双休日、不下雨“晨练”两小时;下午2点语文义务补课!

补课的人数不少于“晨练”,还有其他班几位同学中请加入,超过40人。

一、补修辞(教纲规定初中6种)。

二、补语法(字、词、句结构)。

三、补文言虚词、实词,基本文言句式。

我叫朱某和学生一起补上这部分内容,他觉得丢脸,不好意思与在补学生为伍,叫我把补课教案给他抄抄,他借口例休日要回家团聚。我只好人性化一点,说:“随便!”

1965年1月2日 星期六

按语文教研组安排,轮到初二年级朱某出三个年级的期末试卷。这下可难为他了,初中教材一轮还未过关,如何能出?教导知情,与校长沟通了一下,叫“师父帮助!”我对主任说:“期中出卷风波刚平,我帮不得,作为组长、初三执教,瓜李之嫌,我必须避,否则坏了轮流出卷的规矩!”主任无奈,校长以为我在看徒弟的笑话,朱某又过于要面子,别人又不好帮忙,主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求我解困。我最后出了个“金点子”,叫主任到兄弟学校买底卷学校复印,就这样助徒解困了。

可“天知地知,我知他知”,切不可让组内其他老师知道,否则,一“丢人现眼”,二坏了语文组轮流出卷“规矩”!校长、主任都夸我“不愧组长”!

1965年1月16/17日 星期六、日(1月20日大寒)

一两天“晨练”还是那个时间,跑那条门前的南北大路,还是那个运动量。生机勃勃的少男少女,路上早起下地的农民,赶集做生意的大爷大娘,都笑眯眯地跟着我们的晨练学生们喊口令,踏步子,感情上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沉睡的大地醒了,学校沉寂的空气活了,温柔的晨曦带着深秋的寒意,随着运动量的加大,即使大寒将至,身上也在出汗。头上冒着热气,衣领结白霜,乡村的大路上出现一道人和自然和谐糅合的风景线。endprint

放步回到学校操场,原先只有叫晨鸟叽叽喳喳的声音,现在晨练的人群议论声、笑声、脚步声、喊声、哨声,汇合成一片,唤醒了学校沉寂的空气,住在校内的几位单身老师也都起身来到了操场,参加我们的晨练了。

“晨练”队伍在扩大,训练的时间加长到七点半,同学们还催着我“教拳”!我心想,同学们过于兴奋,没有吃点食品,易出现低血糖反应。学校无供应点,小街较远,买早点不方便,我对同学们讲,谨防低血糖反应,以后带点零食,或吃点出来晨练,5点到8点,近三个多小时,老师也吃不消。晨练的学生一致喊:“知道了!”就这样,练了半小时的少林基本功,教了几招“五步拳”,已到七点多,放了,我赶紧到宿舍冲了杯姐姐从上海寄给我的奶粉,再到食堂看看留守厨师有没有烧饭。还好值日大师傅很负责任,油饼、稀饭,合南方人口味,一下喝了两碗稀饭,吃了五只油饼!

星期日下午两点义务补课,人又多了十几个,济济一堂,鸦雀无声,气氛感人。我给补了:“多义词”“反义词”“同义词”“同音词”“外来词”“方言词”“行业词”等常用词汇。

1965年1月18日 星期一

期末语文考试结分后,我向主任汇报改卷情况,建议这次评分不排行。不是我校的底卷,不符合我校学生的实际!均分54,及格率52%、优良率0。朱某不了解买卷的意图,对买卷的参考答案生疏,写作评分不合理,老师们意见大。教导知道底细,朱某出不了卷,买卷不符我校学生实际知识水平,主任没敢给校长汇报,叫我直接向校长汇报。

我明白教导的意思,朱某通过校长的人情关系进来的,教导“老好人”,学校的“和事佬”,上下不敢得罪。这次买卷要不是校长点头,教导绝对不敢做主。没有预料到,朱某水平差到连兄弟学校出的卷子,他竟然也好多不会做,有“参考答案”,他也不能“自圆其说”,怎么办?让校长表态,我找到了校长,汇报了情況,校长倒是“胸有成竹”,反口相稽地对我不欢不喜地责问:“要组长,拜师父干什么?帮校长一带二帮吧!”我向校长笑笑说:“石头孵化不了蛋,不是教语文的料!我建议他改行,否则误人子弟!”校长看看我,觉得我的话有点分量,接住我的话,转过来将我的军:“改行可以,语文老师找不到啊,你推荐一个!”我也接过校长的话回了他一句:“校长打报告,我帮您到教育局要语文教师!”校长低头不语了。

事后估计校长与教导通过气,做了人事调整,也做了朱某的思想工作,自然也“卖”了我,说组长师父建议弟子改行。我接弟子的班,我的宣教工作给弟子,响水王的团委书记也让给朱某,让他专职搞团的工作。倒也罢了,搞团队工作,朱某是一把好手,我的校报工作也给了他,可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弟子松绑,因祸得福,我可课务加重了。朱某不感谢我成全了他,倒记仇于我,说我认为他不是教语文的料。“师徒合同”,无形中解约了,再不受我管束了!我不禁要问校长,民办代课有代闲职的吗?转正指标中有闲职转正的吗?有这份风牛马不相及的民转公指标吗?我倒要看看朱某是什么政治背景?

1965年1月23/24日 星期六、日

期末工作结束后的第一个星期日,决定晚上家访就近的公社干部家长。

就住在我校西南角的河边,过河即到,公社社长,两个男孩一位千金,全在我校就读,女儿和长子全在我班。

我到他家第一次家访,社长开例会刚回来。第一次见面,女儿介绍方认识。社长四十五、六岁,一副军人气质,见人慷慨激昂,谈吐平易近人。招待我到后院坐,太太亲自给社长和我敬茶。两个孩子在灶房做妈妈的下手,奶奶爷爷俩吆鸡唤鸭,剁猪食。整个住宅像北京老宅四合院,前后屋均系砖砌草芟,没有后门,屋与屋,房与灶隔音,我与社长见谈时听不到外面的嘈杂声。虽则半砖半草结构,但家具殷实,一看就有点家底。

闲谈中,可见社长关心公社管辖中的学校,谈到我校,社长皱了皱眉头说:校长组织部下放的,不懂教学,教导私塾出身,跟不上教改形势,多半教师学历平平,中师占半,民办代课好几个,师资质量成问题,最近你校后勤会计与在校女生通奸,孩子生在学校。好事不出校,丑事扬千里,影响太坏,县里知道了,让公社处理,公社意见,让学校内部处理!

“我两个小子,一个女儿在你校就读,我忙得顾不了孩子的学习、生活,全靠太太管教。两个孩子在您班上,听孩子说你管教严格,有水平,拜托了!”说话间太太做了饭菜,孩子送上双沟大曲,社长诚意留我吃饭,陪他喝点酒,我婉言谢绝不成,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三菜四碟,一盆鲫鱼汤,足够丰盛的了。就我和社长同桌,孩子和奶奶、爷爷和太太就在厨房另摆一桌。三杯酒下肚,社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我当朋友拉开了话匣子,畅谈起来。我推托不胜酒量,仅此两杯相陪,社长也就饶了我,叫我喝茶,我就以茶相陪,喝到夜十点多才告辞,社长雅量非浅,我喝掉三两不到,七两双沟社长一人雅雅地喝光了。好酒量,有机会观光上海,我请您喝个痛快!他说刚从上海观摩回来……

我劝社长早点休息,有机会我会再来拜访,全家送到门口,给了我一把电筒,叫我:“小心慢走,下次再来”……回到寝室难以入睡,记下了这一天,给家父寄去。

1965年1月28日 星期四

“四清”集训三天了,我开始不理解,后来会后休息期间,我和政教主任响水王散步闲聊,他是共产党员,原校团委书记。响水王与我挚友,我在团内任宣教期间与他合作愉快。他比我大三岁,早工作四年,大专毕业,为人一身正气,在教师队伍中口碑高,他对“四清”有较深的理解,说学校绝非清水衙门,这所初中庙小香灰多,校长来路就不正,学校公物成了他的私有财产,想砍树就砍树,拉回家建房子做梁条,学校集体伙食的粮油,不给钱,想拿多少,自己不用动手,炊事员送到家;组织部下放就因手脚不干净;不管教学,以职权自便,乱拉关系,收好处,接受民办代课教师;他不懂教学,满足于上课有人,学费收齐;后勤组成了贪污腐化的防空洞,就读女生竟然把婴儿分娩在会计房间里,不处理,不上报,一调了之。如此这般,我校绝非“清水”,而是“污水一潭”!endprint

响水王的一席知情交谈,深化了我对学校“四清”必要性的认识。集训第四天我改变了被动的厌烦心理,在帮校长“整风”的会议上,第一个当“冲头”,把公社社长的话和响水王的资料,糅合了我个人意见,集中发向校长。本来是校长主持会议,现在我左右了会议动向。校长本来善于伪装的面孔,渐渐地从红脸,变成白脸,继而发紫,发黑,最后记录的手颤颤危危,钢笔和笔记本接连抖落在地上。他苦笑着捡起笔和笔记本,猛喝口温茶,茶不多,喝出了响声,朱某,见状走上前在校长茶杯中添满了开水。朱某不懂茶半酒满的规矩,以为“多多益善”,校长也没有想到是刚烧开的水,猛地低头吮了一口,又反射性地吐了一地,叫了一声:“啊吆!烫死我了!”朱某立即找了抹布跑去替校长擦身,校长随口说了句:“去,去,去,这么脏的布!”马屁没有拍上,惹了一脸灰,朱某弯着腰擦擦桌子,灰溜溜地下去了,校长装着笑,叫我:“继续说下去!”……

在会的教职员工,都面面相觑。我看看响水王,响水王笑笑,建议休息一会儿,大家也就应声站起来走出会议室休闲去了。我回头看看校长,朱某正拿着茶杯,扶着校长进了校长室休息去了……

去“方便”的路上.响水王碰了一下我的肩,低声地说:“适可而止,校長受不了啦!”女同胞无锡郑在我身后喊了声:“小铜炮,给校长留点面子!”我马上意识到我“得罪”人了!

休会后,校长装着大人大量,毫不在乎的样子,叫我:“继续说下去!”我站起身说:“抱歉!我话多了,想起再补充,大家谈谈!”

半个上午去掉了,响水王为了打破会议沉闷的空气,没有接我话茬儿,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一是学雷锋开展不力,好人好事未能蔚然成风,校党支部领导不力;二是用人缺乏政策性,校风不近人意,公社领导有看法;师资有问题,教学质量有问题,县教改办反响大,学校领导充耳不闻,甚至听之任之!”老王的话有水平,客观反映,自己没有责任!无锡郑耳语:“小铜炮,说话不讲策略,不留面子,把校长气的!”

五天的寒假集训,就这样不欢不喜地结束了。2月2日春节,元月29日,好不容易乘家长的货车赶回上海过春节。

1965年4月10日 星期六

迎中考,备课、补课、晨练、家访,整天忙着,还是精力充沛,仿佛永远消耗不了的精气神。也许是年轻,或是没家庭负担,精力过剩,晚上总是睡不着,睡下去就胡思乱想,或浅睡眠,噩梦美梦到天亮。我有个“慎独”习惯,顺其自然,不强迫自己做自己不愿做的事,饿极了才吃,困极了才睡。饿极了吃才香!困极了,倒下就睡着了。中学时大炼钢铁,我是炉前工,累极了,铁矿石上那么冷,一躺下就打呼噜!我就是这样折腾着自己的适应能力,所以风吹雨打我也很少感冒,人能吃的饭,我能吃,人不想吃的饭,我一吃个饱。我妈妈常夸:“我儿子什么苦和累都顶得住!”我爸说:“好男儿就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不能……”《孟子·告子下》这段话早成了我做人的“座右铭”,我妈背不出,我爸背得滚瓜烂熟。我和家弟就这样,按孟子话规范行为,挑战心志!当人民教师了,不能丢掉这个好习惯,要保持,要发扬,于是我在“慎独”环境中振作起来。专研教材,摸索提高语文教学质量的新路子,陪学生“晨练”,帮学生义务补课,练笔写作……

我在运动中自己还摆正了位置:“教好书,为农民子女的文化翻身作贡献,教书育人!”是我选择职业的宗旨!

1965年6月15日 星期二

“四清”集训九天了,明天又是例训教会、反馈会,大字报越来越少了,看的人也愈来愈少了。一场雨,一场风,满地白纸垃圾,树枝上挂的,屋上沾贴的,就像坟茔里烧过纸一般,多添几份凄惨景象。学、议、揭、批的程序破坏了,与会少了点人气,精神萎靡不振了,坐下来就打瞌睡,躺下就打呼噜了,会议的疲劳战,消耗了与会者的精气神。更多的人平日里难得有机遇进城,这几天住在城里,靠近医院,想找借口看看病,配点药,这样医院的人多了,集训会议室的人越来越稀了。倒也好,拿工资不干活,有饭吃;看病五分钱挂号,吃药不要钱,逛街有旅馆,好日子,多住些日子没意见。

医道有句经典:“疲劳是百病之源。”会上病的人愈来愈多了,我也感到心累了,不思饮食,不想散散步,就想躺躺,坐着就打哈哈,请假到县医院中医科开点中成药调理调理。老中医是位五十多岁的女专家,望闻诊切后说我气血两虚,要开中草药煎服,我说集训没地方煎方,吃点中成药。大夫开了“六味地黄丸”和“贞芪扶正丸”,开了验血单,叫我星期五看报告再开药。血报告出来了,转氨酶高出常人三倍,黄疸指数高常人五倍。大夫说:“严重的黄疸肝炎,有传染性,要住院隔离治疗。开了假条,我递给组长响水王,他立即转给集训办领导,即同意住院,担心传染他人,五天后全身皮肤发黄,巩膜发黄,尿黄得像豆油,(转氨酶)继续升高,系急性发作,建议转院,东沟中学周校长得知我的病情,马上派来校医李亚楼护送我回上海治疗,两天一夜,吊着补液,从镇江转到上海,住进了上海普陀区中心医院肝病房……

经抽血化验,同位素扫描,确诊为亚急性阻塞黄疸肝炎。庆幸转院及时,治疗及时,用特效药及时,中西结合,双管齐下,病情稳定了,我又恢复天天写日记的习惯……

普陀区中心医院隔离病房主任医生张为训,系德国医学博士,肝炎病房权威专家,给我的诊断结论,应该说是科学的,准确的,只有八个月的存活力。既然如此,我也就横下一条心,听天由命,吃得下就吃,想吃点什么,我就给姐姐说,想起来走走我就在病房隔离区走走。输液结束,我就到医院的小花园晒晒太阳,打打简化太极拳,做做养身气功,晚饭后我就记点治疗日记,写写信,跟学生联系联系,了解学生的动态。我劝未考取高中的复读一年,已考取的,我动员他们出去走走。给单位响水王,无锡郑报道我的治疗,探听“四清”纵深开展的情况。他们回信劝慰我安心治病,说县四清工作组审查了学校上报的材料,说我不仅没有四不清问题,而且是“教书育人”的骨干分子、人才。县四清工作组将派员到上海医院看望我;学生、家长不少都要我的地址,想到上海看望我,我一一回绝了,隔离病房走不进!这样他们才没有来。

我的血型“O”,血型注定我好动,容易激动,闲不住,乐观。稍微病感好点,我就下床在隔离区的走廊、护士办公室走动,趴在窗口深呼吸,慢慢做点“站立式俯卧撑”。好天了,我就申请护士同意,到楼下小花园晒晒太阳,打打简化太极拳。

我的病情在迅速好转中,我与主任医生中请出院,主任医生建议再观察一段时间,稳定三到五个疗程。我告诉亲人,亲人们都乐开了,我妈还给我烧香许愿,我爸请教医生:“处方医药外,还有没有特效药私费买?”气功和康复治疗结合;中西药兼治。就这样渐渐地好转起来,三个疗程后血化检,同位素扫描,都见证了我的肝细胞再生迅速。医生推理,我有两个再生性优势,一是年轻,二是胃的吸收的消化功能好,能吃,能消化,能吸收,再生能力强!恢复自然就快!

第一、二、三个疗程平稳好转,第四个疗程是巩固期,大夫说:“没有反复过,有望过渡到稳定期!”不愧是留洋博士,有水平,估评过程准确,用药及时,治疗辩证,他在我的治疗中做论文研究,因此他对我的治疗更用心,更专心,更细心,我的“绝症”也就治愈得快!真是命运安排,我碰到好医生!第五个疗程是会诊:长海、华山、瑞金三大医院会诊,中山医院拍板结论,原诊“黄疸阻塞”畅通;原诊四叶肝中有一叶小肝“萎缩”放开了、恢复了,肝功能多次检查结果:全部正常值;最后结论:坚持常规服药,定期复查,最好住“康复医院”两个疗程。

我把上海治疗的喜讯告诉单位,告诉学生、家长,告诉我的亲朋好友,大家都恭喜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出院是1966年3月8日。我全家都到医院接我了,我父亲雇了三辆三轮车,把全家拉到长寿路西餐馆,借“长寿”口彩聚餐庆贺!弟弟在北京读大学回不来,发贺电“祝福兄长康复”。

回家换洗后,我爸找了关系,拿了出院证和普陀中心医院的“康复介绍信”,联系到上海海军医院(长海医院)康复中心疗养两个疗程。

资料写作者:黄加震,退休教师,现居上海。

资料提供者邱华栋,作家,现居北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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