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料理人

2018-02-28 21:33
天涯 2017年4期
关键词:炸锅山居师父

“我的手艺要比师父更好。”

拜师的当夜,雪霏做了一个关于未来的梦,梦见自己的手艺比师父更好。他在梦里笑出声来,还大声喊出了这句梦话。

雪霏被自己梦里的笑声和梦话惊醒。

醒来,四下宁静。已经是后半夜了,月亮把床铺刷得月白,抬头望去,月亮比窗户还大,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天空,圆圆的,像师父炸天妇罗的油锅,上好的油倒进去,月黄,比黄月亮还透明,火猛烧,油温上来,圆圆的油面上升起白色的烟气,比月光还缥缈。

一阵静寂之后,隔壁房间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房间小,和隔壁的距离短,木结构的墙不隔音,雪霏听得非常清楚。

隔壁住着一对偷情人,男人在渔码头工作。每夜,雪霏下班之前,女人已经躲进男人的房间海晨,雪霏上班之前,女人还不出来。尽管住得这么近,住了这么久,雪霏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雪霏熟悉的只是她的声音。

声音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她不由自主地小声叫喊,全是没有具体意思的喃喃,构不成句子,像小孩儿刚会说话时自言自语的那些谁也不懂的话。

雪霏听不出女人是痛苦还是欢乐。

完事后,男人通常睡得很香,打呼噜。后半夜,男人起夜,通常和女人再来一次。这次的时间比睡前的短很多,女人非常安静,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雪霏在这窸窸窣窣的声音中再次睡去。睡去之前,嘴里念了四个字:“技胜于师。”

晚乙女哲哉师父是藩国人尽皆知的“天妇罗之神”。

晚乙女哲哉师父十三岁开始学徒,拜他父亲为师,到现在七十三岁。

持山居传到他这辈,已经第六代,专门料理天妇罗。店的位置一直没有变,就在进出藩城必经的路上,出了城门往南走,不到五百米路西,店门口一棵很大的柳树。

持山居的格局也没有变。

进门很小的玄关,玄关墙上一幅字:“持山为寿”。小桌上一支瓷瓶,瓶里一只花。瓷瓶,每天不同花,每天不同。

从玄关进去,是店的主体。围绕着一口炸锅,是安排紧凑的操作区。围绕着操作区,是一圈桧木吧台。沿着吧台十个座位,每餐最多招待十位客人,每个客人都能看到那口炸锅。

炸锅是第一代持山居家主置办下的,当时花了普通人家一栋房子的钱。

炸锅活得比历代家主都久。四十年前,晚乙女哲哉开始执掌持山居,炸锅传到了他手里。四十年来,他每天站在炸锅前,感受到上五代家主留在锅里的气息。不同的五双手,在铁锅的不同部位,留下细微的划痕。油热,开始炸天妇罗,他在油锅里看到上五代家主的面容和身形,看到他们炸的天妇罗的相同和不同。他们就活在周围,或者活在不远处,经常会回来看看他,回来的频率和他梦见他们的频率类似。

晚乙女哲哉站在炸锅前,距离吧台两柞半。客人坐在座位上,距离吧台两柞半,距离晚乙女哲哉三尺。多少代料理人反复摸索出,这个距离,人和人之间最舒服。

炸锅背后的墙上凹进半尺,沿墙形成了一个长长的龛,平行于地面,高度和客人坐下后眼睛的位置大致平齐。这个龛型空间,摆放着历代持山居家主收集的古美术。碎玉、瓷器、琉璃、砚台、青铜、石雕佛像残破的局部,每月换一次陈列,每月一个大致的主题,比如材质、年代、地域、禽鸟、瑞兽、团花、文房。

客人背后的屋外,是个很小的院子,草木繁盛。客人的眼睛扫过去,常常有看不到尽头的绿的错觉。

执掌持山居的四十年,每天卯初,晚乙女哲哉师父起床,去渔码头买海鲜:然后,去集市买蔬菜和调料然后回到店里,和徒弟们一起收拾食材。

午初,第一台开始,晚乙女哲哉师父做天妇罗料理。

未初,第二台开始,晚乙女哲哉师父做天妇罗料理。

申初,第二台结束,晚乙女哲哉师父到二楼睡一小下。二楼藏了持山居历代家主收藏的古美术,剩下一点点地方,可容一个人身躺下。

申正,起床,晚乙女哲哉师父洗把脸,飞到五条街外的赌场,小赌三把。他飞的速度不快,但是真的是飞,脚跟比手指高,沿街的邻居都是人证。邻居里有一位书法家,每天看到晚乙女哲哉师父飞向赌场的欢快场面,每天用毛笔和墨描绘那种感觉,最终写出“雀跃”两字,一举成名。

赌博无论输赢,酉初,晚乙女哲哉师父回到持山居,晚上第一台开始。

戌初,第二台开始。

亥初,第三台开始。

子初,散场,晚乙女哲哉师父换了便装,在镜子前仔细梳头,戴上心爱的软呢帽子,尽量帅一点,离开持山居。

天黑了。他天黑了不飞,小跑,到有妇女陪坐的居酒屋,喝茶、喝泉水。他酒精过敏,滴酒不沾,去居酒屋喝茶、喝水、给酒錢、给小费,和普通酒鬼们一样。如果那天持山居的生意好,三把小赌输得少,他就多喝几杯,多给点小费。偶尔还转场,再去另外一家居酒屋,再见另外一些妇女。

近十年,持山居的生意一直很好,小赌也输不了多少,晚乙女哲哉师父每晚都喝不少杯,给一个妇女很多小费。

妇女叫早桐光,十四岁出道,长驻山下馆,今年二十四岁,一直很美丽。

出道第一年,早桐光号称本藩第一美:十年之后,还是。远在江户的藩主亦有耳闻,常常说回来见识一下。

遇到早桐光之后,晚乙女哲哉师父晚上不再转场,长驻山下馆。喝多,小便,回住处,冲个热水澡,睡三四个小时。又到了卯初,起了床去渔码头,新的一天开始了。

每旬休息一天,每年新年休息三天。其他的每一天,无论天气如何、身体如何、心情如何,晚乙女哲哉师父的四十年都是这么过的。执掌持山居之前学徒的二十年,也是这么过的,只是没有花酒,小赌偶尔。

“站在柳树下,戴着我心爱的软呢帽子,料理着鲜活的鱼儿,这样的光景,日日似舂日啊。”师父常常和雪霏这么说。

雪霏听多了,觉着他的确是在做一份挺有诗意的工作。endprint

自从说服贪恋繁华生活的年少藩主长住江户藩邸,在藩里,首席家老井上有二逐渐确立了绝对的核心地位,恨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当上首席家老第二年,井上有二开始严格执行以下治理原则:

第一,在藩城里,所有人必须听他的。不听的,威逼、利诱、赶走、杀掉。

第二,在想象力所及的范围内,可能和他竞争首席家老的人不能存在。任何潜在竞争者,赶走,或杀掉。

第三,企图联系藩主或是其他外在力量改变藩城力量平衡的人,杀掉。

第四,帮助维持上述三项原则的人,给足容忍和好处——哪怕他们干了很多又傻又坏的事儿。

第五,无论遇上什么情况,坚持上述四项原则。

其实,井上有二从来没有总结过这五条统治原则,其他人也没有总结过,只是越来越感觉到这五条原则在暗中永不停歇的运行。

家老门胁佑一喝了一口抹茶,嘴里没什么味道。

他叹息了一声。

手里的唐物钧窑手把杯,一条早年形成的深深的裂痕从口沿儿深入杯底,虽然没有贯穿,虽然已经仔细金缮好了,还是让人忍不住叹息。太太已经习惯了他的叹息,没多问。

家老饮尽茶,反复看着杯子的伤口,嘟囔道:“我不想走,也不想被杀掉啊。”

在第四代家主也就是晚乙女哲哉的爷爷手上,持山居变得世人皆知,在晚乙女哲哉师父手上,变成了传说。

尽管是同一口炸锅,和前五代家主不同,晚乙女哲哉尝试过他能找到的一切可以炸的食材,甚至在多数料理人眼里不是食材的食材,比如:很多种花、很多种虫子、很多种蘑菇、很多种草药。他还尝试过各种搭配、各种油温、各种摆盘的方式。

十年前,晚乙女哲哉师父炸尽全藩的物种,创立了“超理论派”,把天妇罗的菜单固定下来。终极菜单包括——

车海老、沙锥鱼、鱿鱼、紫苏叶包海胆、白鱼、小香鱼、银宝鱼、海鲶鱼、雌鯒、鳕鱼白子、星鳗。从炸虾开始,到星鳗结束,每个季节,固定的食材七、八种,随着四季的变化而变化的食材三、四种。初春,白鱼;初夏,小香鱼:晚秋,海鲶鱼冬天,白子。

尽管是油炸,一点都不腻,绝不会一咬一嘴油。食材被持续高温的面衣包裹,被蒸、被煮、被烤、被熏,蒸煮烤熏出的多种味道被面衣锁住;食材表面微缩水,味道浓缩,缩出来的水蒸发不走,反过来蒸、煮、熏、烤食材本身。

“这才叫原汁原味。”晚乙女哲哉师父如是说。

海鲜之间,穿插一些蔬菜,也是四季不同。春天,山野菜,比如香椿、老刺芽湫天,野生菌,比如松茸、松露。点缀的花和调料,又是四季不同。春天是花山椒和紫苏花:到了炎夏,备有特制的天妇罗酱汁、蓼草榨汁,配以昆布,出汁,加盐,有点酸,微苦,口感清爽。

所谓“超理论派”,意思就是“天下物种,好吃就好”。晚乙女哲哉师父如是又说。

“超理论派”也放弃了刻意的摆盘,把新鲜炸出的天妇罗,随意立在古董碟子上——“自然就是好看”,晚乙女哲哉师父如是再说。古董碟子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客人失手碰坏,就金缮,缮的次数多了,痕迹像树木枝条般繁复,像时间影像般若隐若现。偶尔,有客人会指着一条痕迹,说起某个晚上,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聊了什么、碟子如何失手、破碎的声音如何渐渐在持山居里美丽地消失。

持山居的天妇罗价格贵,很贵。食客们列出了安慰自己的七大理由:

第一,又不是每天都吃。攒攒钱,三个月吃一次,还是可以接受。

第二,价格中三分之一是食材钱。这些食材如果自己去买,一定比晚乙女哲哉师父买的贵很多,还有可能买不到。即使买到了,家里的油锅也不够热,手艺就更别说了,怎么也做不出晚乙女哲哉师父的味道。

第三,晚乙女哲哉师父已經七十三了,每次看他炸一个时辰天妇罗,内心就宁静一个时辰。

第四,晚乙女哲哉师父也没积攒什么钱财。三分之一花在食材上,三分之一花在员工和房屋上,三分之一花在古美术、赌博和早桐光身上,实在没什么积蓄。去持山居吃一顿饭,就算是对他的烟霞供养了。

第五,你不去,还有其他人去。你想去,还不一定订上位。

第六,一段时间不去,会想吃,会很想吃。

第七,晚乙女哲哉师父敬业。父亲去世时,他上午参加葬礼,晚上回来炸天妇罗。做包皮切割术的第二天下午,他回到持山居准备食材。他是怕我们这些食客等得太久啊!

晚乙女哲哉师父更愿意把自己的流派称为“今日流水派”。每一席天妇罗宴,都是一缕流水,一枚一枚天妇罗落肚,就像屋外不远处的鹅川,经眼飘过。

“不是吗?最令人伤感的是流水,最美的也是流水,最好的珍惜方式就是享受今日的流水啊!持山居每天的天妇罗,就像当天的美丽流水,向您流淌过来。”

自从做了井上有二的贴身侍卫长,鸟居龙藏戒掉了很多爱好和享受,既不再喝大酒,也不再喝花酒,只有一个习惯照旧保留——每月下旬第五天,雷打不动,坐在持山居吧台最靠里的角落,吃一次晚乙女哲哉师父的天妇罗。

“如果我做天妇罗,我会成为晚乙女哲哉。如果晚乙女哲哉学武,他会成为我。我看他做天妇罗,我学到很多,我的武功精进了很多。”

他如是训诫武馆弟子。

藩城修葺工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家老门胁佑一路过刚刚修好的大殿,看到周围又搭起施工的架子,不顾腿脚不便,执意爬了上去。工人正在清理瓦缝里的灰浆,原来,刚修好的屋顶又漏了,需要返工。清理出来的灰浆堆在一旁,颜色和门胁佑一熟悉的常用灰浆不同。

看到工人里有个面孔眼熟的,门胁家老叫道:“权五,你不在田里收稻子,跑到大殿顶上做什么?”

叫权五的男人停下手里的活儿,一句话不说。

门胁家老派随从去请丹玉中老。丹玉织秀是藩里的中老,组织过几个大型工程建设,三年前被幕府借调到江户重修浅草寺,回藩后一直赋闲。endprint

大殿前,门胁家老和丹玉中老面无表情,相互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同时微微摇摇头。家老示意中老,一起沿着鹅川方向走。

樱花季即将过去,鹅川两岸的樱花树枝影婆娑,纷繁的花瓣一半陷进泥土,一半贴在地面。鹅川不宽,水急,水声喧哗,家老和中老走在河边,头肩被花瓣遮披,话声被水声淹没。

“你看到大殿的情况了吧7几个月前还在种田的农民,现在修葺藩城最重要的建筑。”

丹玉织绣沉默。

“用的材料也完全不对,等级低了太多了。”

“在藩里,花大钱的地方,都由井上家老安排人负责,这个大工程当然也是。因为还有大监察,大工程一定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造价不能贵,至少不能比以前贵。第二,不能不挣钱,否则没有好处分给跑腿的官员。这些官员也是花了钱才当上的,需要收回成本,捞取利润,还需要钱维护自己周围的官员。于是,经手人买最便宜的原材料,找最便宜的施工队,施工队找最便宜的工人。人工、物料与预算之间的差价,就是各个环节可以安排的利益。”

“事情是一步步才走到今天这样的,惯例是井上当了首席家老后形成的。表面看,一切正常,打开看,全烂了。”

“可是,各级官员都念井上家老的好处啊。他们挣到了大钱。”

“他们都怕井上。井上随时可以有选择地查这个系统中的任何一个人,查不出事儿的可能性为零。对于井上有二,这个体系里的所有人,都是又爱又怕。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最惨的是藩主和百姓!这块土地越来越不美好了!”丹玉织秀叹息。

“我不想再等下去,也不能再等下去。再这么下去,藩里就没有人能对井上有二做任何事情了。到那时候,只有等待天谴来收拾他了。但是,这个等待非常漫长。你知道吗?某些人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就是早点死掉。”

丹玉织绣沉默。

“你是对的,最可怜的是藩主和百姓。我们吃了这么多年俸禄,也应该为藩主和百姓做些事儿了。你说,井上有二到底是什么人啊?拼命压榨,坏了当下的人心。他们这一辈儿过去了,子孙呢?我们的子孙怎么办?他们为什么这么恨这块土地和未来的子孙,毁之唯恐不及?!”

丹玉织秀握紧拳头:“我们早就在等您这个决心了。这样隐忍地活着,还不如玉碎。”

可是,井上有二知道很多人恨他,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从来不让无关的人靠近身边,睡觉时也一样:几乎从来不离开官邸,几乎没有任何爱好。他的周围随时都有十个以上顶尖武士,侍卫长鸟居龙藏更是藩里第一高手。

门胁佑一说:“过去几年,我们的高手被赶走的被赶走,被杀的被杀。这样的行动需要十几个人,我们没有那么多武士可以信任。”

一枚花瓣落在袖上,丹玉织秀眼睛一亮:“每年樱花落得最凶的那天,井上有二都会散步一个时辰,沿着鹅川樱花最灿烂的一段。这一个时辰,他尽可能孤独,他觉着比去任何寺庵都凝神。一年里,只有这一个时辰,他的身边没有被护卫环绕。”

“可是,即使在这个时辰,鸟居龙藏也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远远跟着。”

鸟居龙藏是黑密宗派的创派宗师。开山立派之前,是大野短刀的第一高徒。整个藩里,一对一,没人能赢他,即使两个顶尖高手的袭杀,胜算也是一半对一半。过去的十年承平,武士们没事儿做,只能杀狗、杀鸡、杀鱼,练刀练胆。而鸟居龙藏成长的那些年,正逢乱世,藩阀攻战,他的刀是从死尸堆里实战出来的。

“必须想个办法,让鸟居龙藏在那一个时辰里消失。如果做不到,我们就在自寻死路。”

雪霏做了晚乙女哲哉师父十二年的学徒,学了十二年的手艺。

雪霏记得,第一天面试,他觉得师父长得很滑稽,笑起来,嘴部表情夸张,仿佛是从古画上面直接走下来的,很和善、很陈旧、很遥远。

雪霏问了一下持山居的工作性质。师父说,和其他料理店没什么两样,就是要做得精细些,“因为要做得精细些,要辛苦,零用钱也多些。”

雪霏问了一下零用钱,不是多一些,而是多一倍。雪霏挺满意:“如果您对我满意,我可以马上上班。”

“我这里零用钱多,但是也会累啊。”

“我年轻,不怕累。也没有女人,留着力气也没地方使。没有女人,力气留多了也是徒增烦恼。”

“你最喜欢这里什么啊?”,

“我喜欢听油在天妇罗炸锅里的声音。噼里啪啦,好像雨水落在屋顶上。”

师父说:“那你就明天来上班吧。”

十一

子夜,最后一场天妇罗结束,晚乙女哲哉师父觉得格外累,左胸前隐隐发紧。

“年岁大了,明天下午不去赌钱了,多睡一下啦。”

洗手,慢慢洗脸,精神好了些,对着镜子,拿着梳子,仔细梳了头,晚乙女哲哉师父往山下馆走。尽管累,他还是想和早桐光坐一坐,喝杯水。昨天,早桐光告诉他,在京都的西阵定做的和服送来了。他想坐在近距离,细细看看。

长时间站着准备食材,站着炸完天妇罗之后,他最喜欢坐在两个地方。一个地方是持山居门口的大柳树下,另一个地方是早桐光身体的左侧。这两个地方最让他舒服,第二个地方给他更大的滋养。

距离山下馆二十步,已经望见门口的灯笼,两个武士拦住晚乙女哲哉师父:山下馆今晚包场,闲人免进。

这样的事情,还没遇到过。

十二

家老门胁佑一对早桐光说:“我需要你帮一个忙,整个藩国需要你帮一个忙。”

早桐光满上一杯酒,递给家老,正坐而答:“您需要我做的,我一定尽力。整个藩国需要我的,我很可能就做不到了。我只是一个小女子,和鹅川里的鱼,和山下馆门口的枫树一样,没有本质区别啊。”

门胁佑一早已听过早桐光的艳名,今晚却是第一次见。鼻子里吸到的空气似乎甜美很多,房间里的光线似乎明丽很多,自己所有动作的节奏都慢了下來,每个动作似乎都在跳舞。endprint

门胁佑一干了杯子里的酒,看着早桐光的眼睛,说:“我的人翻阅了藩里几家最好的居酒屋的记录,也翻阅了你的陪酒记录。你最勤奋,每天都工作。藩里有两个人,在你身上花的钱最多,一个来得次数少一点,一个几乎天天来。一个亥正来,一个子初来。”

早桐光低下头:“大人费心了。不用翻这么多记录,您直接问我就好。亥正,鸟居龙藏来,子初,晚乙女哲哉来。”

“你很坦诚。”

早桐光还是低着头:“在您面前,我越老实越好。”

“拜托你的事儿并不复杂。后天,鸟居龙藏来。他要走的时候,你多留他一杯酒的时间。你说,等一下,我换一套西阵和服给你看,你是第一个看到我穿新和服的人。我已经把西阵的和服带来了,很好看。”

早桐光还是低着头。

“对你来说,这件事不难。其他的,都和你没关系。你说了之后,他留不留,留多久,都和你没关系。”

早桐光抬起头:“大人,鸟居龙藏是我的衣食父母,人高马大,我觉得他能带我去最高的山、最远的湖。至于其他,我并不了解。我在西阵定做的和服也刚刚送到。抱歉啊,我不能答应您。您涉及的事儿,一定非常复杂,我的智慧理解不了,所以,我不参与。”

“我未了,开口和你谈了,你就已经参与了。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早桐光的头还抬着:“大人,您是想让我消失?那么,鸟居龙藏后天未了,找不到我,他会怎么想?”

“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你还是知道的太多了。”

早桐光低下头:“大人们的事儿,我哪里能搞明白。如果不是脑子不好使,只有七刹那的记忆,我怎么会活到今天强然脑子不够用,但我喜欢我自己,我也喜欢鸟居龙藏。我希望他好,至少不因为我而不好。至于其他,我会做好我自己的。大人如果不放心,我也没办法。我再陪您喝一杯吧,您实在是太辛苦了。”

十三

雪霏跟晚乙女哲哉师父学徒十二年,师父没让他在正常营业时间碰过一次那口炸锅。只有每旬休息的一天和每年休息的三天,雪霏可以用那口炸锅,做点天妇羅便当,便宜地卖给平时吃不起的客人。

零用钱比其他店多一倍,工作时间却是其他店的两倍。雪霏没抱怨一句,恨不能尽量压缩睡眠时间,尽量在持山居里多待半刻。雪霏反反复复从各个角度研究持山居的细节:食材、面粉、油、温度、时间、手法,每次能上炸锅操作,就尽量模仿,有机会就和熟悉的客人印证。

“我和师父差在哪里了?”雪霏一边做便当,一边问。

“你炸的虾放到吸油纸上,啪啪两声响。你师父炸的虾放到吸油纸上,啪啪啪三声响。”等便当的客人随口答道。

雪霏精心做了一个便当,送去给月经未了第二天的早桐光。

早桐光道了谢,趁热吃了一口,问:“你师父病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师父做的?”

“我知道是你做的。你太着急,太体贴。你担心我痛经,没胃口,肚子饿,虾还没到最完美的时候,你就起锅了。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你太照顾其他东西了。在那口炸锅前,除了做出最完美的天妇罗,你师父不想任何其他。包括其他人、其他事儿。包括他自己。包括我。”

“你说师父为啥来居酒屋啊?他又不喝酒。”

“喝酒可以在家喝啊,在持山居关起门来自己喝啊。为什么要到山下馆找我喝水?”

“说得也有道理!我一直想不通,师父为什么把钱和时间花在你身上。你很美,但是天天看也就那样了吧?”

早桐光笑了:“雪霏,你好可爱。你是不是常计算你师父在我身上浪费了多少个海老天妇罗挣的钱?”

雪霏脸红。

“我的胴体和心神每天都在变化,和鹅川的水一样。不一样的是,鹅川两岸每天开不出不同的花,我每次见你师父,都换一套新的和服,都和他聊点新的话题。从这点看,我比鹅川的流水和四季更丰富和美好。我每天的变化,也有很高的成本。我每天洗脸的水,都是从江户运来,一点不比持山居的食材便宜。”

雪霏惊诧。

“不好色的男人成不了大师,因为不好色的男人体会不到极致的美、苦、孤独、趣味和狂喜。雪霏,你要记住我这句话。”

雪霏眼神散漫。

“我再给你倒杯酒好不好?喝完回去帮你师父招待客人去,酉初那台的客人应该快到了。你师父滴酒不沾,真是一个遗憾。你师父好色,你好酒。如果又好酒又好色,你做的天妇罗就可能比你师父做得好吃了。如果在好酒的基础上,你和你师父一样干净、认真、持久地好色,你会技胜于师。”

十四

听着早桐光慢慢说着似乎含义复杂的话,雪霏的脑子没有去思考。

雪霏的眼睛里,早桐光还在痛经困扰中的胴体开始摇曳,仿佛花树就要开放,仿佛她每多说一句话,他距离满树的花开就更近一点。

不用思考,他就知道她是对的。

不想思考,他想一直听她说话,直到花开满树,再开满树。

走出山下居,雪霏深深吸了吸空气。空气里都是樱花和梨花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十五

家老门胁佑一说:“晚乙女哲哉师父,今日的流水天妇罗实在是太好吃了。我实在想不出,如何还能更好吃。”

晚乙女哲哉师父露出灿烂的笑容:“您平时太忙了,脑子里装着全藩的事儿。我今天找到了一种好食材,好几年都没见过了的,您要是能再多待片刻,我做给您尝尝。您吃过或许会认为,刚才吃过的天妇罗还是可以被超越。我很想在八十岁之前,再多试试更罕见的食材。”

门胁家老多待了一个时辰。吃完这枚新炸的天妇罗,他沉默了一刻钟,回想天妇罗的味道,仿佛在听一声神奇的鸟叫在空气中一寸寸消失。

家老问:“这是什么?”

“这是黑松露白子天妇罗。”

“在你这里,我吃过这么多年这么多次,从来没吃过这样的美味。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滋味?怎么做的?”endprint

晚乙女哲哉师父回答:“这枚天妇罗做起来麻烦,材料又贵。把白子切两片,沾鸡蛋黄,夹一片厚厚黑松露在当中,放两刻钟,黑松露的味道才能深入白子的肌理。料理时,面糊比常用的厚三倍,油温沸到一滴可以烫出铜钱大的疤。

“为什么以前没有?”

“因为黑松露要切厚片,合适的很少。食材成本高,提前准备至少两刻钟。客人如果不点,我就很麻烦,总不能自己吃掉吧,罪过罪过啊。所以,我极少做。”

家老又沉默了很久,說:“这枚天妇罗好吃到神畜合体,已经超越了语言表达的界限。明晚我的好朋友鸟居龙藏也会来你这里,也请给他做一枚吧。他最近非常辛苦,他应该尝尝。钱算我的,我现在付账。”

晚乙女哲哉师父的笑容更灿烂了:“不用您给钱。鸟居龙藏大人照顾我生意很久了,他很懂我。明天,我会给他做这枚天妇罗,他不应该错过这种美味。错过这次,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

十六

鸟居龙藏吃完那枚超越语言形容能力的天妇罗的时候,首席家老井上有二缓步在鹅川左岸的樱花树下。

他非常享受这片刻超越语言形容能力的孤独,无尽的大团大团樱花瓣随风落到地面的孤独。尽管他知道,在某片看不见的树叶上,或在某片稍厚的云团里,鸟居龙藏像鸟,像龙,尾随着他,他依旧试图把这一刻想象成空无一人,绝对孤独。

鸟居龙藏起身告别晚乙女哲哉师父。夜色笼罩藩城和鹅川,风不大,持山居门口的大柳树突然抖动得厉害。

从樱花树上、流水中,两个人飞起,两把刀同时刺入井上家老的身体。

十七

井上有二遇刺,家老门胁佑一升任首席家老,中老丹玉织秀升任家老,重新主持藩城的修葺工作。他找来最好的工匠,不惜工本,希望修葺之后,藩城能再用上一百年。

井上有二遇刺当晚,鸟居龙藏剖腹自杀,用的是他最常用的短刀,没费什么力气,也没多少痛苦,就像坐在鹅川畔樱花树下,等待试新衣的早桐光。

早桐光依旧留在山下馆,只是再也不换新衣了,身上一直穿着最后一次见到鸟居龙藏时的那件和服。

晚乙女哲哉师父戒了赌博,每天下午一直睡,不再飞行,子初去居酒屋,开始喝酒,酒量竟然一点点变大,但是不再坐在早桐光身边,而是坐在更年轻的小姑娘身边。

每月的后半月,师父让雪霏炸天妇罗,自己躲在二楼睡觉,睡美了或者睡忘了,晚上连居酒屋都不去了。

客人们渐渐有了共识,后半月的持山居更好吃。已经著名的书法家写下四个字,送给雪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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