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来的男人

2018-02-28 19:49温凯尔
山花 2018年2期
关键词:莉亚哈维尔朱诺

莉亚从未经历过地震,也没看到过流星雨。对她来说繁星满布的夜空并没有什么奇特,她承认星空很美,这无可否认。另外,地震的消息对当地人来说只能会是遥远的新闻。但她确信昨天夜里地震了,并且满天的星星都在飞行。

过去几乎整个礼拜都是雨天,商店老板与奶商都没有前来要牛奶。今天天气晴朗,太阳六点准时升起,母亲朱诺很早就起来煮了牛奶,还做了早餐。莉亚跟朱诺说起地震与流星雨这件事,朱诺只是静静咀嚼着面包,若無其事地看着她,轻轻点头。显然她认为莉亚还在梦里。

“昨夜我睡得很好,没有感受到什么震动的事,更别说流星雨了,都是书中的童话描写,你还没长大吗?你以为你几岁?那不过是千年一遇的陨石。是陨石吗?我不知道。我认为你该多吃点好有力气干活,小气的赫伯太太今天肯定会过来要牛奶,你准备好忙碌吧。”

莉亚想要再说点什么,但朱诺已经开始收拾桌子了。清晨的云层很淡薄,天色还没晴朗到发蓝,地面也没有莉亚所认为震后的任何变化,一切看起来同往常没有分别。她拍拍手,把牛奶喝完,也到奶场去。但是赫伯太太没有第一时间来,别的提前约好的客人也没有到,除了两位已经在打扫的工人,只有她跟朱诺两母女。

大约上午十点的时候,哈维尔出现在附近,他看见莉亚坐在树下正翻着一本书,摘下帽子同她轻轻打招呼,看起来很体面,像从多伦多来的绅士。但其实关于哈维尔,莉亚已经从赫伯太太那里得到了一些不好的传闻。人们说他在原来的地方跟一名妓女勾搭上了,这还不止,硬是要同那位妓女结婚,亲戚朋友都为之感到震惊。为了躲避议论,他才到这来。不过莉亚觉得这事不会像赫伯太太讲的那么糟糕,虽然他们没怎么接触过。

“他们说这里有新鲜的牛奶。”哈维尔说。

“我们只提供给预订的人。”

哈维尔在她身旁坐下,用帽子轻轻扇着,额头有些汗珠,看似走过了一段路。

“这么热的天气,上午就要工作了吗?”

“不是的,前些日子下过雨,他们都没有过来要奶,我只是以为今天天气好了,赫伯太太会第一时间过来,她总是很挑剔。最近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不少,你不知道吗?你来做什么?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

“我在考察那片地,你看那边。”

哈维尔伸出手指着远方。他说自己是一名设计师,当然也是一名工程师,还会一些地质知识,要采集资料,有时也负责工程监管。事实上我什么都做点,他说。这个小镇西面有一块广袤的土地已经被开发商买下了,这正是他们到这里的目的。目前他们住在莱茵旅馆,那是政客招待他们的地方。当然,从他们口中说出的绿色发展保持生态这样的字眼,街坊都不太乐观,但大家都没说什么,他们说不出什么,或者没有权利说点什么。

“我听说过,你们是来这里的。”莉亚说。

哈维尔先是有些诧异,诧异这样的形容。他一直认为人们都乐于看见一片贫瘠土地的有效利用,没料到是“破坏”,他以为人们会支持——从某种发展的角度来说。接着他想到莉亚这句话,他觉得她丝毫不畏惧陌生,甚至设了一道有趣的隔阂。

“我们只是让那块土地变得有用起来。”

莉亚抬起双眼看着他,流露出清澈的目光,在炎热的夏季里竟还能显现一种特有的并丝毫不多余的温暖。

“也许人们不认为开发会带来什么好处。”

“为什么?”

莉亚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到怎么来反驳哈维尔,尽管她不需要认真反驳他,她不需要那么做。但后来她还是告诉他,她在那片贫瘠的土地遇见了自己第一个心爱的男人,她不想那片土地现有的模样消失。同样是炎热的夏季,一位先生从火车站回来上了一辆黑车,半路被赶下车后经过那片土地,遇上莉亚问她是否能给他一杯水喝,嘴唇都干得脱皮了。

哈维尔心里沉了一下,这跟他本来无关,却又有些失落,好像谈论两人之外的第三人总会令人扫兴。

“有一段时间,每一次经过那里我都要站一会,我不知道我想干吗,但我总是那么做。吉姆是一名甜点师傅,他那时决定在这里开一家饼店,但是好不容易盘下一间铺头,却又根本没有什么人光顾。后来他认为是自己的甜品不够吸引,远去西部学习了,他让我等他回来。”

“那你一直等他回来?”

“或者跟随他去大城市里发展,”莉亚说,“那时吉姆是这么说的。”他还提过他未来会去温哥华或者别的什么大城市。

“他离开多久了?”

莉亚没有回答,她还在等,她当然在等,只是过去一年又一年,吉姆都没有回来。最初的时候他还写信给莉亚,信里写到他爱她,希望她快乐。他说他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克林顿还是普林斯顿,她有时都想不起来了,几次来信之后,到现在已经两年没有消息了。更重要的是,离开前他们曾订下婚约,父亲没有去世之前见证过吉姆的誓言。母亲朱诺一直不喜欢吉姆,她认为他平平无奇,只不过是个远方来的拥有棕色卷发的小伙子,“除了弄点卖不掉的面包,他还会什么?”朱诺一直这么损他。然而莉亚却一直深信吉姆是她的托付,她认为自己年轻美丽,尽管阅历少,但足够资格让吉姆爱她。可是吉姆也很年轻,她后来意识到这点。吉姆需要到更大的地方去学习并发挥自己拥有的才能,他曾说过远行与深造对他们的未来是一件好事,他必须努力。“再也没有什么比经济稳定更能让我们的感情变得巩固了。”他当时说,诚意十足,手里翻阅着烘焙学院的资料。其实莉亚知道这种危机,知道一种选择离开的借口,有可能他不会再回来,每当意识到这样的危机,她只能责怪自己不会飞。

她不想再说什么了,跟一位自称是设计师或者工程师的男人聊太多感情看似有些鲁莽,这行为本身不符合她的性格。她轻轻折起书的一页,合上书本。《爱情和其他魔鬼》,哈维尔留意到了,他想对此或者对她等的那个男人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沉默。此时树阴已经移位了,阳光照到他们腿上。已是正午,天气变得更热,地面的小草轻轻晃着,他们却丝毫感受不到有风吹来。又过了一会,莉亚问他是否想要喝点冰冻牛奶,他起身跟在她后面,又戴上帽子,往一个棚里走去。

朱诺在棚里睡着了,今天赫伯太太没有来,除了哈维尔之外,没有任何人来。奶牛场很小,一共也才十几头牛,上午还没完全过去,两位员工就赶着它们从草地回来,正在用奶牛洗澡机帮它们洗澡。那是父亲在世前被一位少妇销售员的甜言蜜语所欺骗而购置的,尽管她声称能帮助奶牛缓解压力,但机器常常还是会坏掉,有时碰上雨后要等上好久才能恢复,像老人患风湿。朱诺曾为这个销售员发过脾气,一直都不动用这个洗澡机,直到她丈夫去世才开始妥協。

“今天洗澡机没有罢工,还真令我惊讶。”莉亚说,一边从冰柜里取出牛奶倒了一杯给哈维尔,“以往下过雨后它都不能运作,现在你有幸看见奶牛被洗澡的样子。”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

“那是我母亲。”莉亚回头看了一眼朱诺,“尖酸刻薄,如果她醒来对你不太有礼貌,请不必恐慌,那是她本来的样子。”

哈维尔笑了,礼貌地喝光一杯奶,喉结上下翻滚的样子让莉亚紧紧盯着。有多久没有这样盯着一个男人看了?她想。

“谢谢你的牛奶,我想我该走了。”

莉亚没有挽留他,她觉得他很体面,像从多伦多来的绅士。她甚至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只记得他说过他住在莱茵旅馆。现在她还想着他喝奶的模样,唇边沾有牛奶,以及男性突出的喉结。她有些心跳于这些小细节。不过一瞬间又想起关于他与那位妓女的传闻,心里有些失落。

确切地说,是这样的情形:莉亚在屋子楼顶坐着看星星,也许怀念已故的父亲,又或者是想念吉姆,她不知道。她自己也无法判断到今天还有没有爱着吉姆,那是一种越来越陌生的感觉,吉姆不再来信之后,她每晚都在想着要找他,或者是从他离开之后,这么说也行。接着夜空开始微微发亮,蔚蓝的光芒在天边开始渐渐蔓延,像一张巨大的荧幕拉开,即将播放天文科普。她注意到有东西滑过,没有看清,又揉揉眼睛再抬头,在那一瞬间,成千上万的星星开始滑动,带着比平时更亮的光芒飞过一段距离,距离很短,当然,只是看起来短。她惊讶于星星的短速飞行,闪过夜空的感觉非常奇妙。后来,流星雨还没消失,她感到屋顶开始晃动,地上的树木都在摇曳,震荡还不是很厉害,但她意识到有危险,像是地震。她连忙回到屋里,但不知要带走什么,犹豫了一阵只带走了抽屉里吉姆的几封信。朱诺不在房里,她跑遍整间屋子都没看见。逃离屋子后,流星雨消失了,房屋并没有倒塌。她看着不远的奶牛场,担心着奶牛有没有因此发疯。最后整个世界开始安静下来,她感到晕眩,倒了下去。

当莉亚再次对朱诺说起这件事时,朱诺依旧是冷漠的表情,她已经厌倦了丈夫去世后亲自打理奶场的生活,对莉亚被吉姆抛弃的事也并不关心。她认为莉亚是太想吉姆了,所以才做这样的梦,也许这幻想正是莉亚对吉姆之爱终结的一场预告了。朱诺反复说过吉姆,“他是个无情的男人,这种男人随处可见,他们扬着一颗爱你的心来度过一段生活——不论落脚在什么地方都是如此——之后便要抛弃你,并且为了能完成自己所谓的梦想而抛弃你。那些话让女人听起来不忍也不愿拒绝,就像你一样衷心地等待。这样的男人会令你认为他是个充满激情与上进心的人。可是你仔细回头想想,他们除了在床上爱你,在餐桌前爱你,他们从来没有关心过你的未来,更别说一起生活在别的什么好地方。他这样说过吗?噢,莉亚,你还在维护他,即使他这样说过又怎样,他只是说说,而不是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起飞去维多利亚机场了,他会在那接你。以前我还提供新鲜牛奶给他,他声称奶制品能让甜点更好吃,这笔欠下的账我还没跟你算,自以为是,一点都不懂得持家,爱情把你什么都骗走了。”

莉亚没有搭理她,这些话朱诺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莉亚知道两个女人生活在一个屋子里总是缺少实用的建议。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为家里没有男人而烦乱过什么。她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哈维尔,告诉他关于这里会地震的事情,或许他在设计时会考虑到这些因素。

礼拜三赫伯太太来取过牛奶,提前准备好的她偏不要,硬是要重新挤出来再等上个三十分钟高温杀毒。莉亚不想听赫伯太太抱怨天气,在吃过午饭后到镇里去了。眼看莱茵旅馆就在前方,莉亚觉得贸然去找哈维尔显得有些不妥,但除此之外她不知在哪能看得见他。不过没等她走进去,哈维尔就出现了。他先是拍拍她右边的肩膀,整个人蹲了下去,又从左边冒上来。但莉亚一脸的严肃。哈维尔礼貌地弯腰鞠躬,像个从马戏团走出来的演员,嬉笑着讨好莉亚。

“是什么事情劳烦你亲自找我?”

“前几天晚上地震了。”

“地震?你说地震?”

莉亚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太荒唐了。”

“是真的。”

“我没有感受到什么地震,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更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如果是地震的话,早该传开了。”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对于那块即将开发的土地,要考虑地震。是度假村吗?还是商业中心?不管是什么,你要知道这件事。”

“噢,亲爱的莉亚,这里不是地震板块。为什么你会这么说,你在哪里经历过地震吗?”

莉亚知道他也不大相信,叹了一口气,“就当作是我给你提建议。”

“非常感谢你的建议,要跟我去散散步吗?天气很好。”

莉亚摇摇头,但哈维尔仍然坚持邀请她再逗留一段时间,于是他们沿着桥下的河流散步。莉亚也把她看流星雨遇上地震这件事完整告诉了哈维尔。

“这听起来有些壮观,流星雨碰上地震。”哈维尔说,又摘下帽子挂在腰间,重新梳理着头发。

“也许这事说来滑稽,但我确实在看星空的时候感到一种震荡。”

“也许你在做梦,或者梦游。你有梦游吗?”

“没有。”

“以前我的父亲有过梦游,你要是半夜醒来一定被他吓坏。”

“那是怎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什么感觉,我怎么会知道?难道你认为这都会遗传吗?我不知道,我没有梦游。我只是喊了他几声,没有回应,不过他还知道自己倒水喝。”

“听起来很可怕。”

“地震听起来更可怕,这镇上只有你这么说,好像你去了一个神秘的地方。”

莉亚跟着他跨过几块布满青苔的石头,小河在一道许多年前砸开的水渠上引流出另一道,时间久了,石头都渐渐堆了起来。

“反正你也不相信我,男人都这样,都不轻易相信别人。现在我知道朱诺为什么变得尖酸刻薄了,是男人们的日常让她没法忍受。”

“也不是不相信……朱诺是谁?”

“你忘了,我的母亲。”

哈维尔大声笑了起来,“你的未婚夫呢?你说过你等着他,现在却在我面前贬低了男人们的地位?也许他不是你真正喜欢的人,吉姆,是吉姆吗?还是吉米?没关系,知道他的名字对我没什么用。我猜你们只是恰好珍惜了一种遇见的缘分,就像我们的第一次见面,然而珍惜并不代表你收获了一份爱情。你懂吗?这么说也许对你不公,但我认为你需要从吉姆身上转移了,赌气是你的选择,但它不奏效。”

莉亚有些怔住了,这是一个多么无畏又坦率的男人,什么都说,甚至不顾有可能伤害到她对吉姆的那份情意。她不太能回答他的话,她觉得自己愚昧。她能说什么吗?她觉得自己不论说什么都不能说服哈维尔,更不能说服自己。然而从这一刻起,她对吉姆的想法好像得到了一些释放。又或者说早已能释放,只是没有人点破,除了朱诺之外。但她知道她无法认同母亲的话,不管她是否有道理,她本身的刻薄让她感到聒噪。

河流渐渐流向堤坝,要往前走只能拐弯绕到桥上,于是他们从石墩上走。哈维尔在一个高高的石阶拉了她一把,她感受到他的力量——从一只手的肌肤触感开始,带着点粗糙却也还算柔软的手掌,在她手腕间传来温柔的感觉。她知道自己脸红了,在跳过石阶之后连忙缩回手来。

这是有人爱你的感觉吗?当有人要帮你的时候,当有人抓住你的时候。如果没有人爱你,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义?他们都不看你,他们都不碰你。他们只知道你是牛奶妹,他们从来不曾知悉过你的内心。你坚定地等待一个男人,误以为那是自己的归宿,偏偏在这种凄迷无助的日子中浪费了大把大把的时间,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无情而平庸。

莉亚现在想来,吉姆给她的印象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他都想象过了,而哈维尔恰恰相反,他给人的感觉开朗豁达,你想不到的他都经历过了,似乎特别见多识广。他就是多伦多来的绅士。有那么一刹那,莉亚甚至就想这样跟他走。她幻想他会开口问她是不是愿意爱他,如果他有同样的感觉,那么她会认真点头。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在那片贫瘠土地上遇见吉姆的时候,她同样因为他的触碰而迸发出某种热流,她知道她爱过吉姆,或许吉姆也真的爱她。但这种杳无音讯的事实摆在眼前她一直不肯承认,想到这里确实叫她害怕。

跨過长长的石墩,他们走到桥上,过了桥可以从对面绕去奶场,回到她住的地方。她有些紧张,紧张接下来哈维尔还会说点什么,她的欲望很饱满,很有可能哈维尔对她说一句稍微带点暧昧的情话,她就会一头栽下去。但他没有再说什么,甚至关于他们之间有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他都没有说。

后来有一天,莉亚给顾客送牛奶时,看见哈维尔在湖里游泳。湖水并不是很干净,倒也不脏,只是大雨过后总会涌出青苔与一些被吹落的枝叶。傍晚的太阳让莉亚看不清,只能看见他在湖水中翻滚,在有限的范围里转圈,拍打出许多水花。

“嘿,莉亚——”

哈维尔发现她的时候,她还在想着自己要不要出现,她有些尴尬。面对哈维尔她变得不再干脆。

“莉亚——”他又喊了一句,“你好吗?”

莉亚只好乖乖往前走,她拍了拍裙子,像一个害羞的女孩在面对喜欢的人常有的状态那样小心翼翼,好似稍不注意就会做出不恰当的举动让对方觉得自己不入他眼。她朝他喊了一声,也许声音太小,他没有听见。往湖边走去的时候,哈维尔又游了半个来回,他从岸边摘下一朵花,遮住私处,笑嘻嘻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短裤,转过身穿了起来。莉亚很确切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加速,看着他那还挂着水珠的臀部在跟随动作上下颤动。

“你最近有游泳吗?”哈维尔问。

“我很久不游了。”

“游泳对你有好处。”

“那只是对我的身体有好处,而不是我。”

“牛奶是给我的吗?”哈维尔打趣道。

“想得美。我听说你们要开始施工了?”

“对,一个庞大的度假酒店,镇政府与他们共同合资,我只是其中一个设计师,他们还有更多的人呢。这片湖也在内,要打造高尔夫球场。或许还有天然泳池,前些天政客们提出这样的建议。”

他们坐在草地上,面对着湖泊,有风来,吹在脸上暖乎乎的。斜阳开始变得不那么热了,远方有鸟儿飞,在树梢转了几个圈,空中有一些白云缓缓飘过。“我很久没这样看过天空了,”哈维尔说,“这种感觉好安详,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好天气总是给我这样的感觉,就像现在跟你待在一起,好像时光都变得更有意义起来。”

莉亚心里感到甜,她所渴望的爱情自己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模样,但男人对她的柔情能击中她的软弱之处。可是她却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你是想起了吉姆吗?”哈维尔坐起来,拍拍手,“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哈维尔的手臂沾了岸边的一些细沙,他轻轻拂去,好像刚完成了某件事的样子,要准备转身离开。

“你会待在这里吗?”

哈维尔有些诧异,但样子又像是认真思考,“这里有什么?”

“这里什么都没有,但人们还是会乐于留在这里。”

“朱丽叶,”哈维尔说,莉亚好像即将要听到一个坏消息那样紧张起来,“大概是因为朱丽叶,我不得不考虑。”

“朱丽叶?难道镇上人们说的都是真的?”

“我第一次看见朱丽叶是因为她在歌舞厅跟一群女孩在跳舞,我当时有点酒意,但我知道自己没有醉,那时我还很能喝,年轻气盛。我觉得她很美,上前去问她在这里做什么,朱丽叶觉得我的问法很好笑,于是坦白告诉我,她是一名妓女。这真的很好笑,我说。但朱丽叶说她说的是真的,还问侍应要了一支笔,在我手心写下电话。那天晚上洗澡之前我才想起手心有电话号码,在差点洗去之前我关掉了花洒,回到卧室将号码写在纸上。”

“我很惊讶你会跟我说这些。”

“这没什么,就好像你跟我提起吉姆的事情一样。吉姆还是吉米?不管怎样,人们有自己过去的忧愁。”

后来哈维尔又说了一些他跟朱丽叶的事。他之所以跟朱丽叶保持了联络,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花钱买春,不过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除了那种事,朱丽叶也会跳舞,有时她会给客人看她录制的作品,她在歌舞厅有自己的一番天地。他喜欢朱丽叶,但这种喜欢更多是因为他们在一起时,她的那种好动感,两人之间毫无压力。不过后来朱丽叶离开了。

“你会感到讨厌吗?喜欢一个妓女,这事听起来会给人不好的印象。”

“传闻它只是传闻。不过,如果女孩们得到了承诺,那么她们不会离你远去。”

哈维尔转过脸看着她,“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至少我是。”

“我有告诉过你我曾在地下钱庄工作吗?”

莉亚摇摇头。

哈维尔说他年少的时候在那工作过,抽烟,还抽过大麻。在那种环境做事已有多年,他知道了行业的一些小伎俩,突然的暴富让他养成抽烟的习惯。不过,好运当然不会一直到来,逃跑或是被人调查也是常事,他渐渐意识到了危机,从中脱离。两个礼拜后他又去了歌舞厅,朱丽叶已经在舞台上成为了领舞,音乐节拍与舞曲显得她高高在上。哈维尔惊讶于朱丽叶在舞台上的惊艳,似乎触手可及,但又令人生畏。数次之后,他们便走得愈来愈近了。

“现在我已經不会抽大麻了,很可能因为自己也没钱,”哈维尔笑笑,“烟也戒了。”

莉亚没有回应他,陷进了他的故事中。

白天工作的时候因为没有注意防晒,那天朱诺有些轻微中暑,傍晚她坐在棚下歇息,手里还卷着当日的报纸。莉亚从冰柜里取出一些冰块,装入密封胶袋里放在朱诺的额头上。

“我不是发烧。”

“这同样对你有好处。”

有一瞬间莉亚觉得大家身为女人,应该同舟共济,而不是相互争吵才对。她在棚内同员工一起打扫的时候,看见邮差开着摩托车穿过那片小树林,越过空地,往她这个方向驶来。似乎太久没有见过邮差了,在他的面孔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猜测邮局是不是已经换了派送的人员。不过当邮差开口的时候,她又记得他的嗓音。

“好久不见啊,今天有你的来信。”

莉亚很诧异,当然她的第一反应是吉姆给她写的信。她想到他,想到几年前他刚刚离开这里飞去皇家什么学院学习甜点制作的时候,给她讲过他在那边的生活。他写到那边的空气很好,每天傍晚整个校园充满甜甜的奶油香味。后来莉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挤奶就会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味道(她当然知道奶油味,但她无法知悉整个校园充满奶油味是什么感觉,况且她只闻到奶骚味)。吉姆的字迹在写到令他振奋的事情时会变得格外用力,纸张的背面有明显的凹凸。有一次他在信里附带了一张他的照片,照片里他穿着白色制服,胡子长了没有认真刮去,看起来成熟了不少。还有几次寄了克林顿某家甜品店的体验券,虽然知道这券对她来说没有用,但她还是很满足于他的心意,只有朱诺在发现之后常常数落这个男人的小伎俩。莉亚那时很替他高兴。也许现在也是,但她认为这不好说。

“你还在等他吗?多久了?我认得他的笔迹。”邮差说。

吉姆会在信封的右下角画一只蛋糕,仿佛那代表着他留下的某种意义。

“如果你还在等他,我觉得你很专一,现在很少人会这样,这很难得。噢,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没在等他,我认为也是可以理解的,天涯海角,对吧。”

邮差变得健谈,也许从事这一行当已经让他对生活妥协了。莉亚问他是否想喝点牛奶,他谢过了,开着摩托车继续投递信件。

莉亚手里拿着信,此时已是傍晚,太阳令牛皮纸信封的颜色变得更深,她轻轻抚摸上面的章印,想象它飞过半个大陆,又滑过那只小蛋糕。不知是太久没有收到吉姆的信,还是那只蛋糕让她想起了这些年,心里忽然酸了一下。

“是赫伯太太来了吗?”

朱诺忽然从棚里走出来,不知为何,莉亚连忙将信件对折起来,塞进裤兜里。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潜意识要求她那么做,似是避免朱诺会对此评价什么。她觉得自己刚刚悲从中来,不想让朱诺多事。

“没有,没人来过。你感觉好些了吗?”

“感觉?我感觉从来就没好过,这世界上不会再发生什么令人感觉好的事情了。”

“员工们都结束工作回去了。”

“我刚才分明听见了声音……噢,你看,我就说赫伯太太要来了。”

朱诺摘下帽子,眯着眼看向前方,赫伯太太家的车缓缓往这边驶来。

“要是我也有一辆车就好了,你父亲什么也没留下,只有糟糕的奶牛洗澡机。”

“已经很不错了,我不相信你会用刷子去刷一头牛的屁股。”

朱诺没有理会莉亚,莉亚认为朱诺性子暴戾,她有时还会庆幸自己并不像母亲,这很好。她们都看着赫伯太太的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说话,斜阳里那车子好像即将随着层层叠叠的薄云滑翔到天空中,两个人都看得出神。

赫伯太太说这个地方要被毁了,朱诺问她想说什么,赫伯太太说她经过那片土地,看见一些政客们在考察,似乎要开始了。

“哈维尔也在吗?”

莉亚几乎是第一反应这么问出来,却未料到自己不该问出口。

“可怜的莉亚,你知道镇上都流传着什么吗?他曾经吸毒,后来还嫖娼,你最好不要跟他走得太近,这种人不值得你去认识。”赫伯太太叼着一支烟,以过来人的口气说话,趾高气扬。

朱诺倒没说什么,只是看了莉亚一眼,眼神似乎在示意她好自为之,一边去把牛奶倒进赫伯太太带来的胶桶中。

莉亚慢慢离开奶场,往那片贫瘠的空地走去。她走路的时候刻意放慢脚步,生怕朱诺看到信件在她口袋中凸显出的轮廓。也许是这会儿已是傍晚,天色不太亮,也许根本没人会盯着她的口袋看,没人看得见。莉亚往前走,脚步仍然不踏实。高矮肥瘦的男人们站在那片空地里,有人拿着照相机,猝不及防地闪一下闪光灯。有人用卷尺比划着,动作幅度很大,但因为地广的缘故,显得愚蠢。在隔着一小段距离的草地上,莉亚停下来,挨着一棵树。她试着找寻哈维尔的身影,在不断移动的人群中最后发现他只是静静站立着,听着其他人在说话,相比混乱走动的男人们,他显得更睿智一些。他在腰间挂着东西,像是卷起来的设计图纸。

太阳此时已经完全下山了,天色幽蓝,稀疏云层的颜色又沉了下来。莉亚站在树下,轻轻吐出一口气,好像轻松了些,当她回过神来发现哈维尔在朝她招手——两只手都在空中摇摆,担心她看不见似的,一直没停下来。那群人当中有一些因为哈维尔的动作也朝她这边看,不过都只是晃晃脑袋。为了让他知道自己看见了,莉亚也伸出一只手,举到空中回应。

天很快就黑了,发现附近的路灯无法提供充足照明之后,那群人就散去了。哈维尔同当中某个人说了几句,离开了他们,往莉亚这边走来。

莉亚有些迷茫,她不知道这感觉来自哪里,特别是在夜幕降临时分,什么都看不清楚,这让她伤感。她想起有一次在吉姆的甜品店里,跟几位不熟悉的朋友玩猜拳,她一直输,罚酒一杯接一杯,尽管吉姆帮她挡了不少酒,她还是感到难过。大家都在起哄,气氛很高涨,只有她觉得自己运气很差,就像她的人生一样。

现在,当她的手滑过口袋隔着衣服去抚摸那封信时,她心里在犹豫。看着哈维尔渐渐接近自己,她萌生了不拆开这封信的念头,又或者明天后天,她也许会看(总之不是现在)。夜空中冒出的繁星,好似在隐隐浮现出男人的轮廓,她说不准那张脸是像吉姆,还是哈维尔。她很希望此刻天空中这些星星能够滑动,降临一场流星雨,继而发生一场威力无比的地震,把这个世界都震一遍,把这一切都震碎。

作者简介:

温凯尔,男,1990年出生,现居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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