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十一首)

2018-02-28 19:58钱磊
山花 2018年2期
关键词:虚构

钱磊

恶棍虚构

暖冬过后,春雪积压

我们以为新鲜的事物又变得陈旧

唯折断的枯枝不辩解,它静止

在死亡中还原本身——

这是使语言陷入囹圄的最佳捷径

当我长时间观察其中一段

未被大雪覆盖的躯干

笔直而倔强地横在河岸

如遇到一种积蓄已久的恶

即将生长出怜悯的嫩芽

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它腐烂的源头

选择另一种可能的用词——

尽管此刻要独临困境,亦恰好可以省去

修辞之必要。这是最有效的妥协

是啊,不是每种事物都需对立

它们之间的无效更让人感到虚无

譬如面前缓慢流过的河水

正教会我们去如何拆解坚冰

但得到的不一定就是赞美与斥责

大海虚构

飓风过后,未知的恐惧被剥开

在礁石上练习倒立的孩子,于碎浪中

打捞漂浮物。我见过朽木

它沉重如一行修辞过度的诗

而海难轻佻地浮起空难,置于

浪涛的头条。面临这辽阔与莫测

季风不知一个久居黔地之人

内心的颤栗,仿佛天空中的一切

最终都要消失于大海

包括我对生活的狭隘和偏执

——终将技穷,我曾试图避开

常用的抒情方式去冲浪

去探访这深渊下居住的亲戚:

鱼群盲目,贝类僵足……

他们似乎有一种不知耻的神秘力量

扶摇直上九万里而不识鲲鹏

这是常识的漩涡——

这是书写的鸿沟——

如同此刻脚下喀斯特

塌陷的溶洞?又如何能还原

当风暴重新来临,我们之间

就缺一片这样的大海

九龙潭虚构

第一阵春雨过后,来到九龙潭

顺着木梯沿草丛而上,断崖笔直

几乎要被杉木尖硬的手推回原地

其实并不是潭,也勿需神谕

而是溪水漩涡释放出嗡鸣

迎接了我和我们,假想出这样的惊雷

“——也可以说是饕餮之溪水

有一种秩序般精确,流过重新认识的

肉体,在风中乞食——”

面对此刻山峦倾斜下来的影子

不要试图用语言来圆满自己的虚弱

幸而有一池虹鳟寄养于此,与另一处

凹地里的草莓隔窗呼应

它们快要熟了,那红,像靠近炭火的少女

流下的汗液。困顿片刻后,腐叶倾洒

明亮的光线中悬立着蛛网

一些昆虫去试探这边界

蜉蝣也几乎展示了它硬朗的骨骼

……像进入年轻的幻境,真实、温暖

我曾以为会有一种真理将头顶的星群唤醒

如此刻夜幕滚滚下,高大的树冠上

一定还会有鸟鸣,叫出活着时候的

轻灵与承重,激越与婉转……

马别河虚构

回到故乡不要看云

云下无青山,人也活不过白头

不要看正在哭泣的少女

她去年扔弃的婴儿,还没长出翅膀

更不要去到村口祭山的神坛

祈禱而来的雨水,没还清谷物欠下的旧债

要看,就看那些制造裂缝的

烟囱、矿井、铁塔和一纸爱情

使人蒙住了脸,冷面相对,一栋高出

一栋的新房,空出疾病似的声响

当然也要去看看废墟中

被今春新叶遮住的门牌,它的主人

死于多年前一次矿难。但这些仍不能

使我放大悲悯,他们有自己的

宿命和亲戚。许多时候,回到榔树村

我只远眺马别河,在它下游的右边

我的父亲和叔叔,为他们的母亲

购置了墓地——,可她还活着啊!

偶尔的病痛并不能使她静止,就像

这条河上游的左边,葬着我喝农药自杀的二姑

河对岸上屯村,也葬着我的外祖父外祖母

这一段距离,终是要被流动着承受

每一次在途中,骨架里的血

注定使我重新认识这段河流里

生活着的其它事物:蚂蚁、蝴蝶、野花……

和白雪,它们会在未来的新坟上安家

像是游子回到熟悉的土地,而我自私地

庆幸。这几年中,我最亲近的人

一个没有增加,一个没有减少

日常虚构

雨落在窗外,我们谈起热爱的生活

也煎熬着日常的沮丧

譬如妻子在新居里种花,抱怨绿萝

发芽迟缓,而风信子衰败总是太快

只有天竺葵每月盛开同样的花

但又没什么惊喜可言……。我躺在

它们旁边闲阅,如临异境

当读到一篇关于眼下的非虚构长文

或是幻想置身于一则当地新闻

度过一个下午,风暴也不会告诉我们

今天的晚餐该吃什么?

是啊,日常大多数时刻静寂

在这紧促的空间,风是唯一呼啸之音

这是一种赞誉,它只给生长的

但矮杜鹃似乎停止在

我和妻子的偶然发生的争吵中

没有落叶,没有显露疲倦

如我在某首诗中,惯用的叙述

反复消耗在浇水与松土之间

假设非要加重这种沮丧,那就是

我们常对新种下的玫瑰无力

它一天天枯萎死掉,最后被扔弃

不久又被茉莉或鸢尾代替空的位置

燕子虚构

今年的雪未落下,暖阳让人困倦……

对闲阅或世事,心中总会涌起一阵虚无。

看车辆奔息,人群徒劳,山野与灯火,

是否就能构成一种平衡的生活?

想起去年多次回家,一棵山中的树

静默在开阔的光亮中,没有一点回声

桠枝的间距每个时节都在扩大,孤寂如

我的父亲。他的头发,越来越稀疏,

只有微尘或者雨滴在之间游离。

某一天他去到果园,雾快要散去了,

弯下腰,在熟悉的植物丛里突然惊腾起,

一两只鸟……。但我们并没有回来,

我能想象那时他的怅然和失败。

然而可以确定的是,这些年我们逐步

达成一种共识,那就是我的失败

与他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记得有一次

在屋檐下,独自回巢的一只燕子

轻啄羽毛,并偶尔独鸣。我们的眼神

碰撞后迅速避开,这样的默契,

使我后来在谈论起乡里一位友人

死去不久的父亲时,竟然能轻松说出。

新年虚构

钟声按照惯例没有去穿透假象,烟花

极速上升……炸裂……为庆祝新的时刻!

(仅仅是一次例行仪式,我们如蜜煎熬。)

“你好,这是我对你最甜美的问候。”[1]

如果还热爱这世界,那一定是有多种形式的

耻辱,命令我们相互祝福——。

比如在寒冬缄默,白雪蒙羞如镜,

倒映即将到来的春天,衰老的掌声,

赞美桃红李白。而只有更少的词,

写出青红与皂白,成为新鲜的事物。

(在同时代经历秘密死去的成人制造秘密,

不久之后沦为娱乐。)这只是其中之一,

使我们喘息生活的方法,并确信

直至自愈。但更新鲜的频道还在想象:

一群小孩,在天际线下,被要求练习,

展示赤裸的自己。她们被吞下谎言,

(这又是另一种绝望的热爱?)

你开始怀疑,甚至亲临深渊,

想去发明如诗一样的美好,

来佐证不要长大的意义,以此略去,

命运之荒诞——。当一切旋即寂静,

今天,又会是陈旧的一天!

回想起那些曾每到新年欢呼过的,

犹如又温习了一遍……。(但并没有拒绝!)

[1] 密茨凯维奇《你好》

雷雨虚构

一次会议小憩,在收到命令后

沉默的间隙,于高楼临窗看远处山色

雨突然落了下来,与之呼应的悬崖

雾气增加了其险恶。此刻只有坏天气

和业绩下滑一样,原因不明——

冥思这些年中,快活的时辰越来越少

吃得也更加谨慎,而身体的虚胖加重

以前常用的词,也不愿再重复说出

一些人离婚去了外省,一些人死去……

他们都是在设法获得荣耀,纠正这生活

雨突至的瞬间,那些奔跑的人

一定是恐慌自身坍塌发出的巨响

像雷声……,它抚慰过我们年轻的时刻

但这一切仍未结束,面对下一个议题

你抬起头,又习惯性地低下

——看到机器骄傲地模拟出彩虹

在光影里,如喷涌的鲜血

你明白是这幻境,使你走进这个世界

雨里的中年。当然,我们不可能会

再见到刽子手,如同不可能

再见到这栋高楼原有的丛林,以及

这片丛林里曾活过的狮子、老虎和麋鹿……

摇篮曲虚构

为了说出一个秘密

白云刚离开山峦,少女就

素颜穿过大街,种下一株藤蔓

我知道,尖锐的刺明年才会涉险

匠人也将火焰分解,叠加在

肖像废弃之处……。然而一些日子里

风消失于风,我执迷于诗中

被抑制的修辞,像执迷于一种悲哀

新建造的房子,尘埃油膩

我进入厨房,又返身于琐碎

继而厌弃碗里的美食,这多么无趣……

犹如被秩序固定的时刻,为了说出

一个秘密,我扒开泥土。潮湿、温暖

峥嵘就藏在不可剔除的砂砾背后

——肯定会失败,我如此坚信

阅读过它的成长之后,一部机器

显露出故障。它轰鸣不止,扬起烟尘

仿佛回到黑暗时代,天才尽毁般的绝望

那只是少数时刻,我警惕自己

不要陷入这虚无的阴谋。尽管如此

我仍期望每天都会有一个奇迹

像刀子划过果园,汁液流出

它在成熟之后死去,我们才开始庆祝

朗读者虚构

冬日去登高,在突兀的岩层上,

经过几次反复练习,我们的身影

终于与另一座山脊保持平行。

我曾以为这样会体验到一种喧响,像鸟的

日常鸣叫。然而处于一天中的最高处……

困境仍然非常明确:我们只有依赖于想象力

才能穿过这崩塌的阶梯。而眼底河山

不露悲喜,不设悬疑,用一种近乎完美的

节奏和腔调:让语言之所及

如这野外的灰烬自我熄灭。风不断修辞

从危崖的缝隙、事物的顽疾涌进

它就是一名固执的朗读者……,我肯定

却从来没有翻阅到预定的最后一页。

但似乎有一种回声,使我们折返至一段路

最艰难的部分。携带的坚果还没来得及剝开

便掉落在模拟的陷阱中,这不是真正的

景象。多危险啊……,是的,此刻不能将它

唤醒,来辨析“我”和“我们”之间的联系。

除非是接下来的诵读诞生一种新的认识危机:

比如将巨石搬到山顶,支撑倾斜的风口……

比如将流水引回天空,倾倒给寡言的星辰……

比如这些低处的栗木,修正了自己的发音……

雪夜访友虚构

……更多的空旷是来自我们之间的沉默。

去访你时,大雪落在丛林、车窗……

人群和过去的路……。这是我唯一见过

无声的导师,教会我辨识与解析:

途中无限可能的虚实,转换成我们即将

说出的语言。为了使这次见面,

能够承受往昔的欢愉,雪和漆黑的夜晚,

草拟出可能存在的藤蔓。每一株都是新的

它们展示各自的偏差和精准,如现在踏出的每一步

但并没有显露出最脆弱的部分。

“这是一种易耗的循环,这是命运的痕迹……。”

这些年我反复书写:否定对最擅长的抒情,

以为所有爱着的事物,已被覆盖在幸福深处。

令人愧疚的是,此时巨大的空白下:

没有什么是可信赖的密码,能够打开这迷宫。

出发前,我便想象与你和解:岁月假寐,

群山葱茏不语,只见溪流索离自责……。

我像一只冬天的猎犬,这一路走着走着,

心怀忐忑与炙热、惶恐和理智,只怕原谅了

暗处的刀刃。走着走着,我与大雪一起

形成互相照耀的光源……,如同找寻到一条

通向自我警醒的秘径。所以有了避开的

借口:谎称访你不遇而未心生羞耻。

这样的情景,像回到多年前的某个时刻 ——

视野所及之雪摒弃秩序落下,大地空盈而甜美

那时我们还年轻,以为在雪地捕获一种隐喻

就能摆脱自身缺陷画地建造的栅栏。

其实那是生活杜撰的诱饵,我们只得缄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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