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
马可用三天时间,找遍了柳青在枞阳县城可能出现的地方,然后相信她是真的逃走了。他决定还是先回蓝桥村去。尽管离开那里已经两年,再和马红兵见面却仍然可能拔刀相向,但他又觉得也许不会发生,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回,而是带着一个婴儿,一个才出生四天的弃婴。到达蓝桥村时是日落时分,马可远远看见母亲在门前广场上收起稻谷,一袋袋背进屋去,他猜测马红兵尚未回家。他藏在槐树的阴影里等着。要怎么对母亲说,他还没想好,但如果马红兵在,也许就不用解释,马红兵会想出所有可能中最卑劣的那种。母亲就会为他反驳。这种开端相比其他的似乎还不赖。屋里的灯亮了,天空像是一瞬间压下来几千尺。五月傍晚的风贴着地面跑,从裤脚直往上钻,马可开始咒骂自己的性欲。他找到第九颗星星后,看见马红兵终于在山丘的转角出现了。马红兵大声唱着荤歌,一蹦一跳像只直立行走的蚂蚱。他以前是个木匠,在偷着给母亲的电话里马可得知,右眼瞎了之后他开始打起临工,七里八村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收割庄稼、碎石、搅拌水泥、抬棺材、顶替分不开身的道士,甚至扮演送终的孝子。马可给母亲电话是想问她是否受到马红兵的欺负,但一年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后来马可每次拿起话筒时,内心似乎都在渴盼已经发生了什么,那样就有了回去的借口。他厌恶这个念头,但驱逐不去。
背包里的婴儿动了一下。马可想起来,刚才好像有那么一刻,他希望婴儿被闷死了。他解下包,盯着婴儿红扑扑的脸蛋,最后一次警告自己是以和解的心态回来的,只要能承受的都必须承受,尽管他并不确信已作好了准备。他把婴儿举在胸前向家走去,就像抱着一块敲门砖。屋内相比两年前更灰暗了,但吊在屋梁上的灯泡换成高瓦数的,所以和他离开时又似乎没什么两样,一切物品都还站在它们原来的位置,马可想,那么马红兵和母亲之间也应该是。
马红兵转过身来看见了他,但像一个对厄运早有预感的人那般神情平静,浑浊的眼光在他脸上撕扯了几个来回,然后闷声喊,“你瞧,谁来了。”
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喊他名字的声音像一句没有词汇的尖叫。
马可站在原地,还是不知道第一句应该说什么。
“你抱着什么?不是一个炸弹吧。”马红兵说。迟来的紧张缓慢穿透了他的声线。
马可又在内心里重温了一遍自己的设想,把婴儿丢给他们,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但婴儿哭了起来。
“是个孩子。”母亲说。“你捡来的?”
马可听不明白母亲是不是希望他这么回答。
“他偷来的。”马红兵看着母亲说。
“我的。”马可等着他们提问,但没有人说话。他只好接着说,“这是我的孩子。”
母亲后退了一步,眼光掠过马可的头顶看向门外,最后一抹残霞在她眼睛里闪了一下之后,就被幽闭而惶恐的夜色淹没了。马可直愣愣地盯着马红兵,如果听到他说,你把他丢掉吧,那么他就可以把怀里的东西当成随便什么扔到门外去。那样,仿佛抛弃一个婴儿的错误就不是他犯的,即使是他犯的,也已经获得了允许。
马红兵突然奔过来抢走婴儿,粗鲁地剥去婴儿身上的包布,像拎一只毛被拔尽的鸡那样拎着婴儿,左眼凑近扫视了很久,然后哈哈大笑说,“没错,是个孩子。”
“他还没有名字。你给他取个名字吧。”马可说。他希望这就是一种低声下气的示好。如果马红兵从中听出这意味着他对所有过往的认输,他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马红兵像是没听见,看着母亲。
“这也是你的孩子。”
“怎么能这么说。”母亲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马红兵!我回来不是向你认错的。”马可喊完后才感到一股要将自己吞噬掉的怒火。
马红兵把婴儿摊在桌上,像细菌学家在审视一堆狗屎,“就像你一样,是她的孩子。但跟我一点关系没有。但我还是你名义上的父亲。尽管我从来不想承认这一点。”他的手掌又模仿手术刀给婴儿开膛剖肚,“如果你还记得,从你会说话起,我就警告过你,听着!不要喊我的名字。”
夜里,马可想和给他铺床的母亲聊聊柳青,为什么有了这个婴儿,他的遭遇和她不一样,所以她没必要因为他而再度陷入当年的羞辱。但母亲始终背朝他,很快整理好,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便慌忙走了。房间还保持他离家前的模样,孔雀牌电视机还架在墙角矮柜上,母亲陪嫁的座钟仍然滴滴答答在走,他感觉时间误差不超过一刻钟。他终于发现婴儿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对婴儿说,“你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有一刻很静。他躺下来与婴儿对视,他觉得婴儿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他说,“九个月前我就該下狠心杀了你,不给柳青反悔的机会。”婴儿闪动着眼帘认真地瞅着他,然后慢慢合上了,马可等待了一会儿,确定他睡着了。
“我也不想来这个世界上,特别是一出生就成了没母亲的孤儿。”一个软糯的童音突然响起,把马可吓了一跳,半天他才明白是自己在模仿婴儿说话。
“你就这样成了我的负担。”马可愤怒地说。
“你毕竟是一个父亲。”婴儿的声音说。
“可是你知道吗,我也才二十岁。”马可说。
婴儿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抽泣,座钟的时针走了半个圆周后才重新开口说话,委屈的气息里既有害怕又有渴望,“你也有一百种方法抛弃我,把我扔在医院里和那个女人一样一走了之,你能做到的。或者丢在街角、公安局门前,随便哪个公益机构的走廊都是一种选择,可没有任何一个垃圾桶拒绝过你啊。你随时都可以掐死我,就现在,你掐死我吧。”
“如果能做到我早做了。”马可听到自己的声音里传出压抑的癫狂,“你竟然还来嘲笑我。我绝不是不敢那样做,你相信吧,还不到时候,我要先找到那个女人,把你扔在她脚下,或者干脆把你塞回她肚子里去,我要好好问问她为什么。然后我把你们一起干掉,无论她说什么,怎样求饶。你别这么挑衅地盯着我,我真担心现在就控制不了自己。”
婴儿确实又在看着马可,面容沉稳,眼神仿佛有一种吸力,把他所有的怒气都吸进去,然后悄悄地融化了。他们又开始长时间对视。接着,这样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婴儿的嘴贴上他的胸脯,摸索到他的乳头,而后开始吮吸。
和柳青的爱情就是从吮吸乳头开始的。马可在理发店的同事唐威为追求一个叫陈燕的女人,请她去酒吧,拉上了他。那是马可第一次进酒吧。陈燕带来了柳青。四人掷色子,规则是点数小的喝酒。都喝不动后不知谁提议改成脱衣服。男人都光了上身,而女人只剩下胸罩时,唐威看着陈燕建议来最后一次,赢家亲吻输家的奶头,不准弃权和拒绝。没有人反对,结果点数是柳青最大马可最小。马可成年后第一次被女人贴得那么近,柳青的头发摩擦在他的胸脯上,身上的香味混合着酒直往他鼻孔里钻。他的手无处安放,碰到了她的胳膊,冰冷,他觉得这一刻她是冷静的。柳青似乎只是为了增加游戏效果,在唐威酸涩的喝彩声中含了很久,并且吮吸,然后猛地推开他说,“男人这玩意太小,咬起来真费劲。”他们双双离开,当晚马可和柳青就睡在了一起。第二天早晨马可醒来时发现柳青已穿戴好准备离去,他请求她一起吃早饭,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乘机说些什么,道歉或者告诉她自己是认真的,听上去都像过气的玩笑。但他们坐在人来人往的小餐馆里一句话没说,街头告别时,她用警告的语气说,“我留下来,只是想有个机会正式告诉你,昨晚只是一个游戏。”
柳青暑假来枞阳服装厂打短工,筹备大学入学的费用,这就是唐威告诉马可的全部。他不再问,而且很快就把她忘了。但一个月后,柳青又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自己怀孕了。马可起先认为这可能是个骗局,她学费仍然不够想从他身上补齐,但很快就发现她没撒谎。他从来没问过那是不是他的。在他租来的地下室里,他们在热气腾腾中疯狂做爱,有那么一些片刻,马可甚至觉得他们默契地想通过剧烈的摇动和叫喊,把某个男人在她腹腔内扎下了根的种子拔掉、融化,让它消失。她的肚子逐渐隆起,九月快到了,在一个精疲力竭的凌晨,她说,我们去打掉吧。早上,他们爬起床就去了最近的医院。一个鱼泡眼的男医生例行公事地问了几个问题,马可涨红脸说不出一句话,他准备的答案无一匹配。柳青冷漠而简练地应付着,马可觉得她比自己勇敢。幸好医生很快让他去门外等着。但没一分钟柳青也出来了,边跑边抛给他的理由是,“是个男的,我做不到。”马可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跟在她身后一整天,在天空逐渐暗下来的县城街头,柳青停下来,等他走近,定睛看了他很久,像是想用眼光把他渐渐由陌生变成熟稔,然后说,“我们都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如果我们能不把它看成一个错误就好了。”他想了想说。
她半张着嘴咬着手指,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他认为自己就是这么想的,这话打动了他自己,那么也该打动她。这一刻,看着她的模样,他愿意全身心地爱上她,不管她对他有没有爱,也不管她的过去,甚至他们的未来。“那晚,我相信,”他说,“你也不是在寻求刺激。”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但在后来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慢慢否定掉了。
她仍然没有离开枞阳去上学,偶尔来看他。在他的地下室里,她长时间盘腿坐在椅子上,膝盖抵着下巴,盯着橙红而斑驳的地面一声不吭。他拉她出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从白天走到黑夜。他已经不反感她看见医院就迈进去,把已经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伤口展现给随便一个医生看,但又总像第一次一样夺门而出,仿佛只是在玩一场又一场宣泄仇恨从而求取心安的游戏。他小心避免提及任何一个与她学业有关的字眼。初秋的风鼓荡在街道上的一天,她挣脱他的阻拦跨进一家医院,却不料面对的竟然是那个鱼泡眼的男医生,他显然还记得他们,盯了她肚子一眼,用不耐烦的语气明知故问,新的旧的。在得到回答后,他立即说,那不可能了。他驱赶他们的手势就像让他们赶紧回去准备后事似的。
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她看着满街的楼房说,其实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也挺好。他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她眼睛就看向了别处。他仍然说出口,“等孩子出生后,我们还是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我会尽一切努力让你完成学业。而且,你随时可以不要我,只要说一声再见。”她愣了片刻,然后在晚霞中回头朝他笑。那一秒,他感觉她的笑容像森林中的夏日晨光,柔情而满怀希望。
然后,孩子出生了。第二天,她消失了。孩子就像从她身上掉下来的皮屑,被波澜不惊地遗落在医院的病床上。
直到现在,马可仍然愿意相信,柳青只是还没准备好做一个母亲,才逃跑的。她一定还躲在枞阳县城的某个地方,等着自己下定最后的决心,离开或者回来。等着他找到她。
马可打开电视,还能播放,他调到无声状态。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但显然与母亲的初衷相违背。母亲和马红兵一开始还隐蔽他们的争吵,后来不再隐蔽,马红兵似乎只选择他在场时才开启战端。母亲买来电视机的那天对他说,“这样,你就不用听到。”电视机就此把马可钉在房间里,在他认为自己应该冲出去的时刻,因为那显然是母亲不想见到的。马可关了电视,从矮柜里翻出起子,打开电视机后壳。两张照片还在。上面的那张站着一个一手叉腰一手撑在树干上的青年军人。它就是当年的母亲给马红兵的全部解释。母亲和马红兵婚后,外出打工两年。然后带回来一个婴儿。母亲坚持说,婴儿的父亲在执行抗洪任务时牺牲,母亲舍弃他回原籍去了。马红兵从未信服过这个理由。在马可成长的岁月中,他越来越看懂了马红兵看向他的眼光里只有仇视。也許出于想忘却的本能,马可对童年没什么记忆,但一些恍若会自动保存的场景依然根深蒂固地留了下来。马红兵用稻草把他裹严实,架在高高的柴垛顶端。他被倒吊在晾衣绳上,和风干的腊肉一起在风中晃晃悠悠。有一天,马红兵在他的脸上画上各种古怪的图形,乌龟、手枪、冒着热气的屎、符咒、蛇、无头的小鸡,又拽他到镜子前一起欣赏,并逐一给他讲解图形的恶意。正好有个走村串户的照相师路过,于是马红兵定格了这张脸。他偷藏了它后,马红兵伤感了很多天,像是丢失了保护仇恨的盔甲。现在,马可从军人照片下面抽出来,用眼光一寸一寸抚摸它。
两年前的夏天,马可高考落榜,马红兵再次找到了寻衅的正当理由。他装出一个从未真正体验过的父亲做派,在蓝桥村四处追打马可。把他绑在猪圈的立柱上,三日不给吃喝。母亲解救了他,引发了马红兵的疯狂。他把母亲踢到墙角,又想把她踢进墙里去,他大声骂,“偷人的脏婊子,你只配生头猪,你生的就是头书念到狗肚子里的蠢猪。”村人围观在门口,母亲的头埋到了脚底。夜里,母亲叫醒马可,要他一起逃跑。他拒绝,沉静地看着面容失色的母亲说,“无论我是不是你的孩子,我都不能允许他这样污辱你。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母亲没有回答他。他抡起椅子,兜头朝睡着的马红兵砸下去。马红兵右眼的眼珠喷溅而出。他强拉母亲一起逃。在车站,母亲从已开动的车里跳下去,边往后退边朝他喊,“总要有人承担罪过。如果我不回去,他可能会天涯海角追杀你。”
上午马可醒来时发现婴儿不在身边,与世无争的阳光透窗进来把室内的一切照得明亮无比。他觉得今天也许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他走出房间,看见母亲坐在门口,正拿什么东西喂婴儿。他告诉母亲想去县城买点奶粉。“村头那家杂货店还在开着,”母亲说。“我还是想,去县城里种类多些,而且他还需要其它东西。”母亲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他明白母亲的心思,他说,“我会回来的。”
马可不认为自己是在寻找,所以专门挑陌生的路走。在枞阳县城,暮春的阳光穿不透尘埃,一切都蒙上了灰幽幽的色调。他仿佛已经离开这里很久,此刻是在疲倦的梦中偶然路过。虚浮的脚步拖着他走了半个县城后,他终于看清前方有家童装店。
他不知道要买什么尺码,动静很大地挑拣着。装扮得像个少女的服务员终于走过来,马可确定她至少有四十岁,满脸鸡皮一般的雀斑。
“先生,您孩子多大?”
“五天。”马可闷声说。他感觉任何关于孩子的问题都令他反感。
“你是说之前你们一直没准备?”女服务员全身都表现出夸张的惊讶,“那么小家伙五天都光屁股?我的天,出生前就该买好,有的怀孕初期就开始张罗了,我还见过买好婴儿服等着怀孕的呢。爷爷奶奶呢,他们有经验,不能不管这事。你爱人……”她注意到马可阴沉着脸,咬断话头,转而想开个玩笑,“要不一定是我猜错了,您孩子特别会长个儿,才五天就发现准备好的衣服全都小几号了。”
马可对自己声音里的冷静感觉满意,“正常的小孩。帮我挑几件。”
女服务员的语气很真诚,“不管怎么说,买婴儿服的男人总令人亲切。”
“如果我是恐怖分子,”马可说,他突然萌生出一股自己都要相信了的恶意,“如果我是个拐卖婴儿的坏蛋呢?”
女服务员边向柜台跑边说,“我给你打包。”
“我有个婴儿要卖,你要不要?”马可追上一步问,“你要不要!”
现在马可站在车站广场上。已是午后,阳光似乎从软綿无力的状态里挣脱出来,热辣了些,在拉近事物距离的同时也把它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张。片刻前,他买了一张最远程的火车票,但刚走出售票厅就撕了。他左手捧着衣服,右手提着一只购物袋,里面装着画笔、颜料和纸,像个逃难到陌生地方的人一样四顾茫然。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他看见一些人慢慢汇聚到广场南侧的乐天超市门前,有人在复读机似地喊着什么口号。他走过去,安静地站在他们中间。他感觉有些饿了,突然想起来应该给婴儿买点奶粉。他挤进超市,背后传来喊打声,他回身挨个怒视所有人,等待他们进攻上来,但他们没有。他在货架前徘徊,不知道应该买哪种奶粉,超市里没有其他顾客,找不到人询问。他随便拿了两袋。在收银台前,一个粗壮的男人摇晃着满脸的络腮胡子朝他吼,“你应该多买点。别怪我没提醒你,明天就关门,妈的。”他的左边颧骨上有道新鲜的伤口,血红的颜色像是画上去的。
“他吃这么多也许就够了。你对我要礼貌点。”马可找到收银员的眼睛对他怒视,指望发生口角,然后打斗。但收银员的眼中快速蒙上一层怯懦。他只好接着说,“他妈妈难产死了。”
收银员像是没听到。
“他们在干什么?”过了片刻马可问。
“谁他妈知道。棒子家里装个萨德干他们鸟事,都他妈的找存在感。”收银员向他指指员工通道,“如果你不是其中一份子,就要记得远远躲开他们。”
天黑前马可赶到家,一路上都在担心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但马红兵和孩子都睡下了。这正好有了准备的时间。婴儿看上去睡得香甜,无论他前世为谁,似乎都已经适应了今生的生活。马可觉得自己本可以和所有人一样,假装从某一刻就突然忘了过去,但现在面前的这个小东西却像个他的小号复制品,提醒他只要曾经有过痛苦它就终究会重新来临。他拿出画笔,铺开纸,细心调制颜料。
他又坐了很久。没有去想这样做的目的,但它是唯一的办法了。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脸谱照片摊上桌面,屏住呼吸,开始在纸上描摹它。乌龟、手枪、冒着热气的屎、符咒、蛇、无头的小鸡,他对每个笔画都很熟悉。他坚持画完。他废弃了一张。接着又废弃一张。第三遍他更为耐心和细致。他撕了第三张,裁剪出婴儿脸庞大小的第四张纸。这次较为满意,他相信在婴儿脸上动笔效果要更好些。他下定了最后决心,开始在婴儿脸上落笔。世界慢了下来。然后时间往回旋转,每一笔他都像重新走过童年。
第二天早饭时,马可抱出婴儿走到桌边,等着喝粥的马红兵抬起头来,然后缓慢地把婴儿的脸递到他眼前。马红兵却惊愕站起来,差点带翻了桌子,慌乱向后退,米汤沿着他的嘴角往下滴。马可希望这是一种马红兵能看懂的道歉,对他自己来说也能将马红兵过去所做的一切一笔勾销。马红兵镇定下来了,瞪大左眼慢慢扫过婴儿的脸,像重新抚摸失去多年而复得的宝贝。他似乎确实从中看明白了马可的愿望,偏过头用空洞的右眼盯着马可,而后突然抬起手来,一下一下用力戳着左边太阳穴。
“我原谅你了,然后呢,他长大了。”马红兵说,“他又要把我的左眼砸瞎吗?”
“那只是一个意外。”母亲说,“我们谁也不想……”
“呸,这里没你什么事。哪怕你背叛了我,你也从来不是我真正的仇人。”马红兵说。
“如果我这样做还不够,”马可觉得自己又一次站到了绝望又愤怒的悬崖边,“那你还要我怎么做。”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他本指望婴儿这张脸可以让他们从此在一起生活下去,那样他似乎就能遗忘柳青的存在,也会为婴儿想好妈妈消失的理由。但看来他低估了什么。他曾想,如果马红兵的右眼没被砸瞎,也许一切还不至于不可收拾,但它好像是生活进行到那时候势必要发生的,不是身体伤害,也会是其他事件。
“你什么也不用做,从你进入这个家开始,我们的仇恨就注定了。”马红兵说,“绝不会因为你做了什么就能改变。”
马可想也许确实如此,内心的裂痕比身体残疾更难复原。他说,“对不起。”
“我毕竟没有杀死你,你毕竟还活着。凭这个你就应该感谢我。就凭这个你现在是不是该感谢我呢?”马红兵在喊。
“我不要听!”母亲捂住耳朵尖叫起来,“如果你们还不想我死,就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听。”
“我想是该谢谢你。真的。”马可说。他觉得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的话不能不说接近真实。他诚恳地捕捉马红兵的眼光,但失败了。他埋下头,不知该如何繼续道歉。
马红兵突然抠下假眼珠,用手指慢慢捏碎。他把碎末撒进米汤里,“吃吧,你们这些刽子手。”
马可决定最后再去枞阳县城寻找一次。他带上了婴儿。在儿科医院,他谎称婴儿低烧不止,然后趁医生检查时逃了出来。他用整个白天沿着环城河绕行县城两圈。黄昏时,他站在渡口。渔船正在进港,召唤和应答声此起彼伏,一只孤单的鸟惊慌地掠过紫色的天幕,月亮像太阳留下的影子印在半空。马可打算回医院去,夜里就带上婴儿随便乘坐一辆火车去远方,然后,他能履行一个父亲的责任吧?他边走边想要给婴儿取个怎样的名字才能表达他们的命运。一个婴儿有了名字才像是真正有了生命。等到发现站在一条偏僻的长巷里,他知道迷路了。前方是很长的一段黑暗,但黑暗尽头,有模糊的霓虹灯在闪烁,隐约传来音乐声。他决定继续往前走,穿过黑暗后他看见一家酒吧。他感觉来过这里。他走进去,客人很少,稀稀拉拉散座在舞台四周,一位红衣歌手正在低头唱着邰正宵的《千纸鹤》,不时胡乱地拨下吉他弦。马可确定这是哪儿了,那晚,柳青伏在他耳边大声说,你看,那个穿红衣的边跳边唱真像动物园里的猴子。马可想起来,那晚在脱衣游戏的中途,他为柳青唱了一首歌,王杰的《回家》。她后来咬了他的奶头。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他认为以后再也见不上了。他在舞台上对着话筒说,这就算给她送别了,祝愿她回家后好好读书,再也不用交他这种只会理发的朋友。马可现在盯着炫彩的舞台,觉得其实从第一眼起他就对柳青有好感,和后来发生的事情无关。
马可坐到离舞台最近的空桌边,要了一瓶啤酒。隔着两张桌子有个背朝他的胖女人,正摇头晃脑地和一个一脸严肃的男人调笑,满头小辫子胡乱颤动。马可一口喝完啤酒,高喊服务生再来一瓶,胖女人扭过头吃惊地看着他。是陈燕。从那晚之后,马可再也没见过她。柳青每次都是单独来找他,唐威口边也没有出现过她的名字,七月还没结束唐威就不声不响地辞职了。曾有一些时刻马可回想那晚的场景,觉得它简直像一场噩梦的开始,其他人都无缘无故一个接一个走失了,是他非要把噩梦继续下去,才拖着柳青一起在他的梦中跋涉。但现在看来,又不是他,而是那个连名字都还没得到的婴儿。
陈燕和那个男人说了几句,然后向他走来。马可从她迈出的第一步就断定她已经有些醉了,歪歪倒倒的样子就像一个患了神经官能症的玩具娃娃。她远远就朝他喊,“嘿,马可。”
马可不知该如何打招呼,待她落座后,他听见自己说,“你好,陈燕,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很奇怪?”陈燕左臂伏在桌面上,手指玩弄着一根小辫子,“我也很奇怪。从那夜后,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来,但一次都没看见你。那夜你还记得吗?”
“我回老家了。”马可说。
陈燕右手伸过来非要跟他碰杯,“我和唐威分手了。那天晚上我们一出酒吧就闹掰了。等会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她扭回头朝那个正襟危坐的男人望望,再看向马可的眼睛里仍然充满了调情的意味,她打了一个酒嗝说,“柳青,柳青你还记得吧。”
马可仰起脖子向嘴里灌酒,装作没听到。他不想搭理她了,他告诫自己最好马上离开这里。
“她多认识几个字,就觉得和我们不是一路人。”陈燕仿佛在自言自语,“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假清高的嘴脸我早看透了,偷用我的化妆品,大街上一看见时尚服装就迈不动脚。我能说我和唐威分手有她的功劳吗,啊,你说!当然有,她功不可没,从她嘴里我就没听到一句唐威的好话,全他妈的恶劣得要上天了。”
马可说,够了。他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什么一个理发的有什么出息,我竟然喜欢一个理发的真是瞎了眼了,反正就是这类的话。你都想象不出一个还自我标榜为知识女性的女人能说出多么羞辱人的话来。”陈燕朝他摇着一根指头说,“喂,你也理发的吧,对不起,你和唐威是同事吧?那你一定很气愤了。但我要告诉你,柳青这种女人一看到有钱的男人,最好是有钱又有文化的男人就蒙头盖脸地贴上去,我亲眼看过几次。几次呢……你能想象出来吧。”
“够了!听够了,换歌。”马可朝舞台喊。
“是的,不知羞耻。”陈燕朝上举举手指声援他。
红衣男子问换什么歌。
马可大喊,“《回家》,王杰的《回家》。”
“我要给你讲个秘密。”陈燕突然大笑起来,很长时间才勉强停下,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我听一个朋友说,她前几天离开枞阳了,但走之前,她留下一个私生子在医院里。这事你知不知道,喂,你到底知不知道。”
马可感觉目光无处安放,只好又扭头看向明亮的舞台。他看见一个人跳上舞台,音乐停了下来,那人说了几句什么,红衣歌手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要开始了?我唱完这首马上就来。”
“他们在说游行。”陈燕大声对马可说,“抵制韩货的全县城大游行,就在今晚。”她又回头望望那个男人,他也正看着她,这次露出了笑容,但眼神里充满急切。她手指着身后对马可说,“他也要去。这种事情太无聊,还不如喝酒。我担心他出事,就拉他来酒吧。这里是必经路线,看看热闹我还是允许的。毕竟人生哪遇得到几次大游行呢。”
“那是我,”马可突然说,声音听来并不像出自他的口。他感觉自己的表情一定比对面的陈燕还要茫然,“我是说,你说的那孩子是我的。”
“柳青的私生子是你的?”陈燕急促地笑起来,“你怎么那么蠢!”她又站起身剧烈地挥动手臂,满头小辫子像飓风中的蚯蚓,似乎希望即便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也能看清她嘲讽的动作。《回家》已经接近尾声,但忧伤的旋律似乎要被拉至无限,马可第一次觉得它表达的其实是告别和远离。
陈燕在向那个男人招手。
男人快步走过来。陈燕介绍他叫李卡,“在县图书馆工作。这是马可,你记得我跟你讲过的柳青吗,柳青的私生子就是他的。”
李卡的表情像一条深不可测的河,圆鼻子像一粒冰冷的弹珠嵌在面团上。马可站起来正准备伸出手,李卡朝他略微点头就径直坐下了。可能是因此让他决定提起唐威。
“我劝你也把那可怜的孤儿丢到医院里去吧。你真正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呢。”陈燕说。
“我就是这么干的。”马可差点说出口。
“那构成遗弃罪。那么他的人生就不用真正开始了。”李卡说,语气病恹恹而不耐烦。
“唐威怎样了,他辞职后我就再没见到他。”马可说。
陈燕和李卡对视了一眼,然后说,“他灰溜溜地跑啦,被我拒绝他早该预料到,竟然还因此很悲伤。”李卡的手轻抚在陈燕的小辫子上,又绕过头揉捏着她的耳朵。这似乎更给了陈燕勇气,“像他那种人能干什么,他只有头发。他送我无数条小辫子。我要这么多小辫子干什么?”她边说边一根接一根把黏在头上的小辫子揪下来,在桌面上排成一排。李卡随即一根接一根扫到地上。“我们今晚来这里,就是要举行告别过去的仪式,”陈燕像是在向马可解释,但同时愤恨地瞪了李卡一眼,“我只想过那样的生活,每天我都可以把当天没花完的多余的钱扔进垃圾桶。”她的眼光像传播花粉的蜜蜂似的在两个男人之间来回穿梭,“但能带来那种生活的男人一个也没出现。我只好找个还有点文化的男人了,你要知道,没文化连柳青这种女人都能羞辱你。”
李卡看上去无动于衷,眼睛直盯着门外,像是在等待一场事故恰巧在那里发生。
马可说了声对不起,起身去洗手间。
他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干呕了很久,终于平复下来后,他感觉外面的音乐好像停止了,但从更远的街上传来的动静像春夜里滚过天空寻找攻击目标的闷雷。他在想,下一个春天,他会在哪里。他决定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多待一会。他突然想起陈燕说一个朋友认识柳青,此人可能知道柳青去了哪儿。他立即决定出去问。他回到酒吧,却发现所有人都走光了。他坐到舞台上,在孤独流荡但依旧炫彩的灯光下又慢慢喝了两瓶啤酒。然后他突然起身冲出酒吧。
马可来到大街上。他辨别出游行队伍前进的方向,尾随上去。五六个人在前方鉆出迷蒙的夜雾向他奔来,擦肩而过时撞倒了他。马可躺在地上,又看见两三个警察举着警棍呼喊着冲过来。一个警察边摁住他边吼,“游行就游行,你们竟敢趁火打劫。”马可挣扎中感觉手里抓到了一块石头,他向警察兜头砸去,“他妈的,老子除掉抢劫还能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