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签

2018-02-28 20:26巴兰华
滇池 2018年2期
关键词:泰山石头

巴兰华

季节的眼睛

金秋十月,一群别样的文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这里:临淄涌泉。一个据说是当年孟姜女寻夫投河自尽的地方,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山村。

小村被包裹在大山里,一个如同隐匿在彩色外袍皱褶里的针脚。寂寥的大山因了这群陌生的人群而躁动,尽管石路、院落里是常年的寂静,却与高枝上惊喜跃动的喜鹊一搭一合。

掀开沉默的山石,打开深山的寂寞,人群追寻着孟姜女当年失落的蛛丝马迹。齐长城的半山腰邂逅一尊大佛静静地俯视着向上攀登的每一个人。大佛的怜悯表现在,不会因为你是谁而改变,因为,他默默地能分辨出气喘吁吁却充满欲望的一张张白生生的面孔有别于昨日默默劳碌与世无争的黑黄的熟悉的脸庞。佛端坐一片静谧的梨林里,莲花台四周落了一地的梨子,有的泛黄,有的碧青,有的为金秋增添颜色,有的却被虫儿吸吮吞咬,慢慢枯萎腐烂……佛,默默注視着,不动声色。

梨林里有个山农正在用长长的杆子采摘,默默地无声,仿佛有了默契,只管想、只管做,只是别作声。

那千年的哭声如丝、如缕,轻轻地、缓缓地由远古的秦朝如箭一路飞来,掠过高山,穿过海河,分开金黄抑或霜红斑斓的秋叶,径直灌入耳内,回旋在没有思想的窠臼内……

绕过绚烂的丛林,亲近山坡缀满红彤彤果实的柿子树,后人在长城故地堆砌的石墙,平添蛇足之嫌。

豪华的会议室,跟山脚下古朴的石头院落有着鲜明的对比,古韵与摩登两条青藤交织,心里说不上是喜悦还是纠结。文人的激情把大山点燃,即使秋雨绵绵,湿湿的火,憋闷成浓浓的烟,蔓延在小小的斗室,扩展到亘古的无限……一声悠长的、怨艾的哭声再次由远至近,穿透我悸动的心房。

翌日,我沐浴在丝丝秋雨中,双手插在裤兜里,高耸着肩膀,追寻着黎明的秋意。两边的窜天杨,夜里感冒的一个咳嗽,竟然铺了一路的残黄,秋雨、落叶,此时,却很适合文人的心情。

两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静静地站在古树下,稀疏的刘海上有露珠在滚动,大概是等校车吧?来时,我看到山下十几里处有一所学校。你们在等校车吗?两个女孩子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搭理我们。呵呵,没听懂我们的话啊!我们自顾自地圆场。一会儿,从山坡上的树丛中又跳出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孩,三人无语,转身向山下疾步走去……我曾在网上看过一则消息:南方某地女小学生在光天化日下,被歹徒劫持到车上卖到外地。在有警察、有治安、有高科技的电子眼的城市,小羊也会被饿狼截杀;在这深山老林里,清晨与黄昏的林间小路的山里妹子呢?我不知道为她们的不同环境该庆幸还是叹息?!

男人都出去讨生活了,山里的红叶填不饱肚子,绮丽景色也养不起人。

山里女人,永远是簸箩里的针头线脑,从春种到秋收,山再重也由她自己扛,何况老屋里还有孩子和老人!

屈原为即将沦陷的国家而死;王国维为行将结束的文化而亡;孟姜女则是为自己深爱的男人而献身……三个人都是为他而死,却都成为千古绝唱!

下山时,无意间在山脚下发现了孟姜女的“泪泉”,井口那么大,青青的泉水养活着绿茵茵的青苔,“——噗!”一个熟透的山柿子,从天而降,石头上立时呈现出血浆的艳丽。

我仰起头,矮矮的天空下是高高的山柿树,焦黑的枝头挑着千万个红彤彤的果实,透过夕阳的余晖,正痴痴地遥望着大山外,好似那千百双熬红的眼睛!

爱你一万年

泰山从 17.6亿年前,与喜马拉雅山一起拔地而起,五岳之尊概括了千年的辉煌。而你却从母体剥离,以不规则的体型轰然落下跌滚,亿年的碰撞,亿年的冲刷,是你把路石撞碎,还是碎石把你剥磨?是洪水把你挟持,还是你穿透水帐款款而来?多少个亿年你把自己修炼成了一颗人的头型,体外是世故的层层老茧,窠臼里凝结的却是亿年的智慧。

一年有几万双大大小小的脚板从你身边跨过,一天有千百张面孔从你脸前闪过……你却熟视无睹,沉睡不起,做着你那延绵悠长的梦。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脚刚跨上石板,你的面前。你绊住了我的双脚,前进不能,后退不得。一下又锁住我的双眸,使我不能旁视。

你盯住了我。我也凝视着你。

我把你捧在了胸前,尽管我有着山东大汉的强健体魄,你亿年的历练还是叫我体验到了你思绪的深沉。

跟我走吧!现在就出发。

你浑身浸透着泰安的雨露,几个小时后,你会嗅到入海口黄河水挟裹着金色泥沙的甜腻还有青草百花的馨香……缘分,你跟我的缘分。人都说,人与石要讲缘分。

车辆穿行在枝叶相拥的水泥路,左拐右拐爬上了泰山脚下的一个石坡。

涛哥介绍说,上面有一个台湾商人遗留下的二层小楼,环境优雅,是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站在小楼的顶层上,三人抬头,五岳之尊如一个巨人耸立着,高大巍峨。苍松翠柏滴翠浸绿,凸岩闪泛着苍红的光泽。

鸟瞰山下,楼群林立,树冠仿佛是画家随意涂抹的一团团乌云。沟渠如一条条银链箍住村庄,不知怎么又慢慢拉长甩到野外去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山雨,似一支山曲野调给正酣的酒兴平添趣味。涛哥说,泰山的雨一溜,一会即晴。

果然,山坡上还淌着雨水呢,太阳却映亮一地的水光。

多年前,我带着女儿爬过泰山,也曾写过一篇平庸的小文。现在回想起爬山的历程,心有余悸。那些辛苦和煎熬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沉淀在心底化为一种历练的永久记忆。岱庙古槐、千年古柏、关帝庙、紫藤古门……想读懂古迹遗留下的远古文化,还真的离不了导游和行家,而今天,涛哥就是我们三人中的行家里手。

走到“快活三里”时,我们不想再前进了。这“快活三里”就是黄沙铺就的平坦大路,意思是,当旅客从险峻的泰山顶石阶上下来的时候,漫步在这平坦的大路上 ,让脚板舒坦舒坦,自在自在。左上边顺山而下一条小溪,到了脚下变成了一条汩汩的小河。

小河窄的就似女孩的腰链,浅浅的,水流洁净透明,河床的鹅卵石、青蓝石头纤毫毕现。endprint

人们都用脚尖踩在凸露在水面上的石头,用手在河床上拣拾着什么。涛哥说,是寻泰山石哩。我跟老周也来了兴致。

我的脚刚踩到矮矮的石板桥上,不经意地一瞥,发现离我三四米的桥下,有一块圆圆的黑石片凸露到浅浅的水流上。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没有跟别人打招呼,一下跳到水面上的石头上,踮着脚尖,就蹲到了那块黑色的圆石片面前。

这个时候,涛哥、老周还有一大群人扭过头看我,眼神似说:他怎么了?那里什么也没有啊?我唐突地用拇指跟食指去捏那石头,却怎么也捏不住,于是,把双手插到泥沙里。

哇!我惊叫起来。我抱出泥沙的竟然是一个跟人的头颅十分相像的椭圆石头。人们一下围拢过来,啧啧称奇。

涛哥接过去,双手举在眼前,努力辨认。正宗的绿蓝泰山石。其形状,宛如人的头颅,三面怎么看都是人面,简直是一个天造地设的“千面智慧脑”。涛哥惊喜地向我道贺。

我知道濤哥是泰山脚下土生土长的,他的鉴定就是板上钉钉,我的喜悦溢于言表。

老周本来对于拣泰山石没抱多大希望。你想,这条小河宽不过几丈,水漫不过脚踝,每天来来往往的游客上万人,恐怕河床的石子早被无数双手都翻了不知道多少遍……源于我的发现,激起他的欲望。

涛哥作为东道主,当然也希望我们都有所收获。于是,涛哥陪着老周卷起裤管,径直向上游奔去,大有找不到泰山石誓不罢休的味道。过了好一会儿,我蹲在石桥上听到涛哥的声音。

我估摸可能“寻宝”成功了。果不其然,老周扛着一块圆咕隆冬的黑石头趔趔趄趄顺流而下,淋漓的泥水把他的白衬衣都弄污了,却没有减少一丝兴奋的劲头。

两块泰山石摆到一起,大家全都笑了:俨然一对姊妹石!只不过老周捡的石头略大稍扁一点,我的则更像人的模样而已。

我双手托着泰山石,凝眸注视,绿黑色的肌体浑圆中泛涟着岁月剥蚀的印痕,凝重的色泽深沉的一直渗透到我的心底……两条感悟的丝绦搅绕在一起,我神智迷离,迷蒙的时空我失落了自己。

……我是石头?

石头是我……?

难道十七亿年前,我们就在泰山脚下击掌定下了这个千古盟约?

时间的距离

时令进入阴历九月,天气跟八月十五时的境况已经起了变化,只是人们没有感觉到罢了。中午天气虽然还是那么明媚,温度却明显地一降再降。风,吹过来,夹裹着野草种子成熟的植物馨香和宜人的凉爽。

大院就像一个摔倒的“曰”字,东边是办公区,西边是生产区,中间是一条三十米宽的混凝土路。路两边是花池,里面的两棵梧桐升起茂盛的华盖,国槐树也是郁郁葱葱,开着繁茂的黄白色的花。

风一吹,槐米落一地,像撒了半院的珠子。两边对称地立着几棵芙蓉树,树冠顶到了车间的屋脊,扒开树枝,从树荫下面看上去,透过稀疏的锯齿似的绿叶,看到天上的悠悠白云和湛蓝的高空。

傍晚散步的时候,我正透过锯齿似的绿叶转换着角度窥视天空的时候,猛然发现东边高高的树枝上,有一个鞋子大小的草穴。它架在一个树杈上,重叠的树枝和密叶将它遮掩得严严实实,要不是透过阳光,很难发现。我为自己无意的发现而兴奋,心想:这是什么鸟儿蓄的窝?是一只还是一对?我怀着好奇一直站在那儿等,直到太阳落下西山,院子里的路灯亮了,也没有等到要等的客人,我怏怏地走开了。

进入阴历九月的第二天,阴雨连绵,秋雨把自己展示给世界,让忙碌的人们一下长了记性。就着厅外的雨水,我用拖把把走廊拖完,看着外面的秋雨,缩回头,进入办公室的套间。我的卧室,这个两米宽,三米长,总共六个平方米的地方,原来是办公室的资料室。我来了,就跟人家软磨硬泡,最终住了进来。

房子虽小,却是我一个人的空间。一个自我的世界。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

北边墙上有一个小窗,夏天打开可以通风,但是很高,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其实,窗外就是一个小小池塘,池塘里有着稀疏的荷,竟也窜出稀稀落落的箭似的荷苞。

夏天的时候,累了一天的我,和衣一下躺倒在小床的被垛上,隔着纱布的小窗,一缕薄荷的清新气息款款送来。猛吸一口,肺里凉爽清新的要死。

我猛地跳起来看窗外面,然而都是徒劳。我一时来了兴致,拿上手电,叫开大门,一个人围着大院围墙转了一华里。一百八十度,才来到后窗外的小池塘。池塘小得不能再小,其实就是一个凹地,时间久了四周长满了芦苇,中间便显现出一个圆圆的水湾。

也不知道是谁遗落下一截小小的藕巴子,几年后竟也蔓延出一片生机勃勃的藕荷。

芦苇环绕的小池塘,极像一只大眼睛,那高草就是睫毛,绿碧碧的荷叶是眼瞳……昏黄的光线下,在高高的荷叶之上竟也开了三两朵荷花,一支白的,两支粉的,花瓣上泛着莹莹的薄粉,高洁的像天上的仙女踩在云朵里轻盈作舞。薄荷的清新气味就是由这几朵荷花散发出来的。几支小小的荷箭,隐藏在荷叶下和芦苇的叶隙里。

一个夏天,小池塘都养活在我的记忆里。

荷花开在我的心田上,荷叶却为我遮阴纳凉,我很快活地活着。别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活,只知道我是一个刚刚毕业应聘的大学生,没有忧愁,整天开开心心地工作的年轻人。

下午下班的铃声一响,忙碌的人们作鸟兽散。一会的工夫,偌大的一个院子就剩我们几个刚刚应聘的大学生和两个门卫。那几个学生跟我不是一个学校的,家也是几百里外的外地人,所以,我们并不太接触。我一个人经常在把大院一分为二的南北大道上散步。

我掠过高高的围墙,极目远望天边的大山的背影,西斜的夕阳。还有昂起头来,仰视那锯齿似的绿叶透过的慢慢变得灰蓝的天空……我在树下给远方的他打电话,问他,吃了没有?这几天有没有喝酒?袜子洗了没有……听着他咯咯憋着坏的笑声,我嘴里埋怨着,其实,心里美

滋滋的。

我跟他是上大学认识的,我们在一起已经两年了。他为了专业去了千里之外的高铁工地,我就近应聘在了一个中小企业做文秘。说好了,我们毕业后一年就结婚。结婚之前,他一定要调回来。他临出发的前夜,在小山那棵高大的白果树下吻了我……我每天一个电话,逮着机会就训他。他快活地听着,说,我的工资已经存到我们的卡上了,你明天查查。我们约定,每一个月都从工资里扣除一千块钱,一年后做我们婚后的第一笔“共同财产”!我把银行卡放到我的内衣贴心的地方,我觉得好暖和,好温馨,好幸福。endprint

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存钱了,我没有催,我把我的全部工资都存进去,补齐他的空缺。一天夜里,我肚子好痛,摸过电话拨了过去。我一下惊醒了,那面接电话的是一个娇里娇气的女人的声音。我一下从被里坐起来,惊出了一身汗,再拨,关机了。我不再主动给他打电话。我怕他的电话,又希望他赶快来电话。我心里始终想,也许是串线了吧,不是经常出这样的事情吗?也许,他今天或者明天一定给我解释的。我这样愤愤地想。

可是,已经一个星期了,他也没有回电话。我晚上开始失眠了。挨到天亮,我踱到芙蓉树下,漫无目的地来回转磨磨。大概昨晚着凉了,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扑棱棱,在我头顶,原来发现的那个窠臼里,惊飞起一对硕大的鸟儿,我也吃了一惊。我很为自己的唐突,惊扰了一对夫妻的美梦而愧疚。

我赶忙走开,希望那对鸟儿早点回归。我对你们并没有恶意,遗憾的是,大概是因为我发现了它们的巢穴,它们意识到了危险,从此再也不回来了。它们铸就了一个夏天的家,被我无意地惊扰而废弃。我的心无故疼起来!

淅淅沥沥的秋雨一直下个不停,门卫旁的警犬偶尔吠两声,又马上钻到狗窝里,不再出声。偌大的一个院子没有了声响,也没有了生气,阴沉沉的像此时的天空。我有点怕,就疾步鉆进卧室,把门锁好,和衣躺到被垛上。

滴答滴答——!小窗外传来奇怪的声音。我侧耳细听,像很远很远的爆竹,断断续续,连连绵绵,莫不是结婚的喜炮?

我又明明知道这是夜里。夜里,又怎么有人放喜炮呢?莫不是?噢,我释然了,那不是我一个夏天都关注的小池塘吗?那些葳蕤的婷婷荷叶,现在不就是雨点打在荷上的声音吗?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静下心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这个世界似乎都跟我无关,唯有这秋雨与残荷的私语与我相伴。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夏天的晚上,我撑着雨伞踽踽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任凭天公万支银箭倾泻,伞面的密集的叮咚吵湿了鞋袜和裤腿,冷风吻过,脚面的触觉颠倒地叫我醍醐灌顶,如一道闪电,我蓦然明白了青涩年华残荷听雨的失落。

爱情的忠贞怎敌得过时间的距离?何况,当时我们是那么地幼稚和年轻。即使低矮的孔明灯怎能跟高扬的风筝相比?那根牵扯的绵绵丝线,看似柔弱却坚韧无限,手里没有把握缠绵的悠远,可不就眼看着任其失落消逝?

那时,除了无奈的叹息和无言的泪水,你,还能怎样!

责任编辑 李泉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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