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永忠
一九八三年,富川要成立瑶族自治县了。这一年,我十岁,在山宝村完小读四年级。我能感受到,这一整年,整个富川,到处都洋溢着一种欢欣鼓舞的气氛。人人见了面都互称“老表”,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坦诚地邀请对方到自己村赶会期。这一年,我们家来往的亲戚特别频繁,不少亲戚我根本搞不清,他跟我们家到底有着怎样的血脉关系,从哪里冒出来,又将带着微笑消逝到哪里去。这一切的一切,都跟一节神秘的牛角有关。
这一年,奶奶邓狗小八十一岁了,她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但是她好像并不伤心,皱纹密布的枯干小脸上,反而带着一种我难以理解的神秘向往。多年以后,奶奶的形象,总是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不断转动转经筒的藏族老人。只是,奶奶嘴里叨咕的是:
我要回到千家峒去了!
奶奶不停地叨咕这句话。就像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临终前不停地念诵阿弥陀佛。奶奶的千家峒,应该就相当于善男信女们心目中的西方极乐世界,或者基督教信徒的天堂吧。那时母亲却以为奶奶只是神志不太清醒了在说胡话。对于奶奶弥留之际的很多看似无理的要求,四十六岁的父亲不敢不从,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比如说奶奶要吃一种千家峒传下来的谷米煮的饭,那米粒有小孩子的拳头那么大,奶奶叮嘱父亲给她煮一粒米就够了,她只要吃上一粒米煮成的饭,能管七天七夜不饿。去哪里找这种米啊?
奶奶睡在牛栏屋里,已经有大半年下不了床了。日夜陪伴她的有一头老母牛,还有一条土狗。土狗在奶奶眼里,应该是比孝子贤孙还值得她信赖。那头老母牛,跟奶奶一样,大半年没有走出过牛栏屋了,它太老了,大部分时间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但它仍然在不停地反刍,它总是感恩似的凝视着堆放到它身边的新鲜稻草,等待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它那又长又弯的巨大牛角,就像诺亚方舟一般让人生起幻想带来的安宁。给生产队服役了几十年,下过不记得多少头小牛给生产队卖掉。它是被叔叔抓阄分给我们两家的,虽然干不动农活了,可是父母下不了杀它卖肉的狠心,尤其是奶奶还健在的时候。因为之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奶奶牵它出去放养,奶奶对它的感情最深。那条土狗呢,是一条很善良的狗,从不乱叫,从不欺负陌生人,大部分时候只是默默地蜷缩在奶奶床前。有吃给它它就吃,没吃的给它它也从来不闹腾。
奶奶睡的牛栏屋大概七、八个平方,泥砖墙,盖的是生产队自己烧制出来的次瓦。但好歹是瓦。叔叔一家几口住的还是茅草屋呢。我们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两间泥砖屋,一半盖杉木皮,一半盖生产队瓦窑淘汰出来的色泽纷乱形状歪扭的次瓦。
那一年,奶奶的牛栏屋,忽然在奶奶弥留之际变得有些神圣起来。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亲戚,低眉顺眼地钻进去,面带微笑钻出来。孙辈中只有我跟五岁的堂弟,得到奶奶的特别恩准,可以随时出入。奶奶生养过七、八个孩子,但养大成人的五个孩子中只有两个崽,就是我父亲跟我叔叔,在她即将离世之际,只有我和大堂弟两个孙子给她送终。
牛栏屋光线昏暗,有时我跟堂弟蹑手蹑脚走进去,小心翼翼凑近奶奶的床头,以为奶奶睡着了或者已经仙逝,但是奶奶经常会莫名其妙的叨咕一句“牛角”,或者“喝酒”或者“拉尿”。于是我和堂弟便分头跑去报告各自的父母:“奶奶要喝酒”或者“奶奶要拉尿”。最终只有父亲准确判断出奶奶的意思,赶回奶奶的娘家,柳家乡平寨村,将奶奶一位叫邓益光的堂弟接到了奶奶身边。
奶奶的神志总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在我印象里,邓益光老人谦卑和蔼。他一钻进奶奶住的牛栏屋,就跟奶奶用一种我和堂弟都听不懂的瑶话交谈起来。两个老人一瞬间用一种我们难以破解的祖先语言,编织出一个令后代子孙向往的世外桃源。
父亲和叔叔也听不懂他们老姐弟俩的对话,我想,那可能是爷爷是汉族的缘故吧。有时候,他们就特意用父亲和叔叔都能听得懂的汉族方言,说一些后代必须记住的事,算是奶奶的临终遗言吧。
邓益光老人将一个小小的花布袋在奶奶床头打开,跪下来才将里面珍藏着的那节牛角请了出来。六百多年的时光,牛角碳化了,仿佛黑夜凝成,吸聚了巨大的宇宙信息,它使得父亲跟叔叔,还有几个姑丈,都不约而同跪了下来,不敢抬头直视牛角。奶奶激动得喉咙咕噜乱响,挣扎着想爬起来给祖先遗留下来的信物顶礼膜拜,邓益光老人劝止了她。牛栏屋瞬时间安静下来。父亲悄悄吩咐我,去将我大姐请进来。
我大姐那年刚出嫁几个月,经常回娘家探望奶奶跟父母。她是个通灵的人,据说她眼一眯就能见到二、三十代的祖先,并且像跟活着的人说话那样跟祖先们交谈。大姐的眼光,就跟电脑一般,能解读牛角聚集的巨大信息,牛角仿佛成了一个内存巨大的优盘。生动的画面,悦耳的歌吟,来自远古的清新空气,这些我们可望不可及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将大姐俘获。
大姐每次回娘家,总是刚踏过自己家门槛,就被热情的左邻右舍请了去“帮问仙”。
大姐被我拉回奶奶的牛栏屋。她头一低钻进去,就说:“啊呀这么闹热啊!”父亲、叔叔以及姑丈们都抬头望她,知道她说的“闹热”,绝不止见到的这几个亲戚,而是另有所指。叔叔故意问她:“你眯下眼,看看这屋里来了多少贵客?”
大姐认真地眯了下眼,悄悄掐起了手指头,嘴里还轻声“嗯哦”了一阵,像是有报耳神在跟她汇报,才说,“奶奶三十代的祖先都来了。”我想,那么多人,牛栏屋那么窄,怎么挤得下啊?但是大姐好像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大伙儿赶紧给虚空中凡俗肉眼看不见的几十代祖先磕起头来。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我奶奶的一位兄弟、或者堂兄弟,或者她的父辈、祖父辈、曾祖父辈,总而言之是有过那么多代人中的一个,怀里揣着花布袋珍藏着的牛角,走村串寨,挨家挨户,进了人家厅屋,先看供奉“天地国亲师之神位”旁边,是不是“盘奉包沈唐黄李廖任邓赵周”中的一姓,如果是,就握住屋主人的手,如同见到久别重逢的至亲,向对方出示祖先的信物牛角。主人必定喜出望外,杀鸡杀鸭热情款待,畅叙千家峒大劫之后种种离情别绪。但最后总是遗憾,没办法幫助邓姓这节牛角信物,跟其它十一节聚合。endprint
寻找其他十一姓牛角的工作,邓姓人至少接力了两百年。他们神秘的足迹,遍布湖南江华、江永、道县,广西灌阳、全州、恭城等地。
奶奶弥留之际,她的眼神一定能穿越龟石水库那浩淼烟波,看到昔日老古城街那一带的繁华景象。
奶奶邓狗小看到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时,穿一身土布衣服,戴着狗头帽,在大人的牵引下,走过平寨村的石板街巷,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富江里静静停泊或者缓慢行驶的大木船,总是吸引她活泼好动的眼神。牵引她的大人,总要以到石鼓大庙里奉过神后就可以吃油冒糍粑,来哄她继续往前走。石鼓大庙大门前,真的安放了两个巨大的石鼓。大庙飞檐翘角,建在开阔的高处,人们远远就得仰视了。“盘王庙”三个大字,有长辈在奶奶的手心里一笔一画描画过,她记得。大门两边的对联,跟平寨村家家户户神台上的对联是一样的:“祖籍灌阳千家峒,孙邑富川七都乡。”
守庙的族老总是站在大门外边,和蔼可亲地迎接每一位前来朝拜的族人。庙里面一年四季都有人唱山歌。有的唱:“贵寨背靠金子岭,头枕九龙头;村尾一块大塘坪,富江美景日日游。”有的唱:“祖籍灌阳千家峒,一季耕种吃三秋;一个包谷五尺长,苞米杆杆用作扁担挑;一粒谷子巴掌大,谷壳可以做水瓢;寿桃开裂桃核掉,掉进土里又长苗。”
香火缭绕里,人们依次摆放祭品,向神祈祷,也相互说些祝福的话语,显得其乐融融。盘王塑像的旁边,就搁着一个珍贵神秘的花布袋子,里面珍藏着六百多年前的“信物牛角”。每次拜完盘王,奶奶总要在大人的引领下,虔诚地去用额头触碰一下“圣物牛角”,感觉就像被六百多年前的老祖宗爱抚了一下。
奶奶十八岁出嫁。拜过家里的列祖列宗,在长长的送亲队伍的簇拥下,前来拜别盘王。奶奶的娘,一定要亲自来检视,看庙长是不是忘记将“牛角”敬放到盘王塑像旁边。在庙里,奶奶眼泪汪汪地拉着她娘的双手,一再央求,要是全族人搬回千家峒,千万不要丢下她这个出嫁了的女儿。要是女婿不愿意跟着一起搬回千家峒,怎么办?要是生下了孩子,孩子是抱回千家峒,还是留给夫家?爷爷是汉族,奶奶虽然早就通过对歌跟爷爷情投意合了,但出嫁时仍然难免有种种顾虑。
奶奶很小就学会说当地的汉话“梧州话”了,在跟爷爷的洞房花烛夜里,奶奶跟爺爷讲了很多有关她们祖先的故事。
在十八岁的奶奶的讲述里,他们这一对新婚夫妻的灵魂,被想象的气流轻轻托起,飞了起来。他们的洞房其实只是一座不足八个平方的泥砖茅草屋,因为有了奶奶的故事,而变得浪漫温馨。他们的灵魂相携相扶,穿越到了一个四面山峦环抱,古木参天,野花四季轮替盛开的峒寨里。
这里日夜歌声不断,人民富足安康,凡是有幸进到峒里的陌生人,都会被当成贵客,一千户人家轮流宴请。他们在宴会上传颂祖先龙犬咬断敌酋脖颈,得到皇帝赐配三公主的恩德。然而大火突起,杀声震天,有人敲锣打鼓挨家挨户通知:官兵杀进来了!
那是元朝大德八年(1305),官兵借口瑶民造反,杀进了千家峒。盘、奉、包、沈、唐、黄、李、廖、任、邓、赵、周十二姓瑶人头领吹响牛角,拿起砍刀迎战官兵。苦战数月,千家峒人口越来越少,而官兵却越来越多,寨主思虑要是再苦战下去,千家峒瑶民肯定被悉数斩草除根,于是集合十二姓头领商议,决定突围逃生。
那是离开千家峒的最后一夜,在渐渐疲惫的冷兵器碰击声中,寨主盘翁带领大家退守盘王大庙,焚香祷告过后,他当众高举供奉盘王的镀金铜香炉,砸到岩石地上,再用铁锤破分成十二块,又将发号施令的随身牛角,锯成十二节,分发给十二姓头领。十二姓瑶人喝血酒对天盟誓:“铜打香炉三斤半,黄金四两五钱三,瑶家各姓拿一块,牛角锯成十二节,每姓一节各自飞,五百年后人丁旺,香炉牛角合得拢,子孙后代又杀回!”
酒毕,各姓人家洒泪而别,分赴天涯,各自逃命谋生去了。
每当说到这里,十八岁的奶奶总是热泪盈眶,好像六百多年前的惨剧就发生在昨天似的。大奶奶两岁的爷爷,见不得奶奶哭,情不自禁就将奶奶搂进了怀里。其实就是跟他们那一代人比较,爷爷奶奶也是属于瘦小伶仃的那一类弱者,只是爱情使他们感觉到了强大,两个人加起来,拥有了十个、一百个人的激情和力量。
“五百年后人丁旺,子孙后代又杀回!”血气方刚的爷爷在奶奶耳根边咬牙切齿地说,奶奶被感动得花枝乱颤,她不断呢喃:“你别看我瘦小,但我肯定比高大健壮的女人还能生养!”
我曾经问过很多次父亲,爷爷之前的祖上有没有富有过?在父亲的印象里,爷爷之前至少两代都是佃农。爷爷娶奶奶的时候,他的父母只是勉强能活下来的佃户,只租得起地主两三亩田耕种,连一大家子安身的房屋,屋顶置不起一片瓦,茅草都铺不起三重。奶奶虽然是跟汉族同化程度很高了的平地瑶,但当时稍微富裕点的汉族农民,还是不太乐意娶的。奶奶对爷爷是感恩的。当然,爷爷也对奶奶充满了感激之情,如果没有奶奶,他很有可能像他大哥一样,熬到三十多岁都娶不回女人。
每当想起他们邓姓祖上传下来的“牛角信物”,奶奶便充满了生活的信心。
十八岁的奶奶一过门,便当起了家,她持家的法宝就是“节俭”。每次家婆量好煮粥的米给她,她都要悄悄从中取出一抓米,秘密存放。奶奶自己喝最稀的粥水,而给家公家婆以及爷爷两兄弟捞粥米。其实光喝粥水的奶奶,每天忙完家务,一样要跟爷爷下田干活。她身高大概只有一百五十三厘米,年轻时体重也不过九十斤左右吧,可是在那瘦小的身躯里,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她挑水用的桶要比别人家新媳妇的大,她插秧的速度也要比别人家的新媳妇快,缝缝补补,纺纱织布纳鞋底做衣服,每一样她都要比别人家的新媳妇强。最令人吃惊的是,这个瘦瘦小小的瑶妹子,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却从没病倒过。奶奶从娘家带来两件宝,一枚银毫,用煮熟的鸡蛋白裹了,可对付一切头晕脑胀,一枚铜钱,沾点茶油,刮痧,可对付身体上一切不舒服。奶奶手巧,力度把握到位,所以刚嫁过爷爷家不久,就成了整个西岗脚村男男女女夸奖的刮痧圣手。
那时候,龟石大峡谷富江两岸的良田里,不少人家种植了罂粟,吸食鸦片、赌钱、嫖女人,在不少村寨里早已习以为常。奶奶盯爷爷特别紧,白天她总是匆匆忙忙赶完屋里的活路,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田地里跟爷爷一块儿劳作。晚饭过后,奶奶烧得一手香喷喷的油茶,总是吸引不少后生客姑来玩耍。家里热闹,爷爷就没了走出家门的机会。客人一走,奶奶就拽着爷爷上床,讲她祖上的故事,诱引爷爷跟她做那传宗接待兴旺人丁的功课。endprint
在我父亲之前,听说奶奶至少生过五个仔女,只可惜养大成人的只有大姑和二姑两姐妹。大姑比我父亲大十几岁,在我父亲出生时,奶奶已经三十五岁了。爷爷奶奶也是在父亲出生后,才慢慢走上他们一生最辉煌的时期的。爷爷奶奶是那么的瘦小,又没什么文化,可是,他们生养的几个仔女,却都比同时代的人高大健壮,我一直想不明白,爷爷奶奶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信仰的力量胜过锦衣玉食吗?
那时候,世道不太平,忍饥挨饿的人不少。奶奶几乎每天都要煮一大锅粥,让十来岁的二姑守在大门口施舍过路人。奶奶不白施舍,每个来讨粥吃的陌生人,都愿意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姓名,以及家族的一些轶事,奶奶自觉抱了一个使命:替娘家打听那十一姓的牛角的下落,以及有关千家峒运动的消息。
一九四一年初冬的一个早晨,天空中瓢洒着濛濛细雨,天气有些寒冷,连阴雨将田野里枯黄的草木都泡软了,乡村显得疲软安详。那时爷爷奶奶已经在西岗脚村建起了一座三厅大屋,青砖黑瓦,飞檐峭壁。爷爷和他跛脚的大哥正在牛栏屋外堆叠稻草垛,奶奶则在屋里脚踏木碓舂谷。在路口守粥锅施舍的二姑跑回屋对奶奶耳語几句,奶奶便离开木碓,走出外面探看究竟。
来了两个看上去气质很不一般的叫化子吃粥。这两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后生仔,虽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身上却有一股铮铮铁骨般的傲气。奶奶客客气气地询问他们从哪里来,打算到哪里去。他们其中一个突兀地问奶奶,能不能收留他俩做长工?
奶奶赶紧招手叫爷爷回屋。那时候爷爷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重大事情奶奶都要爷爷拿主意。
关上门一问,才知道这两个后生仔,是平寨人。其中一个的身上,竟然怀揣着奶奶心里十分挂念却相当敬畏的那节牛角。两人一个叫邓裕光,一个叫邓荣光,都跟奶奶同辈。原来两人秘密参加了千家峒运动,跟随千家峒十二姓瑶民后裔组成的“飞虎队”,杀回了灌阳境内。无奈遭遇了国民党正规部队的伏击,死伤过半,部分人还被国民党抓了俘虏。
两人跟随一小股人马,跑到了湖南江华县的大瑶山里。江华县的瑶民正准备组建游击队,抗日杀敌,希望通过立功,得到国民党政府的宽宥,恩准他们重回千家峒。没想到国民党政府竟然不允许他们打日本鬼子,还派兵围剿他们。两人只好怀揣“牛角信物”,悄悄潜回了富川县的平寨村。
但是他们参加千家峒运动的事,已经走漏风声。立寨六百多年的平寨村,已经不再太平。他们将“牛角”请回了石鼓大庙,庙长担心国民党兵搜庙,抢走牛角毁灭,所以要求他们携带牛角出逃,设法保护。
爷爷马上让两人改了姓“莫”,一个叫“莫荣光”,一个叫“莫荣发”。我爷爷叫莫荣富,他大哥叫莫荣魁。爷爷让两人叫他二哥,叫奶奶二嫂。并叮嘱他们千万不可再说自己是平寨人,就说是西岗脚人,早年跟随远亲外出讨生活,所以西岗脚村人也不太认识他俩。
后来,他们很快就在西岗脚村有了“诨名”,一个被叫成“吧啦牯”,一个被叫成“牛牯儿”,西岗脚村人很快认了他们是我爷爷的远房兄弟。
“牛角信物”被奶奶安置在床头柜最底层。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在一盏清油灯下悄悄检视一遍。
一九四四年深秋,阳光好像害怕日本鬼子的飞机似的,很少露面,即使偶尔露面,也是躲躲闪闪昏昏黄黄有气无力,爷爷家正在抢收二春水稻。那时爷爷奶奶已经雇佣了三户长工。吧啦牯、牛牯儿,还有一个叫莫兴隆的孤儿,都是奶奶操心给保的媒,爷爷出钱米给娶回女人的。一大家子人,耕种着爷爷奶奶买下的二十多亩田地,在村里开了豆腐坊和酿酒坊,在老古城街上还租下了两间铺面,一间卖酒,一间卖烟熏黄干豆腐和水豆腐。爷爷和他大哥,什么事都是亲力亲为的,最累最脏的活路,总是自己带头做的,他们带领牛牯儿几个壮汉,一天到晚在田地里抢收,奶奶则带领一帮女人在家里负责翻晒稻谷、玉米、黄豆等等。那年最怕下起连阴雨,粮食晒不干发霉变质。世道不太平,晒干粮食,必须及时藏到地窖里,否则土匪来抢。
那时爷爷在奶奶的建议下,还养了一位“先生”,在村里办起了“私塾”,我父亲已经六七岁了,跟随先生读私塾呢。虽然二春不如夏季双抢那么忙,可是同样丝毫不敢怠慢。先生家里还租着地主几亩薄田耕种,所以奶奶让他放孩子们的农忙假,回去帮助他女人收割去了。父亲每天只能带着一帮比他还小的孩子,自顾自玩耍。
奶奶看见牛牯儿挑着一担湿漉漉的稻谷,飞跑回村,还转头跟牛牯儿的女人兰香开玩笑说:“看他急的,你赶紧回屋里脱好衫裤!”牛牯儿扔掉谷担,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奶奶说:“二二嫂,你赶紧带带带孩子们,进岩洞躲躲一躲,日本鬼子,在钟山烧了一座寨子,几十口人,躲进村旁岩洞,都被日本鬼子拿干辣椒,熏死了!”
日本鬼子!早几年就听说来到了富川周边地界,但是奶奶心里一直存着侥幸,以为西岗脚村以及四五里外的她娘家平寨村,都因为有盘王的保佑而被日本鬼子忘却,但是牛牯儿说,很有可能日本鬼子这次就是冲平寨村、西岗脚村这一代富庶村寨而来,他们的目的很有可能也是为了抢粮食。奶奶一下子就慌张起来,叫上几个女人,跟她一起去寻孩子。
满满一晒坪金黄金黄的稻谷,在阴郁的天空下,被无辜地遗弃在单薄的毫无屏障的晒谷坪上了。几个孩子惊慌失措地迎接了奶奶她们几个忙忙碌碌的村妇。六七岁的父亲,孩子们的头,被一个陌生男人抱走了。这是奶奶她们费了好大劲,才从一群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口里弄明白的。奶奶感觉到天一下子塌了下来,稀里哗啦砸在了她脑袋上,她浑然不觉地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目瞪口呆。
爷爷带着牛牯儿和吧啦牯从田里赶了回来,瘦小的爷爷脸色铁青,但是他口齿还算清晰,他跟奶奶说,狗儿(父亲的乳名)是被姑婆山的土匪抱走的,贴了张字条在大门旁边的砖墙上呢,摆明了要主家立马送十担稻谷、两担黄豆、一担花生到姑婆山,赎人,否则撕票!
牛牯儿和吧啦牯两人都回屋找了锋利的砍刀带在身上,爷爷的大哥跛着一条腿,已经备好了三辆牛车。几个男人赶紧将半干的粮食装袋子,码堆到牛车上。女人们都有些吓傻了,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三辆牛车还是很快上了出村的巷道。endprint
奶奶回屋请出那节花布袋子珍藏着的牛角,磕头祷告。牛牯儿的女人兰香进来跟她说,二嫂,他们出发了!奶奶如梦初醒,抹了额头一把冷汗,问,出到哪里了?
奶奶将牛角藏到了上衣唯一的口袋里,紧贴胸口,感觉有无数的列祖列宗在安抚着她慌乱的心。她一路小跑,将比她高大的兰香都甩掉了,终于撵上了爷爷的牛车。
出了村子,发觉有几个壮汉跟了上来。奶奶估计就是姑婆山派下来的土匪了。土匪们说话还挺客气,一再表示只要牛车将粮食送到姑婆山脚下,他们有人接应,就放了孩子。
可是天快黑的时候,牛车才好不容易赶到旺高地界,没想到竟然遇上了几名日本鬼子。
土匪们一声唿哨,叫出同伙,交出了我父亲,叫爷爷奶奶带上父亲赶紧逃命,由他们对付日本鬼子。
奶奶个子瘦小,但是她坚持由她做娘的亲自背着父亲跑,她跟爷爷说,牛角藏在她胸口,肯定能保佑“狗儿”平安。
奶奶背着父亲跑着跑着,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当年从千家峒突破官兵围追堵截的祖先,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分不清是祖先附了她的体,还是她的魂魄纠缠上了祖先。
奶奶跟爷爷轮流背着父亲,当然有时候也是轮流牽着父亲的手跑,不管怎样,有个孩子,加上爷爷的大哥跛脚,这一家人怎么也跑不快。好在,有牛牯儿跑在前面探路,吧啦牯守在后面断后。
天在不知不觉间早已经黑定了。前面忽然火光冲天,还隐隐约约伴随着狗的撕咬,女人孩子的哭啼。奶奶要求大伙儿停住了脚。牛牯儿终于跑了回来,说,日本鬼子也进了西岗脚村了,糟蹋了女人,还放了火烧寨子。几个女儿的安危,立即像一个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坠在奶奶扑通扑通跳的心脏上。
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回西岗脚村了。他们的脚步声,好像都已经惊动了日本鬼子,子弹像蝗虫那样在他们头顶飞舞,他们跌倒了爬起继续跑,跑几步,一不小心又一个跟头滚落沟坎里。奶奶最担心的还是身上装牛角的花布袋子搞掉,所以,即使她背着父亲,也要用一只手捂住胸口。他们终于平安抵达平寨村的石鼓大庙。
庙里香火缭绕,烛光昏暗,挤满了人,却鸦雀无声。奶奶放下父亲,将身上牛角掏出来,递给庙长,足足盯了庙长老人几分钟,她一句话说不出来,但是庙长明白她的心思。庙长双手捧着牛角圣物,略显激动地对坐着的一大片人说,牛角回来了,盘王显灵了,列祖列宗保佑,大伙儿一定平安无事的!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祖先保佑,总而言之日本鬼子那次没有进石鼓大庙做坏事。奶奶他们在庙里躲了两天,就回到了西岗脚村。没想到,大姑他们也都从山洞里回来了,姑婆山的土匪要走了粮食,却将牛车和牛一起给送了回来。奶奶赶紧按着父亲的头,带领一大家人,朝平寨石鼓大庙方向叩拜。
一九五八年的春天,二十一岁的父亲裤裆里藏了一斤用袜子灌装的大米,从旺高一路奔跑着赶回几十里外的西岗脚村。
跟在他后头的牛牯儿十二岁的大仔“独眼龙”,赶到旺高大炼钢铁工地,告诉他我爷爷已经饿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父亲赶回西岗脚村,天已经快黑了。奶奶用自织的背带背着他一岁多的女儿(我同父异母的大姐),正在给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喂凉开水喝。爷爷的枕头边,静静地搁着那个神秘的花布袋子,父亲慌乱的心慢慢镇定下来。
父亲赶紧到处去搜寻一只能够煮粥的铁锅,好在奶奶偷偷藏了一只小小的铁锅在早已空下来的猪圈里。烧火还不能冒烟,担心左邻右舍嗅到烟火味举报。好在天已经黑了。可惜粥刚煮滚,爷爷就断了气。爷爷骑上一缕粥香,缥缥缈缈飞往祖先的圣地千家峒,父亲和奶奶在寂静的寨子里,仿佛听到了十二节牛角合拢吹奏的仙乐,内心柔软而明媚,眼角的泪滴晶莹透亮。
没有惊动太多人,奶奶带着父亲悄悄地给爷爷入了殓。奶奶让父亲协助几个悄悄赶来帮忙的亲邻,将爷爷葬在了村后的茅草岭上。那里人迹罕至,芳草萋萋,野兽出没,神灵眷顾,是先人理想的栖息之地。
一九五九年春天,爷爷坟头刚长出绿绿的青草,使得那座孤坟显得不那么寂寞,上头就传下命令,龟石大峡谷一带几十座村寨,都必须在这一年一个冬季完成搬迁移民。奶奶在爷爷坟前想起他们新婚之夜说过要一起搬回千家峒的话,泪蛋蛋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掉下来。
冬天天气冷,估计生产队没什么活干的时候,父亲会睡到天亮才起床。但是奶奶不管什么天气什么日子,她都必须在天亮之前煮好一锅粥,没米下锅的日子,就烧好一锅开水。就是喝碗白开水,一家人也一定要围坐在一起,像模像样地动动筷子。
那时候其实很多青壮劳力都被抽调到水库大坝修筑工地干活了,西岗脚村和奶奶的娘家平寨村,都在搬迁移民之列,进入冬天,生产队也没有什么集体工分派了,各家各户自想办法搬迁到指定的村寨就是。没有哪一座村寨,能完整的容纳像西岗脚村和平寨村这样人口有五百多的大寨子,这两个村寨,都各自被分流成了至少三部分,将移民到不同的村寨地界。
平寨村从明洪武二年(1369年),就在龟石大峡谷立寨繁衍了,到一九五九年,已经整整生活了五百九十年。平寨村人比西岗脚村人还不想搬迁。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奶奶一脚探下床,脚底触到一片冰凉,伸手一摸,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意识到大水已经漫浸寨子。水像地狱的使者,静默却不容违抗。奶奶的耳边响起信物牛角的吹奏,明亮辽远,轻盈活跃。
天亮的时候,整个村子几乎没有人家不被水淹到的了。人们这才着了慌,相信政府绝不可能因为他们几十座村寨的联合请愿,而放弃修建可以造福更多人的龟石水库。
到了这个时候,不要说来不及拆房子,就连笨重点的家具,都没办法搬运出去了,人们只能将粮食和被褥、衣物,还有老人、孩子,猪啊牛啊,送上政府组建援助搬迁的船队,先给送到岭头上。
奶奶惦记着娘家平寨村石鼓大庙里的祖传信物牛角,让父亲借了一只小木船,载着她回娘家看看。
回到平寨,发现平寨的情况也跟西岗脚村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往船上搬运一些生活必需品。她的几个亲兄弟,都被安置到东边的吴家寨,而且已经提前转移走了。这是她的一位堂兄弟邓明光告诉她的。她的十几个堂兄弟,却被安置到西边的柳家村。还有几户平寨村的邓姓人家,包括吧啦牯和牛牯儿,同嫁到西岗脚村的奶奶一起,被安置到西边的山宝村。邓明光带着奶奶和父亲,离了船,往石鼓大庙爬去。大水就紧撵着他们脚后跟,往高处漫卷而来。奶奶回头一望,看见昔日繁华的码头,还有一座座古色古香的青砖瓦屋,依次被白茫茫的大水抹掉了,就跟拿黑板擦抹掉画在黑板上的动人的风景画那样轻而易举,不动声色。endprint
奶奶一脚跨进石鼓大庙,发现大庙里一片狼藉,不少人在争抢大庙里的神器。好在庙长邓瑞清还在,但是他也只能徒劳地驱赶和劝说着人们。
奶奶按住一颗慌乱的心,定定地凝视了小她十来岁的最后一任庙长邓瑞清许久,直到父亲大声喊:“娘,快走吧,再不走,出不了庙门了!”奶奶转头一看,
看到一大股浊黄的大水,哗啦一声涌进大庙。争抢东西的人夺门而逃。奶奶跟着庙长邓瑞清再一次拜别盘王。奶奶要走了,庙长邓瑞清还仰视着盘王塑像舍不得挪步。奶奶估计他是想叫人来将盘王塑像请走。奶奶轻声跟他说:“只要信物牛角还在,神像日后还可以请人重塑。”奶奶从邓瑞清的眼神里,似乎读出了信物牛角的下落,于是她拉着邓瑞清的衣袖,赶紧走出庙门,上了邓明光划过来的小木船。
小船刚划出不远,奶奶猛一回头,看见富丽堂皇的石鼓大庙,眨眼间已经被洪水淹没,只剩下几处翅膀一样张开的檐角,好像在跟他们做着告别。
茫茫大水,一瞬间将几十座村寨淹没,分不清在岭头上呼喊的人,都是哪些村寨的了。当然,有时候奶奶也会出现幻觉,以为那些熟悉的事物,是自己躲到水面下的,就像是跟小时候的她,玩躲猫猫的游戏。那些熟悉的景物躲起来了,奶奶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心中忽然涌起漂洋过海的幻觉。奶奶曾经想,是不是祖先从被迫离开千家峒起,那几十代人经历的一切,都要让她在短短几十年的人生里,重新体会一遍呢?祖先的用意是为了提醒她不要忘记重回千家峒吗?
那些年,奶奶带着父亲和叔叔,搬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不管在哪里插队落脚,心里总不能踏实。后来,奶奶又跟着父母回到老寨地界,搭起茅草棚,靠开荒种地,间或下水捕鱼讨生活。虽然爷爷的坟几经水库漫浸,但坟堆仍然可以辨识。奶奶原以为只要靠近爷爷的坟堆,就能安心过日子了,静下心来想一想,原来她更惦记的是娘家传家的信物牛角。
有一些年,人们有意地强迫自己遗忘祖先的信物牛角,凡是有关信物牛角的话题都是危险的,好像它已经成为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人们的只言片语,都像是迸溅的火星,会将它瞬间引爆。最后一位庙长邓瑞清成了一位十分可疑而危险的人物,人人敬而远之,好像他是品德高尚的麻风病人。做恶的人拿他寻开心,善良的人对他惟恐避之不及。只有奶奶等外嫁的极个别女人,偶尔趁回娘家的机会去探视一下他。
奶奶那次回娘家,特意找了借口去探视最后一任庙长邓瑞清,是一个冬天的傍晚。奶奶悄悄找到邓瑞清住处,发现已经人走屋空。邓瑞清的侄儿邓益光悄悄告诉她,老人已经埋到山上了。奶奶张口结舌。邓益光仿佛看透了奶奶的心思。姑侄俩虽然没有片言只语谈及信物牛角,但相互间早已心领神会。
一九八三年,奶奶弥留之际,信物牛角就好像被奶奶的至诚之心感召而來。在奶奶的葬礼上,我听到师公吹响牛角:嘟嘿嘟嘿嘿嘟嘿嘟嘿嘟。号声辽阔明亮,好像穿越了几百年的时光,为我们的心灵搭建了一座通往远祖灵魂栖息地的桥梁。同时,我仿佛也看到,列祖列宗就在那洁白的云端之上,守护着他们的子孙后代,含笑不语。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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