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萝
我们这片住地四季分明,春日草木发芽,夏季百花齐放,草木和庄稼将原本光秃的泥石流痕迹也遮蔽了,有人在滑坡地段种上红薯,那儿简直全是石头,这么做是在考验大自然的生产能力,红薯生得很好,叶子茂盛,藤子粗壮,石头全部掩盖在根部,表面看去,那简直是不能再肥沃的土地。
秋天逐渐萧瑟,几场大风一过,山林中积了很多落叶,狗屎蜂围着一种叫“破坏草”的林子团团乱转,蝉还使劲叫着,声带尖利而嘶哑,我们有时会觉得它过于拼命,恨不能把从前埋没的声响全部喊出,而秋日赶上阳光毒辣的几天,仿佛夏季还未过去,燥热无比,加上蝉的叫声震耳欲聋,心中只会烦躁,原本对蝉的生命之音的敬佩随之减少。中秋过后,房屋的走廊和院坝里会莫名看到几只飞掉下的蝉。它们似乎已经神智昏沉,秋日将近,天气转寒,一生眼看终结。几个好奇心重的孩子把它捏起来装进一只空瓶子。在瓶子里隐约可听,蝉吐尽了嘴中含着的最后一丝秋天的凉意。落叶纷呈,寻找野生菌的人每一天都会在鞋底沾几片这样那样的树叶回来。冬日大雪来得很早,我们抬眼可见的山峰连接天边钻入云里,我们时常幻想到那里捉野兔,据说入冬之后,兔子在雪地上跑起来笨得真像只乌龟。
关于蝉被放入空瓶,我们的朋友马克布是这样说的:一只蝉如果不死在外面,就注定要死在瓶子里。
马克布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已经与我们相识,他家住在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当我们摆出一副没有见识过兔子的蠢相,他就表现出自豪的模样。
马克布的脸颊染着苦寒之地带来的黑红的印记,但这并不影响他是我们当中长得最漂亮的孩子。母亲们总会拿他做例子,说我们这些山腰上的孩子就缺少了那么一点独特的气质,那马克布长得和人参一样好看(说到这儿我们要忍不住发笑,好像她们见过人参似的,父亲们早就暗地里谈论,这些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高没见过人参,低没见过火车,他们说,胡萝卜和人参还是有区别的),小小的身板健健壮壮,嗓子更是不一般,张口就来一句……什么……雄鹰在蓝天上飞翔。反正,那马克布将来绝对是有出息的,人看从小,马看蹄爪。母亲们一致认定我们比不上马克布。
她们的话我们向来不怎么听,即使听了很快也会忘记。就凭她们谁都没有见过人参,甚至连火车也没见过,我们敢肯定,一切都是吹瞎牛。
然而,无所谓,谁叫马克布家有兔子呢。
他依然在我们当中极有地位,每日对他居住的地方充满向往。
马克布辍学以后,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头发留长了,一件白色卡克衣服总是敞开,有时里面什么都没穿,敞开白肚皮,胸毛,还有那见鬼的乳头,乳头边缘那一小圈被胸毛包围,显得那黑点更黑,他若停下来跟谁说话,会特意将一条什么动物头型的项链抓起来往乳头上一拨,那动作无礼而又……而又引起了嫌弃和骚乱,多少人事后想打他,又实在拼不过马克布的口才。他虽然上学不多,口才却是一流。
这些二杆子举动完全将这儿的老少女人惹怒了,说他像镇上来的那个叫花子。她们更是集体后悔曾经看走眼,马克布这种人,明显是不正常的,太没教养,天生一副邪恶相,怎么能敞胸露怀呢?就算是个男的。嗯,现在她们细细琢磨,觉得马克布不仅像那个叫花子,还有可能精神不正常。这些话我们很快就拿去跟马克布说了。马克布想了一下说,街上那个人不是叫花子,是浪子,浪子和叫花子是有区别的,他说,她们永远也不会懂的。
我们也不懂,我们只知道那个叫花……浪子,还会弹吉他,还会唱歌,唱得摇头晃脑喝醉了一样。后来他就离开我们的小镇,这儿的人是不会给他钱的。母亲们说,唱几句就想讨到钱可不行,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山腰上的女人们希望马克布就住在山顶上,永远别再下来丢人了。然而马克布每天去一趟镇上,无事可干也要往镇上跑一趟,总是将摩托车在她们眼前慢慢吞吞开过去,到了十来米远的地方又突然加速,潇洒而去,长发被风着,一律向后飘着。
听说他喜欢到发廊里找姑娘聊天,整个镇上的发廊他都光顾了。每一家的姑娘差不多都见识了他的口才。而他也总会跟我们说,那些女孩都是有见识的,她们来自山外,见过很多世面。
母亲们再也不能容忍我们和马克布聊天,执意要驱逐他,命令我们和他划清界限,最好老死不相往来。这真是不可思议。她们曾经说,马克布一看就不是个傻孩子,我们跟他做伙伴会变得聪明。如今又说,马克布是个二百五,我们跟他继续联络,只会变得更白痴。
她们说,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
她们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但这已经不可能起到作用。明着不能交往,暗地里可以进行。我们觉得自己比许多活了一大把年纪的人更讲情义。
有一天,马克布邀请我们到他家玩耍。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头一次发出邀请。
这日傍晚,马克布用他的二手……不,这个时候已经换了全新的摩托车,他用这辆车子把我们一个一个驮到山上。在一间稀烂的房屋门前,踩着各种牲畜的粪便推开了院子大门。
马克布的母亲不在家,父亲也不在,只有一位年轻包着头帕的女人,领着一个小娃娃满院子撵鸡。
我们走进门,略微表示了打扰之意,便像在自家一样四处打探。
怎么样?马克布问。
他自然地敞开衣服,露出胸毛,在阳光下,他的额头特别光亮,仿佛这所破房子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们说,不怎么样,没有看见兔子。
马克布哈哈长笑,嘲讽的口吻:哪有什么见鬼的兔子,从小到大只听他们说旁边的山上有兔子,可谁也没有见到过。我跟你们说,很多话都是假的。全是他们编的瞎话。这些人忙不完的活,哪有时间捉野兔。这种事情他们仅仅在脑子里想了想,然后當成故事讲出来。为什么你们还相信这种事呢?
我们摇头,表示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愿意相信。就像此刻,我们依然相信山里有神仙。
马克布一脚踢掉石板上已经干了的猪粪,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掏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说,事实就是这样,别说兔子,鬼也没有,他们说有鬼,你们谁见过?endprint
我们伸着脖子往山上看,发现在底下看到的那座高山,此时看去,不过是眼前矮小的一座,往上还有更高的山,那山顶上才像是有兔子的。眼前这座普通至极的山坡,有放牧人赶着牛羊回来,两手空空,脸上只有疲惫和饥饿了一天的神情。可以想象,这儿和我们山腰上一样,到处是人们的脚印,四处充满了对兔子来说是莫大的惊扰。我们在低处看到的钻入云层的山尖,离云彩和天空还有永远不能触及的距离。
我们泄了气。仿佛一个装满真相的气球被一下子戳个洞。
马克布杀了鸡,鸡毛还没除尽直接丢进火堆里了。
之后,鸡肉出锅,吃完下山。
所有山腰上的孩子们后来都围着我们问,是否见到了兔子。
临走时马克布似乎早会预料到那些孩子的问题,他说,一定要跟孩子们讲,山上是有兔子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觉得马克布讲这句话的时候特别温和,也特别泄气。
记不清是多久时间,反正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位玩伴突然消失在我们视野。母亲们感到无比高兴,她们觉得耳朵和眼睛都清静了,再也不用看那二百五风一样从马路上骑车杀过去。可是这种日子过了大约半年,她们又觉得太安静,于是坐下来谈论那个人到底去了何方。她们跟我们打听,可惜没有人知道答案。
直到一年多以后,马克布顶着更长的头发回来。这一年他哪儿都没去,不过是在附近的县城逛了一趟耗时不短的街。他学会了普通话,学会用外形还算精致的诺基亚手机。不过,手机在山坡上大多没有用途,一是网络覆盖不到位,二是微弱的信号也确实很要命,一个电话断线几次,心脏病都要气出来。最关键的一点,没有人可以跟他通电话,我们这里的人能用嘴和腿做通信,就绝不会浪费一毛钱。
马克布的手机很快就淘汰,挂在腰间偶尔取下来敲个薄皮核桃。
他总是一边敲一边骂,不知道是骂手机还是骂核桃,敲一下骂一句:老古董。
偶尔我们相聚,他会说,如果他是個女人,就去当妓女,往大街上站着,或者站在二楼上,扶着面前的栏杆,从街头看到结尾。
我们问,为什么要做女人,还要街头结尾的看?
他说,这样可以去很多地方。我今天换一个地方,明天换一个地方,世上没有谁留得住我,也没有任何地方困得住我。我想看谁就看谁,想从街头看到结尾,就从街头看到结尾。
我们扛着脖子想了想,他的话好有意思。
马克布的亲兄弟出车祸死亡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山坡上的住民,人们根本不敢相信,一个骑车比他兄长缓慢,时刻谨慎驾驶的人会出了这么惨的事。直接将车子开去撞在货车头上,弹到路边坎下,血肉模糊,医治无效。而他兄长马克布,周日车子开得和飞机一样快,却从未出过哪怕摔碎一面反光镜的小事。
我们对马克布说,节哀。
马克布说,事情已经发生了。
再后来关于马克布的事情,我们全是听来的。自从他办完了亲兄弟的丧事,便不再与我们任何人联系,即使路上相遇,车子也是疾驰而去。
我们希望被重新邀请上山,这样一来可以了解这段时间马克布是怎么过的,另外,我们也很怀念那次在星空下无比野蛮地杀鸡吃。不过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当集体说起那个院子里撵鸡的女人,我们才恍然明白,她对我们并不欢迎,而且是怀着很深的敌意。有人后来告诉我们,那是她养的最后一只鸡,养了很多,想卖点零用钱,可是从第一只到最后一只全都让马克布宰吃了。虽然这件事情想来有些冤枉,我们吃了一只鸡被定罪过于可笑,却不管怎么说,我们确实把她的最后一只鸡吞进了肚子,那天她其实很伤心,就仿佛是,我们吞掉了一个穷困的人在世上仅有的半块面包。说到这件事,所有人的脸通红,为后知后觉无地自容。难怪她那天会一反所有山区女人“省嘴待客”的常态,自己先拧下一只鸡翅膀啃。这举动当时就让马克布觉得十分丢人,他摆出一张生气的脸,但是忍住了没有骂她。我们倒是觉得嫂夫人豪爽,差点举杯向她敬酒。如果她的脸上稍微带出一点笑容,我们就举起杯子给她敬酒了。她始终一言不发,谁都看出来了,她和马克布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心思却是分岔的。至少她的心很凉,像秋天的水一样凉,她的眼睛毫无喜悦之色也就由此暗淡,令人觉得夜色不是从天上降下来也不是从地上升起来,而是从她的眼中淌出来的。
母亲们说,那全怪马克布,像他这种人讨个老婆已经是幸运了,成天神经兮兮,哪个女人会和这种脑子有毛病的人合得来呢?会有什么话说呢?
尤其稀罕的是,马克布的装扮变了。他剪了头发,衣服也穿戴工整。之后,他遭遇离婚,并且很快改娶。
这种事情让人措手不及,刚想安慰他离婚的心情,却又撞上再娶之喜。两件事几乎在一个月之内完成。没有操办再娶的喜宴,消息也是瞒着,也就没有谁去祝贺。
可是我们都想到山顶上去看看。
难道一定要他同意和邀请我们才能重新登上那座山顶吗?这不该是马克布说了算的。
无法回避,我们开始不相信他了,怀疑他有私心,也或者他要摆脱从前的自己,而我们这些人身上早已有了他的影子。这如今是他不待见的。
他要摆脱我们。
他要摆脱我们。
此刻他可能正一个人领着孩子们满山乱转,让他们亲眼去看看我们这些人从小到大都未见过的雪地中的兔子,使他们明白他们和山下的孩子生来就不在一个环境中长大,彼此无法理解,无法体会对方的生活,无法有相同的性情。不过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眼前的狂欢,他在雪地上和他们一起狂欢,其中有他的孩子也有别人的孩子,他告诉他们,人世间的自由就是兔子在雪地上逃生,跑出去了就是自由,跑不出去就是一盘红烧兔肉,如果他说得够细致,还会告诉他们这种残酷事件的背景必须是茫茫大雪,想要自由的兔子和想要自由的人一样,只有在绝境中才会使劲奔跑。我们越说越肯定,相信他正在给孩子们来一场生动的野外教育,所以,目前的马克布非常忙,他为他的讲述感到自豪,早已忘记山下有什么人,早已重新审视过往的自己,那放浪不羁的每一天,如今在他想来尽是后悔。我们这样猜测时,仿佛看见了马克布的笑脸,脸上的印记已经消退,他用两只手各自抱起一个孩子,让他们看看山下,让他们差不多像是站在自己粗壮的手臂上,把视线伸出去,伸到树林那边的旷野中去,然后再让孩子们收起目光,重新看看山腰、我们的房屋门前,那条他从前像井底之蛙一样跑来跑去的路。接下来,他会用适当的语气跟孩子们说,如今他哪儿都不去了,就站在高处,这个地段再好不过,既然山下的路顶多去到县城,那就哪儿都别去了。再次望向树林的时候,马克布也许会相信我们曾经说的话:那座山里有兔子也有神仙。或许在少有的时分,他会想念我们。毕竟有些东西并不是说摆脱就能摆脱。endprint
无论如何,我们已经知道了,马克布躲在山顶的每一天都是高兴和满足。而我们这种被他疏远的人,只能永远站在山腰上,仰着头,脖子发酸,眼皮发麻,像无数只青蛙望着他那里的青山和顶上的蓝天。我们心中逐渐清明,如今这个叫马克布的人,他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像个敛翅者,将山下所有关于什么“见识”“世面”“花花世界”抛得一干二净。
然而这实在令人伤心,好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情谊不能说断就断,他应该给我们一个说法,哪怕是再次相聚,仅仅为了不起眼的小事大干一架再分开也好。
我们对马克布有怨气,但还是愿意替他出头,不容许任何人说他坏话。因此,我们根本不相信母亲们打听到的消息,说那个曾经最有出息的人眼下正在山上躲着过他最没出息的日子。
走着瞧,我们说,走着瞧,马克布不是個没出息的人,他只是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会回到我们中间来。
顶了母亲们的话,我们很高兴,但也很心虚,不敢确定马克布会不会重新下山,回到我们中间。
有一天,朋友们共同下了决心,一定要到山顶看看。
可是一晃十年,谁也没有登上山顶。不知为何不去,说不出一句道理。
而这段时期,十年的时间,我们当中的人已经不再有从前的热情,以往朋友间的相聚懒得举办,每个人仿佛闭关修炼,足不出户,别说朋友,就是身边亲人也极少与之招呼和谈心。我们甚至开始记不清朋友的面貌、声音,包括从前熟知的某些信息也在淡化。
这十年,我们唯一的一次聚会是在冬季,下着一场舒缓的小雪,树和房屋一点一点白起来,从清透变得茫然,我们当中有人外出干苦力,选在这一天回到家中。他是去外省做挖煤工人的,下到井里出了意外,全身烧伤,捡了半条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苦命朋友的遭遇,聚会的时机还得另找。
这位朋友已经毁容了,和他坐在一起感觉面对的是个陌生人。聚会一开始就显得冷淡,互相之间的寒暄越说越无味,只好各自不停地喝酒,可是酒也越喝越苦。直到那位被烧伤的朋友忍无可忍站起身,举着杯子——这时候他已经喝醉了——跟我们说:今天这个地方,我们在座的这个地方,事实上已经死掉两个人了,一个叫马克布,一个就是我。
他扬起脖子,咕嘟一声,酒像石头砸进喉咙,接着看见两行眼泪从眼睛里落出。
朋友的话一出,就仿佛挑开了多年蒙蔽在我们这条友情——不,是青春——路上的蛛网,而现在我们照着酒杯发现每个人脸上都有了中年人才有的斑和深浅不一的眼角纹,眼里顿时起了热浪,但是我们压下了这样的情绪,不再和从前那样,到了这种时候非要找一只碗,每个人都在指头上划一条口子将血滴到碗中,人人喝一口,以此证明我们是“喝过血酒”的朋友,从此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可惜喝完之后,实在难忍腥味和恶心、以及手指头的痛,只好不顾情面当场将刚刚喝下去的“血缘关系”又全部吐出来,所有人感到懊恼和羞愧,一边羞愧懊恼,一边责骂谁的血太难喝。
总之,这一次我们克制了情绪,毕竟早已过了深夜提着酒瓶子跟在马克布屁股后面又哭又笑,想学着和他一样疯癫和潇洒的年纪。所有人只是受了触动,突然之间站起来,抢着去握住这位受伤朋友的手,然后伸长手臂抓住旁边的一个,像曾经看到的那篇好读的课文《猴子捞月亮》中的那一串猴子,我们围成一个圆圈,只是围成圆圈,没有人真的学猴子一样倒挂在树上也没有人喊着割手指。这样牵着站了一会儿,接下来要做什么却没有了主意。
放开朋友的手,我们各自蹲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有人不注意将脚前的酒瓶子踢翻了。这要是放在从前,我们会赶紧说一句:酒是长江黄河,人喝也是喝,地喝也是喝,世间只有情义是无价和踢不倒的。
这一次我们只是看着酒水洒在地上,那些话在心中像河水翻滚一下,就淌过去了。
我们眯着眼睛看那个烧伤的朋友,他在月光下缩成一团,像苍老的白鹭、沉思的白鹭、冷漠而孤独的白鹭。他的脸上飘着失望透顶的神情。仿佛这天晚上参加的不是朋友间的聚会,而是一场痛苦的丧礼。
不过他好歹是我们当中最热情的人。苦闷一会儿之后,他烧了一堆火,在河滩边,柴火瞬间将河风的寒凉击退,我们原本受风的冷脸暖和起来,面色好看多了。有人甚至展开笑容,聚会总算有了一丝喜气。
我们跳了一支舞,十分随意和自由,看上去跟印第安人的舞差不多。这是马克布从前教我们跳的。
聚会一直到深夜才散,除了那位烧伤的朋友,无人肯主动说起马克布。
可是现在,十年之后,我们又想到山顶去看看了。
母亲们说,不用去看,没有什么好看,去打扰人家做什么呢?正常人的日子就该是那种样子,不下山自有不下山的道理,各有各的路。
也许她们说得对,人是散居动物,碰巧了才相识,如今只是走累了,回到本来的路上。
她们说,马克布又不是鸟,不能总是飞来飞去,他这样过日子才是对的。她们又说,我们这群孩子也和马克布一样变好了,心气不像从前那么冲,甚至比马克布更安分,人就是这样,长着长着就看淡了就无情了,早晚会变成这样的。
她们叹气。
我们摇头。
我们抬头看看天,觉得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仅仅心里那块土变厚了,许多东西种下去需要很久时间才能发芽。也有可能是这样:从前我们以为天上只有一个月亮,人人都有冲劲儿去捞、去抢,如今我们抬头,无论身处故土他乡,月亮始终还在头顶,于是觉得,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月亮,每个人头顶都有一个,你看到的是你的,我看到的是我的,很多东西都不用争抢了。所以马克布住在山顶就像是我们的一个月亮。十年前去看和十年后去看,他应该都在那儿的。
可是,我们又一次没有去。
母亲们常笑,现在她们笑起来都很吃力了,喉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衰老而内部垮塌,将声音挤得不如从前那样有力和爽朗清脆,像两片树叶在风中擦身而过。
有一天我们看见马克布骑着摩托车从路上冲过去。他剃了一颗光头。这使我们的眼前一亮。想起他曾经爱唱的一首歌,其中的一句: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而现在,我们的朋友马克布,顶着白溜溜一颗光头疾驰而去。
不过这次他是回了一下头的,他看着我们笑了笑。
责任编辑 包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