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者
春天的夜晚,姑娘发现自己来到海边的一个热闹街市。狭小、缠绕、迷宫般的小巷两边,摆满了形形色色的食物。烤生蚝、烤鱿鱼、烤螺,超级大的芒果切成一盒一盒,黄澄澄的,同烧烤的味道一样诱人。人也多,一个挨着一个,慢慢地向前挪动着,他们的眼睛不断地被食物吸引住,姑娘也跟在后面。她尽量地克制着自己的食欲,一方面是她从来都只吃很少的东西,一方面她没有钱。
可怜的姑娘,身上还穿着长袖长裤的睡衣。她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就已经来到了人生的这个季节。周围的人,他们穿白色 T恤,吊带裙,墨镜,鲜艳的口红。但没有人注意她。卖家们扯着嗓子招揽客人,变着法子诱惑他们买东西,而客人们全都说不出话,他们只会机械地付钱,嘴里塞满各种食物,好像怎么也吃不饱。而且,小巷似乎怎么也走不完。姑娘隐约觉得不对劲,这里太像尘世了,应该尽早离开。可是,肚子空空的,她双腿乏力,心想,再怎样我也是需要食物的。对,至少先活下去。
姑娘想到了赚钱。
因为进入不深,她凭借着一股毅力,回到了街市的入口处。旁边就是海。但依然还是这个迷宫的一部分,人们各种营生。有青年抱着吉他卖唱,一曲终了,陶醉过的人们一下漠然散开;有老妪卖花,往人怀里一扔,“送你一朵吧”,人家不上当,并不捡,老妪一面冷笑一面费力弯腰,一次又一次重复播放;沙滩上有一个漂亮绚丽的心形,走近一看,是发光的玫瑰假花,神情寂寥的老板忙问姑娘玩不玩,姑娘摆摆手退开了,原来是套圈圈游戏呀;有和尚打扮的人,盘腿坐沙滩椅上念念有词:“姑娘,姑娘,你尘缘未了,听老衲一言……”奇的是那人分明在远处,声音却清晰有力,固执地钻进她的耳朵里,姑娘抓紧步伐走开,她想起这海边原是有座寺的。姑娘走得更快了,生怕被勾了魂。她现在
可只剩下魂啊。
她又回到了街市的入口。
这才发现自己力气用尽。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身无分文,坐在路边思索自己此番为何而来。失去的记忆,一时半会拼凑不回来,但她知道自己是要来寻找什么的,大概是一个地方或一个人。她压抑在心底深处的。
也许她是幸运的。有人认出了她。
“苏南,你在这里干什么?”黑夜已经越来越深了,可是姑娘觉得周围正开始变得热闹,有很多人事正在慢慢浮现,与自己有关的,或无关的。
她确定对方是在叫自己后,暗暗呼了一口气,原来我叫苏南呀。
对方是一位矮个子男生,有着一张极其英俊的脸。他企图拉起姑娘的手,姑娘本能地不肯,她缩回自己瘦竹般的手臂,往背后藏。也许“苏南”肯,但是现在,姑娘不愿轻易接近任何人。
矮个子男生叹了口气:“好了,我要走了。我爸爸要带我去做生意。我们以后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希望你一直都这个模样。再見。”姑娘听不懂他说的话,但又不愿被他发现,发现自己像个白痴一样,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用力地点了点头。虽然她并不在意能不能和他再相逢。
从那之后,姑娘的运气越来越好。她帮一位老妪弯腰捡花之后,老妪收起刚才的冷笑,温和地对她说,你跟我来吧。姑娘看着手里的花,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鲜花,而是纸花,一捏就碎的纸花,她全身抖了一下,她害怕所有的假花,但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跟在老妪身后。
她被带进街市的深处。这里,相对安静了些。一座老旧的铁皮大门口,路灯下,姑娘认真打量老妪的脸,倒也记不得五官,只觉她满脸皱纹,却有一双闪亮的双眸,好像阅尽这红粉人间事。老妪淡笑着说:“进去吧,苏南。”并顺势推了姑娘一把。那一瞬间,姑娘想起来了,老家的接生婆,就是她这般神情。
就这样,她进入了一场饭局。
人声鼎沸,比刚刚街市的还要热闹荒唐许多,各种形状的人出入。有人抬着一大桶的辣蟹进来,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洋溢着热情,只见那辣蟹火红火红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来啊,吃啊,吃啊,吃啊……”这样的叫喊一直灌入姑娘的耳中。
姑娘迷迷糊糊地走着,香味太诱人了,她的心里在挣扎,不知怎么又想起老师的话:一个星期最好只吃一块肉,至于辣,绝对不能吃的。虽然她已经失去记忆,但老师的话好像是浇筑在她的灵魂里,总是会冒出来,想忘也忘不掉,这大概就是老师严厉的结果,吃什么,吃多少,都要经过一番认真的盘算,如果吃多,就得付出残酷的代价,做痛苦的腹肌运动。当然,又或者是姑娘本身就有控制自己身心的努力,企图保留住一点最后的自由。她享受着控制自己身体的快乐,她想起来了,自己是一位模特,有次演出后人们说她像人鱼般美艳,美是她一生的事业。她必须再去寻找干净的、健康的、卡路里很小的食物。
抬蟹的人可不管这些,他们持续地进出,一桶又一桶,有人过来拉住姑娘的手:“苏南你怎么不吃呢?这可是特意为你准备的……”这是一位中年妇女,有一
张圆圆的脸,一双软软的手,笑容如此慈爱,就像水滴一样,能进入所有坚硬的外壳。也像撒娇的猫咪一样,让人无法拒绝。
姑娘心动了,我的确很饿,而且我这么年轻,尝尝,总是可以的。就吃一只。
于是,下一次抬蟹的人经过时,她轻轻叫了一声,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实在太小了,似乎只在喉咙里,但人家却听见了,热情地将一整桶的辣蟹,都放了下来。
等人走开时,姑娘看了看面前的辣蟹,伸手抓了一只,吃了起来。
火红的辣蟹就这样进入了她的体内,果然无比美味,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吃,姑娘吃了一只,忍不住又吃了一只,等到第三只的时候,她在低头掰扯蟹腿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变得又红又透明。再认真看,原来两条手臂、两只腿,也都变得又红又透明。只有胸腔、心脏的地方,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至于脸,自己现在有张什么样的脸,姑娘不知道,她觉得脸有没有发生变化也无所谓了。她伤心地低下了头,无论如何,自己的身体已经变质了。endprint
周围,仍是人声鼎沸,这热闹的尘世啊,永远都有那么多人,姑娘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人群之一,须臾之间,一不小心就会被踩死。辣蟹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想要活下去的人就必须吃,因为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食物了。大家都在拼命吃,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辣蟹口感如此之好,堕落从来都是一件充满快感的事,他们兴高采烈地吃啊吃啊,很满意自己的状态,眼睛似乎瞎了,看不见自己身体的变化,他们当中好多人,都有一个粗短的脖子和鼓胀的肚子,又红又坚硬。若不是辣蟹源源不断地被提供进来,大概他们还会因为抢蟹打起架来。
姑娘手里掰扯着蟹腿,却再也吃不进去了。圆脸阿姨萦绕着她,不走,一直笑眯眯的。在这场饭局中,她似乎是某种程度的主人亦或资历颇深的人,她以善良和温柔著称,在人群中颇受尊敬。圆脸阿姨叫姑娘多吃点,辣蟹的味道实在是好,这让姑娘的心里充满了警惕,她记得老师还说过,所有让你着迷的人事,你都得小心,因为那就意味着你将要被蒙蔽或牵制住了。至于老师为什么要说这么有内涵的话,姑娘已经记不得了。毕竟她现在许许多多的事都记不得了。
姑娘只是企图逃开。
进来容易,出去难。她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目中所见,只有人,嘈杂的吃蟹的人群。姑娘小心地走着,看到柱子就躲到柱子后面,看到箱子就趴在箱子后面,以免再被人拉回去吃那辣蟹。大家都吃了太多的辣蟹了,有的人甚至连眼睛都开始变红。奇怪的是,圆脸阿姨始终是圆脸阿姨,她也吃辣蟹,但她身上没有任何变红的地方,她一边笑,一边用温柔和善的眼神看着人群。当她的眼神扫向姑娘这里时,躲在柱子后面的姑娘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她害怕被发现。而事实上,她肯定已经被发现了。这时候,她知道,圆脸阿姨的本事非同小可,她不是这里的管家,而可能就是女主人。姑娘还想不明白圆脸阿姨为什么要让大家吃蟹,但谁又能猜得到中年妇女的心思呢。有时候,她们就是享受一种掌控的快感,如此,世界就忙碌地周转起来了。
在逃离的过程中,姑娘发现,这场饭局是在一个废弃厂房内举行的,圆脸阿姨和她之间还隔着好几道门。当着众人的面,她是不可能张开爪子扑过来的,作出这个判断之后,姑娘与她远远地隔着人群对视了一下眼神,嘴角微微上挑了一下。大概很少受到这样的挑衅,圆脸阿姨的脸上瞬间满是惊诧——姑娘抓住这个机会,逃开了。
终于摸索到厂房的边门。昏暗的灯光中,姑娘发现前面也有一个人。那个人的身影细细瘦瘦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根木棍,四处探寻着。“谁?是谁?”那个人企图让自己看起来很强大,但声音显然是悲伤和发抖的。姑娘也看不清她的脸。
但看清也没有用,反正她现在都已经失忆了。
姑娘静静地看着对方,这个细瘦的姑娘。
姑娘从草堆中慢慢挺起上半身,摘掉沾在眉毛、嘴上的稻草,想开口说话,忽然,却紧紧闭嘴了。她想,万一她是那个圆脸阿姨派来的,亦或她就是圆脸阿姨本身,人,不都是有许多张面孔的吗?需要抽出哪一张的时候,就抽出哪一张。有的时候,对方也可能伪装成你的同类,很用心地維持人前的软弱的形象,似乎和你有着一样的绝世的孤独,而实际上,却原来是一直靠说人好话和交换小利来换取想要的一切。
“是你啊!”细瘦姑娘忽然松了一口气,原本高高扬起的木棍也垂了下去。
姑娘的警惕就跟着也消失了。原来她也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何况她被信任之后,心生羞愧,为什么不能信任人家?既然对方在这样的时节都还信任着
我。姑娘想信任对方,但内心还是纠结的,据她所知,这场饭局已经进行了三天三夜,所有人无一幸免。辣蟹已经植入大家的体内,改变着人们的模样。而对方,这个细瘦的姑娘,又是怎么逃脱出来的呢?
“我就知道你还在!”细瘦姑娘说。
“我知道你不会吃那辣蟹的!”她又说,说到“辣蟹”的时候,她手里的棍子狠狠地敲向地面。
“蟹里面有迷药,一下吃不死,但时间久了,就有可能被毒死。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她的真面孔?”她又将手里的棍子挥舞起来。
不知何时,她们站的地方有了一些灯光。姑娘能看清对方的脸了,还是那么精致,这是自己模特队的队友,当年所有的旗袍秀或是古典气质的衣服,老师都是让她领衔。还是古典的东西好啊,至少还有一些人的精致的气息,不那么容易变质。这真叫人悲伤,因为古典的人或物件或仪式都越来越不见了。围绕着你的,是大厂房,是没完没了的辣蟹。是你永远都剥不完的面孔,善善恶恶,互相交叠,面孔一层又一层,越往里剥越叫人惊悚。
队友的眉眼也显出了忧伤。姑娘心想,一定是我让她难过了,毕竟她好不容易发现了我,整个过程中却没有得到我的任何呼应,比如回答或是提问。她的棍子就那么起起落落着,她们俩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然后,没有任何征兆的,队友提起棍子就走远了。
姑娘没打算追她。追上她,姑娘也解释不清楚,因为辣蟹的毒已经发作了,她已经是一个哑巴了。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她也不想说任何话了。她宁可队友一直相信,她是不会吃辣蟹的那种人……
值得庆幸的是,她居然看到了那扇铁门。
出口!
姑娘害怕被人发现,慢慢地爬着出了铁门。以一种最没尊严的方式,获得了尊严。终于逃离了饭局。
她站起身来,往后面看了看,铁门后一片沉寂,似乎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的确没有人来抓她,看来饭局里的人那么多,自己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门口,自然也没有人等她,她站在那里,一时有些徘徊。经过这一遭折腾,她能记得的温馨人事不多了,不知该往何处去,投靠谁好。
姑娘倒也不难过,她拍了拍脏兮兮的睡衣,姑且向前走着。自由就好,自由最好。如此行进了一番,她倒慢慢想起一些事,想起自己此行的理想。但显然自己来错了地方,亦或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姑娘在热闹的街市边走来走去,迷宫的两端她都走过了,拖鞋的软鞋底也几乎要磨破了,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那个人。而那个人,才是她的心底所爱。街市里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依然日复一日地毫无节制地进食和膨胀。姑娘心痛,但她救不了他们,她生来就不是救世主的角色。但她终于,还是救了一个人。endprint
还是在黑夜里。夜色一直持续着,黎明远未到来。姑娘在海滩边,遇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让她欣喜不已,终于有熟悉的人了。姑娘记得他,这是之前想要拉她手的那位矮个子男生。
远远地,姑娘看见他背着一个小包,手里挥着一根木棍,从几棵大树间走过来。那树并不能遮挡住什么,是假槟榔,常常和吊床、比基尼搭配在一起。
“嗨!”姑娘高兴地和对方打招呼。
“谁?”那位矮个子男生,却完全不是之前的深情模样了。他的口气里充满了警惕,并且止住了脚步,将木棍伸到身前挥舞着。姑娘为自己受到的待遇,撅起嘴来。她可是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熟悉的人呀。但她的孩子气,也让她不再计较,她开心地蹦上前去,“是我呀,你干嘛一直拿着一根棍子呀。”她笑嘻嘻嗔怪道。
“我……”矮个子男生似乎总算认出姑娘了,他颓然地一下子坐在沙土上,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将姑娘带到一块大岩石后面。
他望了望四周,许久,对姑娘说:“你都没发现我的脸吗?”
“你的脸怎样?”沉浸在重逢快乐中的姑娘,清晰记得矮个子男生那张非常英俊的脸,她俏皮地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你的脸!”
姑娘吓得差点昏过去。他只剩下半边脸,还有半边脸是空的,用几根小木块胡乱绑着。
镇定过后,哀伤浸满了姑娘的胸腔。她充满同情地望着那半张脸,心痛地说:“是谁这样对你?”
“是他们……”矮个子男生似乎还不敢说出他们的名字,亦或他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人干的。
无语对坐了一会,矮个子男生像意识到自己一生的命运般,说:“好了,我要走了。你虽然也变了模样,但和我们比,仍是好的。”
姑娘抬起自己那双如瘦竹般的又红又透明的手,悄悄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她有好多疑问,都来不及说出口,比如,他这个样子了还能去哪里呢。于是,她不甘心地站起来,哭着喊道:“你要去哪里呢?”
矮个子男生走远了,他的声音清晰有力地飘进姑娘的耳朵:“去蟹宴。听说辣蟹可以给人一副新皮囊。看到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传说是真的了。我没有选择了。”
姑娘赶紧将自己的手缩回,藏到背后。她还是有很多疑问,不是说去做生意了吗,做生意怎么就做成这副模样。但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多问了。
在海滩边,姑娘一直听见海浪击打礁石的声音。唰,唰,唰……永不停息。这是一个安安静静的春天的夜晚。十来个空荡荡的酒瓶,脏兮兮的睡衣,姣好的身体。有人从岸上寻来,踏过细软的沙子,在姑娘身边蹲下,伸出手来,狠狠摇醒姑娘:“好你个苏南,演出马上开始了,你居然跑来这里睡大觉……”
姑娘慢慢睁开了眼,觉得这一声责骂实在是太幸福了,她流下了眼泪,紧紧抱着摇醒她的人,嚎啕大哭,眼泪鼻涕一起流着。“老师,我找不到他,他根本就不在迷宫里,他太遥远了,老师你知道吗?我怎么也爱不到他……”
老师什么也不说,架起姑娘就往回海里走。他想,看来连日来的训练太累了,他得做些调整了。可不能再让这些精灵随便跑到尘世。
责任编辑 包倬
重要街区
短篇小说 陈文超
一
今年的天气热得似乎比往年早,阴历三月初六,谷雨还没到,天林嫂就发现煤气灶上有蟑螂在缓缓地爬行,屋前道地上的那棵合欢树也长出了铜钱般大小的叶子。这天上午九点一过,八十一岁的天林嫂便叫上她的大儿子忙碌起来,她要给过世二十周年的老伴做忌日,老伴如果活着,已八十八岁了。
天林嫂准备给老伴做十碗菜,而往年是七碗,这不仅因为今年是逢十大祭,更因为这是在这间屋子里给他做的最后一个忌日,再过几个月,房子要拆了。
星星街的房子要拆,不知喊了多少年,却年年都重复着“狼来了”的故事,但今年是板上钉钉的,不但拆迁办的人来核实过面积,评估过房屋的结构,而且居委会还给大家开了会,宣读了条件很优惠的拆迁方案。
所以,这次给老伴做忌日,天林嫂特别郑重。
老伴张天林是六十八岁那年死的。在如今这个“九十不稀奇,八十遍地是”的年代里,六十八岁,绝对算不得长寿。张天林之所以死得早,一方面是因为他患有心跳过缓的疾病,另一方面是因为拆迁的事。
二十年前也传来过星星街要拆迁的消息。二十年前的拆迁比现在不知要简单多少倍,政府只要发个布告,什么问题都能解决,补多补少也由政府说了算,因为那时候,人的胆子比如今至少要小百分之七十,好像也没有“钉子户”这一概念。二十年前星星街要拆迁的消息也是板上钉钉的,因为街上已经张贴了政府的公告,每家每户的屋墙上用红漆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又用一个黑色的圆圈圈住,就像清代戏里兵丁衣服上画着的那个“兵”字或“勇”字。张天林害怕拆迁,他不愿离开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地方,舍不得那熟悉的一石一砖,一草一木,更不想与朝夕相处的街坊邻居分开。那些日子,他只要一看到墙上的黑圈里的那个红色醒目的“拆”字,就感到郁闷,就感到闹心,于是心跳也越来越缓慢,以致于某一天,随着一场感冒的來临而跳不起来了。
当张天林躺在床上,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重复着“今天好像不对劲,今天好像不对劲”的时候,外面却传来了让人兴奋的好消息:星星街不拆了。那年月,星星街几乎没人喜欢拆迁,因为不但补偿的办法由政府说了算,而且安置的房子也是旧的,又很偏远,如果想住好房子,必须自己拿出好多钱,但星星街是个穷地方,人们没钱。
星星街之所以突然不拆了,原因是镇委书记突然换了,新书记说改造星星街不值得,没什么意思。一条狭长的街道,两边都是河,没有发展余地,不如在田野上建一条新街。虽然都是良田,但良田用来种庄稼太可惜,赚不到多少钱,弄不好还要亏本,用来造房子才能体现其价值。
星星街上的人终于松了口气,大家在高兴之余又替张天林感到惋惜,要是这消息早来几天,张天林的心脏也会因兴奋受到刺激,也许能多活几年。endprint
二
张天林怕拆迁,除了安土重迁的老观念外,还有一个心病,他觉得一旦拆迁,实在对不起他的弟弟张宝林。
张天林家的房子处在洞桥边上的一个大台门里,解放前是地主王根土的宅院,东西南三面是二层楼房,由一条走马楼连在一起,北面的六间是平房,原是给长工和佣人住的脚屋,加起来大概有一百平方米。张天林的家就在那一排平房里。
张天林小时候家里穷。他十岁那年,父亲得肝病死了,唯一的一间破房子也因给父亲治病而卖掉了。拿“文革”时的话说,他家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父亲死后,他母亲到地主王根土家做了女佣。几年后,他母亲也得了一种怪病撒手西去。那一年张天林十五岁,他弟弟张宝林十一岁,由于没钱交房租,租住的那间牛棚也被房东收回了。兄弟俩只能栖身在镇外的一个破庙里。地主王根土可怜这兄弟二人,让他俩住进自己院落里的一间脚屋,并叫张天林给他家做长工。张天林疼爱弟弟,胜过他的父母。他不但用微薄的工钱养活弟弟,还送他进镇上的小学堂上了三年学。
张天林二十二岁,张宝林十八岁时,星星街解放了,第二年又进行土改。地主王根土对土改采取对抗态度,被政府镇压。家里人也被赶出了宅院。房子分给了穷人。张天林兄弟本来分得了东面的三间楼房,可后来突然变卦,那三间楼房给了李国海李国山兄弟,而将那六间脚屋给了张天林和他的弟弟。当时大家都替他俩抱不平,说那是因为李国海向农会主任“塞了后手”。最流行的说法是,李国海在查抄一户地主家的浮财时偷拿了一个金戒指,他把那戒指转送给了农会主任。对这件事,张天林兄弟感到无所谓,他俩觉得王根土对他们不薄,白拿了他的房子已经对他有愧,哪里还应在乎房子的好坏呢?但与张天林结婚不久的天林嫂却一直怀恨在心,几十年来总要时不时地向街坊邻居提起这件事。天林嫂说,她就是要让那两兄弟心里难受。
那六间平房,张天林由于已结婚,分得其中四间,另两间分给弟弟张宝林。这一年同时爆发了朝鲜战争,弟弟张宝林和李国山一起应征入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到朝鲜打仗去了。
张宝林在朝鲜战场上立了功,入了党,又因为上过三年学,有点文化,所以很快升了军官。从朝鲜回国后,转业到东北的大城市沈阳一家大型中央企业,当了一名科长。张天林也进了镇上的国营酿酒厂,做了一名搬运工,吃上了国家粮。李国山则复员回家重新当农民,和他哥哥李国海一样。街上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家一个是国家干部,一个是国家工人,而那两兄弟呢,只能一辈子跟泥土打交道。大家还特别喜欢拿张宝林和李国山比较,同是到朝鲜去打仗,结果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本来天林嫂对此应保持低调了,可她竟也有意无意地在李国山面前夸她的小叔子如何如何。李国山本来就有些妒忌张宝林,听了天林嫂的夸耀,心里更是恨得不行。
张宝林转业的时候回过一趟星星街。临走时,张天林紧紧地拉着弟弟的手,红着眼圈说:“小弟呀,东北离这有好几千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与你再次相见。”
“哥,别难过。我会找机会来看你的。”张宝林安慰道,“我的那两间房子你替我照看着,漏雨什么的就替我修修,钱我会寄来的。我将来退休了,一定回星星街来陪你。”
“好的,好的,叶落归根嘛。”张天林点头说,一面流下了眼泪。
张宝林是大企业的科长,二十级干部,每月工资七十多元,老婆是二十三级干部,工资也有五十多元。张天林是小酒厂的搬运工,只有三十元的工资,老婆没有工作,是个家庭妇女(用眼下的时尚话说,叫全职太太)。张宝林只育有一儿一女,张天林则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所以,兄弟俩的日子是冰火两重天。弟弟知道哥哥生活困难,时常寄些钱来接济他们一下。东北离星星街实在太远了,交通又不便,张天林从没去看过弟弟。张宝林也只来过两次。
一晃二十年过去,张天林的五个儿子都大了,最小的也有十几岁了。于是,一个十分迫切的问题便摆在了张天林的面前:儿子要娶老婆。要连续不断地娶进五房媳妇,谈何容易啊!有一间房子是娶老婆的最起码的条件。然而,家里只有四间平房,他和老伴占一间,还剩下三间,而儿子有五个,僧多粥少,怎么分?张天林对此一筹莫展忧心忡忡。
老二见父亲整日里愁眉不展,便说:“叔叔的那两间房不是空着,他又不会来住,不如拿来分了。他那么有钱,不会在乎的。”
“放屁!”张天林骂道,“这是人话吗?再说了,你叔叔早就跟我说过,退休后要到星星街来陪我住的。”
儿子们都笑了:那是他随便说说的,他一家人都在那里扎下根了,根本不可能回星星街。
张天林说:“就是不回来住也不能这样。某一天他到这里,发觉自己的房子被我分了,还不要伤心死?”
“到时候向他解释一下呗,你小时候将他养大,又供他上学,拿他两间破房子,有什么大不了的?”老二有点不服气地说。
“你这叫什么话?”张天林气愤地说,“他从小没了爹娘,长子为父,做哥哥的照应他是天经地义的。再说,那么多年了,他接济我们家还少吗?”
老三见他动了气,便说:“那我们就向他买吧。”
张天林瞪了他一眼,“哼”了一聲,回屋去了,再也不搭理他们。
老三的那个想法张天林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他也知道弟弟是不大可能回来住的。可是向弟弟买房,怎么买?用市场价,他买不起,叫弟弟贱卖给他,这不是明摆着想占他便宜吗?还有,就算贱卖,付不付现钱?付现钱,他根本没钱,只有一屁股的债。不付现钱,欠着,那简直等于跟他讨,张天林觉得面子上无论如何下不来。
但五个儿子,三间房子,这个现实问题又如何解决呢?张天林和他老伴愁得
夜里睡不着觉。
有一天晚上,老二在一只木箱里不知找什么东西,翻出了他父亲和他叔叔的土地证(张宝林的土地证一直由他哥哥保管着),他惊奇地发现他父亲的土地证的地标上写的是洞桥,而他叔叔的土地证上则写的是唐家河。老二看到这一情况,喜出望外地对父亲说:“爸,那两间房子不是叔叔的,他的房子在唐家河。”endprint
张天林从儿子手里拿过那两张土地证扫了一眼,抬眼看了看他,冷冷地说:“别做夜梦了。这一排房子,东边的四间靠近洞桥,西边的两间靠近唐家河,卵泡和泡卵,一样的。”
“叔叔十九岁就离开了星星街,不会知道这个事的。只有老辈人才知道有唐家河这个地名,而那条河早已填平了。”
老三凑上来说,“我们就一点也不知道你刚才讲的这个事。”
张天林瞪了他一眼说:“就算他不知道,他不会到唐家河去找吗?到房管所一查便清楚了。就算他不去查,做哥哥的能这样算计自己的亲弟弟吗?骗谁也不能骗自家人呀!”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儿子们只好作罢。
然而,三间房子,五个儿子,怎么办呢?
老大和老小感情最好,也最忠厚老实。老小从小就由老大领大的。一天,老大跟老小商量后对父亲说,是不是先将叔叔的两间房分给他和小弟,如果他有天回来了,就向他说明一下,如果他真拿着土地证去查了,他和小弟一定把房子退还给他。
张天林一开始仍觉得不妥,但五个儿子三间房子,他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便默认了。于是便将六间房子的屋顶重新翻修了一遍,将弟弟的两间分给了老大和老小。张天林对此一直唉声叹气,觉得实在对不起自己的弟弟。
第二年,张天林突然感到四肢无力,到医院检查后被告之心跳过缓。他便打了病退报告,让老大顶了自己的职。他的五个儿子,老小还在读高中,中间三个各有一门手艺,只有老大靠泥土里刨食过活。在讨论谁顶职的问题上,儿子们倒都通情达理。
得到哥哥病退的消息后,弟弟张宝林立即写信叫他到沈阳去住一段时间。张天林去了,一则想念弟弟,二则想就房子的事向弟弟暗示一下。
张天林到了弟弟家,看到弟弟家住的是洋房,宽敞明亮,全家人吃的穿的用的跟他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张天林见此感到非常欣慰,想不到当年无父无母的穷小子能过上如此幸福的日子。但接着他又开始闷闷不乐起来,总觉得做哥哥的对不起弟弟。张宝林也看出哥哥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对劲,问道:“哥,你好像有心事?”张天林总是笑笑说:“没事,没事。”但弟弟发现那笑容很不自然,像是从两片嘴唇里硬挤出来的。
张天林在弟弟家住了十天,便执意要走了。张宝林再三挽留也留不住他,只好送他到火车站。临上车时,张天林从口袋里拿出了弟弟的那张土地证,嗫嚅着对他说:“孩子们说,说你那两间房子在唐家河。”
张宝林接过土地证一看,皱着眉头自语说:“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有这种事?”他又抬头看了看哥哥,发现他低着脑袋,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的两只脚,像一
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张宝林似乎想起了什么,便说:“也许是当时弄错了。你家孩子多,既然这样,那两间房正好解决你的困难。”
说完,弟弟又将土地证塞到了哥哥的口袋里。
“不不,这土地证你拿着,将来你自己可以到房管部门去查的。”张天林有点慌乱地说。
“还是你拿着吧。有空替我去查查,没空就算了。反正那房子我也没什么用。”弟弟说。
张天林回家后,家里人问他情况,他只是幽幽地说了句“弟弟不会回来了”,便一言不发。他知道弟弟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他连土地证也不要了。哥哥已占了他的窝,将他的根都拔了,他还回来干什么呢?张天林明白,弟弟心里清楚得很。在以后的日子里,张天林一直对此纠结不安。
几天以后,弟弟张宝林给哥哥寄来了一封信,信里附着一份委托书:“我在唐家河的两间房子全权委托给胞兄张天林处理。”
看来弟弟是完全明白了。张天林看着那几排字,心里越发感到不是个滋味。
一天夜里躺下后,张天林对老伴说:“你我得再熬省熬省,攒些钱给老大和老小买一间房,好叫他俩将弟弟的两间房子让出来。”
“怕没那么容易吧。”天林嫂说,同时叹了口气,又像是打了个哈欠。
天林嫂的话是对的。靠张天林的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再怎么熬省也不可能熬省出两间房来,况且他的心脏又有病,需要长年打针吃药。再说房子的价格年年在涨,而退休金卻不怎么长。然而,张天林依然将“要省钱买房”的话挂在嘴上。于是,心脏病加心病,他的心跳便越来越缓慢了。
当星星街的房子要拆的消息传来时,张天林终于绝望了,他知道弟弟在这里的窝再也不可能恢复了。他有一天对老伴说:“我这一辈子活得太对不起人,东家对我不薄,我却白得了他四间房,弟弟接济了我那么多年,我又强占了他的房子,而且手段又那么卑鄙,到阴间怕是要吃苦。”
张天林死后,天林嫂不敢将死讯告诉他弟弟,怕他回来奔丧,问起房子的事。直到“五七”以后,才给他写了信。张宝林寄来了一千元钱,但人没来,张天林再也没来过星星街。
三
星星街又说要拆了。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二十年前听说要拆迁,会把人吓死,而这次得到拆迁的消息,让人高兴得简直要笑死。二十年过去了,星星街上的老人们有的死了,有的更老了。老一辈的人只要能吃饱穿暖就行,至于房子,能遮风挡雨即可。新一代的人则“吃讲营养,穿讲漂亮,住讲敞亮”。这二十年里,房子的价格像坐了火箭似地往上飞涨。当然,像星星街这类老街上的那些东倒西歪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如果竖在原地,屁钱不值,但一旦拆迁,黄金万两。最典型的例子便是镇里棋盘街上的鲁汉良老汉。
鲁老汉有两间旧楼房,一百多平方米。两房媳妇娶进后欠了人家二十万元,鲁老汉为此愁得直掉头发。去年棋盘街拆迁,两间旧楼房一拆,鲁老汉拿到八十万元赔偿金,政府还在附近的一处地方给了他一块地,鲁老汉又造了两间三层楼,二百多平方。建造费和装修费加起来花了四十万。鲁老汉家的新房子比原来宽敞明亮漂亮气派多了,而且二十万贷款立马变为二十万存款!
鲁老汉只要一来星星街,便咧开他那张大嘴,逢人便乐呵呵地讲那件事,说得人们心里直发痒。
所以,街上人像长夜盼天明寒冬盼春风那样盼望着拆迁。endprint
这次星星街的拆迁,政府是下了决心的,而且不计成本。原因也是镇委书记换了。脑袋跟着屁股走,新书记一上任,发现镇上别的地方都很漂亮,到处都是新房子,只有星星街全是破房子,像一件时尚的新衣服上缀了块难看的补丁。就是因为这条街,每年的全市卫生考评,他所在的这个镇,名次总落在倒数几位。因此,新书记下决心要拆迁,将星星街改造成绿化带,因为星星街的南面是南大河,改造后会“风景这边独好”。他还联系了开发商,打算在绿化带的北侧造一排别墅出售。虽然星星街改造后会加重财政负担,但“补丁”消失后,别的房子会增值,投资环境也将大为好转。新书记认为前几任书记都是笨蛋,只会算小账,不会算大账。只顾眼前利益,不会长远打算。
一时间,房子拆迁成了星星街上人们议论的焦点,大家张口闭口全是拆迁的事,脸上写满笑意。人们唯一担心的是会不会有钉子户。二十年前拆迁时几乎没有“钉子户”这一概念,如今钉子户已成了房子拆迁最大的拦路虎。但大家觉得这次拆迁不可能有钉子户。因为条件太优厚了:每平米八千元,如果选择货币补偿,还可提高百分之十。星星街的房子,已破旧得贼不要偷鬼直摇头,竟也值几十万上百万,只有二百五、十三点、王八蛋才会做钉子户。
整条星星街只有街中心靠近南大河的两间别墅式三层楼房像样一点,拆了似乎有些可惜,但那两个房子的户主都是资产上亿的大老板,早就住在城里了,一年到头难得来住上几天,估计也盼着将它们拆掉,也根本不可能做什么“钉子户”的。
随着拆迁日子的临近,人们越来越高兴了,但也不能说每个人都高兴。镇上开油漆店的赵六一就很不开心。
赵六一夫妇原来跟他们的独生儿子住在星星街的两间旧楼房里。有一天他儿子因老是赌博,跟老婆大吵了一架,还打了老婆两个耳光。他老婆一时想不开,半夜起床,在客堂里上吊自尽了。媳妇的死相很难看,舌头拖得老长老长,眼珠突得老出老出,整张脸都乌紫乌紫的,双脚下面还有一摊屎尿。媳妇吊死后,赵六一和家里人住在那儿感到害怕,夜里老是做恶梦,便贷了款,到新街买了房搬走了,那两间旧楼房就一直空着。去年快过年的时候,赵六一在邻市的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也是做建材生意的,到他的店里来闲聊。朋友说,听说星星街上开的几家铝合金店,生意不错,因为周边新建了许多住宅小区,装修户多。朋友说他也想去开一家。朋友还听说星星街的旧房子很便宜,叫他替他打听一下,有没有适合开铝合金店的。
赵六一听后马上对朋友说,他家的两间楼房就是临街的,一直空着,开铝合金店最好不过了,楼下开店,楼上住人。还说如果他要买,可以按市价的百分之九十卖给他,毕竟是朋友嘛。朋友听了当然高兴,两人一拍即合,立马成交。
星星街的人知道此事后都说赵六一缺德,连媳妇吊死在屋里的事也敢瞒着朋友,让朋友做了冤大头。但没人告诉买主,星星街的人没有那么多闲空,自己家的事都还烦不过来呢。然而,铝合金店还没开起来,便传来了星星街要拆的消息。街上人说,这下赵六一亏大了,那两间楼房一拆,比原来不知要增值多少倍呢,而他的朋友则大赚了。
所以,赵六一肯定很不开心。
当然,像赵六一这种情况只是个个案,总的看来星星街上的人对拆迁的事是举双手拥护的。其中盼得最迫切的应该是天林嫂。
四
虽然是老伴去世二十周年大祭,但参加祭祀的人却只有天林嫂和老大两个,因为另外四个儿子活儿忙,没空。唯有老大身体有病,干不动活待在家中。
老伴张天林死后,天林嫂家里可以说是好事不断。大家都说张天林的坟葬得好,选对了风水。老小高中毕业后,复读了几年,年年高考总是差那么几分。在他父亲死的当年却以很高的分数考上了重点大学。老二老三老四都是木匠,一直在外地大城市揽活干,只是勉强挣些辛苦钱。可是在他父亲死后的那几年,三兄弟都成功地承包了几个小工程,发了点财,到城里买了房子。老大原来活得最不得法,顶了父亲的职后,不久就下了岗,只能到建筑工地上干点零活。后来又得了肾病,干不动活了,不但娶不进老婆,本人也得由张天林养活。然而,张天林死后,他的肾病竟奇迹般地好了。而且,四个弟弟凑钱帮他买了辆二手卡车搞运输,生意不错,赚了钱,在镇里的新街上也买了个小房子,并在四十八岁那年娶了个贵州女人,生了个女儿。
所以,街上人说,张天林的坟选对了风水。也有人说,张天林在阴间管着他们。
也许是张天林留在阳间的儿子太多,一时管不过来,后来将老大给忘记了,由于个人跑运输既要开车又要做装卸工,老大劳累过度,肾病复发了,并且转化为尿毒症,必须换肾。换肾得三十多万元钱,无奈,只得卖掉车子和在新街的房子。仍然差十多万,还得靠弟弟们帮助。虽然倾家荡产东凑西凑地换了肾,效果却很不理想。老大不但干不动活,每月还要花一千多元的费药,弟弟们开始还资助他一些,但毕竟是救急好救,救穷难救,渐渐地打起了退堂鼓。他老婆看到老公像一盞不续油的灯,一点点暗淡下去,生活已一眼望到头,毫无希望了,便带着女儿跑了。街坊邻居都很同情老大,只有李国海李国山兄弟说:“总得搭上一个。要不,好事都给他家占尽了。”
正当老大陷入绝境,天林嫂无计可施的时候,传来了星星街要拆迁的消息,天林嫂得知后欣喜万分。老大自己有一间房,他在新街的房子卖掉后,大学毕业后做了公务员的老小又很慷慨地将自己的那一间给了他,加上天林嫂自己住着的那间,一共有三间。根据拆迁政策,如果选择货币补偿,每平方米可补偿近九千元。
这样一算,三间房子加起来大约可获得四十万元。天林嫂决定选择货币补偿,房子拆了后她就跟老大到乡下去租个小房子住。用那些钱给老大治病和交养老保险。在天林嫂的心目中,让大儿子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因此,这次星星街拆迁,天林嫂比谁都高兴。
快十二点时,十碗荤菜素菜已在桌上放好,天林嫂点燃蜡烛和香,给老伴以及土地公公和陪客们斟上酒,然后,将两只手拱在胸前,默默地祷告说:“老头子啊,你该不会将老大给忘了吧?你得继续管管他哩,老大太可怜了。还有,星星街的房子要拆了。我也不知道以后住到哪里去,但一有了新家,我会立即告诉你的。”endprint
五
不如意事常八九。
随着拆迁的脚步一步步地走近,星星街上的官司也多起来了,以致于镇上一向冷清的法庭和律师事务所也忙碌了起来。
因为星星街上大多是些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历史的老房子,许多家庭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产权纠葛。
最典型的是天林嫂。
有一天上午,律师事务所的一位律师走进了天林嫂的家,对天林嫂说,她的远在东北的一个侄子请他做代理人,想要回他家西首的两间房子,也就是老大住着的那两间。
原来,张宝林和他的老伴前些年已相继死去,但儿女们并没有写信告诉天林嫂。张宝林一家在改革开放前绝对算得上是有钱人家,但改革开放后,尤其是老两口退休,儿子和女儿双双下岗后,却成了穷人了。因为手头紧,儿子便想起了老家的两间房子,对父亲说,反正我们也不会回家乡了,就叫大伯将房子卖了,将钱给我们寄过来。
张宝林说:“那两间房当时登记登错了,不是我的,是你大伯的。土地证上写着我的房子在唐家河。”
“怎么会这样?”儿子听得一头雾水。过了一会,儿子又说:“那我们就到唐家河去找呗。”
“我叫你大伯去找过了,没找着。”张宝林见儿子较了真,便撒了個谎说,“一九五六年那里发生过一场大台风,街上人说,怕是被台风刮倒了。”
“我们可去土管部门查档案,那里肯定有图标的,房子没了,地基总在的。”儿子说。
张宝林见儿子越发认真起来,就叹了口气劝他说:“你的想法我也有过。但星星街的破房子你就是找到了也没人要买。就是卖了也不值几个钱,还没你来来回回的费用多。如果只找到一块地基,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要到那里去造房子?”
见父亲这么一说,儿子便作罢了。后来,张宝林夫妇过世,两兄妹就再也不去想这个事情,老家的概念已在他俩脑海中彻底消失。
然而,就在拆迁这个节骨眼上,律师却找上门来了。律师说,张宝林前几年已经死了。据他的儿子讲,张天林生前利用土地地标上的差异,用欺骗手段霸占了他家的两间房子。
天林嫂一听,像当头被打了一闷棍,晕了。几个儿子也晕了:他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他们知道张宝林生前是不会跟儿子说这些的,因为他早已决定把房子给
哥哥了。而且,他儿子早不来说晚不来说,偏偏在临拆迁时委托律师来打官司。一家人想来想去,觉得原因只有一个:住在斜对面的山海兄弟捣了鬼。
张宝林每次来星星街,都去看望李国山。估计张天林把自己家的地址和电话告诉过他。
律师对天林嫂说,那两间房子的产权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还是乖乖地交出去吧,如果等对方将你们搞上法院,你们便是强盗打官司,铁定输。还得白白地丢一笔诉讼费。老大拿出了叔叔写的那个委托书,律师扫了一眼后说,这不算数的,一是没有经过公证,二是没有其他家人的签名,法庭不会承认。再说,你们还用了欺骗手法。
于是,天林嫂头上响起了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懵了。让老大活下去的计划全落了空。
天林嫂病倒了。病好后,她天天坐在李国山家的门口哭。李国山则什么也没说,只是骂她有神经病。
可几天以后,李国山家也遇到了麻烦。
李国山兄弟的情况跟张天林兄弟的惊人的相似。分房子时,哥哥李国海已娶老婆,分得了三间楼房中的两间。另一间分给了弟弟李国山。但当时他俩的老娘还在。李国山参军后,他的房子由老娘住着。房产登记时,因李国山不在,是他老娘去登的记。老太太年纪大了搞不清楚,在户主一栏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将儿子写成同住者,工作人员也没多问。星星街上的房子不值钱时,谁也没去注意那张土地证有什么问题,那两间房就是属于弟弟的。后来换房产证时,因为怕手续麻烦,也没改过来。然而,这次房子要拆了,可补偿三十多万元钱,哥哥李国海的三个儿子便动起了心思,说既然户主是奶奶,而奶奶又是兄弟俩共同赡养的,那房子他们理应有一份。于是,他们竟也去找了律师,律师竟也说,如果打官司,他们铁定会赢。律师将这一情况告诉李国山后,他破口大骂:“这跟强盗抢钱有什么两样?那房子明显是当时登记错的,如果他们也有份,为什么同住人里没他们老爹的名字?我的三个狗侄子是财迷心窍,你一个堂堂的律师,为了几个代理费也财迷心窍了?你的良心也被狗叼走了?”
律师却一点不恼,任他骂。等他骂完后,平静地对他说:“既然户主是老娘,根据法律,房子兄弟俩都有份。就算是当时登记错了,也得承担登记错的责任。这是法律。懂吗,是法律!跟良心不良心无关。”
街上的上了年纪的人听了这事后惊得目瞪口呆,因为他们都清楚当年分房时,那房子确是分给李国山的。就连李国海自己也坦承,那间房确是弟弟的。不过他又说,如果不拆迁,他当然不会做这种事,可现在要拆迁了,十几万元钱哪,而法律又容许他得,那他当然要争取的。
街上人说,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然而,在十几万元钱面前,脸面算个屁。所谓饿者不食嗟来之食,这是对的,你给饥饿的人一碗饭,放在地上像唤狗一样地让他吃,他当然不吃,宁可饿死。但如果丢给他一沓钱,他会不捡?如果那钱有几万甚至几十万,你就是叫他当狗叫几声,像狗那样围着钱爬几圈,他也一定会干。
李国山也已八十出头了,差点被这件事气死。而他的两个儿子则说,如果他们胆敢来分房产,就跟他们拼命。
不过也有人主动邀请别人来打自己的官司,并希望将自己打输的,他就是赵六一。
赵六一听到星星街的房子要拆的风声,心里就后悔起来。他托了个熟人到镇城建办去了解了一下,知道情况属实,拆迁补偿又极优厚时,肠子都悔青了,急忙叫他的儿子赵林假装成陌生人到邻市的一家建材商店去见那位买主。
赵林找到买主,对他说:“我是星星街人,听人说你买了星星街赵六一的房子?”
“是呀。”买主答道,“有什么问题吗?”
“价钱还很便宜是吧?”赵林又问。
“是呀,他是我朋友,照顾我。”买主说。
“朋友?嘿嘿,朋友。”赵林冷笑着说,“赵六一是星星街上一个有名的缺德鬼,他让你做了冤大头。”
“怎么啦?”买主被说得一头雾水。
赵林便对他说:“他的儿媳妇不久前就吊死在那房子里,样子可吓人哩。那房子被街上人看作是凶宅。赵六一自己都不敢住。”
“啊!有这事?我这就去找他。”买主一听,立即怒从胆边生。
“别别,”赵林急忙朝他摆摆手说,“赵六一还是个出了名的吝啬鬼,钱到了他的手里,你是取不回的。你一个外地人,到了星星街,你能斗得过他这条地头蛇?最好的办法是到法院去告他。”
赵林一走,买主就打了赵六一的手机,责问他有没有此事。赵六一说得很干脆:“有啊。但生米已做成了熟饭,有本
事你去法院告我。”
几天后,赵六一收到了法院的传票。法院按照惯例,先进行庭外调解。赵六一最后接受了调解,并向他的朋友表示歉意,说自己一时钱迷心窍,对他隐瞒了实情。那位朋友是个脑子不太会转弯的人,以为他真的感到内疚了。两人就拿着法院的调解书去办理了过户手续。赵六一又将房子买回来了。
六
突然传来消息:星星街的房子暂时不拆了。
星星街一下子懵了,人们纷纷责问:政府为什么出尔反尔?
拆迁办的人说,碰到了两个钉子户,而且是两根拔不动的钉子。街上的人对此惊诧莫名:这么优惠的拆迁条件,竟还会有钉子户,难道房主的大脑小脑都出了问题?后来一打听,却是那两个财产上亿的大老板,也就是街中部南大河边上的两幢别墅式楼房的房主。这的确是两根拔不动的钉子,他们公开声明,不管给多少钱多少房也不同意拆,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造了那楼房才发起来的,怕动了风水。同时,他俩是大老板,关系多,后台硬,拆迁办奈何不了他们。
突然又传来消息:星星街的房子永远不拆了。南大河是古运河,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而星星街是南大河边的一个重要的街区,要保护。最终的方案是立面改造,修旧如旧。
责任编辑 田冯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