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笠地,张 娣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杭州 310058)
Thompson[1]65指出,评价是任何语篇的核心部分,是语篇中人际意义分析的必备要素。评论者在对作品进行客观评价的同时,须维持自身与作者、读者之间和谐的人际关系。“学术书评的主要目的就是评判作品的‘好’与‘坏’,其本质是评价,所以充满了评价资源。如何避免过度主观化,形成和谐的学术氛围对书评人际意义的实现具有重大意义。”[2]
20世纪90年代,Martin和White在系统功能理论的基础上,拓展了人际意义的理论框架,开始关注语篇层面说话者的态度意义和立场,提出了评价理论这一新概念[3]。Martin指出:“评价理论是关于评价的,即语篇中所协商的各种态度、所涉及的情感的强度以及表明价值和联盟读者的各种方式。”[4]根据相关研究,评价理论体系包括三大子系统——态度(Attitude)、介入(Engagement)和级差 (Graduation)[3][5-6]。采用评价理论来分析英汉学术书评既可以验证评价理论对汉语语篇分析的可行性,又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书评中人际意义的表达,指导和规范学术书评的阅读和写作,推动跨文化学术交流和传播。
由于用整套评价理论来分析语料的工作量相对较大,很难实现解释充分性,而子系统级差是在评价理论框架内对态度强弱进行分级的资源,跨越整个评价系统[7],因此笔者选取级差理论作为理论框架。级差系统包括语势(force)和语焦(focus) 两部分。图1为Hood[6]的级差理论框架。
图1 Hood的级差理论框架[6]
国外对于学术书评的研究始于Motta-Roth[8],他从结构的角度对60篇书评进行语类结构和评价策略分析,总结了学术话语中的四种共现修辞策略。
后来Valor[9]从语用的角度分析书评的礼貌和语气,发现书评作者常用礼貌的叙述以期保持与读者的和谐关系。Hyland[10]对书评中的评价进行讨论,发现书评作者对于原作整体上持赞赏态度。真正引领运用评价理论分析学术书评研究潮流的是Hood,他发现学术论文的作者在呈现自己观点的时候倾向于采取客观的态度,且从评价理论的“态度”和“级差”角度分析了学术论文的人际意义和评价立场[6]。
国内的相关研究较晚。柳淑芬[11]以Motta-Roth[8]提出的结构为框架对比分析40篇英汉书评的修辞结构,发现英语书评倾向于描述,汉语书评则倾向于评价。王红阳、程春松[7]运用评价理论分析40篇英汉学术书评,发现英语学术书评的态度表达更加直接,否定评价比例较高。张滟[12]通过自建小型英语学术话语语料库,研究学术话语中级差范畴化的构建过程。黄小蕊[13]对比分析10篇英汉语言学类学术书评,发现英汉书评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分别是介入资源和态度资源。布占廷[14]从负面评价的角度对英汉语言学书评进行对比语义分析,并从语境层面提供解释。
从特点上来说,国外学术书评研究起步较早,角度多样,理论较国内更成熟,系统性更强,尤其是Hood完善并发展了评价理论框架,意义非凡。但国外研究的缺陷是没有集中在评价理论框架内。
相对而言,国内用评价理论来研究学术书评的论文数量较多,但也存在一些问题。
第一,虽然此研究相对国外较多,但论文总数量依然较少,据中国知网(CNKI)统计,从2007年到2016年仅有31篇相关论文被收录(见表1)。
表1 2007—2016年CNKI收录的学术书评论文发表数量
第二,国内用评价理论分析的学术书评中,语言学类书评所占比重相对较大。大部分研究对象是广泛的学术书评,没有考虑不同学科书评之间的差异性,见表2。
表2 评价理论框架下不同学科类别的学术书评论文数量
注:“其他”指的是不区分学科类别的书评研究
第三,用评价理论来分析汉语书评的研究较少。在31篇论文中,仅有一篇单独研究了汉语书评,而单独研究英语书评的有17篇。
另外还有一些国内外研究普遍存在的局限性:语料较少,研究者选取的书评总数最多为60篇,很多都只选了20到30篇;前人研究多以整套评价理论为框架,研究视角过于宽泛,不够深入;所有相关研究都只做了共时研究或者没有控制时间这一变量,缺少历时方面的证据。
鉴于英汉对比研究可以检验级差理论在汉语语篇分析中的可操作性以及在不同文化语境中的应用差异性,笔者拟对比分析英汉学术书评的异同,具体旨在回答三个问题:
1.英汉语言学类学术书评的级差资源是否丰富?
2.英汉语言学类学术书评的级差资源是否存在差异?若有,其原因是什么?
3.学术书评的研究是否具有历时研究的价值?
考虑到内容覆盖面问题,笔者选择《外语教学与研究》《当代语言学》《现代外语》、LinguisticInquiry、LanguageTesting、AppliedLinguistics这六种国内外语言学核心期刊,并从中选取了2007—2016这十年的中外书评各60篇(共120篇),构建了小型语料库。之后在手动标注的基础上,借助AntConc软件中的Wordlist,Concordance和Concordance Plot等功能,对语料中级差资源的出现频次和分布情况进行分类统计。最后采用定性与定量相结合、共时与历时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对英汉学术书评中级差资源的使用进行对比分析。
本文的120篇书评均随机选择于上述六种期刊,每刊每年随机选两期,年份从2007年到2016年。其中,英文书评每篇字数在2500~3000字左右,汉语在5000字左右。其主题涵盖较广,涉及二语习得、句法学、语用学、社会语言学、外语教学、语言测试、文本分析等。按照图1所示的Hood级差理论框架,将语料中的级差资源标注出来,下面将挑选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例子来阐释标注过程。
级差资源包括语势和语焦,而这两个子系统又可以分为提升(up-scale)和降低(down-scale)两种意义选择。语势侧重话语的力度,语焦则关注话语对象的典型性。语势资源可以通过加强描述对象的属性强度、描述过程的效力和意态提议来实现强化(intensification)效果,还可以通过一定手段实现对描述对象数量、过程和频次的量化。
例1 “One of thegreatestachievements of their project is a…”
例2 “对于理解Wittgenstein的后期思想而言,该问题十分重要。”
例1和例2通过添加前置副词或形容词,实现了对描述对象属性力度的强化。
例3 “ The next two chapters relatecloselyto the pedagogical practice…”
例4 “根据语用假设,语用与语境限制紧密联系,同时语用又影响句法派生。”
在例3和例4里,书评作者添加了方式状语,强化了其过程效力。
例5 “…all partsmustbeconsidered important.”
例6 “…this bookshouldnevertheless be of interest to language testers…”
在例5和例6里,书评作者通过对意态提议的强化,增强了话语的力度。
通过实现量化来增强或减弱话语力度的例子有:
例7 “作者用了大量篇幅归纳和论述Wittgenstein在语法的任意性问题上所持的观点。”
例8 “ I was very impressed by the persistent and continuous efforts invested by the first author and his colleagues overalongperiodof time in solving…”
例9 “但人们通常认为以上著作与《哲学研究》相比,其学术地位不太正式,因而常常忽略这些著作。”
例10 “本书作者则认为 Wittgenstein后期,可能偶尔把上述观点作为他的主要观点。”
例7涉及实体数量的量化;例8涉及时间跨度的量化;例9和例10则侧重于频率,其中例9使用的是高频率词,而例10是低频率词,因此例10的话语力度相较而言就更弱。
和语势资源不同,语焦资源与话语力度强弱无关,而与评价对象和范畴原型之间的相符性、差异性有关。其中提升语焦对应相符性或一致性,降低语焦对应差异性。如Hood的级差理论框架所示,语焦又可分为明晰化和现实化,分别通过对评价对象真实性、特异性的描述和采用完成性、实现性的词句来实现,如:
例11 “ But this last point isreallya question of how well the language and testing experts have documented their thinking,processes…”
例12 “这三大生物码对音系表征的语音实施形成了一定的制约。”
例13 “ Scholars and graduate students in particular will find this lucid synthesisveryhelpful.”
例14 “…assists readers in appreciating howthoroughlyembedded they are in a highly test-oriented culture.”
例15 “这种分析方式可以更好地实现微观话语分析与宏观社会分析的对接。”
例11、12涉及评价的真实性,例11通过提升语焦来增强真实性,而例12使用降低语焦,在态度上增添了一种不确定性。例13反映了描述对象的特异性。例14、15体现的则是完成性和实现性,属于提升语焦。
通过运用AntConc软件的Word List、Concordance和Concordance Plot功能,本文分析了级差资源的大致位置分布情况。以下从四个方面来比较英汉语言学类学术书评中级差资源的分布特点:总体资源分布情况、语势资源和语焦资源的分布情况、提升资源和下降资源的分布情况、级差资源分布的历时特点。
表3是所选120篇文献的级差资源统计结果,分别按照年份统计了两种语言的语势和语焦资源使用数量,其中语势和语焦又分为强语势(提升语势)、弱语势(下降语势)和强语焦(提升语焦)、弱语焦(下降语焦)。
图2为2007年至2016年英汉语言学类学术书评级差资源出现频次的对比图。可以看出,两者差别并不大,其中英文书评级差资源每年出现的平均次数约451.5次,中文约496.4次,即平均每年每篇英、汉书评的级差资源分别出现约75次和83次。而通过AntConc统计得出,每篇语料中出现最多的词(通常英文是“the”,中文是“的”)的频次约110~200,所以从数值上来看,总的来说级差资源在英汉语言学类学术书评中的分布均较为丰富。
表3 2007—2016年英汉语言学类学术书评级差资源统计
图2 2007—2016年英汉语言学类学术书评级差资源总量对比
这一现象并不难理解,因为学术书评本身是一种介绍和评价性的文体,存在大量的评价资源,级差资源对作者表达立场和阐明观点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因此在书评中分布较多。汉语的级差资源总量多于英语,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作者选取的汉语语料文本更长,正如前文所述,汉语书评的平均字数在5000字,英语的只有2500~3000字。至于是否存在相同字数的汉语文本比英语使用更多级差资源的可能,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从图3可以看出,如果分别比较两种语言内部的语势、语焦资源分布,不管是英语还是汉语书评,语势资源的使用均多于语焦资源。其原因可能跟学术书评的特征有关。虽然学术书评从本质上来说是评价性的文章,但是多数书评的目的是推荐所评价的书,因此相较于话语的清晰度而言,作者更侧重于话语的力度方面,即需要有坚定的立场和态度,这样才能引起读者共鸣,达到作者的写作目的。因此,与跟清晰度有关的语焦资源相比,跟力度、立场有关的语势资源会更多地为书评作者所使用。
另外,对比两种语言的语势和语焦资源也会发现一些不同点。因为英汉书评的文章篇幅不同,所以无法直接用数量作对比,笔者对比了两种资源分别所占的百分比(见图3)。
图3 2007—2016年英汉语言学类学术书评语势、语焦资源所占百分比
从图3可以看出,英语书评使用语焦资源较多,而汉语书评更倾向于使用语势资源。英语书评中的语焦资源使用量基本都在35%以上,只有2009年和2010年略少,分别是33%和31%。而汉语书评的语焦资源最多才达34%,多数都是30%左右,最低的仅有23%(2015年)。
笔者认为,这一现象与中西方不同的思维方式有关。西方人倾向于精确性思维——推崇科学和理性,“注重思维活动的严谨性、明晰性和确定性”以及“思维程式的数学化、形式化、公理化、符号化及语言的逻辑性”。而中国人倾向于模糊性思维——“综合地把握其总体特征,缺乏对事物本质的准确认识,注重对事物进行质的判断,忽视对事物进行量的分析”,“疏于分析实证,重视直觉体悟,缺乏逻辑推理”。[15]面对同一个评价对象,西方人更注重精确度,比如使用清晰的概念,划分不同的范畴等,因此使用的语焦资源更多。而中国人更多地采用模糊的概念,更愿意从整体上去把握对象的特征,集中于经验的判断而非理性的分析和推理,因此使用的语焦资源较少。
比较表3英汉书评中提升和下降资源的分布情况可以看出,两种语言中的提升资源的总量(包括语势和语焦)均远超下降资源。这一现象也跟书评的文体有关。正如前文所说,书评作者在很大程度上希望将所评价的书籍推而广之,因此运用大量的提升资源,希望与潜在的读者结盟。Martin和White提到,当评价者使用提升资源时,是在最大限度地宣扬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并邀请潜在读者同意自己的观点以实现其写作目的[3]。
英汉学术书评中的提升和下降资源除了在总体分布上有共同特点之外,在语势的分布上也有相似性——英语和汉语的提升语势均大大超过下降语势。这与上一现象的原因也基本相同。因为语势的特征体现在话语的力度上,为了鲜明地表现评价者的立场,提升语势被大范围地使用。另外笔者用AntConc软件的Concordance Plot功能辅助分析了30个典型提升语势资源的分布位置,发现这些资源的分布贯穿始终,也从侧面反映出评价者的立场。图4以“more”为例,呈现了典型提升资源的分布位置。
虽然两种语言在提升和下降语势方面有很大的相似性,但在语焦方面却截然不同。从表3可以看出,英语学术书评的下降语焦所占的比例比汉语大,且有7个年份下降语焦的比例超过提升语焦;而在汉语中,只有2007年的下降语焦超过提升语焦。通过Concordance和Concordance Plot分析下降语焦所在的语境和位置,笔者发现大多数下降语焦都分布在文章的批评部分。也就是说,当评价者在对评价对象做出批评的时候,态度是带有试探性和不确定性的,这时,评价者并不旨在与潜在读者达成共识,而是使用下降语焦资源,使自己的态度变得相对模糊,从而避免潜在的意见分歧者对评价本身的可信度提出质疑。另外,笔者还发现,汉语书评中的批评性意见比英语的少。文字中虽也有对评价对象的质疑,但所占的比重不大,且质疑的力度不如英语书评大。而英语书评对所质疑的观点有相对较多的阐述,所占篇幅更长,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其下降语焦比重更大。同时,这一现象也从侧面体现了中西方思维方式的差异,中方偏向于求同性与整体性,而西方侧重于求异性与分析性。中国人一般都较少提出反对意见,更倾向于同主流观点一致;而西方人更善于批判性的思维,从不同的角度来分析问题而不是急于表明态度。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上述有关模糊性与精确性思维的讨论。
图4 提升资源“more”的位置分布
笔者从级差资源总量、语势与语焦资源、提升与下降资源三个方面对比分析了从2007年到2016年120篇英汉语言学类学术书评的级差资源,从以上各图表可以看出,两种语言的书评内部级差资源的分布变化情况并没有明显的与年份相关的特点。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学术书评的撰写有一定模式,且该模式不易受时间影响,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及未来较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所以历时研究的价值不大。
本文基于评价理论的下属子系统——级差系统,借助语料库的方法和AntConc软件,从级差资源总量、语势与语焦资源分布、提升与下降资源分布三个方面对比分析了从2007年至2016年十年间120篇英、汉语言学类学术书评的级差资源分布异同,并解释了其背后的原因,研究结果表明:
第一,英汉语言学类学术书评中均分布着丰富的级差资源。
第二,英汉学术书评中的级差资源分布具有相似性,但也存在差异,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语势与语焦资源方面,英汉学术书评中的语势资源都远多于语焦资源。因为大部分书评作者旨在推荐所评价的书,所以行文更注重话语的力度,通过坚定的立场和态度来引起读者的共鸣。但相较于英语书评而言,汉语书评较少使用语焦资源。这与中西方不同的思维方式有关,中国人倾向于模糊性思维,而西方人更偏重精确性思维,所以英语书评更多地用语焦资源来清晰地呈现作者想法。在提升资源与下降资源方面,英汉书评在总体上均更多地使用提升资源。这是因为只有当评价者使用提升资源时,才能最大限度地忠于自己的立场,从而与潜在读者达成共识,以实现其写作目的。但在提升语焦和下降语焦方面,英汉书评的差异较大,相较于汉语而言,英语使用下降语焦资源更多。通过分析语焦分布位置得出,下降语焦一般用在书评的批评部分,而汉语的批评部分较少,所以汉语书评中的下降语焦资源更少。而这一现象仍与中西方思维方式差异有关,中国人倾向于求同性与整体性,西方人更侧重求异性与分析性。
第三,综合分析2007—2016年的数据得出,英汉语言学类学术书评级差资源的分布变化情况与年份没有明显相关的特点,因此历时研究的价值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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