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玮
(1.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2.天津天狮学院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1700)
对举方位结构是指由两个语义相对的单纯方位词组合而成的语法形式,这种语法形式既标记已词化的语言单位,也标记未词化的语言单位。本文主要研究三个对举方位结构,由“上”和“下”、“左”和“右”、“前”和“后”,分别对举组配而成的“上下”“左右”“前后”格式。通过对语言事实的考察,我们发现对举方位结构“上下”“左右”“前后”的语义、形式均呈多种样态。从语义上看,在现代汉语中“上下”“左右”“前后”都是多义形式,即一种形式拥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相互联系的意义(三者语义表现见表1)。
表1 对举方位结构“上下”“左右”“前后”的语义表现
从形式上看,既有结合比较松散的短语形式,又有结合十分紧密的词语的形式。例如:
1.我住第五层,上下两层也是我们订的房间。
2.两个孙女儿坐在奶奶左右。
3.房屋前后绿树围绕、林木参天。
4.亩产八百斤上下。
5.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
6.1989年前后,财大气粗的韩玉姬做了一件出乎人们意料的大举动。
例1、2、3中的“上下”“左右”“前后”都是短语,是单纯方位词“上”和“下”、“左”和“右”、“前”和“后”前后并置构成的格式,黏合度不高,且意义基本保持不变。例4、5、6中的“上下”“左右”“前后”都是词语的形式,黏合度高,其意义与原本表示方位的意义不同。
由此,本文特选对举方位结构“上下”“左右”和“前后”作为研究对象,并针对其丰富的语义表现和多样的形式特征展开讨论,以北京大学CCL语料库中的古汉语语料为考察对象,描写对举方位结构“上下”“左右”“前后”的语义演变过程,梳理其义项间的衍生关系,并讨论其语法化、词汇化和主观化问题。
单纯方位词并置对举的结构历史悠久,由“上”和“下”对举组配而成的“上下”结构更是早在上古汉语中已被广泛使用,且已有多种意义共现。通过对北京大学CCL语料库中《尚书》《晏子春秋》《左传》《仪礼》《论语》《战国策》《周易》《墨子》《周礼》《楚辞》等十部典籍的考察,我们发现对举方位结构“上下”在上古汉语中已出现空间义、事体义、层级义和动作义的分化,且各义的使用频率都不低。
在上述十部典籍中,对举方位结构“上下”共112例,标记空间义,指称上、下空间位置的用例约占6%。
7.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楚辞·离骚》)
8.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楚辞·九章》)
例7和8中的对举方位结构“上下”是“上”和“下”并置组合而成的体词性短语,标记上下两个位置,“上”和“下”可以替换,其意义基本不变。“上下”在现代汉语中仍表达空间概念的意义,与其在上古汉语中的语义、功能保持一致(见例1)。下文的对举方位结构“左右”和“前后”的空间义与“上下”的空间义相同,在现代汉语中也未词化。
与其空间义相类,“上下”的事体义同样以体词性短语的形式出现,指“天地、君臣、父子”等义,在上古汉语中“上下”事体义的使用频率较高,约占112个用例中的67%。
9.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楚辞·天问》)
10.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周易·泰》)
11.其正也,不失上下之伦。(《晏子春秋·内篇问》)
例9、10、11分别对应“天地、君臣、父子”。与上古汉语不同,现代汉语中“上下”事体义的外延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改变。如“君臣”义隐退了,而类似的“上级和下级”义则相对显著。同时,“父辈子辈”义则一直保留,但原有的封建等级色彩淡化了。例如:
12.关系密切,友谊深厚,是处理好上下关系的感情基础。
13.孩子成绩优异,全家上下都很高兴。
“上下”的动作义在上古汉语中也有体现,表示“由低处到高处”和“由高处到低处”,在112个用例中约占15%。与其空间义和事体义不同,动作义体现为谓词性结构。
14.螭龙并流,上下悠悠只。(《楚辞·大招》)
“上下”在上古汉语中的动作义的用法一直延续至现代汉语,且直至现代汉语其动作义仍是“上”“下”意义的合取,并未词化。例如:
15.人老了,上下楼都成问题了。(指上楼和下楼)
在上古汉语中,“上下”已经分化出层级义,指地位的尊卑、事物的好坏等,在对举方位结构“上下”的112个用例中约占12%。
16.夫礼,所以整民也。故会以训上下之则,制财用之节。(《左传·庄公二十三年》)
17.凡均力政,以岁上下……无年则公旬用一日焉。(《周礼·地官》)
例16、17中的“上下”分别对应尊卑、好坏。与其事体义相类,“上下”的层级义在现代汉语中仍有体现。例如:
18.他们俩年龄相当,个头儿也不相上下。
19.有些产品的质量各个企业难分上下。
相对其空间义、事体义和动作义而言,“上下”的层级义是更抽象、更虚化的意义,也由此较早出现了词化的倾向,至现代汉语已基本完成词化。例18、19“不相上下”“难分上下”中的“上下”显然不能通过插入“和”来进行扩展。
在中古汉语时期,“上下”的时间义开始显现,“上”表起点,“下”表终点,“上下”对举表示一个较长的时段。时间义的“上下”意义已经凝固,其部分意义之和并不等于整体之义,形式上也不能扩展,由此可见“上下”的时间义已经词化。
20.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汉书·司马迁传赞》)
例20中的“上下”标记由上到下的一个时段,与“古今”之义相仿。
在前现代汉语时期,“上下”衍生出意义和用法与现代汉语基本一致的约量义,即所谓的后置词或概数助词,指比某个数值稍多或稍少的量。“左右”和“前后”的情况与“上下”类似。
21.正在得意之际,只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妇……走进亭来。(《醒世姻缘传》)
与“上下”几乎相同,对举方位结构“左右”的使用也是历史久远,且在上古汉语中呈现多义,有空间义、事体义和动作义共现。
在上古汉语中,“左右”拥有两个事体义,用于标记“左右手”的是事体义1。在我们调查的十部典籍中,共出现对举方位结构“左右”213例,其中用于标记“左右手”的约占1%。
22.司马袭进,当楅南,北面坐,左右抚矢而乘之。(《仪礼·乡射礼》)
“左右”的事体义2指处于左右之人,近侍或帮扶、辅佐之人。在上古汉语中“左右”的这种用法使用频率极高,约占全部用例的62%。
23.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尚书·说命(上)》)(指辅助之人)
24.宗于父兄故旧,以为左右。(《墨子·尚同中》)(指近臣)
与上古汉语中“左右”事体义的高频使用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事体义并不见于现代汉语。另外,从意义是否凝固的角度上来看,事体义1还属短语形式,而事体义2则已经词化。
空间义是上古汉语中“左右”结构的高频用法,占全部用例的33%,标记左右两个位置。
25.左右有钩距。方三寸。轮厚尺二寸。(《墨子·备高临》)(指左右位置)
上古汉语中“左右”的空间义,在现代汉语中同样是其常见用法(见例2)。
“左右”的动作义在上古汉语与现代汉语中的含义并不完全相同,在上古汉语中“左右”除具有现代汉语的“控制”义外,还具有“向左、向右”之义,然而现代汉语中却并不见后者。上古汉语中动作义的使用频率并不高,约占全部用例的4%。
26.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论语·乡党》)(指手向左、向右)
27.凡师,能左右之曰以。(《左传·僖公二十六年》)(指控制)
可见,“左右”的两个动作义一个已然隐退,另一个则已词化,其意义已不能由字面义获取。
“左右”约量义的用例最早可以追溯到中古汉语早期,但其广泛使用始于前现代汉语时期。其用法与现代汉语出入不大,指比某一数值稍多或稍少的量。
28.儒者说曰:太平之时,人民侗长,百岁左右,气和之所生也。(《论衡·气寿》)
在前现代汉语时期,“左右”衍生出条件义,指“所有条件”,与“反正”意义相近。其用法与现代汉语几乎没有差别,是一个副词。
29.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索性说了……和主人阴魂做一处。”(《水浒全传》第六十一回)
与“上下”“左右”相类,对举方位结构“前后”在上古汉语中已呈现多义现象,分化出空间义、事体义和时间义三种意义类型。
在我们考察的十部典籍中,“前后”并置对举仅18例,表空间义的实例约占90%。或指称处于参照物之前之后的位置,或指称参照物本体的前后两端。
30.巡其前后之屯,而戮其犯命者;断其争禽之讼。(《周礼·地官司徒第二》)(指前后位置)
31.弩臂前后与筐齐。(《墨子·卷十四》)(指前后两端)
上古汉语中的空间义,与“上下”“前后”一致,在现代汉语中得以完整保留(见例3)。
在我们考察的十部典籍中,并未出现“前后”标记时间义的用例。但在同期其他典籍中,我们找到了“前后”标记时间义的实例,通常指从过去到现在或未来的一段时间。
32.知古则可知后,古今前后一也。(《吕氏春秋·卷十一》)(指由过去到未来)
在现代汉语中,也有以“前后”标记时间的用例。例如:
33.刘曜很有才,写得一手好字,前后当了12年皇帝。
与“上下”的时间义类似,“前后”的时间义也不是“前”和“后”意义的简单相加,时间义的“前后”已词化。
在上古汉语中,“前后”还具有事体义,指过去和未来之人。在所查十部典籍中,“前后”的事体义约占全部用例的10%。相较在古汉语中不低的使用率,“前后”的事体义在现代汉语中已不见使用。
34.天既降祸于吴国,不在前后,当孤之身。(《国语·吴语》)(指先王与后继之君)
另外,事体义的“前后”语义不够凝固,整体意义基本等于“前”和“后”之和,由此看来事体义的“前后”是词汇形式。
在中古汉语晚期,“前后”衍生了与现代汉语基本一致的约量义,指以参照点为中心向前和向后散发开的一段时间或这一范围内的某一时点。
35.某二十岁前后,已看得书大意如此,如今但较精密。(《朱子语类·卷一百四》)
依据上文所述,对举方位结构“上下”“左右”“前后”的语义演变大体可表述如图1。
这些意义之间是如何联系的,也就是说这些意义是如何由一个衍生出另一个或几个的?认知语言学家认为,意义的衍生一般是通过隐喻和转喻机制完成的,语义演变的一般规律是由具体到抽象。“隐喻”以相似为基础,表现为“源域”(source domain)内一个相对具体的概念投射到“目标域”(target domain)内一个相对抽象的概念。[1]转喻是一个“参照点”现象(reference point phenomena),是一个实体通过转喻表达以参照点的方式为目标体提供心理通道的过程,即把中心的和高度凸显的项目作为认知参照点,来唤起其他不太凸显的项目。[2]
图1 对举方位结构“上下”“左右”“前后”的语义演变过程
首先,从“人体中心论”的角度来考虑,人类在与外部世界进行互动时,最先感知的是自己的身体。由此,“左右”的事体义1(左右手义)应该比其空间义更基本,更早被人们概念化。其空间义应该是其事体义1的转喻,详言之,即人们利用相对显著的身体部位指代处于此部位的相对抽象的方位概念。同时,这也符合语义由具体到抽象的演变路径。本文将其记作:事体义1→空间义(左右)。
其次,空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方所,人类与客观世界的互动始于空间,空间范畴是人类对客观世界认知的基本范畴。人类的许多概念都是以空间概念来构建的。[3]“上下”和“前后”的事体义和“左右”的事体义2正是由其空间概念构建的,构建的机制是转喻。对举方位结构的事体义“天地、君臣、父子、近侍、辅臣、过去和未来之人物”一方面是相对抽象的概念,另一方面又受封建礼教、禁忌的影响,这些概念相对不够具象,也不宜直陈。但天和地分居人体上下位置,君臣、父子的身份有上下之分,近侍、辅臣常居君王左右,过去和未来的人物处于现在的前方和后方,这些概念的方位意义却具体可感且较为显著。由此,由方位结构来转指与其有一定关系的抽象概念是一个比较适宜的选择。另外,“上下”的层级义显然是其事体义的进一步虚化,由地位的高低隐喻尊卑、好坏。我们将其标记为:空间→事体→层级(上下);空间→事体2(左右);空间→事体(前后)。
再次,在语言使用者的心理空间里,“行为”的理想化认知模式(ICM)含有施事、受事、工具、时间、行为本身、行为结果、处所等,这些因素之间存在的转喻关系,认知语言学称之为“行为转喻”。“上下”“左右”的空间义与其动作义的关系便是行为转喻的一个类型,即利用相对凸显的行为终点,转指不太显著的动作行为。记作:空间→动作(上下);空间→动作(左右)。
又次,由空间概念到时间概念的隐喻已是认知语言学家们公认的语义发展规律。徐丹指出,语言中的时间词往往是空间词的隐喻,空间词是通过语法化过程从其他词类分离出来的,而某些时间词又进一步通过隐喻从空间词中引申而来。[4]显而易见,“上下”和“前后”的时间义是其空间义的隐喻。记作:空间→时间(上下);空间→时间(前后)。
与时间义类似,“上下、左右、前后”的约量义同样是其空间义的隐喻。约量语义由一个连续的数字域来表现,实际只对应于数轴上一个数值区间内的某一点。[5]也即,约量体现一个数字“域”,对应一个“范围”,而恰好“上和下”“左和右”“前和后”具有构建一个范围的语义基础,即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以及从前到后。由此,空间隐喻约量是一个适宜的选择。从另一个角度看,空间和约量极为相似,差异仅限修饰对象不同,空间限制事体,而约量则限制数值而已。记作:空间→约量(上下);空间→约量(左右);空间→约量(前后)。
最后,按常理来说,事物有“左、右”之分,“左、右”通常又是事物的整体,如左眼和右眼就是人体眼睛的全部,左耳和右耳是人体耳朵的全部,由此可见“左右”具有转指“整体”的语义基础。而“左右”的条件义标记的也是整体,是条件的整体,即“所有的条件、反正”,这便为二者的隐喻关系建立了基础。可见“左右”的条件义也是其空间义的隐喻,只不过其间还经过了一个转喻的操作。记作:空间→条件(左右)
综上可见对举方位结构意义间的衍生关系,见图2。
图2 对举方位结构意义间的衍生关系
从总体来看,对举方位结构语义演变的过程,也是一个词汇化以及伴随着主观化的语法化过程。除“左右”的动作义(“控制”义)外,上古汉语时期的语义类型大多表现为短语形式,它们的黏合度不高,意义也并不凝固,基本能够与“上和下”“左和右”“前和后”替换,且整体意义为部分之和。由于这些语义类型都较实在、具体,因此直到现代汉语仍是短语形式。与此相反,上古汉语之后衍生出的语义类型,意义则较虚化、凝固,不能与“上和下”“左和右”“前和后”替换,整体意义也并非部分意义的简单加和,而是词汇形式。
对举方位结构的语法化主要表现为意义衍生和语法功能的由实到虚。意义的虚化指其源域到目标域的投射,表现为从具体的、实在的“空间义、动作义、事体义”到抽象的、虚化的“层级义、约量义、条件义”的投射。语法功能的由实到虚指实体成分到修饰成分的转变,即由体词性结构到概数助词或后置词(约量义的“上下、前后、左右”)和副词(条件义的“左右”)的转变。另外,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对举方位结构的语法化还伴随着主观化,即新衍生的意义类型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言者的观点、态度和评价等。如“约量”是对某个量值的主观估测,“条件”是言者的主观选择。
本文基于历史语料,就对举式方位结构“上下”“左右”“前后”的多义表现进行描写分析,刻画这三个结构的语义演变路径。对举方位结构“上下”“左右”“前后”是多义形式,其古今语义表现相差无几;其意义之间依靠隐喻和转喻机制相互联系;其语义演变伴随着词汇化、语法化和主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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