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龙
数词具有固有形式和借词2种形式,在汉藏语中比较常见。汉语的数词在文字上有2套,如财务常用的壹、贰、叁等,对应阿拉伯数字1、2、3等。中国境内的一些少数民族语也是如此。陈其光先生的《苗瑶语数词》分析了苗瑶语数词的结构和功能,指出苗瑶语有2套数词,并对数词的功能和音变做出描写和解释,例如:“十”有 4种读音,单说是 kou313,系数词前是 kou31,在系数词后是 kou313或 tɕou13[1]。舒化龙、肖淑琴在《瑶语数词初探》中简要分析了瑶语中的2套数词存于一种语言系统中。所谓2套,就是说在用法和讲法上分别有 2种不同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套是表示数目的,我们叫它基数词,另一套主要是表示事物次序的,我们把这套叫序数词。基数词和序数词相结合构成瑶语数词的完整体系[2]。关于汉藏语数词特殊音变的研究,早期比较有代表性的是马学良先生,他在调查撒尼彝语的时候发现,数目字“二十”和“七十”有一种特殊的音变现象,这种变化并非撒尼彝语所独有,而是彝语许多方言和彝语支一些亲属语言所共有的现象。马先生用方言和亲属语言的比较、构拟的方法,对彝语数词“二十”和“七十”中的音变现象及其来历提出了可能的解释。他认为,古彝语是有过辅音韵尾的,随着舒促韵母的发展,才出现这种特殊的情况。木格倒苗寨位于四川省叙永县分水镇,具有少数民族散居的典型特征,该苗寨周围都是汉语方言聚居区,所以木格倒苗语是一个方言岛。笔者以四川木格倒苗语为例,分析数词变体的语用特点、变体原因,是方言岛语言变体的一种实证研究个案。
本篇主要介绍木格倒苗语中与数字有关的数词结构,不包括概数的表示形式。
1.基数词(苗语读音)
包括:一(i33),二(au33),三(pie33),四(pləu33),五(tʂui33),六(tʂəu44),七(ɕaŋ55),八(ʑi13),九(tɕa31),十(kə u13)。
2.单位数词(苗语读音)
包括:百(pɑ33),千(tsh∧33),万(wɑŋ13)。
“十”(kəu13)具有基数词和位数词的功能,苗语数词(木格倒苗语)的“百”“千”“万”也是借入的位数词。
1.组成系位数词
木格倒苗语表示十以上的数词,与基数次序组合有2种结构:二十以下为基数词“十”+系数词;二十及以上为系+位(+系)。系位数词(苗语读音)举例对比如下:
十一(kəu13i33),十二(kəu13au33),十三(kəu13pi33),十四(kəu13pləu33),十五(kəu13tʂui53);
二 十 (nən21ŋkəu13), 三 十 (pie33tɕəu13), 四 十(pləu33tɕəu13),五十(tʂui53tɕəu13),六十(tʂəu44tɕəu13);
一百(i33pɑ33),一千(i33tsh∧33),一万(i33wɑŋ13),一百零一(i31pɑ33lin31i33),一百五十(i31pɑ33tʂui31tɕəu13)。
2.组成序数词(苗语读音)
包括:第二(ti13i33),第三(ti13pe33),第十(ti13kəu13),第十一(ti13kəu13i33)。
3.组成数量结构
苗语的数量结构是数词在前量词在后(苗语读音),如:
一条裙(i33phau33t∧33),一条牛(i33to13o31),
一张纸(i33tsai13ntai53),一双鞋(i33ŋai13khəu55),
一把刀(i33tʂaŋ33ts∧24),一块石头(i33tlai13ʑui)。
数量结构中的数词,无论基数还是系位结构,组成数量结构不发生变化。木格倒苗语表示月份时不能用数词+月组成,而是用生肖纪月法。
木格倒苗语数词“十”,基数词时为 kəu13(下称“十 a”);位数词有 2 种情况,如:“二十”读音为nən21ŋkəu13(下称“十 b”),三十以上的“十”读 tɕəu13(下称“十 c”),如三十 pie31/33tɕəu13。 这种竞争和互补共存的特例,反映了语言发展变化的层次性和渐变性。根据数词“十”的分布,kəu13是基本形式,而下文主要探讨“十”的2种变体。
木格倒苗语属于苗语川黔滇方言,它有这一方言的共性,因此,“十”的用法不是木格倒苗语的特殊现象。罗兴贵、杨亚东编著的《现代苗语概论》(川黔滇方言)提到:“在苗语数词中,‘二十’并不是aob+jouf,而是另外的一个表达方式,即nenl ngouf。这究竟是什么原因,还需要进一步研究。”[3]在讨论之前,“二十”在苗方言的对应情况见表1。
苗语的数词“十”在湘西苗语和黔东苗语中只有一种形式,在构词中组成“二十”时,没有发生变化。而在苗语川黔滇方言中,鼻冠音的出现并不是均衡分布的,因此在木格倒苗语中,“十b”比较容易得到解释。 因为在语流中,nən21ŋkəu13中的后一个音节的鼻冠音是来自于前一个音节鼻韵尾。这种音节中鼻音的成分具有动态性分布性,杨波用实验的方法证明:“鼻冠音缺乏独立性,声母的性质只由其中的闭塞音决定,鼻冠音不起作用,闭塞音是鼻冠闭塞音声母的主要成分”“在‘开音节+鼻冠音音节’的结构中,鼻音和前一个音节的元音结合紧密,行成新的音节构成体例。”[4]在亲属语里存在这种非鼻音韵尾和鼻音韵尾的差异性,而苗语固有词“十”中没有找到鼻冠音出现的例子。
从表1可以看出,苗语方言中有鼻冠音形式主要出现在苗语川黔滇方言中。也就是说,“十b”的鼻冠音是一个动态的成分,这个动态成分源自于前面音节末尾的语音特征。这个特征产生于古苗语“二十”的构词中,表示“二”的语义来源不是专用数词。“au”音节是川黔滇苗语数词“二”的固有词表现形式,但是今读“二十”没有用 ʔau43(木格倒 ɑu53),而是用的nen21。这需要在苗语内部找它的缘由。木格倒苗语中有表示“双”“对”的 ŋkɑi13(木格倒苗语的塞音已经很弱,听觉上接近ŋɑi13,关于鼻冠音的今读情况,需另文讨论),“双”表示“二”的同等意义在其他语言都有,如:汉语的“双亲”“双方”,英语的“都有”(double、both)等。 那么,苗语 nen21ŋkou24的 nen21来自于 ŋkai13(木格倒ŋai13)应该可能性比较大,例如:苗语方言中“双”的对应情况见表2。
表1 “二十”在苗方言的对应情况
表2 苗语方言中“双”的对应情况
从表2可以看出,“双”在苗语支的今读中全部保留了鼻音特征,湘西方言和黔东方言丢失了塞音特征。因此,ŋkɑi13声母古音是有鼻冠音的,因为今苗语中有这样的演变。又如:王辅世先生的《苗语古音构拟》[5]中,腊乙坪肉母 *NG 放韵 *ɔn的今读都是单鼻音声母,包括ɲ、n、ŋ三类。而木格倒苗语的*NG类字,今读 Nq 和 ŋ 两类,如:勤快 N qua13,窄 ŋai24、肉ŋ∧31等。因此可以推定,nen21来自于这类字,声母简化为n。也就是说,在以木格倒土话为代表的川黔滇苗语中,nen21ŋkou13是一个出现较早的表达位数的形式,并且沿用至今。只是在不同的方言中,音节的内部演变形式不一。
木格倒苗语的数词“十”有3种变体。已知表示“二十”的时候,它的读音为 nən31ŋkəu13,鼻冠音来自于前一音节的鼻音韵尾。但是在木格倒苗语中,这种结合能力越来越弱,说明这种鼻冠音特点只是某一个阶段的特点。事实上,尽管鼻冠音是苗语,尤其是东部方言和西部方言的重要特征,但是一般只与塞音结合,而在塞擦音前很少出现。那么,木格倒苗语的位数词“十c”是怎么形成的呢?木格倒苗语系数词,从“一”到“九”既有阴声韵,也有阳声韵,因此韵尾影响说很难解释;当然声调也很难用来解释这种变化,各种调值后都可能出现位数词(苗语读音),例如:
二(au13),三(pie33),四(pləu33),五(tʂui33),
六(tɕəu44),七(ɕaŋ55),八(ʑi13),九(tɕa31)。
这种现象是怎么产生的呢?首先可以排除借词的可能,参见汉藏诸语“十”。
在汉藏语分布区域,汉语有其特殊地位,一是分布广,二是文字系统发达。将民族语汉语同其他语言进行比较,可以为民族语,尤其是文字系统不发达的民族语提供参考。由于木格倒苗语的语言接触只有汉语方言,因此,借词的可能主要考虑汉语,苗语和汉语的数词“十”是较早的关系词。“十”的上古音构拟情况(2)见表 3。
表3 “十”的上古音构拟情况
1.上古音构拟情况
根据前人的研究成果,至少在上古音时期,苗汉语数词“十”有着严格的对应关系,这是语言同源的一条线索。
2.中古时期的反切和构拟
汉语“十”到了中古时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今音中的汉语“十”普通话音ʂʅ35,木格倒所在的西南官话四川话读音为 sε33,两者与苗语kəu13的差异更加明显,中古时期“十”的反切和构拟情况(3)见表4。因此借词的可能性不大,而语音的内部协调作用才是变体tɕəu13产生的真正原因。
表4 中古时期“十”的反切和构拟情况
苗语川黔滇方言中存在大量的变调,大多是使后面音节的超音段能量降低,主要表现形式就是调值低化。如基数词(苗语调)为:十一(kəu13i33)、十二(kəu13au33),基数词(实际调)为:十一(kəu13i31)、十二(kəu13au31)。数词 kəu13无论哪种变体都没有在音调上产生变化。作为一个不自由语素,出现声母的变体是可能的,因为舌根音的这种变化是比较常见的,汉语的发展也如此,这可能是发音省力原则的结果。
数词是语言的基本组成单元,也是观察语言的重要参数。有的语言数词丰富,有的固有数词比较少,在语言发展、演变以及交流中,各语言会通过不同的手段丰富其表义系统。木格倒苗语是苗语川黔滇方言的一部分,从它的发展和演变,特别是特殊数词的使用上,可以发现苗语演变的一些规律。苗语数词“十”,不是任意搭配的结果,而是有自身发展规律的。其中,kəu13是基本形式,特殊数词“二十”(nen21)(ŋkəu13)(kəu13)及其构成的数词是语音结合产生的自由特征。在木格倒苗语中,这种鼻冠音特征已经消失,“三十”以后的位数词tɕəu13是后起的变体形式,是语义弱化与语音协调发展的结果。
注释:
(1)木格倒苗寨,行政区域隶属四川省叙永县,地理位置云、贵、川三省交界的赤水河和乌蒙山地带,这里是一个苗语孤岛,有1 500余人,其中1 000人为苗族,60岁以上人口占40%左右,该地苗语属于苗语川黔滇次方言,周围村落都是汉族居民。
(2)信息来源参见:复旦大学中华文明数据中心中古音查询系统[EB/OL].[2017-10-01].http://ccdc.fudan.edu.cn/linguae/ltcPhonology.jsp.
(3)信息来源参见:复旦大学中华文明数据中心上古音查询系统[EB/OL].[2017-10-01].http://ccdc.fudan.edu.cn/linguae/ltcPhonology.jsp.
[1]陈其光.苗瑶语数词[J].汉藏语学报,2007(1).
[2]舒化龙,肖淑琴.瑶语数词初探[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2).
[3]罗兴贵,杨亚东.现代苗语概论·川黔滇方言[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16:66.
[4]杨波.现代苗语方言鼻冠音声母声学实验分析[D].北京:中央民族大学,2005.
[5]王辅世.苗语古音构拟[M].东京:日本国立亚非语言文化研究所,199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