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程
这个被认为“碰瓷”的十八线歌手,经常自厌,承认不自量力,却又疯狂追寻着每一个机会。
幕布拉开,梁欢身披红色斗篷、骑着高大的黑马走进节目现场。
他一脸狂喜,一边喊着“Gracias(谢谢)”,一边用左手不断飞吻,右手则高高举着一座价值28元的“水晶”奖杯。
《恶毒梁欢秀》播到第二季第五期,终于迎来高光时刻—2017年12月9日,在第二届中国文娱产业峰会上获颁十佳综艺奖。为将这一“荣耀”传递给更多人,获奖后的新一期节目里,梁欢和团队特意设置了这样一个开场。
“感谢奥斯卡、格莱美、艾美奖……都没把奖杯颁给我。”梁欢调侃道,“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和《恶毒梁欢秀》一起获奖的综艺,都是2017年的爆款节目,有很好的流量护航,如《吐槽大会》,播放量15亿;《爸爸去哪儿》第五季,播放量24.3亿;《中国有嘻哈》,播放量26.8亿;《明日之子》,播放量38亿;而《恶毒梁欢秀》,播放量只有0.03亿,“有望在这一季结束后冲至0.05亿”。
为表达对这个奖杯的感谢,梁欢把颁奖方三声的创始人王卓也请到了现场,回颁了一座“年度比较有眼光奖”—奖杯是一个现插在底座上的放大镜。
与其他获奖综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档节目开播以来除了流量欠佳,一直都是零赞助。
获奖当晚,《恶毒梁欢秀》总编剧和副主持人Tony Chou胸前还挂着正播着《恶毒梁欢秀》的平板电视,在会场外到处找投资,为节目“续命”。
对于没看过节目的人,他让对方当场下载搜狐视频APP观看,甚至拿出手机调到转账界面,说:“给我们转点钱吧,支持下。”
Tony Chou很卖力,但收效甚微—不排除这本身就是一种秀。难得有投资人感兴趣,得知节目是边播边拍模式,且已更新到第六期,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
《恶毒梁欢秀》在流量、招揽投资上的尴尬,映照着梁欢在这个时代的尴尬—他的“恶毒”,很多时候被认为是“碰瓷儿”、“想红”,最终沦为一个人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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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恶毒梁欢秀》,我是永远不爱你们的梁欢。”是每期节目的开场白。
《恶毒梁欢秀》由大鹏工作室推出、只在搜狐视频播周播,号称国内首档纯美式脱口秀,大致分为开场独白、播报奇葩新闻、当期话题、嘉宾访谈、创意短视频几个单元,以讲段子、吐槽新闻、贩卖观点为主,网友评价是“披着美式外衣的新闻联播”。
在有些观众看来,梁欢精于人设,比如那句永远不变的“永远不爱你们”,比如满口的“你国”,比如之前一再强调自己是“直的”而后又宣布出柜,比如指名道姓地公开直怼,比如对着镜头频频竖起中指—因为挑衅意味太明显,后期必须为他的手指打上马赛克。
但在支持者眼里,他是有趣、敢于讲真话、犀利、拥有多种才艺的多栖艺人,集段子手、主持人、创作歌手、电影导演、作家等角色于一身。
节目里,梁欢最喜欢的环节是话题讨论。在欧美火热的《囧司徒真人秀》和《约翰·奥利弗上周今夜秀》中,常能看到这样的设置。这是他施展“毒舌”的主战场。
他抨擊国产综艺没有内容,脱离现实生活,靠流量明星、动画特效和采访制造冲突,拉低观众智商。
他关注豫章书院,把其中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拿出来调侃,还请来“中式养生教育专家”吴世真谈治疗网瘾。
他尽量不错过任何一次网络热点,努力制造笑点的同时,传达自认为正确、深刻的价值观,却时常引来争议。
《恶毒梁欢秀》脱胎于梁欢2015年1月1日创办的电台脱口秀节目。他一个人就是全套班底—编剧、录音、剪辑、主持人,“差点把自己写死”。因过度劳累,他蛛网膜下腔出血,当场昏迷,所幸捡回一条命。这档脱口秀也因此停办。
2016年,大鹏工作室导演马犁寻找适合的主持人代替大鹏。《煎饼侠》之后,大鹏的主要精力放到了电影上,《大鹏嘚吧嘚》难以为继。他在媒体报道上看到了梁欢,又看到他在知乎回答的“如何看待《周六夜现场》”,决定找他来试试。
马犁最初只是想找大鹏的替身,编剧团队写好稿子,然后梁欢用有感染力的主持展现出来。
但梁欢习惯了在电脑前“纸上谈兵”,走到台前有诸多不适应。
“脱口秀99%的注意力都在主持人身上。主持人最应该做好的是前台表演,而我最大的短板是前台表演。”梁欢向火星试验室自嘲,“我是目前中国最差的脱口秀表演人。”
作家马伯庸记得,第一季开播前,他在街上碰到有些失魂落魄的梁欢,请他吃了一顿火锅。“他很明显紧张和焦虑。”马伯庸告诉火星试验室。
拍了两期后,梁欢直接撂了挑子。
之后,节目组调整思路,梁欢开始和团队一起熬夜写稿子,把自己的想法融入进节目,《恶毒梁欢秀》有了更多的个人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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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因为马东和许知远的一次对谈,梁欢抨击了广泛的犬儒主义。
“在当代的语境里,犬儒主义者被定义为那些喜欢消解各种意义和价值的人。在他们眼里,好坏、对错,是不重要的,他们或多或少的,都否定理想、信仰、追求,以及其他各种意义,并且认为自己是真正洞悉了生活真相的人。”梁欢在节目里说。
之后,他把话题引向马东,认为马东是用犬儒的姿态,心安理得地赚钱,“但商业上的成功也代表着智力上的进步吗?犬儒是一种智力上的自我矮化”。
抨击马东的同时,他捎上了大张伟。“大张伟不关心明天,马东什么都不在意,他们代表的犬儒主义,正在成为社会的主流。这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
这期节目播出后,在网上引起很大争议。“你谁啊?你有什么资格批判马东?”“梁欢就是典型的‘你上你也不行。”还有人称梁欢对犬儒的理解太过狭隘。
像往常一样,梁欢开启了“独当一面”模式,大战各种批驳者,愤怒地一一怼回去,并在拥有200万粉丝的微博上挂出他们的ID。
这场战争持续多日,卷入不少网络名人。谈及此事,梁欢很失望,不是因为被谩骂,而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用心没被领会。
“大家都在關注梁欢的姿态,而没有看到这个现象背后值得获得的思考。”梁欢叹口气,“也许大家已经冷漠了,不再care。”
这不是《恶毒梁欢秀》第一次制造话题。
这个点击量并不高的节目,过去两年里曾是若干网络话题的诞生地。
尤其第一季中,话题不断:凡客创始人陈年公开评价周杰伦是垃圾;二手玫瑰主唱梁龙自曝和王菲有过一段旧情,又评价五月天是整个音乐圈里最厌烦的摇滚乐队,“真不好听”;卓伟爆料拍到王菲与谢霆锋复合的经过,并以猜谜的形式放出了包括隐婚生子、出轨在内的3个明星猛料。
事后,这些嘉宾大都把责任推给梁欢,陈年称中了梁欢和节目组设计的“圈套”,梁龙说被节目组过度剪辑、断章取义。
不可否认,话题给《恶毒梁欢秀》带来了一定的流量,但只是暂时的,并没有改变它拉不到赞助、观众少的尴尬。
梁欢喜欢和自己价值观有冲突的嘉宾,这样访谈时才能够碰撞出火花。
他看不惯很多,认为自己站在“反智”的对立面。“(反智)体现在人们觉得知识不重要,认为思考很可笑,认为人与人之间在任何程度上都应该是一样的,发出不同的声音都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是穷酸和不合时宜。”
坐在副咖的位子上,Tony Chou一直担心遇上聊不到一起的人。梁欢不会藏着掖着,在镜头下走神。“熟悉他的人知道,他的心情从小细节里就能看到。”
“我最喜欢刘冬虹那期,我们把不同的想法都表达出来,像在切磋。大家都说潘粤明的采访很尬,但他已经做了太多的采访,很疲惫,我也没有尽我所能再深入挖掘。”Tony Chou说。
加盟节目组之前,Tony Chou是双语脱口秀表演者。2017年1月,他接到《恶毒梁欢秀》的邀请,担任第二季总编剧。
他认为梁欢的表演能力还欠火候,观点也很自我。“单解释政治正确是什么,就要花半个多小时,节目中怎么可能有时间,但这是他的节目,整体的内容都渗透了他的想法。”
第二季里,梁欢希望能每一期加一位小众的音乐嘉宾,加上现场表演,“中国这么多综艺节目,还没有一个可以为音乐人提供自由的现场表演,这里是独一份”。马犁答应下来,即使他非常担心收视率。
马伯庸常担心梁欢的言行会触到红线,“他有一种做艺术的人很少有的责任感,又有段子手、大V没有的审美标准”。
梁欢自认有很高的审美,高到还远远达不到。他看美式喜剧,听挪威的电子音乐,写一个没有太多情节冲突的电影剧本,从不看综艺竞品。
但很多时候,他的审美难以被大众get到。
3
梁欢对互联网表达的喜好,可追溯到高中时代。1997年,他上高一,压力太大患上抑郁症,休学在家,3个多月没有说话,也不出门。
他央求父亲买了一台电脑,装上33.6K的调制解调器,在很艰难的条件下上网。
那是论坛最活跃的时代,他深感见到了另一个世界,每天辗转于猫扑、天涯、虎扑等网站。
“作为在应试大省山东培养出来的人,我不夸张地说,我到现在的所知所学都是从互联网来的。”梁欢说,“那时候很浅薄,学完了就表达一下,发一个帖,然后就有人来跟我吵,不断吵又不断修正。”
那时,梁欢第一次有机会看完贾樟柯的《任逍遥》,深有感触,在论坛里面说《任逍遥》是贾樟柯最好的电影。马上有人站出来,回复他“《小武》和《站台》明明更好”。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最后,梁欢收到一条站内私信—“我知道你没有看过贾樟柯的其他作品,你把地址给我,我寄给你。”一个月后,梁欢果真收到一个信封,里面有光盘,放入光驱,弹出几个大字—本电影仅供电影学院内部参考,然后是片名—《小武》。
“那时候跟人吵架都能吵成这样,就真的在长见识、学东西。你受益于大家的讨论,希望能更快地进入互联网的世界,有更多的精力,与更多这样的人发生联系。”梁欢说。
后来,梁欢去了河南的三本学校学播音,毕业到北京当起北漂。他在新浪写体育专栏,在知乎短期工作,又拉起一个团队开发游戏,一度成为180斤的宅男。不管从事什么工作,他都没有放弃互联网表达。
他的言论开始引起大量关注,是在转战微博之后。
2011年春晚开始,梁欢在微博上连续多年曝光大部分参与春晚的明星假唱,这让他在微博上逐渐成名。
抨击假唱一度成了他在微博上的主要事业,为此不惜以一己之力和各种明星粉丝互撕。
除了曝光假唱,他还diss各种音乐人,为自己树立一个好斗性的人格,而且攻击的大都是拥有千万级粉丝的明星大V。
他讽刺高晓松“是所有不会唱歌、能抱吉他弹个分解和弦姑娘的救星”,惹得高晓松闪烁回应“短板容易补,才华和特色可没法培养”。
2013年时,他还发布了一张“华语乐坛歌手唱功排行榜”,按从0到100、5分进制的形式,根据音准、节奏、语感、歌路等指标,划分了21个等级,杨幂是0分档,“五月天”的阿信是5分档。
这张引来无数粉丝口水的表格被疯狂转载,甚至成为很多网友评定唱功的参考。现在想起来,梁欢后悔只是随便写写,“写了10多分钟,就截图发上去了,格式都没排,看着特low”。
就在同一年,他以音乐人的身份宣布在微博“出道”,并表示,对歌手的“点评”,对假唱的抵制,对中文互联网讨论氛围重建的丁点努力,以及“忍不住时毒舌一下无逻辑的粉丝”这些微博日常行为,并不会因“出道”而有所改变。
有人评价,他的出道其实就是一个不断为自己制造敌人的过程。他也坦承,这让自己的微博有了流量。
他发现,每天只要想例行公事那样“问候”一遍五月天,转发量和评论量都会暴增。他的粉丝刘卿向火星试验室回忆,2012年左右,梁欢抨击的歌手中,五月天引发的争论最多,有粉丝组团来骂,也有不少人赞他黑得漂亮,评论和转发量都能过百。
大张伟“抄袭”也一度是他玩不腻的梗。“大张伟又抄袭”、“大张伟参加脑残综艺”、“你怎么跟大张伟似的”……
抨击假唱和抄袭,让他每一次都能站在道德制高点。借此,他完成了名气和粉丝的原始积累。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吃这一套。“讨厌这种纯粹靠碰瓷上位的人,谁火就去黑谁。”有网友说。
梁欢早已习惯这些。对于“碰瓷”,他并不承认。“说我碰瓷的人,是不是什么都不敢说?看到不合理的地方也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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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网友发起过名为“讨厌梁欢的人都是讨厌他什么”的话题。
获赞最多的答案中,第一句话就是:“看似博通杂学,却始终缺少具有说服力的作品。”
实际上,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创作。
2013年,梁欢出道,推出第一张专辑《不存在的王国(上)》,词曲都是他,并与钟兴民、脑浊乐队、火星电台、孔令奇、旅行团乐队五组风格迥异的制作人合作。
那时,他特别想走大众路线,和制作人在一起时,会讨论现在年轻人喜欢什么,很少谈论自己喜欢的电子音乐。他还在朋友的建议下,减肥、剃掉胡子、割双眼皮,在微博里自称吴彦祖。
“那时的公司肯定是想让他赏心悦目,毕竟娱乐圈颜值太重要。”梁欢好友兼经纪人铜雀告诉火星试验室。
这张专辑反响一般,豆瓣评分5.4。网上弥漫着“滚回去写段子吧”的言论。
梁欢成了“你上你也不行”的代表人物。
“再恶毒的骂声,都赶不上我的自厌。”梁欢坦言,他早在心里diss了自己无数遍。
“我确实心比天高,也确实实操能力比不上自己的审美。网上骂我是对的。但这也很正常。”他认为这正是努力的空间,“我的路还很长。”
他把一支单曲的制作过程拍成了纪录片《音乐人的秘密》,对作曲、录音、混音等各个流程的幕后英雄进行采访。纪录片流畅又生动,是一次很好的音乐科普,推出后受到业内好评。
正是因为这部纪录片,铜雀找到梁欢,把他签约到自己的公司,又为他的电影拉来投资。
《海边十日》是关于一名编剧的随想,充满迷茫、性吸引等话题的作者型电影。筹备电影期间,梁欢删掉手机里的所有新闻APP,多年来第一次停了微博,一头扎进片场。
2017年12月,电影完成后期制作,拿到龙标,顺利得让梁欢意外。
大象公会创始人黄章晋做客《恶毒梁欢秀》前,并未见过梁欢,却断定梁欢是一个认真与细致的人。“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我们都喜欢用直角引号,比起小引号,直角引号占用一个格而非半个格,在排版上更加舒服。我身边这样的人不超过3个人。”他对火星试验室说。
工作之外,梁欢几乎不与人交往,很少能和人坐下来吃顿饭或者看场电影。马伯庸是他为数不多的饭友。“原因很简单,我们都可以对坐着不social,各自刷手机的,双方都不介意。”梁欢笑道。
马伯庸的印象中,梁欢的身体并不好,曾经多次大出血,或是心脏问题住院,但每次出院后,就120%地投入进工作,“拽都拽不住”。
“这是一个极端自制的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他想做的事情都会做成。”马伯庸说。
2017年最后一天夜晚,《恶毒梁欢秀》新一期节目开录,从各地赶来的100位观众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演播厅外等待。
“他们可能是《恶毒梁欢秀》最后的粉丝。”化好妆,在做热身的梁欢自嘲。
跨年狂欢中,所有的观众都跑到舞台上,伴随Pick-up演奏的音乐《TIME》,人們在昏暗的灯光下尽情起舞,搭配着《V字仇杀队》《1984》《祖与占》《白日焰火》等电影中的画面。
最后,梁欢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舞,然后走到镜头前,向2018比了一个大大的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