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海广东人”

2018-02-26 16:24黄志旸
上海采风月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大饼油条小强

黄志旸

我一九四二年生于上海,上海是我的故乡。我对上海始终是依依不舍的,第一句学讲的就是阿拉上海闲话,它是伴随着我成长的母语,我的上海闲话实实足足讲了七十五年。

我七岁的夏天,上海还没有解放。当时家里有妈妈、外婆、爷爷、姐姐、妹妹和弟弟,全家生活仅靠父亲在上海六马路一家皮草店工作的工资,家里经济困难。爸爸和妈妈无奈将租金较贵的原租住的上海天潼路的房子退租,转而租借到黄浦江杨家渡码头附近租金便宜的外咸瓜街251号(靠近复兴东路)沿街面一间前楼,新中国成立后划分在邑庙区,我在这里从七岁居住到二十岁。

我四十四歲来广东工作,太太也是上海人,退休后我和太太仍在广东居住。在广东听到的几乎全是广东话。上个月我来上海游玩,我从小南门乘坐11路无轨电车去新开河,电车上自动报站名的女播音员的正宗标准上海话,好像沪剧中对白,使我感到十分亲切和喜悦。当我听到“度(大)东门到勒”,这个曾十分熟悉的地名,就情不自禁地下车,下车后不由自主地沿着复兴东路朝外滩方向走去。走到“外咸瓜街”时,我发觉,我曾居住了十三年的外咸瓜街251号与我家后门杨家渡街已经全部消失,现在是“金外滩花园”的高级别墅,原我家对面的理发店、切面店和复兴东路转角处的石灰店都被拆除了,现在是“上海市第八初级中学”。外咸瓜街面貌焕然一新,但我发现依然直立在路旁边的“外咸瓜街”灰白色的T字形水泥路牌没有变,我不禁喜出望外。我小时候曾经常在这地上刮香烟牌纸、打弹子,回忆甜酸苦辣的童年情景,就像度过差勿多一生的时光,脑子里还藏着岁月滤过的记忆,一旦跌入记忆中,浮想联翩难以自拔,瞬间忘记自己是七十五岁老人,好像又回到小辰光,回到老底子,疑似童心无泯,乐在其中。

外咸瓜街251号,这是一幢旧砖木结构,沿街面一间二层楼房子。我家租住沿街面二楼(前楼),有一个长方形的小晒台,小晒台装有木头栏杆。站在小晒台往下看,看得到外咸瓜街,早上是小菜场。往左看,可以看到复兴东路来往车子。在我们搬进去以前,房东已经用木板将二楼隔成前后两间,同时还用木板搭建三只假三层阁楼。我家与后楼一板之隔,两家讲话都听得见。大人在房间里立起来,伸起手能触摸到上面假三层阁地板。这与上海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很相似。

搬到新房子第一次吃中饭,外婆与妈妈特特意意将吃饭木台子搬到房间中间,这天小菜特别丰富,外婆第一碗端上来的是我们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的上海红烧肉,每块肉切得老大老大,精肉与油肉对半开,精肉紫酱色,油肉乳黄色,油肉吃勒嘴巴里油而不腻,糯搭搭,滑丝丝,松软可口;精肉凝结结很有嚼劲,味道鲜咪咪咸搭搭转口甜滋滋。(难怪上海红烧肉闻名世界)。第二碗是红烧带鱼,后面端上来番茄炒蛋和咖喱洋山芋,最后是一大碗榨菜肉丝汤。我和姐姐弟弟妹妹开心得又唱又跳,馋涎欲滴,恨不得立刻动筷吃。这时上面假三层阁有人走路,地板发出叽里咕噜响声,随即灰尘从上面地板缝中散落下来。大人统统眼快手快,慌忙把台子上的菜端走,但灰尘还是落进还没来得及端脱的榨菜肉丝汤里。外婆很生气,想上去评道理,被妈妈拉住。

这时爸爸一直抬头看上面假三层阁的地板,随后拿起放在房间角落头的木头柄拖把,走到墙壁旁边,将拖把倒过来,用木头柄向上面假三层阁地板东敲敲西笃笃,把地板弄得恍恍响。还好这时候上面假三层阁没有人,否则弄勿好要吵相骂。爸爸走过来一边用手指指靠墙壁的碗橱,一边搭妈妈讲:“碗橱拿到晒台上去,迭的放吃饭台子。”自从吃饭台子靠墙壁放以后,吃饭时候上面假三层阁再没有灰尘落到菜里来。爸爸讲:“迭格道理老简单,阿拉吃饭台子上面,假三层阁也放勒东西,勿可能走人,再加上墙壁迭的地板横档比较密”。小菜重新拿上来放台子上,最后外婆把榨菜肉丝汤搬上来,妈妈问外婆:“阿拉窝里厢还有肉?”外婆笑着讲:“肉已经吃光勒,榨菜肉丝汤呒没倒脱,拿汤滗脱了,榨菜肉丝我用清水淘勒好几趟,已经重新烧过。”我迫不及待地用汤匙拼命往汤里拣肉丝,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外婆骂:“志阳,侬吃头势结棍,吃相难看煞,肉丝统统拨侬拣光勒,阿弟阿妹勿要吃勒?”妈妈一边笑一边讲:“小人慌眼勿慌肚。”外婆勿高兴地看了看妈妈,同时用筷子把汤里的肉丝分别搛到阿弟阿妹碗里。

我家下面是苏北老板开的豆腐店,住在上面五家人家进出只能走后门。后门开出是杨家渡街,左转就是外咸瓜街。上面五家合用一只自来水小水表和一只四分的小水龙头,此水龙头装在杨家渡街与外咸瓜街转角处,因为水龙头装在露天,所以我经常在下雨天撑着伞,为蹲在水龙头下面洗东西的外婆遮雨。冬天水龙头的转角处,西北风吹得呼呼响,特别冷。我为外婆打伞遮雨时,我的脸和手被西北风吹得通红通红。但看到外婆蹲在地上,双手浸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洗东西的情景,我就咬咬牙一声不哼,专心做到不让外婆淋到一点雨。上面五家都没有落水管,对此,吃的水和用的水每次都要到下面水龙头来提水,同时,脏水也要下楼才可以倒掉。

上面假三层阁住勒一对年轻夫妻,三十岁勿到,有一个儿子叫小强,与我同年龄,比我胖一点点,但我比他高一眼眼。小强是我要好小朋友,又是小学同班同学。听小强讲,他爸爸在一家老大的公司里做,小强爸爸早上去公司时,总是穿得山青水绿,西装领带毕挺,头发油光光,特别是脚上穿双缚鞋带黑色老K皮鞋,一直擦得锃锃亮,卖相蛮好,派头十足。外婆讲他是正宗上海人的腔调(穿着打扮)。

我家房门朝里开,打开房门左手旁边就是小强家里的木扶梯,又小又陡,小强爸爸大模子只能斜着走。我第一次从小强家里下来,怕跌跤,转过身一格一格爬下来,小强在上面笑得手舞足蹈,蹬得地板咣咣响,这时我气得勿得了。当我好勿容易爬到扶梯下面时,上面呯一声,看到小强四脚朝天跌倒在地板上,不过眼睛一眨,小强一骨碌爬起来,噔噔噔一口气从扶梯上面奔下来,拍拍我肩膀:“扶梯多走走就勿怕勒,我第一次也是爬下来的。”我马上雨转晴,高高兴兴拉着小强的手玩起来。

我家的马桶摆在小强家的小木梯下面的三角形夹笼里,竹马桶豁丝(洗马桶工具)放在旁边,马桶揩布搁勒马桶豁丝顶部,马桶旁边地上有一只旧月饼铁盒子,里面放一张张灰黄色草纸。我第一次坐在新家的马桶上大便时,正好上面假三层阁有人从小木梯走下来,我头顶上面被踏得噔咚噔咚响,吓得我心里别别跳!同时上面像撒胡椒粉一样,许许多多的灰尘从头顶上飞落下来,弄得我满头都是,瞬间感觉灰尘从我后颈处钻进去,顿时我的背脊处好像有许多小虫在爬,痒得勿得了,手又搔勿着。我顾不上大便了,拉上裤子奔到晒台门框旁边,背脊对着门框木柱子,左右上下用力乱搓!这时外婆与妈妈走过来,外婆走到我面前,将我上身的短袖衬衫脱下来,使劲抖,又从晒台里拿一只小面盆与一条小毛巾给我,叫我到下面自来水龙头上揩一揩。我想到能白相自来水,马上拿了小面盆与小毛巾高高兴兴奔下楼去。endprint

我蹲下来,让头对准自来水龙头,手伸上去用力拿龙头开足,哗啦啦自来水从头顶上浇下来,水凉丝丝,开心得勿得了。我有心让自来水浇脱一歇,短裤全部冲湿。突然龙头关脱,我马上立起来,差一点点头碰勒龙头上,阿姐勒旁边讲:“姆妈光火勒,叫侬马上上去!”我急忙用毛巾揩身,跟在阿姐后面。妈妈拿了干毛巾走过来,笑嘻嘻讲:“快点揩干,当心生病。”外婆接过毛巾,一边给我揩身,一边拉我到马桶间。当我看到小强家里的小扶梯下面,已经用蓝布遮得密密缝缝,解决了大便的后顾之忧,再也勿用害怕上面撒胡椒粉,我高兴得拍手叫好,外婆与妈妈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我家楼下的豆腐店,有一只烟囱管穿过我家地板伸上来,沿着墙壁再伸上去,穿过上面地板到小强家里。豆腐店白天休息,夜里做豆腐时,烟囱四周就会发出热量,当时没有暖空调,也没有热水汀,所以,冬天我家与小强家,统统享受免费暖气,惬意勿得了,但热天就苦煞勒。

上海夏天傍晚,虽然气温比下午要低,但我家与小强家因豆腐店烟冲管放出热量,家里温度要比下午高出很多,于是吃好夜饭,小强阿爸带小强与我同去复兴东路(外咸瓜街)马路角子上乘风凉,夜里厢乘风凉人很多,很热闹。

我们最早,乘风凉的人还没有来,只有香烟摊头已经摆出来了。这只香烟摊头与烟纸店勿一样,卖自己卷的白壳子,是没有牌子的蹩脚香烟,整包零卖都可以,还卖价钿最便宜的有牌子香烟,拆包零卖。我与小强管摆香烟摊老伯叫香烟伯伯。他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结实,穿汗衫背心时,露在外面的两只手臂肌肉很发达,长方脸,高鼻梁,眼睛略小,笑起来两边面颊有酒窝,慈祥的眼神很好看,头发乌黑,没有一根白头发。他年轻时一定卖相十足,前年苏北农村老家发水灾,他与老婆两人来上海投奔老乡,在复兴东路花园弄里面租勒一间简易平房。他是做木匠的,到上海找勿到木工活,一次偶然机会,他在老西门金家坊里面一条弄堂口,看见香烟摊有一只自制的卷香煙机,回来就马上照样画葫芦做了一只。所谓卷香烟机,实际上是一只约长30公分、宽15公分、高10公分的木板盒子,底是一块木板,面上有一个缺口,缺口大小与香烟直径相等,面板上钉一块布,布上装有一根约长20公分的小铁棒,将一头刮好糨糊的白色香烟纸放进布的凹空间里,随后在香烟纸上面均勺放入烟丝,用手轻轻将小铁棒滚动,到底时稍用力等一歇歇,向后一退,一根自制的白壳子香烟就产生了。

香烟摊春夏秋冬刮风下雨365天每天早上六点(菜场开市)到夜里八点(夏天勿落雨时,等乘风凉人散脱)收摊。香烟伯伯的老婆每天拾香烟烟头,顺带拾废品。据香烟伯伯讲:“平均每天拾到香烟屁股的烟丝,可以卷白壳子香烟八包,全部卖光,有牌子香烟拆包零卖每天平均买脱六包。”

我读小学二年级时,替他算过,一月可以赚多少钞票:白壳子自卷香烟一分二支,八包赚八角;牌子香烟拆包零卖,一包赚一角,六包赚六角,共一元四角,但要扣除火柴(免费提供),一盒是二分,香烟纸与自制糨糊是四分,合计六分。一天赚头是一元三角四分,每月一天也勿休息的赚头是四十元两角,当时工厂学徒满师工资是三十六元。

香烟伯伯只能以摆香烟摊为生,然后这一切并不能磨灭他内心的朴实和善良,他对生活的心态,始终是乐观与平和,他十分看重香烟摊头的工作,总是认真地将拾来的香烟屁股的烟丝中垃圾一一去掉,对每根卷好的香烟都要认真检查:糨糊粘贴处有没有起皱?香烟内烟丝是否均匀?两头烟丝是否平齐?不平齐马上用尖刀修平。经常有在菜场摆地摊的爷叔老乡问他借钞票,他总是有求必应。有一次摆地摊爷叔生病住医院,他把所有钞票统统借给生病爷叔,自己第二天早晨去大饼摊老乡处欠账拿了五副大饼油条。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暑假时,傍晚乘风凉,看到瘦瘦的摆地摊爷叔替摆地摊的跷脚爷叔来还香烟伯伯三分钱钞票——原来中午时跷脚爷叔收到农村家乡打来的“父亲病危速回”加急电报,跷脚爷叔在心急如焚的情形下,居然勿忘记欠香烟伯伯三分钞票,还再三叮嘱瘦瘦爷叔将三分钞票一定要还脱。

岁月虽然已过去六十个年头了,但我对香烟伯伯欠账五副大饼油条搭跷脚爷叔还三分钞票的一幕始终勿没忘记,这种真诚的品质让我肃然起敬刮目相看,其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一生,鞭策我做一个正直的人。

阿爸身高1米78,有点瘦,他宽容憨厚。他在上海六马路一家皮草店做店员,早出晚归,平时很少休息,每年小年夜总是带我到大达码头(老太平路口)浴室去洗澡。他字写得很漂亮,爸爸经常对我们讲:“从字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和修养,字写得好与坏,对人的一生起交关大的影响。”在阿爸教育下,我们在上学前就照着柳公权字帖写大楷字。小学六年级下学期我参加学校毛笔大楷比赛,当我拿到第一名彩色纸质小奖状时,阿爸和蔼可亲、不厌其烦、手把手教我写毛笔字的情景历历在目,我禁不住热泪盈眶。从此,我对写字和练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爱好,读初中时就幻想长大当书法家。退休前我坚持刻苦写字和练字,但遗憾的是,始终没有我阿爸和我儿子写得好。

我与太太后来到广东、与广东人相处后,对“食在广东”这句话深信不疑。在广东只有你想不到而没有吃不到的东西。广东人特点是爱吃敢吃,每天早上要去茶楼饮早茶,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传统生活习俗。广东人的美好一天从早茶开始,一天勿饮早茶,人就会一天没有精神。我和太太在广东同事的劝说带领下也开始入乡随俗。刚去的时候,饮早茶基本上是清一式广东人,讲清一式广东话,当时我和太太一句广东话听勿懂,对此总有些不习惯。后来饮早茶能听到普通话了,随着改革开放,饮早茶时能听到全国各地的方言。现在我和太太能听懂广东话,一些常用的基本广东话也会讲,所以能与广东茶客用广东话聊天了,曾有老广东茶友称我是“上海广东人”。

刚来广东的时候,没有大饼油条,也没有粢饭豆浆买,所以我每次去上海游玩时,早上总是设法吃大饼油条和粢饭豆腐浆,但吃来吃去,味道总是没有小时候吃过的味道来得好。后来亲戚告诉:“宁波路江西中路口这家粢饭油条豆腐浆味道正宗,会稽路大饼油条味道没有闲话讲,顶脱啦!”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鲜格格迫不及待赶到宁波路江西中路转弯角子上,我去得实在太早,人家刚刚开门,在生炉子,我只好先到外滩兜几圈。当我吃到这里的油条粢饭咸豆腐浆时,味道真的一级勒,绝对正宗。原先想好乘17路无轨电车到八仙桥下车,因为刚吃到小时候的味道,心情特别好,电车站头过了老长一段路才反应过来,于是我干脆勿乘车子逛马路过去。逛到会稽路大饼油条摊买了一根油条、一只咸大饼、一只甜大饼。这个味道像小时候吃的,此时此刻舌尖上意想勿到的喜庆收获,基本上暂时缓解了我馋痨的诱惑。我现在真想再吃一次,勿晓得有勿有这个福气。我羡慕在上海的人,每天可以吃到它们。由此看来,童年记忆与留在舌尖上的“独特上海味道”,自始至终是无法取代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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