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性叙述与人文情怀
——《郑国的幽灵》的叙述特征及其内涵

2018-02-25 03:51
关键词:郑国叙述者个体

张 碧

(西北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27)

奔腾的泾渭之水,以其雄浑与壮阔的气势,撼动着苍茫而辽阔的三秦民众的心魂,并以其甘朴而略带苦涩况味的河水,滋养着一代代秦人的体魄。屹立其上的郑国渠,恰像一位勤勉而沧桑的智者,默默俯视着三秦子弟与滔滔河水的同生同息、共荣共辱。

文学文本往往既包蕴审视历史前行过程的历时性品质,同时也暗含美学作品所必需的共时性结构特征,这已是现代西方形式主义文论的重要认识。齐心的《郑国的幽灵》,正是以史诗般波澜壮阔的笔法,将对郑国渠的史性思考贯穿于郑国渠及其相关结构、语象的营造之中,在构建宏观的历史性叙述框架的同时,又以其精微细腻的叙述笔法,烛照诸多个体在具体历史进程中那或激昂纤细,或高尚卑微的灵魂世界。本文拟通过对《郑国的幽灵》的叙述学分析,探讨其在俯瞰历史的史性胸怀和洞悉人性精神世界两个方面的双重尝试。

一、全知全能的叙述者

即便罗兰·巴尔特等后结构主义者提出“上帝已死”之类的美学诳语,而对于文学创作而言,作者的伦理意识、审美判断等诸多价值集合,依然无法轻易被消解。作为这些价值集合的隐含作者,往往在现代小说中,因其与叙述话语的差异、分裂而产生“不可靠叙述”这一现代小说美学范畴。然而对于《郑国的幽灵》而言,遵循中国近代以来小说一贯具有的写实风格,并以真实而细腻的文风映现陕西关中朴实、淳厚的民风,同时,摒弃现代小说“不可靠叙述”式审美途径,则是其审美品格的基本体现。在这一基础上,《郑国的幽灵》中,秉持着特定价值观的叙述者,恰是透射隐含作者乃至作者本人道德、审美等诸多价值观念的户牖。

以“郑国渠”为核心语象,叙述者以俯瞰历史变迁的姿态,绘制出一幅壮阔而雄浑的史诗画卷,同时,以考察一片地区之状貌的史家风范,统摄对整部小说文本的史诗性叙述,并辅以评论干预方式[注]“评论干预”,指叙述者对事件的评论语言。这一术语系由中国叙述学家赵毅衡根据对西方叙述学相关术语的纠正、补充而发展出来的术语,在国内外反响巨大,因此本文采用该术语。详见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中“评论干预”一节,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将其对历史及现实的审视立场以及漫溢其中的人性妍媸的品评显现于字里行间。在关于许存信的描述中,叙述者说:“谁不知道他是一个人才?!也就是看上他这个人才,县上对他大跃进初期的右倾错误才既往不咎,但是他的右倾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1]103,同时,“在那个……日子,往往不是定产量”[1]104。叙述者的语言,貌似只是稀松平常、语不惊人的一般性描述,实际暗将自身置于相当高远的历史维度,通过对行动于具体历史中鲜活个体的思想、情感的价值品评,不露痕迹地表露出其历史观的价值取向。在另一个例证中:“她(高方卉)所代表的一种戏剧形式即将被另外一种戏剧形式所代替;而另一种更有火药味的戏剧已在池阳地区酝酿发酵,尽管它比古城的革命风暴来得晚一些!正像亚里士多德指出的,一个情节至少包括开端、发展和结局。现在距离结局还早着呢!”[1]194这种以剧譬史的评价方式,在美国哲学家维克多·特纳那里亦被提出。特纳认为,人类历史进程的起兴发展,如一出戏剧一般,往往呈现出兴起、发展、高潮和结尾的客观结构规律:“社会戏剧以及社会事业——以及其他类型的过程化单位——代表了社会事件的前后连贯性”[2]。显然,如同特纳一样,叙述者以哲人、智者的审慎眼光,对小说背景地区历史叙述波诡云谲的展开方式发出幽然絮语般切中肯綮的评判。

然而可贵的是,叙述者的史性宏大评述,绝非笼统的泛泛之词,且始终与对个体的人生际遇和命运体验紧密联系在一起,其道德评判的旨归,也往往会落实到对诸多个体的审视之上。在谈及人品恶劣而虚伪的郑连星时,叙述者以满含憎恶的语气描述道:“真正的财狼还没有死,连星这个狐狸倒为自己的恶行和命运担忧起来”[1]184,这段略带稚气的怨怼之词,坦白了当地表达出叙述者的基本道德立场和人性标准。有趣的是,除借对个体言行的描述、表达对特定历史的态度外,有时,《郑国的幽灵》一作叙述者的评论干预,仅仅以寥寥数个简短语汇体现出来。例如,“大渠堰上,一片金色的晨曦映照在圣母般的二姐娃身上。”[1]123“圣母般”这一来自西方基督教文明的语汇,与大跃进时代的中国历史语境格格不入,然而,叙述者恰恰旨在通过刻意制造西式语汇在中国语境中的“突兀感”,从而隐含地传达出这样一层意蕴:叙述者以西方近代悲天悯人式的人道主义关怀精神,来观照那一段时期的泾渭之地,并发出一声隐隐的微叹。

尽管小说不断游移于郑德义等人的限知视角之间,但总体而言,却采取了全知式零视角叙述方式。这种视角的一个显著特征在于:叙述者能够自由进入人物的心理活动,直接陈述其意识或无意识内容。自近代拉法耶特的《克莱芙王妃》、现代意识流小说、直至当代小说创作,西方小说始终在广泛地运用这种技法。同时,这种技法往往被用来描述人物在梦境中的所思所行,从而发挥了直接展呈人物灵魂世界的作用,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凡所做的“宗教大法官”之梦,即是名例。对于《郑国的幽灵》这样一部学人之作,广泛援引西方近代心理学知识,成为其重要特征之一,因此,作品常以叙述者直现人物梦境的手段体现出作品的弗洛伊德人本主义观念,并以此进一步体现出其现代性品格。例如在描写启学与高方卉的性际关系时,叙述者以十分细腻的语言描述出启学在梦中独自戏水、邂逅裸女并惊见蟒蛇侵袭女人的一系列惊心动魄的过程,表现出启学对充满魅惑的性爱的向往、冲动及彷徨,从而通过对个体的性爱苦闷与犹疑态度的表现,直抵人类精神最为深奥之处,由此彰显出个体的精神状况,从而再次将个体命运与历史书写结合了起来。

有时,叙述者通过刻意制造悬念的方式,拉开读者与情节信息间的认知距离。当二姐娃坠河自杀后,“几天以后,郑国渠的下游,漂浮着一具女尸,人们都说那是二姐娃”[1]135。作为全面掌握文本所有信息的叙述者,此处刻意扣留了“女尸身份”这一信息,并借由“人们”之口,道出十分含混不清的信息。显然,叙述者是在刻意通过制造悬念的方式,为读者和女尸身份的实情间制造距离,并借助制造神秘感的方式,使得“女尸”这一语象带上了某种语义张力,引发读者对与二姐娃具有相同命运的诸多个体的扼腕叹息。

在后半段,伴随着小说生态主义主题的浮现,叙述者也以评论干预方式,表达出对该主题的拢合。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叙述者往往体现出某种西式近代思想意识,但却并未盲目地迎合西方近代工业革命以来关于“自然与文明”的对立态度,而是以类似道家传统“万物齐一”的认识论及审美态度,将对秀丽山川的热爱与对柔美人性的向往结合在一起,表达出希冀“天、地、人、神”和谐并处的生态、人文理想。文中写道:“这是一个神奇的大峡谷。鬼斧神工的造化之境,将大地切分成两厢对应的高原”[1]131,此处,叙述者通过使用“神奇”“鬼斧神工”两词,以简短的评论干预手段,彰显出其生态主义的基本态度;然而,“但正是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维护着郑国渠的古老传统:让清清的渠水永远造福于人民”,“这里的山水是纯净的,纯净得无可挑剔。她的下游黄土地,她的左右山崖,既是依靠她获得了活力”[1]131,叙述者正是通过这些貌似不经意间杂陈于一般叙述中的评论干预,描述了执着、质朴的关中民风,与钟灵毓秀的山川水泊渐融一体,从而凝结成史诗般恢弘而悠远的传统的过程,并借此表达出对自然与人性关系深挚、深沉的思虑。

二、时间与空间的穿插与错落

《郑国的幽灵》以其现代小说的特有笔法,通过郑德义等人的陈述视角,对“大跃进”及新时期两个历史阶段郑国渠与周边民众的死生契阔进行了细微言说。有趣的是,《郑国的幽灵》并未依循《白鹿原》式的叙述方案,遵循历史底本逻辑进行线性叙述,而是通过郑德义的“回忆”等形式,对两个历史阶段的事件陈述相互穿插、交织,使之在呈现出时空的错落的同时,体现出耐人寻味的形式意味。

现代小说的特有品质之一,表现为打破情节的线性叙述,而遵循某种非时间、空间化的逻辑叙述方式。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1Q84》《海边的卡夫卡》等作品,都采取了类似的情节叙述手法,即安排不同角色在各自时空范畴内独立行动,而行动线索彼此基本不相关联,甚至全然平行。然而,这种现代小说表现技法,并未以其文学自律性的美学现代性样貌而与历史现实产生审美距离,而恰是以其特殊技法对特定历史时期及其中的个体存在、际遇,给予深沉的思考。

《郑国的幽灵》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思路,特意使小说呈现为游弋于历史与当下、回忆与现实间的二元结构。这种结构,从郑德义这一中心视角人物角度尤其获得彰显。叙述者不断将郑德义在大跃进与新时期的经历与体验彼此穿插、交织在一起,并通过不同时期郑德义所分别体现出的人格、情性品质所造成的“二我差”效应[注]“二我差”这一概念,系由赵毅衡创制,指同一人格在不同时空范畴内呈现出认知、道德、气质等诸多方面差异的现象。,辅以“中年郑德义回忆青年郑德义的经历”的叙述分层格局,从而直接形成了从青年郑德义观察周遭乡村生活的感性视角与此后中年郑德义的审视政治生活的理性视角的分化。作品中,作为中学生的郑德义以其稚朴、青涩却不乏主见的眼光,审度着四围形形色色人的言行、举动。在一次活动中,“德义印象最深的有四癞的儿子启学,二婶的儿子仲俊峰,还有拐渠村的何学超”[1]147,可以想见,对于一位不谙世事的青年而言,政治活动中彼此缠绕的纷繁俗务、爱恨情仇,自然决难一眼洞悉。当然,叙述者此处偶尔会以评论干预、甚至以“抢话”等形式[注]“抢话”同样由赵毅衡创制,指叙述者传达、表现人物思想意识的现象。替青年郑德义提供答案,例如,“会议还未开始,学超就迫不及待地问工作组这次运动是不是还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当然要割。但是割尾巴的重点是四不清……”[1]147,此处的“当然要割……”,即叙述者对作为中心视角人物的郑德义感知、认知的有限性进行补充。尽管如此,这种补充毕竟不多,从整体而言,小说依旧为青年郑德义的感知及认知水准进行了极大限制,且更多地通过全知视角方式将新时期以来的中年郑德义的感知范畴及精神世界进行全方位的展呈,“记忆是最好的老师。一九六六年之后的历史,让郑德义刻骨铭心的有三件大事……”[1]168,以对郑德义灵魂世界的展呈,将其关于新时期历史事件的价值认知判断直接展示出来。显然,叙述者对青年和中年郑德义的感知、认知能力及方式做出了貌似不经意、实则内蕴深刻的区分。这种以中年郑德义来反观青年郑德义的叙述安排,是小说在青年、中年郑德义的道德、认知水准间进行区分的表现,其目的在于通过同一人物在不同历史时期呈现出的“二我差”形式,展现不同历史语境对同一人物性格、观念及气质等精神风貌的塑型作用;同时,亦以叙述评论、抢话等叙述形式表达这样的隐含目的:通过郑德义这一历史的个体见证者认知水平的嬗变,将以郑国渠为核心语象的近代关中历史,由“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向新时期“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历史过程隐喻地展现出来,并由此暗示清明澄澈、蓬勃大气的时代风尚的到来。

同时,这种技法亦能够使得读者从代表新时期观念的中年郑德义的视角,客观审视往昔的时日,从而在审美心理上拉开英国美学家布洛所说的“审美距离”,使之呈现出布莱希特的“间离化”效应。此外,小说还往往以预述的叙述手法,安排叙述者提前报告未来事件的结果,“十多年后,当郑德义的爱妻李芳霞在婚后第三天,执意回到魂牵梦绕的郑国渠三支渠口时,突然冒出一句……”[1]197,从而使读者同样能够从一个伴随着时空落差的新的视角对此前的人物思维、行动加以重新审视,做出新的价值判断。

在其他人物身上,这种时空穿插也时有体现。在第一一五节中,德义貌似憨顽而有口无心的玩笑,勾起了芳霞对热情洋溢的往昔的无尽联想。此处,叙述者将中心视角暂时由德义转向芳霞,安排芳霞以叙述分层方式,回忆其五岁时个人经历的点点滴滴。显然,此处与上述郑德义的情形一样,是以叙述分层方式,展现个人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心灵纠葛。同时,在这段回忆文字中,叙述者和人物的语言同样是以抢话形式,展现出叙述主体间相互渗透、彼此缠绕的过程。

三、转述语:叙述者与人物的复杂关系及其内涵

所谓转述语,意指呈现叙述者和人物语言转述关系的语言形态。转述语作为现代小说的文体风格,在西方近现代小说的发展中,转述语的日渐增多,从本质上体现出作为不同叙述主体的叙述者和人物之间主体性的交流、冲突等关系,从而呼应了现代小说所普遍具有的后结构主义特质。《郑国的幽灵》所大量使用的转述语,首先当然是作为一种叙述风格、文体风格而得以呈现,是文本内部主体性发生交际、冲突的美学体现,同时更为重要的是,这种交际和冲突,还隐喻地投射出历史与个体、宏大叙述与微观叙述等诸多范畴的交织关系,从而具有更为深层的历史文化逻辑。

叙述者往往替人物直陈其内心活动,并尽量根据不同人物的社会身份,模仿其各自所应有的语汇风格,也因此极为恰切地体现出叙述者对人物价值立场乃至精神世界的关切之情。在批判郑连星的公审大会上,当一贯恶行昭彰的流氓郑连星反咬一口污蔑善良的二姐娃“勾引”自己时,“哗——哗,人们骚动起来,谁不知道郑连星的为人,竟然嫁祸于受害人,说别人在勾引?能信这驴日的话?!”[1]119乍一看,语汇风格温文尔雅的叙述者竟“突爆粗口”,不免令人诧异;然而细加推敲便会发现,爆粗口的显然是参会群众。此处,人物的意识、语言以自由引语方式,自然而然地与叙述者的语言彼此交融,使得叙述者观念嵌入人物意识,成为为其代言的伸张正义者,从而呼应了叙述者一贯体现出的“为百姓立言”的史家姿态。

而在郑德义与教授美学的吕老师进行了一场倾心交谈后,“郑德义不便继续问下去,吕老师仿佛张家山筛珠洞的温泉,包含着无限未被开发的元素,……与人为学,既推心置腹又不散漫无际;既含蓄有度又不像凤鸟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这种涵养学养一般人难以企及”[1]221,此处,叙述者所转述的郑德义的心理活动,是对象征着“自然美与社会美”[1]219诸多美好事物的吕老师的由衷赞美,使之与叙述者所秉持的历史观两相吻合,从而令小说呈现出对“真、善、美”价值融合的追求旨归。

历史是否一如黑格尔所说,是理性自我扬弃的必然产物,这自然要交给历史哲学家去探讨。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对置身于具体历史事件中无数鲜活的个体而言,他们往往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个体命运很可能会由整体的历史社会走向而决定。身处于火热的时代氛围、面对轰轰烈烈前进着的历史巨轮,个体往往会因对前景的揣测而在希冀和困惑中或奋进、或游移。这种具有存在论意味的状况,在许存信的身上便有所体现:“他想象郑德义和吴省长……争论大概就和这眼前的彩门一样:究竟是命运决定历史,还是历史决定命运?他不知道。”[1]143此处,许存信关于命运和历史的发问,是由叙述者转述而来,许存信对自己在社会发展、前行中的何去何从,当然是对其个人命运的扪心自问,而一旦由叙述者转述而成,则在原有内涵的基础上,多了一层对时代精神的深沉思考的意蕴。显然,转述语的使用,不仅是作为叙述主体的人物与叙述者两者声音的简单交织,更重要的是将两者各自秉持的个体、历史观察视角融为一体,使之呈现出“于细微处听闻洪钟”的文体特征及伦理诉求。

四、结语

总而言之,《郑国的幽灵》一方面继承了陕西作家惯常具有的关切历史命运的宏大视野,同时亦十分注重在这种波澜壮阔的叙述中描绘历史长河中诸多个体的遭际体验,并描绘其对自身精神世界的询问过程。作品对现代小说叙述技巧的使用,不仅延续了近年来陕派作家在小说现代性方面的文体创新特色[3],而且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全新形式技法的运用,使其体现出特有的形式意味,这便是为陕派作家所惯有的关注历史、关注民众的人文关怀精神。

猜你喜欢
郑国叙述者个体
做别人家的父母
《漫漫圣诞归家路》中的叙述者与叙述话语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关注个体防护装备
郑国明 立足传统 再造传统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明确“因材施教” 促进个体发展
以比尔为叙述者讲述《早秋》
How Cats See the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