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延安大学 西安创新学院,西安 710100)
家族叙事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有着丰富的创作样态,20世纪80年代末期以来,一批女作家涉足家族叙事,创作了女性家族叙事小说。如铁凝1988年完成的《玫瑰门》(作家出版社,1991),王安忆1992年完成的《纪实和虚构——创造世界方法之一种》(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蒋韵1996年完成的《栎树的囚徒》(花城出版社,1996),徐小斌1998年完成的《羽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等,张洁2000年完成的《无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2)。这些女性家族叙事小说突破了现代文学中以启蒙姿态和人道主义思想反封建和拷问国民性的宏大家族叙事,突破了“十七年文学”中以革命理性姿态建构意识形态化的主流正史的家族叙事,以及20世纪80年代以“寻根”方式探究民族文化寓言的家族叙事和带有后现代主义倾向的“新历史”家族叙事,有了明显的女性自我书写意识,体现出鲜明的女性主体话语特质。女作家们在家族叙事里,重新清理女性血缘谱系,挑战和质疑传统的以男性为中心的家族文化,蜷曲于历史缝隙中的女性勇敢地站立起来,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撼动了以男性为正统的历史神话链条,开始为建立一个女性自己的文化传统而努力。
陕西当代女作家吴文莉在新世纪以来出版的“叶落”系列小说吸收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以来的女性家族叙事小说的丰富资源,一方面继承了女性家族叙事小说在叙事话语上的探索和努力建构女性谱系等特点,另一方面又有自己的创造开拓和个性特色。总体上来说,吴文莉的“叶落”系列小说呈现出以女性为主体的叙事模式、传递生命力量的女性谱系构建和缺席的男性书写等特点,同时女性形象的“雄化”也体现了作者女性观的局限。
女性家族叙事注重对于血缘和女性生存体验的书写,“女性家族叙事不是仅着眼于‘自我世界’的探询,而是超越个人性的‘私生活’或‘个人情史’的表现与展示,关注家族的广阔生活和作为性别的女性世界,关注于女性生存命运的思索。”[1]吴文莉的“叶落”系列小说是典型的女性家族叙事,呈现出以女性为本体的叙事模式。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家族制度和文化是维护父权中心地位的。男性作家建构的家族叙事一般都以男性为中心,女性作为附属角色存在,甚至很多女性在家族历史中缺席和沉默,其形象和命运无论是被神圣化还是妖魔化,都是男性意志的体现,没有按照女性自身的生命逻辑性格发展,体现出浓厚的男权思想。而女性作家在女性家族叙事里,真正确立了女性本体性讲述的叙事方式,也就是树立女性作为叙事讲述者和被讲述者的主导性。这也是美国女学者苏珊·S.兰瑟在《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中划分的“个人叙述声音”,即“建构并公开表述女性主体性和重新定义‘女子气质’的权威”[2]。女性家族叙事里的女性主人公有着独立的叙事功能,讲述女性的故事。学者毕文君认为:“女作家也得以借由这些独立叙事的女性主人公出场,讲述女性的故事,并投射出她们自己的叙事立场。在这样的由女性叙述和女性被叙述的双重声音里,女性主人公成为对读者产生特别影响的人物。”[3]
吴文莉在“叶落”系列小说里以郝玉兰和刘冬莲为主人公,塑造了她们光彩照人的母亲形象,以她们的生命活动为线索,讲述了河南籍外乡人逐渐融入西安的艰辛生活和山东人逃荒至陕西最后扎根于关中大地的故事。她们的生命长度与文本的叙事跨度互相叠合,既是完整的讲述者又是被讲述者,其叙事功能大于结构功能。女作家本人的主体建构也具备了一种女性本体的视角。
《叶落长安》也可以说是女主人公郝玉兰的一部人生传记。郝玉兰全家逃亡到西安城墙根下,十六七岁时她被重男轻女的母亲以50块大洋的价格卖给大她18岁的白老四,成为两个孩子的继母。走过了全国解放、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和改革开放等不同的历史时期,经历了战乱、饥荒、动乱和个人致富的岁月洗礼,先后抚育了8个子女,最后幸福地安度晚年。在白老四家族两代人里,郝玉兰是核心人物,她的人生经历和情感流露连缀起了其他人物的命运和故事。女作家既以第三人称叙述郝玉兰的故事,也以郝玉兰为中心观照家族故事,从而突出塑造了这个女性主人公的人物形象。
《叶落大地》讲述了孤身一人的寡妇刘冬莲坚守门户,繁衍生息了谭氏家族的故事。她仿佛拥有无限力量的大地母亲,神话般地创造了一个家族。整部小说围绕冬莲这一伟大女性的故事展开,从逃荒路上的葬夫卖女,寺庙柴棚里九死一生的产子,到豁出性命的开荒,市集上母子被卖的惊险,替子弭祸做法事的凄惨,多番寻女无果的绝望等等。可以说,没有冬莲,就没有谭守东的未来;没有冬莲,就没有谭家堡子的辉煌与精彩。女性主人公的命运重现了山东人背井离乡“走关中”,互帮互爱共同发展的苦难历史。由此可见,冬莲这个人物在小说中不仅具有结构功能,而且其叙事意义也非常突出。
法国著名女权主义批评家伊里加蕾曾强调:“女性之间存在一个女性谱系,即在母亲这边有母亲、外婆、曾外婆以及女儿。女性应该努力置身于这个女性谱系以保存自己的身份。女人是有自己历史的,女性要做的就是发现自己的性别,重新书写自己的历史。”[4]当代很多女性家族叙事作品着力于对母亲谱系的追溯和清理,如赵玫的《我们家族的女人》、王安忆的《纪实与虚构》、铁凝的《玫瑰门》等。她们以“向后看”的视角尽力挖掘母系谱系,描绘了一代代女性们宿命般轮回的命运和生存境遇。吴文莉的“叶落”系列小说则把视角“向前看”,关注的是女性把生命力量传递给下一代的女性谱系的构建。这种生命力量主要包含的是精神、价值内容,它们通过基因,更主要是通过女性母亲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使这股生命力量生生不息,流转在一代代的女性身上。
《叶落长安》中郝玉兰的性格最突出的是顽强的生命力和刚毅决断。二奶奶叮嘱她:“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受别人受不了的罪,才算没白活一回”[5]。郝玉兰在困境中始终牢记着这一人生信条,像一棵扎根大地、坚韧不拔的大树,追求“好好活着”。她的大女儿莲花继承了她吃苦耐劳的生命力和宽容大度的刚毅。身为长女,莲花是为家庭奉献最多的孩子。丈夫梁长安出轨,执意离婚的莲花听从母亲的劝导,“不能丢下长安”,并在梁长安事业破败、生命垂危时全心照顾,回到他身边。郝玉兰的小女儿牡丹,性格叛逆,无视母亲的生命信条,轻率地嫁人,当尝到人生百味试图轻生后,才听从了母亲,理解到家庭亲情的可贵。郝玉兰及她的女儿们身上焕发的生命力量支撑着家族传承的谱系,可以肯定的是,必然还会一代代地再传下去,这从莲花的女儿梁静静肖似母亲的温顺与反抗上可见端倪。
《叶落大地》的后记里,作者感叹道:“在许多大家族的兴衰里,总有一个女人承前启后,让家族烟火重新兴旺。她们是奶奶,或是外婆,或是儿媳妇,像一棵棵大树,哪怕一半被雷击火烧得干枯焦黑,另一半却能有点儿雨水和阳光就枝繁叶茂,在土壤里开花结果,让生命延续,闪亮着动人的金色光彩——这就是生命的力量,我强烈感受到了这力量。”[6]小说女主人公冬莲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肉体和精神折磨,以超强的毅力开荒活命、抚孤育子,同时与人为善、悲悯大爱。这种生命力量在与她有养女渊源关系的月月身上有体现,虽然月月命运悲惨,但她身上有着与冬莲相似的硬气与大爱。冬莲的亲生女儿青女比之母亲,多了任性而为、无所顾忌的个体生命意识和疏狂浪漫、多情善思的个性气质。但她做人行事中,依然透出冬莲守卫良心、感恩回报的原则。如她学唱戏的坚韧,对待养母吴妈及追求者宝娃的行事。她们都是能让家族烟火延续下去的好女人,以女性的弱躯撑起了家族浩瀚的天空。
女性家族叙事中,女性形象大都生机勃勃,活得恣意亮丽;而男性形象大多猥琐、软弱,甚至缺席在场。吴文莉的“叶落”系列小说同样高扬女性,对男性形象的贬抑虽然不明显,但缺席化的处理是其女性家族叙事的一大特点。
《叶落长安》里的白老四本是颇有家产的商铺老板,在年龄比他小且是买来的郝玉兰面前,具有男性的威权。但小说开篇就是解放西安城,随着人民政府对妓女的改造,他的全部身家都打了水漂,此后,他的角色越来越边缘化,他在家族里基本处于失声的状态。为了全家人的生计,他是挣钱的主力军,但是做主的已经是郝玉兰了。经济是基础,他挣回来的钱得靠着玉兰计算、安排一大家子的生活,还要玉兰做工补贴,他的儿女们才能度过饥荒活下来,他自然在玉兰面前没有了以前的威风和底气。越到晚年,白老四的存在感越微弱。儿女们的人生大事都是玉兰决定的,儿女们也都与母亲商量事情;家里做生意也是玉兰一手创业的,相比玉兰这个老板娘、董事长,白老四只是个收银员,是给妻子打工的被雇佣者。他自己也深明其理,晚年的他有一天上街非要买一双鞋,全家人都看不上,他却蹦出一句“这双鞋算是工资吧”逗乐了玉兰。
梁长安是《叶落长安》中的重要男性人物,他自强不息,开创了自己辉煌的事业,但从全篇来看,他的成长和成功离不开郝玉兰母女的支撑和包容。其他男性人物不是作者叙事的重点,也没有多么风光的生活和经历。玉兰的父亲虽然愧疚女儿被妻子所卖,但卖女儿的钱换来了房子,他只能在心底耿耿于怀;玉兰的弟弟无力应对婆媳矛盾,纵容母亲和妻子虐待自己的外甥女,懦弱自私地旁观;还有抛弃结发妻子,风流出轨的张俊;由小偷小摸发展到贩毒的吕林等。
《叶落大地》里冬莲与丈夫随村人逃荒,结果在半路上过黄河时丈夫落水淹死了,只剩下冬莲被逼卖掉女儿葬夫,拖着遗腹子继续赶路,叙写家族故事。因此这个家族叙事里,男性是缺席的,作者似乎有意这样安排了男性的缺席。《叶落大地》的后记里写道:“山东村老人们讲述的传奇故事里,大多没有女人,顶天立地的全是男人,带领家族和村子走出险境的也全是男人,可在我心里渐渐形成的故事里,两个女人却总走在所有人的前面,微笑着、哭泣着、痛苦着、欢喜着。”[6]这似乎昭示着:没有男人的家族,正好给了女人大显身手的机会。
冬莲的女儿青女怀着身孕被围困在西安城中,丈夫却在城外,正是丈夫的缺席制造了宝娃照顾青女的机会,也让青女重新考量自己的情爱选择,大胆背叛传统婚姻道德秩序,张扬了自己的生命个性。
冬莲的儿子谭守东后来创建了谭家堡的辉煌历史,也从个体意识走向家族意识,再向国家和民族意识的超越之路。但他的成长源头是母亲冬莲,是伟大的母亲扶持了男性的成长。也昭示了“无父”的家族环境中女性照样能够培养起家族的继承人。
学者陈顺馨认为“十七年小说”中的女英雄形象最明显的特征是“像男人”,作家采用了“雄化”的修辞策略。“‘雄化’是突出女性人物‘雄’的一面,即让她们在外貌、言行举止和工作表现上贴近男性和模仿男性,并进一步引导她们加入男性的世界、认同他们的价值观念直至得到他们的认许和接受,最终成为‘英雄’人物。”[7]吴文莉的“叶落”系列小说也有雄化女性的倾向,与十七年小说中的“雄化”相比,虽然没有在外貌、审美、言行上模仿男性,但突出了女性人物的能力和做派,她们像男性一样打拼讨生活,接受男性世界的价值观,最终赢得男性世界的认可。
《叶落长安》里以郝玉兰为代表的家庭妇女为了生计,一年四季趁闲就去护城河里洗油纱挣些小钱,身体受寒,导致月经紊乱;冬季在冰冻的水里,两只手被油纱里的铁屑铁丝划破,流着黄脓红血,晚上又痒又疼;玉兰到处找活干,编苇箔、加工劳保手套、拆棉线、卖菜。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挺着大肚子给人拉上坡车,麻绳把肩膀勒得钻心地疼,白老四骂她不让去,可是她像男人一样与丈夫一起撑起了一个家。小说后半部玉兰更是大显身手,开了小吃铺,生意兴隆,成为改革洪流中的女企业家。郝玉兰内心刚强,说话做事干脆利落,曾经当过居委会主任,说话滴水不漏,很有气派。这样一个女性形象在能力上是非常强悍的,随着丈夫白老四在小说叙述中的失声和越来越边缘化,她更像一个“雄化”的女英雄,以无所不能的姿态为家人遮风挡雨,护翼着家族走过艰难、动荡的年代。
《叶落大地》的刘冬莲更是外表柔弱、内心强悍,她以弱女子的身躯奋力开荒,孤身养大遗腹子。虽然族人在她困难时期有过帮助,但她以令人咋舌的能力延续了家族的生存和发展壮大,得到了谭家堡杰出男性们的一致认可和尊敬。可是她舍弃了情感追求,小说中对她拒绝宋轩堂的内心冲突描写不足,缺乏一些逻辑发展线索,也是作者“雄化”这一形象的表现。
西北大学周燕芬教授在《叶落大地》的作品研讨会上曾发言:“作者后记里说,一定不能让刘冬莲改嫁,一定要让她撑起来,刘冬莲为什么不能改嫁,为什么必须自己撑住,而且必须一辈子守寡,还要活得很精彩、很美好,这一点我没想通。”[注]参见http://cpxsxk.com/writting/newworks/3634.html.也许作者的潜台词是“谁说女子不如男”,冬莲不改嫁,就不需要男人养活,照样活得风生水起。可是,“雄化”女性实质上体现了作者受男权中心意识的影响,不尊重男女两性的生理差异,以男性的主流价值观为圭臬,落入了第二次男女不平等的窠臼。这与建国后涌现的众多“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劳模现象异曲同工。女性以花木兰式的境遇换取成功,赢得男性世界的认可,实质还是体现出男性意识形态的主流地位和不容置疑。
由此可见,吴文莉在“叶落”系列小说里“雄化”女性形象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她女性观的局限。“一个70后的女作家,葆有一种什么样的女性观,可能会决定作家对人的思考,也决定小说最终的落脚点。”①周燕芬教授的这个思考对我们很有启发,吴文莉作为一名女作家,为女性做传写史,突出女性叙事视角,但她的女性观依然受到男权文化的浸染,体现出其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