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励
(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贵州 兴义 562400)
诗文用韵研究是汉语语音史重要的部类和材料来源。汉语历时语音面貌的遗存,多数特征仍保留在现代汉语方言中,当然,汉语历时文献也记录了相当多的语料。在对汉语语音史进行梳理的过程中,特别是在韵书发展之前,关于韵部的研究,韵文材料是显性研究材料。王力先生曾指出:“历代韵文本身对汉语史的价值并不比韵书、韵图低些。”[1]P21对诗文押韵的研究一方面是对文学形式特征的探讨,另一方面也是探寻历时与共时语音面貌的方法与手段。如对上古汉语韵部的研究,主要依靠对《诗经》、《楚辞》等韵文材料的系统整理与归纳。耿军《20世纪之前诗文用韵考研究概述》撷取唐宋元明清各个历史时期对韵文材料的归纳整理与音韵学研究的状况做了述评,探讨了韵文分析归纳法的发展与完善,因此本文不再赘述[2]。
韵文分析归纳法主要是整理韵脚字,通过系联,归纳出韵部的分合,又叫做“丝贯绳牵法”,对韵腹、韵尾、声调的整理研究比较直观。耿振生先生强调韵脚字归纳方法的四个步骤:选定研究对象,分析韵例,归纳韵部,分析“异部互押”的性质、原因[3]P13。金雪莱、黄笑山《中古诗文用韵考研究方法的进展》从“选取材料、记录韵字和归纳韵部、探讨韵以外的规律、所运用的统计方法”等方面,以及数据库与用韵考分析软件开发应用都做了分析和总结,对于用韵研究现代学者在韵字系联的基础上,其研究方法有了长足的进步[4]。
汉语历史方言的研究是汉语语音史研究中一个重要的分支,诗词文用韵研究也是其重要的研究途径。如宋代通语研究中,词韵的分析研究是极其重要的方面,因为词的“押韵不受官韵的约束,基本上以词人的口语为准,这是音韵史上的极好材料”[5]P104。刘晓南先生通过用韵料研究宋代通语及方言的实践总结出三个基本的研究层次:语音系统的韵部分合、韵部通押所体现的局部音变、方言语音特征[6]P43。鲁国尧先生亦曾指出:“研究汉语史的最佳方法,或者最佳方法之一,是‘历史文献考证法’与‘历史比较法’的结合、融会,这是新的‘二重证据法’。”[7]P2-7
新“二重证据法”提出后,不少学者在这一理论指导下进行了研究实践。钱毅先生新著《宋代诗文用韵研究》是近年来诗文用韵研究领域的新创获。钱著对宋诗用韵进行了全面的整理归纳,是关于宋代通语及方言研究的缀玉联珠之作。下面我们结合诗文用韵研究方法与途径,就钱著条出而评论之,以正于方家同好。
用韵研究的首要任务是收集整理齐备的封闭式语料,韵文材料当然是越多越好、越精善越好。韵文创作的年代及作者生活的时代、韵文作者的里籍及生活的地理范围、韵文体裁及格律要求和规范、同时代里籍作家群所体现的共同风貌与个性特征等,均对韵文材料的定性产生影响。因此,在确定用韵研究对象与范围时,更要谨慎细致。关于宋代通语研究,以鲁国尧先生为代表的学者颇有建树,其《论宋词韵及其与金元词韵的比较》一文便论及已对两万首宋词的用韵作了穷尽式的研究,又下至金元词,且对宋金元词所反映的通语音及演变做了概述,统计归纳出宋词韵18部,该韵部系统同时也反映了宋代通语实际语音[8]P131。其后学者踵事增华,宋代通语及方音研究蔚为大观。如刘晓南先生《宋代闽音考》辑得宋代福建文士421家,共计作品16185首,参照《广韵》音系和宋代通语18部,对其中常韵、出韵等所反映的语音共性、个性问题做了翔实的分析[9]P22。钱毅在张令吾《宋代江浙诗人用韵研究》[10]、魏慧斌《宋词用韵研究》[11]等成果的基础上,大大拓展了基本研究材料。利用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纂、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全宋诗》为底本,参校《〈全宋诗〉订补》,钩稽出宋代江浙籍诗人2012家,诗作共78435首,宋代江浙诗人贯穿了有宋三百余年,这对准确把握江浙诗人用韵全貌奠定了扎实的基础[12]P22。
用韵材料的整理是一项繁琐而需要细致功夫的工作。它包含了整理用韵字、排例韵谱、归纳韵例等三个部分[13]。诗歌的用韵在不同的类型中,有不同的押韵习惯。近体诗一般遵循较为严格的格律规范,偶句入韵,首句可入韵或不入韵,亦可借韵。而古体诗用韵不必遵用韵书的规范,换韵较为自由,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多次平仄换韵,依次有尤、姥、庚清、月、齐韵等。词则有词谱,在摘录韵段、整理韵谱时需要翻检以供参校[3]P16。只有准确地整理韵段才能准确地统计分析常韵、出韵、借韵、特韵。周大璞《敦煌变用韵考》一文首先对变文用韵形式做了类型分析与归纳,对隔句押韵、句句押韵、反复换韵、插入式换韵等多种用例,做了列举说明,并对用韵宽严、邻韵通押等情况多有探讨[14]。张文轩先生《〈绛华楼诗集〉古体诗用韵阐释》对古体诗用韵的全面描写,亦可作为如何揭示韵例和用韵标准的参照[15]。尉迟治平先生所指导的系列研究成果如孙捷陈海波《五代诗韵系略说》[16]、刘根辉《中唐诗韵系略说》[17]、《盛唐诗韵系略说》[18]等文章可作为整理韵谱的参照。钱著中对北宋扬州诗人王令的用韵考察中,整理出485首,其中分古体诗253首,共364个韵段,近体诗共32首,并据其中押韵实例中出韵情况,印证了宋代通语中灰韵系合口字向支微部演化的音变现象[12]P189。
对于韵字的判断,常根据韵文常见的入韵位置、韵例而定。不当于入韵位置时,不得做为韵脚字而系联,耿振生先生在论述韵脚字归纳法时,曾特别指出这点。如《诗经·召南·殷其雷》一篇中“雷”、“斯”本不入韵,而顾炎武以为与“子”、“哉”相押,为微、支、之三韵通押提供了错误的信息[3]P16。韵例之外,尤以韵字考证为务。钱著对宋代诗文用韵中韵字的研究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成绩显著,主要有两项内容,一方面是在整理韵段、排列韵谱时注重校勘;另一方面是注重对于异读字在诗文中音义的考论。
传世文献在抄写、刻印时难免有“手民之误”,淄渑讵分,鱼鲁相戾之讹常有发生,去伪存真,俾加刊正,既体现了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也是得出正确的韵部系联数据的基本保障。杨冰郁曾以李白诗歌为例,对唐诗异文做过深入的研究,对语音异文、文字异文、词汇异文等现象进行了梳理,对用韵研究中校勘韵字有较好的参考价值[19]。如《全唐诗》所录李白《天马歌》:“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悲。”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校:咸本、玉本、郭本、刘本、严评本、《李诗选》、全唐诗本、王本俱作悲,王本注云,一作思[19]P85。“悲”与“思”二字,一属六脂,一属七之,对判断与前韵脚字“之”系脂之合韵还是之韵独用,是至关重要的。钱著指出“《全宋诗》在韵字上的讹误较多”[12]P24,并例举了所录江浙诗形讹、倒文及标点之误数十条,所列甚是冰山一角,校勘所费之功亦非一日之力[12]P159-185。
诗赋创作当中,韵字的选择多受作者创作目的、习惯及学养影响。如金州本《集韵》卷十所载牒文所云:昨奉差考校御试进士,窃见举人诗赋多误使音韵,如叙序、座坐、底氐之字,或借文用意,或因释转音,重迭不分。刘晓南先生《宋代闽音考》对特殊用韵现象中的韵字音义来源曾有论及,如经传旧音[9]P33、仿古韵[9]P124、古音遗留[9]P205。钱著对韵字音义的考论较为谨慎,不以求异论为目的。如“取”字《广韵》有两读:一为麌韵七庾切、一为厚韵仓苟切;《集韵》“取”字则有6音,新增虞韵逡须切、虞韵遵须切、尤韵雌由切、烛韵趋玉切。楼钥七古《钱清王千里得王大令保母砖刻为赋长句》第4韵段“手友久溜右取首漏朽有丑后”(47-29378)中“取”字不取《集韵》尤韵雌由切,则因其义为“取虑,县名,在临淮”,并以现代吴语为证,钱著考论至当[12]P155。
语音史的研究,其核心仍在于对语音演变现象与规律的探讨。徐通锵先生《历史语言学》曾明确指出:“研究语言的发展,主要任务是探索语言演变的规律。”[20]P2他还特别强调,“我们前面不止一次地说过,差异,这是语言史研究的客观基础,而对差异的比较则是语言史研究的主要方法。不管是历史比较法、内部拟测法、扩散法还是变异理论或文献资料的考订,都离不开‘比较’两个字”[20]P415。
在诗文用韵研究中,如何比较,又以何为参照对象?对于唐宋以降诗韵的考察,学者常以《切韵》系音为基本参照,对于宋代通语及方音的研究上,复以宋代通语18部作为第二个参照坐标,同时宋代通语、方音之间韵部通押的差异比较也是用韵考察中的重要内容[21]。对韵段的处理,先区分独韵与通押,通押又是否符合韵书同用的规范。宋代通语18部是在宋词韵的分析归纳及宋人笔记小说语音记录等旁证材料的基础上整理而来的。当然,归纳韵部时,韵部通押的统计方法至关重要,独用和互押之间的此消彼涨,确定韵部分合的通押比率的代表性等等,都是决定性因素[4]。
钱著对韵部通押及用韵考察中的借韵、特韵着墨较多,比比皆是,不乏卓见。如钱著对宋代潼川府路诗人用韵进行研究时,统计出《广韵》鱼、虞、模3韵系字“共入韵499字,借韵37次,出韵191字(含与尤侯唇音通押的13次),占52.9%,合为一部”,尤侯部唇音字入鱼模部是宋代通语共有的音变,而统计出的“支微部入此部9次,萧豪部‘道超涛’入此部3次,均属特韵”[12]P9。钱著所论及的支鱼通押不仅宋代蜀方言中有,通过对比研究发现,“宋代江浙诗人用韵中有支鱼通押261例,涉及101位诗人”[12]P84。在此基础上,钱著对支鱼通押做了详细的语音分析,以扬淮、太湖、婺州、淳安、处衢、台州、东瓯等片区里籍诗人分类做了统计,归纳出支鱼押韵、支微入鱼模、鱼模入支微等3种类型,并考察了76个韵字在现代江浙吴语区的读音,首先肯定宋代江浙吴语区诗人支微入鱼模是吴方音的体现;其次,现代汉语江淮官话中通泰方言止摄合口及蟹摄合口三四等部分字,读音与鱼模韵字同的现象,又与宋代该片区里籍诗人张耒、王令等诗文用韵情况相同;再次,现代汉语江浙吴语普遍存在的鱼虞模韵字读同支脂之微韵,可推论出宋代江浙吴语是反映支鱼通押现象诗文用韵的语音基础;然后,宋元笔记也佐证了支鱼通押现象;最后,钱先生通过将此与福建、江西、四川、河南、北京、山东等地诗文用韵通押情况相对比,得出“宋代南北诗人均存支鱼通押现象,不过南方诗韵表现尤为突出,可认为是宋代吴、闽、皖、赣、蜀等南方方言的共同语音特点”[12]P83-99。
利用先进的信息技术手段,对大型韵书、字书进行研究和整理,对于海量韵段、韵谱语料与《广韵》相比较,并得出统计分析数据,既是学术发展的必然要求,也是适应数字化的需求、创新学术研究新方法的趋势,关乎此方面的宏论较多。尉迟治平先生所带领导的团队在利用计算机数据库处理用韵材料方面,有较多的研究。金雪莱、黄笑山《中古诗文用韵考研究方法的进展》一文所提及的需要解决的问题中,如难字僻字录入、显示及检索等,于今已得到了较好的解决[22]。MS Access数据库和MyS Q L数据库都支持超大字符集,对B M P、SM P、SI P、PU A的字符都能识别和显示,对字符集中没有的字在PU A平面中分配u nico d e编符,新增字模和字形索引等技术工作也并非难事。MS V is u al st ud io.net平台和lin u x及j a v a环境也能实现超大字符集字的数据处理,诸如批量韵字音韵地位的检索标注也能通过编程实现,通过辅助研究,靠编制纸质卡片来研究诗文用韵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诗文用韵研究有久远的历史渊源,随着近年来学术领域和视野的迅猛发展,诗文用韵研究的方法与途径也相应有了较大的拓展,相应的学术成果也不断增多。但是,不管怎么变通,用韵研究的核心本质——把相互联系的材料系联起来,把相互区别的材料区分开来,这一简要的思想是不会变的,其同用、互用、递用的原则是不会变的,所变化的不过是手段不同而已。在用韵研究中,材料的真实性和统计的准确性是至高的准则,及乎此则钱君裒然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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