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化精神及其政治生态环境

段永升

（咸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何为秦文化精神？要搞清楚秦文化精神，就必须对秦文化有一个明确的界定。目前学界对秦文化的认识见仁见智。①黄留珠《秦汉历史文化论稿》认为秦文化具体指秦族（即建国前的秦人）、秦国与秦朝文化，并指出秦文化既是地域性文化，也是全国性文化，是两千年中国文化的基石（三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3-115页）。葛剑雄《移民与秦文化》认为秦文化包括了秦人文化、秦国文化、秦朝文化和秦地文化四个方面（《葛剑雄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4-132页）。王子今《秦文化的超地域特征和跨时代意义》认为秦文化包含五个方面的含义，即秦文化有区域文化的涵义；早期秦文化有部族文化的性质；是体现法家思想的一种政治文化形态；是秦王朝统治时期的主体文化和主导文化；是一种积极奋进的、迅速崛起的、节奏激烈的文化风格的象征符号（《长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第1-5页）。王学理、张文立等学者则从纵、横两个方面对秦文化做出界定，认为秦文化从时限上讲包括了从“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一直到秦朝灭亡；其内容则包括了该时期内秦人所创造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总和。我们认为：秦文化是秦人立国平天下进程中逐渐形成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总和，具体包括秦族、秦国和秦朝文化三大部分。基于此，秦文化精神则是指秦发展历程的各个时期所形成的一系列文化精神的总概括。秦经历了由秦人（秦族）、秦国，再到秦朝的漫长发展历程。在艰苦卓绝的奋斗过程中，秦人不仅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集权国家，还铸就了熠熠生辉的秦文化精神。

1　秦的开拓进取精神与地处西垂的政治生态环境

早期秦人因地处边鄙，故而在文化方面甚为落后，然而秦人能够不断向东方诸国学习，开拓进取，以改变落后面貌。关于秦学习东方文化的历程，钱穆先生曾云：“秦人僻居西土，就文化言，较东方远为落后。故秦之措施，大抵袭自东方，其任用以见功者，亦率东土之士也。秦自襄公始国，与东方诸侯通聘享之礼。及缪公，与晋通婚姻，与东方交涉益频。重用虞遗臣百里傒蹇叔，称霸西戎。然东侵之路，为晋所扼。终春秋世，秦人未获逞志于东方。自此以往，直至孝公变法而其势遂变。而东方文化之西渐，亦自孝公后而其迹益著。”[1]6这段话客观地评论了秦文化形成与发展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秦人也形成了自己不断进取、积极开拓的文化精神。

秦人开拓进取的文化精神从先祖大业时代已经开始萌芽。秦人的祖先是高阳氏颛顼帝的后代，其始祖为大业。秦人的开拓进取精神形成于其由弱小走向强大、由西垂走向中心的奋斗历程中。据《史记·秦本纪》记载：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已成，帝锡玄圭。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费为辅。”帝舜曰：“咨尔费，赞禹功，其赐尔皁游。尔后嗣将大出。”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费拜受，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2]173

从《史记》的记载可以看出，司马迁虽有神化秦始祖大业降生的成分，然而秦人先祖从大费开始，便体现出一种开拓进取的精神。大业的儿子大费能积极地帮助大禹平治水土，因而获得帝舜赏赐的黑色旗带。大费受到赏赐后，又进而为帝舜驯养鸟兽，鸟兽大多被驯服，帝舜赐其嬴姓，秦人自此有了自己的姓氏。大费就是柏翳，又称伯益，是秦人先祖中最具开拓精神者之一。伯益除了佐禹治水、为舜驯养鸟兽外，其功绩还有发明凿井技术、辅政治苗等。《淮南子·本经训》云：“伯益作井而龙登玄云，神栖昆仑。”注曰：“伯益佐舜，初作井，凿地而求水。”[3]571中国文明史上凿地求水者，伯益是第一人。

伯益之后，秦人开拓进取的脚步并未停滞。大费生二子：一为大廉，一为费昌。这两位秦的先祖对秦的发展都作出了重要贡献。费昌生活在夏桀时代，因夏桀昏庸，去夏归商，由于善御而得重用，为汤驾车，并在鸣条山帮助商汤打败了夏桀。大廉的玄孙中衍，生当殷商太戊帝之时，因善御为太戊驾车有功。自中衍以下，秦先祖于殷商“遂世有功，以佐殷国，故嬴姓多显，遂为诸侯”。[2]174秦人虽在殷商时期已取得诸侯的名分，然而始终未得到中原地区诸侯的认可。到中潏之时，也只能是“在西戎，保西垂”，[2]174不能与中原诸侯交通往来。

西垂偏僻的自然地理环境，造就了秦人不畏艰苦、勇往直前的开拓进取精神。而在与戎族长期杂居的政治生态环境中，秦人则选择了佐殷灭夏、向中原挺进的生存道路。这样的生存道路，也铸就了秦人披荆斩棘、迎难而上的文化精神。

到秦文公时，秦人仍居西垂。“（秦文公）十六年，文公以兵伐戎，戎败走。于是文公遂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岐以东献之周。”[2]179在秦文公的领导下，秦的国土进一步扩大。正如司马迁所云：“秦之先为嬴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然秦以其先造父封赵城，为赵氏。”《索隐述赞》又云：“柏翳佐舜，皁斿是旌。蜚廉事纣，石椁斯营。造父善驭，封之赵城。非子息马，厥号秦嬴。礼乐射御，西垂有声。襄公救周，始命列国。金祠白帝，龙祚水德。祥应陈宝，妖除丰特。里奚致霸，卫鞅任刻。厥后吞并，卒成凶慝。”[2]221这段话对秦人的开拓进取精神进行了高度总结，尤其是柏翳、蜚廉、造父、非子、襄公、孝公、缪公等，带领着秦人立功、封城、获姓、建国、扩地、称霸，一步步由弱小走向强大。秦人何以如此？那是因为，秦发展到襄公之前，地处西垂边鄙，其诸侯的合法地位没有得到中原各诸侯的认可，到“襄公救周”之后，才以周天子召命再次申告天下，“始命列国”，正式成为一方诸侯。

秦国发展到庄襄王时期臻于极盛。正如学者所称：“秦昭襄一代是秦的极盛时期，六国兵力殆尽。秦每胜一次，即残杀一次，歼灭六国的有生力量。韩魏日受其侵凌，楚则放弃了原有的都会，迁都以避之。燕齐葸弱，罕与中国事，赵长平一战，壮士死尽，不足以自保，秦统一之局已告形成。”[4]这为秦王嬴政统一天下奠定了各方面的基础。

从秦人（秦族）、秦国到秦朝的发展历程中，自始至终都体现出秦人百折不挠、积极进取、不断开拓的拼搏奋进精神。这种精神，不仅成就了大一统的秦王朝政权，同时也沉淀为秦文化精神的重要内容之一。

2　秦的精忠报国精神与周政权危机的政治生态环境

秦人先祖从大费“佐舜驯鸟兽”开始，就形成了精忠报国、建功立业的良好传统。此后的大廉、中衍、中潏、造父等人无不如此。尤其是造父，他因为善御而得到周穆王的重用。据《史记·秦本纪》载：

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缪王，得骥、温骊、骅骝、騄耳之驷，西巡狩，乐而忘归。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缪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缪王以赵城封造父，造父族由此为赵氏。[2]175

造父是在为周穆王驾车西巡途中得知徐偃王作乱的。于是，他不辞辛劳，马不停蹄、一日千里赶回周都，助穆王平息了徐偃王的叛乱。周穆王为了嘉奖造父，将赵城封给了他。造父的族人从此姓赵。

秦人的先祖中，因精忠报国而在秦的发展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人物则是秦襄公。秦襄公生当周平王时期。在周天子遇到急难之时，襄公能顾全大局，护送平王东迁雒邑，不仅挽救了周的政权，还使秦从此被立为诸侯国，成为与其他诸侯国享有平等待遇的诸侯政权。据《史记·秦本纪》载：

（秦襄公）七年春，周幽王用褒姒废太子，立褒姒子为適，数欺诸侯，诸侯叛之。西戎犬戎与申侯伐周，杀幽王郦山下。而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难，东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国，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乃用骝驹、黄牛、羝羊各三，祠上帝西畤。[2]179

秦襄公身上体现出的这种救国于危难的精忠报国精神，使秦政权从此获得了周王朝的认可，并且为秦的进一步发展壮大赢得了机遇。他在与戎族作战中，“战甚力，有功”，并且为了防止犬戎作难，还一路领兵护送周平王东迁。周平王当即封秦襄公为诸侯，把岐山以西的土地赏赐给他，并许诺襄公若能攻克、驱逐犬戎，那么被西戎和申侯所侵夺的岐、丰之地尽可归属秦国。秦襄公不辱使命，一举攻克了西戎各族，使秦获得了“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的合法身份，建立了秦国。

造父与秦襄公等人的这种救国于危难的精神在秦人中薪火相传。这种急救国难、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的秦文化精神就是在当时周朝政权受到威胁的政治生态环境中生成的。这种精忠报国的文化精神不仅成就了秦人在周天子心目中的重要地位，而且也挽救了周王朝的命运。在经过历代秦人的承继之后，这种精忠报国精神遂凝结为秦文化精神的重要部分。

3　秦的开放包容精神与立国图存的政治生态环境

秦人之所以能够不断发展壮大，与其开放包容的心胸气度关系密切。秦人开放包容的文化精神是在其固本立国、图存发展的现实政治生态环境下逐渐形成的。秦人的开放包容精神首先体现为不问出身，广纳贤才。秦人心胸宽广，能够任人唯贤。据《史记·秦本纪》载：

（秦缪公）五年，晋献公灭虞、虢，虏虞君与其大夫百里傒，以璧马赂于虞故也。既虏百里傒，以为秦缪公夫人媵于秦。百里傒亡秦走宛，楚鄙人执之。缪公闻百里傒贤，欲重赎之，恐楚人不与，乃使人谓楚曰：“吾媵臣百里傒在焉，请以五羖羊皮赎之。”楚人遂许，与之。当是时，百里傒年已七十余。缪公释其囚，与语国事。谢曰：“臣亡国之臣，何足问！”缪公曰：“虞君不用子，故亡，非子罪也。”固问，语三日，缪公大说，授之国政，号曰五羖大夫。百里傒让曰：“臣不及臣友蹇叔，蹇叔贤而世莫知。臣常游，困于齐，而乞食䬹人，蹇叔收臣。臣因而欲事齐君无知，蹇叔止臣，臣得脱齐难，遂之周。周王子穨好牛，臣以养牛干之。及穨欲用臣，蹇叔止臣，臣去，得不诛。事虞君，蹇叔止臣。臣知虞君不用臣，臣诚私利禄爵，且留。再用其言，得脱；一不用，及虞君难：是以知其贤。”于是缪公使人厚币迎蹇叔，以为上大夫。[2]186

这段记载中，秦缪公不仅重用了虞国的贤才百里傒，封其为“五羖大夫”，而且还听取百里傒的建议，任用蹇叔为上大夫。后来，秦缪公正是凭借着蹇叔和百里傒等人的辅佐，才使秦国不断开疆拓土，疆域东至黄河。除此而外，秦缪公还能听取王廖建议，用计谋收容了戎夷的贤才由余。秦缪公“三十七年，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2]194秦缪公正是善于招揽天下贤才，才使得秦国有了“开地千里，遂霸西戎”的辉煌战果。

除秦穆公外，秦孝公也是一位具有开放包容气度的贤明君主。秦孝公为了改变秦国贫穷弱小的面貌，在即位之初就向天下发出了求贤令：

孝公于是布惠，振孤寡，招战士，明功赏。下令国中曰：“昔我缪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2]202

秦孝公追思缪公、献公遗风，迫不及待地下令求贤，愿尊强秦者为官，并“与之分土”，其拳拳强国之心于此可见。在秦孝公求贤令发出之后，“卫鞅闻是令下，西入秦”。卫鞅的到来，为秦国的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除了百里傒、蹇叔、由余、商鞅之外，到了战国中后期，秦国招揽的天下贤才更多，诸如张仪、魏冉、范雎、吕不韦、尉缭、李斯、韩非等外交家、政治家、军事家以及李冰、郑国等水利学家都聚集到秦国，对秦国各方面实力的提升都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正如《吕氏春秋·知度》篇所云：“人主之患，必在任人而不能用之，用之而与不知者议之也。绝江者托于船，致远者托于骥，霸王者托于贤。伊尹、吕尚、管夷吾、百里傒，此霸王者之船骥也。”[5]458秦人的这种开放包容的心态，使其在人才任用方面更为开明豁达，不问出身，不分内外，不计前嫌，凡有才能者，秦人都能善加任用，充分发挥他们的治国理政才能，遂使秦国一步步走向强盛。

其次，秦人开放包容精神还表现为对各家思想的兼容并蓄。秦人德法并重的治国理念就是其对儒、法两家思想兼容的体现（后文将有讨论）。除此而外，秦人还能兼容阴阳家、道家等思想。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2]237-238司马迁指出了秦始皇不仅采用阴阳五行思想来解释自己政权的合理性，改正朔、易服色，以合于水德，而且还以法家思想来加强政权统治，故而“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委婉地批评其刻薄寡恩。秦始皇对道家思想的吸收则主要表现在求仙长生方面，虽与政权统治无关，然亦能显示其开放包容之秦文化精神。

可以说，秦文化的开放包容精神便是在其固本立国、图存发展的现实政治生态环境中诞生的，为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4　秦的创新思变精神与图强壮大的政治需求

秦人的创新思变精神是在其长期的艰难历史进程中逐渐形成的。若没有这样一种精神，秦人也不可能一步步图强壮大，最终统一天下。《周易·系辞下》云：“变通者，趣时者也。……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6]85-86早期秦人，地处西垂边鄙，生活艰难。在这样的境遇下，秦人逐渐形成了创新思变的文化精神。

秦先祖费昌主要生活在夏桀之时，由于夏桀暴虐无道，民心尽失，费昌审时度势，顺势而变，离开夏桀，归附商汤，得到了商汤的重用，为汤驾车，在鸣条打败了夏桀，建立了功勋，为秦的进一步发展打下了基础。据《史记·秦本纪》载：“费昌当夏桀之时，去夏归商，为汤御，以败桀于鸣条。”[2]174秦人的这种创新思变精神代代相传，遂成为秦文化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秦孝公身上亦体现出秦人创新思变的文化精神。“孝公元年，河山以东强国六，与齐威、楚宣、魏惠、燕悼、韩哀、赵成侯并。淮泗之间小国十余。楚、魏与秦接界。魏筑长城，自郑滨洛以北，有上郡。楚自汉中，南有巴、黔中。周室微，诸侯力政，争相并。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翟遇之。”[2]202在这样一种群雄并起、以武力相互兼并的政治生态环境中，秦国“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其他六国皆目之为夷翟，足见东方国家对秦人之鄙夷态度。若再不设法创新思变，秦国将很难继续生存下去。

在周王室式微、诸侯势力不断壮大的新形势下，秦的政治生态环境发生了新的变化。天下的法则变为弱肉强食，依靠武力、国力才能使自己立足于诸侯之林。但武力、国力的背后却是文化精神的支撑。秦人深刻认识到这一点，要在新形势下发展壮大，必须秉承秦先祖创新思变的文化精神，储备国力，增强军备。这是秦国面临的最亟待解决的问题。

秦孝公为了改变秦国的境遇，殚精竭虑，锐意革新，寻求强国之路。此时，卫鞅走进了秦孝公的视野。卫鞅说服秦孝公任用自己并非一帆风顺。据《史记·商君列传》载，公孙鞅听说秦孝公下令求贤，将修秦缪公之业，于是西入秦求见孝公。卫鞅先后拜见秦孝公三次：第一次说以帝道；第二次说以王道；第三次说以霸道。然而，前两次秦孝公都听得昏昏欲睡，不感兴趣，而当卫鞅为孝公讲说霸道时，孝公竟与卫鞅“语数日不厌”。孝公最终接受卫鞅“霸道”之说的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帝”“王”之道对君主要求过高，且需要太长时间才能成就一位明君圣主，孝公没有那么多时间。二是因为“霸道”正好适应了秦国快速强国的需求，也与当时秦的政治生态环境契合，既顺应时势，也符合孝公心愿。

于是，秦孝公三年（前359），孝公不顾老臣的阻挠，任用卫鞅变法革新。“卫鞅说孝公变法修刑，内务耕稼，外劝战死之赏罚，孝公善之。”[2]203虽遭到甘龙、杜挚等一帮老臣的强烈反对，但秦孝公还是毅然决然地支持卫鞅革新变法。卫鞅新法的意义正如钱穆先生所云：“务在破弃旧传封建贵族制度之种种束缚，而趋于新军国之建设也。旧传封建制度之积弊，在东方文化较高诸邦，久以呈露。有识之士，激于世变，咸思改革。”[1]7卫鞅新法实施十年之后，“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2]2231变法革新使得秦国迅速崛起。于是，秦孝公任命卫鞅为大良造，领兵围攻魏国安邑，安邑降服。三年后，秦迁都咸阳。从此，秦国开启了歼灭六国的伟大征程。

秦人的创新精神还体现在对于鸟兽马畜的驯服上。如秦先祖大费（即伯益）辅佐虞舜驯服众多鸟兽而得到赏赐；非子于汧渭之会为周孝王养马，“马大蕃息”，周孝王遂将秦故地赏赐给他，“邑之秦，使复续嬴氏祀，号曰秦嬴”，成了周的附属国等。试想一下，秦人若没有创新精神，何以能够使鸟兽驯服？何以能够建立功勋？

秦人的这种创新思变精神在复杂而危急的政治生态环境中酝酿并诞生，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已经内化为秦文化精神的重要内容，使得秦人、秦国不断走向强大。

5　秦的德法并重精神与富国强兵的政治需求

《孟子·离娄上》曰：“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6]2717秦人既重视以德治国，同时也重视确立法律的威严及平等精神。秦人德法并重的文化精神是在复杂的政治生态环境中生成的。

首先，凝聚人心、取信天下的现实政治需求促使秦人重视修德，讲求宽信爱人。《史记·秦本纪》载：

（秦缪公十二年）晋旱，来请粟。丕豹说缪公勿与，因其饥而伐之。缪公问公孙支，支曰：“饥穰更事耳，不可不与。”问百里傒，傒曰：“夷吾得罪于君，其百姓何罪？”于是用百里傒、公孙支言，卒与之粟。以船漕车转，自雍相望至绛。

十四年，秦饥，请粟于晋。晋君谋之群臣。虢射曰：“因其饥伐之，可有大功。”晋君从之。十五年，兴兵将攻秦。缪公发兵，使丕豹将，自往击之。九月壬戌，与晋惠公夷吾合战于韩地。晋君弃其军，与秦争利，还而马驇。缪公与麾下驰追之，不能得晋君，反为晋军所围。晋击缪公，缪公伤。于是岐下食善马者三百人驰冒晋军，晋军解围，遂脱缪公而反生得晋君。初，缪公亡善马，岐下野人共得而食之者三百余人，吏逐得，欲法之。缪公曰：“君子不以畜产害人。吾闻食善马肉不饮酒，伤人。”乃皆赐酒而赦之。三百人者闻秦击晋，皆求从，从而见缪公窘，亦皆推锋争死，以报食马之德。于是缪公虏晋君以归，令于国：“齐宿，吾将以晋君祠上帝。”周天子闻之，曰“晋我同姓”，为请晋君。夷吾姊亦为缪公夫人，夫人闻之，乃衰绖跣，曰：“妾兄弟不能相救，以辱君命。”缪公曰：“我得晋君以为功，今天子为请，夫人是忧。”乃与晋君盟，许归之，更舍上舍，而馈之七牢。十一月，归晋君夷吾，夷吾献其河西地，使太子圉为质于秦。[2]188-189

此事发生在秦缪公十二年（前648）。此前，秦缪公曾以武力护送流亡在外的晋公子夷吾回国即位。而即位后的晋惠公夷吾背弃承诺，未将河西八城给予秦国，以报秦恩。当晋国遭遇饥荒时，晋惠公又派使者请求秦国支援粮食。秦缪公则能宽厚爱人，最终听取了百里傒和公孙支的建议，同意支援粮食给晋国。

秦缪公十四年（前646），当秦国遭遇饥荒向晋国请求粮食支援时，晋惠公则以怨报德，于十五年（前645）趁机攻伐秦国。秦缪公在韩地会战中被晋军包围，几乎被俘。在这紧急关头，岐山下三百野人“报食马之德”，驰马冲入晋军，晋军撤掉包围，不仅使缪公脱险，而且秦军还活捉了晋惠公夷吾。秦缪公本想杀夷吾来祭祀上帝，但碍于周天子和夷吾姐姐（即缪公夫人）的求情，最终又以宽厚仁爱之心善待夷吾，并送夷吾回国。晋君夷吾这次才献出了河西之地，并派太子圉到秦国做人质。

上文所引记载秦缪公的三件事，两次宽恕晋君夷吾，一次宽恕食良马肉的秦之野人，都充分体现了秦宽厚爱人的文化精神。秦缪公的宽厚爱人堪称典范，其所爱之人，甚至泽被罪人、敌国之民。秦缪公以德报怨的行事风格建构了秦人宽厚待人的文化精神。相比之下，晋惠公身上所体现出的则多有不义、不诚、狡诈之色彩。秦人诚信待人的文化精神，在商鞅“立木取信”中也有体现。总而言之，秦人的这种宽信爱人的文化精神，不仅是其不断壮大、取信于天下的立国根基，甚或成为其绝处逢生、转危为安的制胜法宝。

其次，秦的量才用人和以功授爵的革新政策促成了其对依法治国的重视。在战国时期，秦国是法律最为严苛的，同时也是最能贯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精神的诸侯国。这方面的代表人物就是商鞅。在秦孝公支持下，商鞅在秦国变法革新，秉承“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平等法律精神，依法治国，违法必究，遂使新法得以通行，秦国大治。《史记·秦本纪》载：“（商）鞅之初为秦施法，法不行，太子犯禁。鞅曰：‘法之不行，自于贵戚。君必欲行法，先于太子。太子不可黥，黥其傅师。’于是法大用，秦人治。”[2]205法制严明，使得秦国社会秩序迅速改观，为其下一步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商鞅变法革新的重要内容除了以上所述外，还有奖励耕织、按军功授爵等。据《史记·商君列传》载：

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2]2230

商鞅的这一变法政策，为秦国的发展建立了公平公正、任人唯贤的良好秩序，以功授爵，以功行赏，人人平等，使真正有能力、有功勋的人获得了重用，鼓励身处社会底层的广大百姓建功立业，为秦国招揽了真正的贤才。

在经过秦孝公的励精图治、重德修法之后，秦国的综合国力迅速提升，士兵将领奋勇杀敌，致力于建功立业，从此秦国走上了富国强兵的道路。在商鞅的辅佐下，秦孝公“十二年，作为咸阳，筑冀阙，秦徙都之。并诸小乡聚，集为大县，县一令，四十一县。为田开阡陌，东地渡洛。十四年，初为赋。十九年，天子致伯（霸）。二十年，诸侯毕贺”。[2]203秦国不仅修建咸阳城，迁都至此，并乡聚为县，设县令、开井田、征赋税，遂使秦国更加强大，周天子也送秦君霸主称号。

秦德法并重的文化精神与其凝聚人心、取信天下的政治需求紧密联系，可以说，正是这样的政治生态环境，孕育了秦的德法并重的文化精神。

6　秦的“大一统”精神与诸侯疲弱的政治生态环境

秦在经过战国时期此消彼长的兼并战争之后，其军事、政治、外交和经济实力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到秦始皇时期，天下形势已经是“六国皆弱”而秦独强了。在“六国服秦，譬若郡县”的情况下，秦王有了“欲吞天下，称帝而治”的雄心。[2]2539-2540秦的“大一统”文化精神正是在这样的政治生态环境中孕育出来的。

秦始皇一统天下，非其一人之功，乃是历代秦人共同奋斗的结果，只是到了秦庄襄王和秦始皇时期，秦一统天下的局面正式形成。正如清人牛运震所云：“盖秦伯（霸）王之业，章于缪、孝，成于昭、襄，此始皇因之所以并吞混一而称帝号也。”[7]19在秦始皇统一天下的过程中，李斯功不可没。据《史记·李斯列传》载：

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侯吕不韦舍人；不韦贤之，任以为郎。李斯因以得说，说秦王曰：“胥人者，去其几也。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伯迭兴，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秦王乃拜斯为长史，听其计，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2]2540

秦始皇听取了李斯的建议，顺势而为，开始了统一六国的征程。司马迁云“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2]2563也肯定了李斯的功劳。

秦始皇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后，为这个来之不易的大一统王朝的长治久安也做了大量的工作。依钱穆先生所见，有如下诸端：一、废封建行郡县；二、寝兵政策之实施；三、新首都之建设；四、郡邑巡行与驰道建筑；五、制度文字风俗之统整；六、边境之开拓及防御。[1]15-20

始皇二十六年（前221），秦横扫六国，统一天下，诸大臣提议“不为置王，无以镇之”，欲恢复封建制之时，秦始皇采纳了廷尉李斯的建议。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2]239于是，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由此可见，秦始皇大力推行郡县制的原因乃在于“苦战斗不休”“求其宁息”。“观此，则秦之群臣，有昧于时变，而欲恢复古代封建之旧制者。始皇李斯，则循时势之推迁，因现状而为政，特为狗（当为“苟”）当时群臣复古之议耳。”[1]16秦始皇雄才大略，废旧立新，创立郡县制，以治天下，其“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锺鐻”的寝兵政策，目的也在于与民休息。其实，从内心而言，秦始皇采取一系列的政治文化措施，还是希望天下太平，长治久安。如《泰山刻石》云：“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8]122又《琅邪台刻石》云：“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忧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职，诸治经易。举错必当，莫不如画。”[2]245这些刻石，虽重在歌功颂德，然而也从侧面体现出秦始皇崇尚孝道、重视法制、重农富农的意愿。

然而，事与愿违，秦王朝最终迅速灭亡，但其原因并不在于“收天下兵”，而是如陆贾所说“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举措太众、刑罚太极故也”，[9]62百姓生存无计，导致民怨沸腾，民心遂失。秦始皇没有秉承秦先祖传承下来的德法并重和创新思变的文化精神，不知天下形势已变，其统治思想也应该随之而变。秦始皇不仅把天下的百姓当作仇寇来看待，还以严刑峻法来控制人们的思想和行为，这又完全丧失了秦文化精神重德的内核。这一点，正好从反面证明了秦文化精神对于一个王朝、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生存、壮大、繁荣的重要意义。正是因为秦始皇在这一点上背离了秦文化精神，才导致了秦王朝的覆灭。

秦文化精神的优秀传统无论是对古代王朝的存亡兴衰，抑或是当代的社会主义建设都有重要的借鉴意义。眼下我国正处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时期，能否将秦文化精神与当下的国家发展紧密结合，是关乎国家和中华民族荣辱兴衰的重大命题。改革开放的辉煌成果也向世人昭示了优秀传统文化精神的巨大潜力，只要继续发扬开拓进取、精忠报国、开放包容、创新思变、德法并重以及“大一统”等秦文化精神，就一定能够使我们的国家由辉煌走向更加辉煌，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实现国人的中国梦！

参考文献：

[1]钱穆.秦汉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2]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何宁.淮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8.

[4]伍仕谦.读秦本纪札记[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2）：103-112.

[5]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9.

[6]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7]牛运震.空山堂史记评注校释[M].崔凡芝，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

[8]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8.

[9]王利器.新语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