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乡贤文化视域下的《白鹿原》

2018-02-25 08:51:06祁小绒
咸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白嘉轩乡约朱先生

祁小绒

(咸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陈忠实在小说《白鹿原》扉页借巴尔扎克“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的经典表述,表达了其审视民族、历史、文化的独特视角,为我们从文化视点阐释《白鹿原》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维度。《白鹿原》对乡贤文化的复调叙事,揭示出它在历史上对村民的言行及精神心理所起到的规范、引领和聚合作用。古代乡贤重视躬行礼教的道德实践,在传统乡村自治中功不可没,也对当代农村文化建设提供了可资承传、转换、利用的意义创新点。

小说以白鹿原为舞台,集中展现了清末至建国前夕中国社会的历史演变进程,反映了半个多世纪中关中乡贤文化及乡贤的历史命运。“白鹿原”是传统乡村社会的典范,朱先生、白嘉轩等乡村贤达,用儒家思想教化乡民、指导民众生活,他们重视学贵有用、躬行礼教的道德实践,营造出具有浓郁儒家文化氛围的友好和谐的精神家园,使白鹿原成为传统宗法社会的理想圣地。这些乡贤以其言行甚至生命生动诠释了关中乡贤文化与民族秘史本质特征的关系,揭示了中华民族生存方式的独特性。

1 “乡贤”与“关中乡贤文化”

1.1 “乡贤”与“乡贤文化”

所谓“乡贤”,明代士人蒋冕定义为“生于其乡,而众人共称其贤者,是为乡贤”。[1]7乡贤即乡绅,主要由退职还乡的官员以及乡村中有威望的乡村贤达构成。他们在“垂范乡里、化育乡邻、维护乡村秩序、促进基层社会平稳发展等方面”[2]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是乡村中德才兼备、德高望重之人。乡贤拥有治理乡村、教化民众的权力与责任,弥补了封建统治者从中央到地方纵向政治权利的不足;每当乡村有集体的、家族的或者个人重要事宜时,乡贤人物总会出面组织和引导乡民、出谋划策,用自己的才智与经验化解矛盾、调解纠纷。乡贤行使的权利是统治者授予的,他们是乡村社会的管理者,通过乡村自治维护封建统治;乡贤又是传统文化的传播者和守护者,是民众的道德楷模和精神寄托。历史上的乡贤“有个体挺身而出,无畏强敌,捍卫乡间;有学者躬耕于乡,整理文化,倡导教化;有义士铁肩担当,以毕生精力,从事地方教育;有富豪热衷慈善持续三十年,赈济灾民二百万;有士绅独立开发荒芜之地,打造出人间乐土;有乞丐一生努力,以乞讨所得创办义学。”[1]8几千年来,一代又一代乡村贤达的行为世范,孕育了深厚的乡贤文化。

乡贤文化是立足于乡贤道德实践建立起来的一整套乡村治理范式,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构成要素之一,彰显了传统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它将儒家道德教化与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相联系,表现出极强的实践性。传统乡贤文化是支撑中国社会长治久安的基层力量,是引领乡民进行生产与生活的隐形精神象征。乡贤文化在宗族自治、民风淳化、伦理维系以及乡土认同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乡贤文化实质上是中国文化研究的独特领域,与地域文化、方志文化、姓氏文化、名人文化、旅游文化等有密切联系,但又有自己的特殊研究内涵与价值。”[3]“自古以来,崇德向善,见贤思齐,乡土情怀,泽被乡里,温暖故土的乡贤文化,一直是世所公认的我国优秀传统文化。”[4]

1.2 关中乡贤文化

关中乡贤文化是乡贤文化的重要构成,带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征。关中是黄土文明的发祥地,是周秦汉唐等王朝的立国之地。历史上的关中孕育了以儒家文化为主体的传统文化,儒家文化在几千年的发展过程中,通过家庭、宗族、祠堂、乡规民约等外在形态,对百姓的行为方式进行规范和约束,强化了儒学家国同构的思想理念。另一方面,历代关中乡贤在对儒家思想的承传中形成了极具地域文化特征的关中乡贤文化。陈忠实在创作《白鹿原》的过程中谈到关中这一地域上的人所具有的文化心理结构:“缓慢的历史演进中,封建思想文化、封建道德演化成为乡约族规家法民俗,渗透到每一个乡社、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家族,渗透到一代又一代平民的血液。”[5]27这是作者对关中地域文化的解读,表明陈忠实创作心理含蕴的内在文化自觉。《白鹿原》对关中乡贤文化的文学书写,是统摄整部小说人物、情节、主旨的血脉。

关中乡贤文化与关学有着密切的历史关联。关学以儒学经典为基础,注重经学研习与传播,是儒学本土化、地域化的具体表现。纵观中国文化史,孔子创立的儒学经过汉唐时代的演进,形成了宋明理学。理学是宋代思想家们克服了汉唐儒学之弊,吸收了佛教、道教内容而创立的新儒学。北宋张载是宋代理学的代表性人物,关学是理学的重要分支。

张载顺应时代发展要求,对传统儒学进行了全新诠释,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学术思想。张载主张“学必为圣”“经世致用”“笃行践履”等主张,他反对空知不行,学而不用,高度关注社会与民生,在实践中不断丰富和发展自己的理论思想。哲学家冯友兰认为,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6]6凸现了哲学家的最高境界。关学在其八百余年的发展历程中,注重躬行实践,以济世利民、安国经邦、建功立业为崇高理想;以躬行礼教为根本,注重践行与致用;以知行合一为旨归。这些行为准则和追求,体现了儒学的实践性和功利性特征,成为历代关中知识分子一贯追求的价值取向和优良传统,展现了关学士人的人格魅力。关中乡贤文化是儒学思想实践成果的精华体现,具有极强的操作性和可行性。

陈忠实《白鹿原》中以牛兆濂为原型塑造的朱先生是儒家文化的精神象征,白嘉轩是儒家文化的实践者。关中乡贤文化吸收了关学思想精华,铸成了关中乡贤独有的文化品格和精神面貌,朱先生、白嘉轩就是关中乡贤的代表,是关学思想的活标本,也是儒家文化的自觉维护与传承者。

2 《白鹿原》关中乡贤文化的表现形态

儒家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在其几千年发展历程中已经渗透到民族的深层心理,形成了支配中华民族生存发展和个体生命的行为方式。《白鹿原》通过对不同人物命运的展示,对以儒家思想为核心内容的关中乡贤文化进行全方位书写。小说中的关中乡贤文化主要通过乡约、族规、家训等形式世代承传,也是白鹿原乡村自治的主要表现形式,它将抽象的儒家文化落实到寻常百姓生存繁衍层面,化为风俗礼仪、道德伦理、乡贤文化人格等,对百姓的行为方式和深层心理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进而形成了中华民族独有的生命形态和生存方式。

2.1 《乡约》——关中乡贤文化的集大成者

乡约也叫村规民约,人们把治理乡村的条文规定统称为乡约。北宋神宗年间,陕西蓝田乡贤吕大忠、吕大钧等兄弟撰写的《吕氏乡约》以儒家思想为指导,对乡民修身、立业、齐家、交友等行为作出规范性的要求,其后经过南宋思想家朱熹重新发掘整理并加以推广,产生了广泛影响。《吕氏乡约》是中国古代民间首创的成文乡村自治制度,是中国有文字记载以来最早的村规民约,是关学的产物。明代学者王守仁受蓝田《吕氏乡约》的启发,撰写了《南赣乡约》,其内容较前者更为详尽具体,通过官方强制推广实施。《吕氏乡约》和《南赣乡约》为中国乡村社会治理提供了重要的依据和范式,集中体现了儒家以仁爱为本的德治思想、以教化为主导的治理思想和以秩序建构为导向的管理思想。《吕氏乡约》和《南赣乡约》最初是以村民自治的形式出现,与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契合,起着稳定乡村社会秩序的作用。乡约是关中乡贤文化的精神体现和集大成者。

1986年,陈忠实查阅《蓝田县志》时发现了《吕氏乡约》并将其抄录下来。《白鹿原》中朱先生亲书的《乡约》以《吕氏乡约》为蓝本,《乡约》在小说中出现的背景是辛亥革命以后——即中国近代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王纲解纽”时代。冷先生从城里带回革命的消息,白鹿原顿时失去了往日的平静。“没有了皇帝的日子怎么过?”[7]91这个疑问充斥在白鹿村的每条街巷、每家院落。白嘉轩正是在这个时候从姐夫朱先生处拿回了《乡约》,如获至宝。《乡约》的内容包括“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四大宗旨。

“白嘉轩当晚回到白鹿村,把《乡约》文本和朱先生写给徐先生的一封信一起交给学堂里的徐先生。徐先上看罢,击掌赞叹:‘这是治本之道。不瞒你说,我这几天正在思量辞学农耕的事,徐某心灰意冷了;今见先生亲书,示我帮扶你在白鹿村实践《乡约》,教民以礼义,以正世风。’”[7]93

“白嘉轩接着又约鹿子霖到祠堂议事……三人当即商量拿出一个在白鹿村实践《乡约》的方案,由族长白嘉轩负责实施,当晚,徐先生把《乡约》全文用黄纸抄写出来,第二天一早张贴在祠堂门楼外的墙壁上,晚上,白鹿两姓凡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齐集学堂,由徐先生一条一款、一句一字讲解《乡约》,规定每晚必到,有病有事者须向白嘉轩请假。要求每个男人把在学堂背记的《乡约》条文再教给妻子和儿女。学生在学堂里也要学记。乡约恰如乡土教材。白嘉轩郑重向村民宣布:‘学为用,学了就要用。谈话走路处世为人就要按《乡约》上说的做。凡是违犯《乡约》条文的事,由徐先生记载下来;犯过三回者,按其情节轻重处罚。’”[7]93

《乡约》经过白嘉轩、朱先生等乡贤的贯彻实施,白鹿村人精神面貌大为改观。“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这类的事顿然绝迹,摸牌九搓麻将抹花花掷骰子等等赌博营生全踢了摊子,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发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7]94朱先生制定的《乡约》根植于以血缘、地域为主体的传统社会土壤中,对规范白鹿村乡民的行为、教化民众的思想、调和邻里关系等方面都发挥了重大作用,白鹿村变成了真正的仁义村,成为儒家伦理规范的典范,普通百姓仿佛接受了一次灵魂的洗礼,获得了精神的栖息地。

《白鹿原》通过《乡约》对普通百姓生活及精神的的影响,从一个侧面揭示出民族秘史的本质特征。“一千多年来,乡约对人的文化、道德、思想理念的影响是巨大的,做到了很多统治者没有办法做到的事。”[8]老百姓通过《乡约》接受了传统文化精髓,形成了超稳定的生活秩序和社会结构,进而汇聚成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正如先贤赞叹的“极高明而道中庸”。

2.2 关中乡贤——朱先生、白嘉轩形象的文化内涵

陈忠实在创作《白鹿原》时,以一种宏阔的文化视野对清末至20世纪上半期陕西关中农村社会进行了全方位审视,其“民族秘史”的本质特征主要反映在小说中一系列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作者依据“人物文化心理结构”说,通过白嘉轩、朱先生、冷先生等人物形象的塑造,诠释了以儒家文化为主体的关中乡贤文化的丰富内涵。

小说对关中乡贤文化的叙述和张扬,主要是通过一种理想文化人格的塑造完成的。朱先生、白嘉轩就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和实践者,在对这些人物形象精神世界的揭示过程中,流露出作者对关中乡贤文化所铸造的理想人格的仰慕之情。

2.2.1 朱先生——关中乡贤文化的精神典范

《白鹿原》中的朱先生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精神的象征符号,是白鹿的化身,是关中乡贤的杰出典范。朱先生的原型牛兆濂,是清末民初关中地区家喻户晓的名儒,人称“牛才人”,他是前清末代举人,是程朱理学关中学派的最后传人,他的一生志高清远,淡泊名利,但却心怀天下,是关中乡贤文化精神的体现者。

朱先生是白鹿原上的“圣人”,他通晓儒学,开办学堂,制定乡约,编纂县志,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预言知事等,是一个半人半神的形象。朱先生作为乡贤代表,用他的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白鹿原上的乡民,每当白鹿村有重大活动或者决议时,朱先生的引导作用尤为突出。为了使关中百姓免遭涂炭,他不顾个人安危,只身闯清兵大营,说服总兵方升退兵。他力主禁烟,亲自扶犁犁倒村民种植的罂粟;大旱之年他主持赈灾,救济灾民。这一切彰显出一个乡贤舍生取义、体恤爱民、诚实守信、道德自律、知行合一的高尚品质。朱先生一生以传承文明、拯治精神、安顿灵魂为己任,以儒家思想教化百姓,讲学、治学是他人生的主要内容。他推崇儒家“仁者爱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道德信条。他虽然身居白鹿书院,但却关注天下大事、关心百姓疾苦,因此才有了白鹿原人引以为傲的壮举。抗战时期,朱先生和七位儒生长途跋涉,誓言报效国家、捐身沙场。在任何时候他都将个人利益甚至生命置之度外,无私无畏,显示出儒家舍生取义的强大人格力量。朱先生还是一个坚守原则、顺时应变的智者,全然没有传统知识分子的陈腐之气,他的先知先觉来自其越古向今的开放性眼光以及对历史发展规律的把握,“白鹿原成鏊子了”[7]251是作家通过人物之口对特定时期历史形象的准确概括,而“折腾到何时为止”[7]637则是这位智者对民族秘史本质特征的智慧总结,亦是陈忠实作为隐含作者回眸“文化大革命”对国家民族带来的浩劫,抒发内心强烈的悲愤情怀。朱先生摈弃了儒家“学而优则仕”的世俗信条,宁可栖身白鹿书院而不愿混迹官场,他以“乡贤”身份将毕生的精力投入到白鹿村乡民教化中,用他的嘉言懿行垂范乡里,成为白鹿原人的精神领袖。朱先生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言人,在这个人身上寄托着作者对以儒家文化为主体的关中乡贤文化的赞美之情。

2.2.2 白嘉轩——关中乡贤文化的实践者

白嘉轩是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白鹿村族长,他是儒学精神的实践者,是作者文化理想人格的化身与楷模,在这个乡贤人物身上集中体现了儒家“仁爱”思想的精粹。

“仁”是指人与人之间彼此相爱的伦理关系,是儒家“仁学”思想的中心范畴,也是儒家所提倡的一切美德的集中体现。孔子的“仁学”思想具有很强的实践性,通过实际生活中具体可行的道德操守、行为方式、自我约束等实践来代替抽象的伦理说教。如:“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等。这些都是实践“仁”的具体途径。孔子弘扬“仁者爱人”,把个人道德修养提升到了仁爱天下的高度。仁学思想体现了儒家民为邦本的民本思想,表达了古代圣贤悲天悯人的仁者之心。

白嘉轩作为白鹿村族长处理白、鹿两姓族内的事务,他是仁义长者,其人格精神的完善得益于儒家文化精神的洗礼。白嘉轩祖上具有“淳厚的祖德”,这一“祖德”的核心即是“仁义”。白嘉轩的先人白修身以其辛勤劳动、仁爱之心回馈乡民,在白鹿村树立起好善乐施、扶危济困、知恩图报的道德风范,这也成为白家的仁义门风,“白家老几辈都是仁义居家”。[7]37

白嘉轩在成为族长之前,曾有过不仁义的行为,如巧取风水宝地,他与鹿家为争夺李寡妇六分水地而打斗诉讼,带头种植鸦片谋取暴利等。但是在精神导师朱先生为“为富思仁兼重义”的点拨下,其人格精神逐步趋于完善。

白嘉轩是一个集开明、仁义、正直、善良、诚信、舍生取义、仗义疏财、助人为乐等崇高人格于一身的理想人物,是仁义的化身。他以“仁义”为立身行事根本,以《乡约》教化村民、规己正人。他主持翻修祠堂、兴建学堂,广施教化,营造出白鹿村“友好和谐欢乐”的气氛。他为保乡民利益密谋“鸡毛传贴”“交农”抗税。他在祠堂严惩鸦片烟鬼和赌徒,整肃族规纲纪。他大旱之年在求雨仪式中甘当马角。白嘉轩一生对儒家文化精义深入领会,以身作则,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以德报怨。作为白鹿村族长,他自觉捍卫宗法文化的神圣性,不允许任何破坏道德秩序和礼俗规范的越轨行为。他谨遵的“耕读传家”“学为好人”的信条,在任何时候都表现出自尊、自信、务实,即李泽厚谓之为“实践理性”的精神风貌。他不惧暴力与邪恶,始终坚守自己的文化信念。白嘉轩的言行诠释了儒家“修身养性治家平天下”的优秀文化精神要义。这种民族文化的精魂铸成了白嘉轩理想的文化人格。从表面上看白嘉轩是在坚守村规乡约,实质上他是在传承传统的道德文明,延续一种文化的“根”。作者通过白嘉轩形象向读者展示中国传统文化如何能使一个生命个体走向崇高与伟大,并揭示出这种文化人格所蕴藏的丰富文化内涵和独特价值。

3 关中乡贤文化的衰落

《白鹿原》着力展现了普通百姓在社会历史转型时期所经历的的精神嬗变。近代以来,伴随着西学东渐、中西方文化的激烈碰撞,绵延数千年的传统文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与挑战,个体文化身份陷入了尴尬境地。白嘉轩、朱先生等乡村贤达处在中国几千年未有之变局——乡村的衰落,各方政治力量对白鹿原的渗透以及彼此不断地整合,使得宗族和它所代表的儒家正统观念遭到挤压,乡贤的权力被剥夺,关中乡贤文化失去了栖身之地。白嘉轩、朱先生虽然是传统乡贤代表,但其自身不可避免地打上了社会转型时期的鲜明烙印,他们的命运遭际充分印证了关中乡贤文化必然衰落的命运,缘此《白鹿原》流露出作者悲凉的挽歌意绪。

3.1 关中乡贤文化的局限性

关中乡贤文化在实践层面诠释了儒家思想,但是孔子倡导的“仁者爱人”思想,是建立在“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伦理秩序的前提下,强调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遵从关系,即下对上绝对服从的等级秩序,这是专制思想产生的基础。儒家文化蔑视个体生命的自然属性,否定人的价值和尊严,以此来维护既成的伦理秩序,这种陈腐的内容与五四新文化倡导的个性解放思想背离,因此成为五四启蒙知识分子批判的主要对象。白嘉轩作为族长,实行的是典型的家长式统治,支撑白嘉轩人格和力量的,是他的融宽厚仁爱与极权统治为一体的封建文化意识,虽然不乏温情,但同时又具有残忍冷酷的一面。无论白嘉轩还是朱先生,他们都是宗法社会伦理秩序的维护者和捍卫者,他们虽有着令人敬佩的仁者之心和人格魅力,但惩治田小娥毫不留情,并将她赶出白鹿村。田小娥死后,他们在坍塌的窑洞上修建了六棱塔,让其永远不得翻身。作者通过白嘉轩对黑娃和田小娥爱情婚姻的压制以及田小娥的悲惨死亡,剖析了关中乡贤文化压制人性的一面,它显然已成为国人现代意识觉醒的羁绊,这也决定了其最终必然趋于没落的命运。

3.2 白嘉轩、朱先生等关中乡贤的没落

《白鹿原》叙述清朝末年,白嘉轩、朱先生等乡贤行为世范得到政府的支持,县长古德茂赠送的“仁义白鹿村”牌匾推波助澜,使白鹿原成为传统宗法社会的理想圣地。然而,在清末民初,关中乡贤文化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浓缩了传统文化负荷的白嘉轩、朱先生所面对的是晚清至民国以来的大趋势——封建意识形态的崩塌,他们所坚守的儒家正统观念已无容身之所。

首先,在传统乡村经历着现代化变革的时代,白嘉轩的族长身份显得十分尴尬,他在白鹿原各种政治力量的挤压中已无法行使自己的权力。“交农事件”后,白鹿原所有的公共事务和权力落在以鹿子霖、田福贤代表的新乡约手中,白嘉轩的权力仅限于惩治赌徒和大烟鬼,恢复乡村日常生活秩序。20世纪上半期发生的一切事件(包括军阀抢粮、国共合作及分裂、农民运动、全民抗战等)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白嘉轩本来就疏离政治,他对这种时代巨变无法理解,长子白孝文向他请教“农协”的意思,他大喝道,“这和咱屁不相干嘛,你该操心自己要办的事情”。[7]201他买来了轧花机在家里轧棉花,咔哒咔哒的机器声似乎透露出他内心的困惑和无奈。

农民运动风潮失败后,农协委员遭到田福贤等人的疯狂报复,白嘉轩向鹿子霖和田福贤求情,恳求他们放过被抓的委员,自己代族人受过,但对方只给了他表面的尊重,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在公共事务上被排斥,白嘉轩把“耕读传家”视为头等大事,他督促儿子跟随长工鹿三进山背粮食,让他们体验生活的艰辛,懂得粮食的珍贵。白孝文新婚后有贪色迹象,他及时加以制止。但是对白嘉轩精神造成毁灭性打击的是白孝文为了田小娥宁愿舍弃家业、背离家族的决绝态度;女儿白灵离经叛道参加革命,白嘉轩索性割断与其的父女之情。子女对传统道德伦理秩序的背叛,令白嘉轩的精神支柱轰然坍塌。

伴随着传统乡村价值体系的不断崩塌,白嘉轩还在徒劳地尽一个族长的义务,他去县城营救曾经打断过他腰的土匪二头领黑娃,可是被亲生儿子白孝文委婉拒绝;白嘉轩营救仇人鹿子霖同样以失败告终,新县长并没有把他的请求当作一回事。在白鹿原各方政治力量的角逐中,白嘉轩已成为时代的旁观者、落伍者,昔日的“仁义白鹿村”已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他无法理解和应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只能在家里修订族谱,眼看着白鹿原沦为各个党派、利益集团的鱼肉而无能为力。

其次,朱先生的逝世标志着关中乡贤文化的衰落。“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7]633这是关中乡贤走向末路的标志。朱先生虽然是理想化的人物,但其自身有着无法克服的历史局限性。朱先生的悲剧主要表现为儒家文化同现代文明(包括政治革命)无法调和的矛盾冲突。“白鹿传说”所反映的是农民以土地为依托的“桃花源”式的理想社会,同朱先生所代表的儒家文化理想高度融合,朱先生就是白鹿的化身,是白鹿原人的精神领袖。然而这一带有乌托邦色彩的理想,最终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朱先生心怀天下,关心国家民族命运,完成了令世人瞩目的壮举,但“文化大革命”期间却成为红卫兵批判的对象。他一生追求理想的社会秩序,而现实中的白鹿原却已沦为一张可怕的“鏊子”,成为各种政治力量殊死争夺的阵地;他在耄耋之年欲投笔从戎,无奈面对的却是国民党军队全力剿共的局面;他视鹿兆海为抗日英雄,但真相却是鹿兆海是内战牺牲品。朱先生一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但真正继承他文化理想的人只有土匪黑娃。他和一群儒生耗尽心血编撰完县志,却找不到印刷费。面对满目疮痍的山川大地,他哀叹自己“再不能有一丝作为了”。[7]629朱先生的尴尬表明,当时的关中乡贤文化已成为一种脱离现实的想象性虚构。传统乡村社会的宗法关系、人们的生活方式被以现代文明为核心内容的新的生活理念消解,坚守尊礼贵教、崇尚气节的传统乡贤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开始走向穷途末路。小说前半部分描绘出由儒学所建构的田园牧歌式的理想社会,充满了乡土中国独有的温情与诗意,也凸现了传统乡贤应有的权力和地位。然而在小说的后半部分,随着儒学不断遭到批判,乡贤的权威受到质疑和挑战。20世纪初,知识传播的空间由传统书院转为新式学堂,知识结构从四书五经变为新学。生员们“相互串通离开白鹿书院,到城里甚至到外省投奔各种名堂的新式学校去了”。[7]180鹿兆鹏和鹿兆海进城上了新式学堂,白灵也进入了教会学校。朱先生无可奈何地躲进白鹿书院批阅历代旧志,白鹿书院的最后关闭象征着统治了中国两千年的儒家文化被西学轻易颠覆,新一代知识分子摆脱了由血缘控制的宗亲关系,他们以另外的身份(共产党、国民党、土匪)活跃在白鹿原的政治舞台。面对各方势力的残酷较量,朱先生所代表的儒家文化丧失了话语权,他对此只能表现出旁观态度。朱先生个人的不幸命运,更给他的悲剧增添了浓厚的历史色调。

《白鹿原》是陈忠实对20世纪前半期中国历史发展本质特征的深刻揭示。在20世纪上半叶破旧立新的历史氛围中,“仁义白鹿村”遭到现代性的革命话语围攻、“仁义”内涵被消解,这一切造成了关中乡贤文化衰落的悲剧。“文化大革命”时期,白鹿书院沦为养猪场,一群红卫兵打着“破四旧”的口号将白鹿书院的匾牌打落,对朱先生的骸骨召开现场批斗会,这预示着朱先生和白嘉轩所维护的关中乡贤文化被无情摧毁。白嘉轩、朱先生的悲剧既是社会历史的悲剧,又是家族人生的悲剧,但归根到底是民族传统文化的悲剧。作者通过白嘉轩、朱先生的悲剧命运,揭示出乡贤文化向度民族秘史的本质特征。

4 《白鹿原》关中乡贤文化文学书写的当代价值

20世纪以来,传统文化遭到两次外部力量的冲击,第一次是辛亥革命后的各方政治力量的合围,第二次是改革开放以来的市场经济和消费文化。传统文化历经劫难已然支离破碎,但是维系几千年传统文明的根基并没有被完全斩断,乡土中国的构架并未完全坍塌,乡村中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维系的家族和邻里的关系依然存在,乡贤及乡贤文化对农民的精神生活依然产生着或隐或显的影响。

《白鹿原》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初,作者对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关中乡贤文化本质特征的揭示,对传统乡贤在现代中国命运的深入剖析,使这部小说客观上业已成为当下新农村文化建设语境下重续关中乡贤文化传统、为当代乡村文化建设向传统寻求破解困境之路的探索之作,而陈忠实对此是否有明显的自觉意识抑或并不重要,作者的诸多思考与当代的主流价值观不谋而合,这是《白鹿原》蕴含作者文化理念的超前意识,遂使这部小说在当代农村文化建设方面表现出重要的启示价值和借鉴意义。

首先,关中乡贤文化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有着内在的一致性。乡贤文化是世人所公认的我国优秀传统文化,作为源远流长的民间非物质文化宝贵遗产,它对发展社会主义新农村文化发挥着积极的建设性作用。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认真汲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精华和道德精髓,深入挖掘和阐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时代价值,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所提倡的“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和《白鹿原》中《乡约》的内容有关联性。“善”是指个人的道德修为。从善出发,进而为信,以此为基本原则,行事则敬业乐业。“友善”重“善”,“诚信”为“真”。《乡约》视诚信为重要美德,注重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友爱,并要求子孙后代以此为行事做人的标准。关中乡贤文化对于构建当代社会新伦理体系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和认识意义。

其次,新乡贤对传统乡贤文化精神的承传。新乡贤生长于乡村,是农村中富有才学之人,在村民中拥有较高的威望和良好的口碑,其中多数是农村中的基层干部,还有一些是从城市返乡的农民工、告老还乡的政府官员、企业家和知识分子,他们热爱故乡、视野开阔、经验丰富,是农村经济和文化建设的生力军。新乡贤熟悉农村的人际关系及村民的生活和精神诉求,能充分发挥自身优长,自觉搭建村民与政府间沟通的桥梁,其行为对村民起着引领、示范的作用。他们通过村政府这个平台,向村民宣传乡土历史文化和国家现行政策,敦厚民俗民风,建立良好的道德风尚。另一方面,他们及时化解邻里矛盾,调解纠纷,稳定乡村社会关系,引导农民、农村顺利融入现代化进程,构建具有乡土性与现代性的现代化乡村治理模式。新乡贤既是传统乡贤文化的传承者,也以实际行动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陈忠实在《白鹿原》中对以儒家文化为核心内容的关中乡贤文化进行了全面剖析,揭示了乡土中国丰富、复杂、隐秘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为读者提供了一幅20世纪中国社会变革的史诗性文学图景,表达了作者对传统文化传承与和创新的深度思考。作者“热切期待和呼唤中国社会转型时代新的道德规范、荣耻观念和价值观念,及其滋润下的和谐、文明、合理的生存环境和生活秩序”。[9]28《白鹿原》的基点是文学,而它对乡邦文献趋于纪实向度的全方位呈现,为读者提供了认知传统民族文化的新视角,也为新世纪中国社会转型和文化重建找到了传统的精神资源和新的文化发展路径。

[1]袁灿兴.中国乡贤[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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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泉根.中国乡贤文化研究的当代形态与上虞经验[J].中国文化研究,2011(4):165-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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