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残篇考辨

吴从祥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文馆词林》乃唐高宗时许敬宗主持编撰的一部大型诗文总集，惜此书早佚，仅日本保存了部分残卷。近出罗国威先生整理的《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校证》是目前搜集比较齐备的整理本，给研究者提供了不少便利。《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校证》一书最末尾附有一卷次不明残篇。该残篇作者不明，且首尾皆佚，仅存中间一段。因该文中言及“光武”“永平”“建初”等字眼，于是罗先生认为“永平、建初皆后汉年号，是此文当系后汉文”。[1]486罗先生所言甚是，但并未对此残篇的写作时间及作者等作进一步考证。笔者细读此文，略有所感，遂对罗先生的观点作进一步补充和发挥。

1 此文当作于东汉顺帝之时

残篇开头云：“复动轸而南辕。径造舟之飞梁兮，迄广成之囿园。”[1]485《尔雅·释诂上》：“迄，至也。”[2]4《诗经·大雅·生民》：“以迄于今。”《毛传》：“迄，至也。”[3]532张衡《东京赋》：“迄上林，结徒营。”[4]121广成苑是东汉时期重要的帝王校猎场所，明帝、安帝、顺帝、桓帝、灵帝等皆曾先后校猎于此。《后汉书·郡国志一》：河南郡新城县“有广成聚”。注云：“有广成苑。”[5]3390，3394《后汉书·马融传》注云：“广成苑，在今汝州梁县西。”[5]1954东汉定都洛阳，而广成苑位处洛阳的南面，故残篇中有“南辕”之说。马融《广成颂》：“揆厥灵囿，营于南郊。”李贤注云：“《诗·大雅》曰：‘王在灵囿’。言作广成苑以比之。”[5]1956-1957马融将广成苑称为“南郊”亦是如此。因从洛阳到广成苑要经过伊水、洛水等，故文中云“径造舟之飞梁”。文章接下来叙述了广成苑景观及田猎活动：“徒察夫垌野之窊廅，汙阏顦寥。……兽如流川，鸟如浮云。日未移景，人马未勤。获车已实，纡轸而旋。”[1]485

西汉帝王校猎多在上林苑，故司马相如、扬雄等人赋作对上林苑多有所描述。东汉定都洛阳，离长安上林苑较远，故于附近新开辟一校猎场所——广成苑。《后汉书·钟离意传》：“（明帝）车驾数幸广成苑，（钟离）意以为从禽废政，常当车陈谏般乐游田之事，天子即时还宫。永平三年夏旱，而大起北宫，（钟离）意诣阙免冠上疏。”[5]1408钟离意于永平三年（60）谏建北宫，其谏校猎之事当在此前。可见，广成苑当设于光武帝之时。到了三国时期，广成苑被弃，魏文帝曹丕、明帝曹睿等皆好田猎，却无校猎广成苑的记载。广成苑校猎仅盛行于东汉时期，故可推断此篇当为东汉人所作。

田猎描写之后，文章接下来便是“主人”对“客”的驳斥。①残篇中并无“客”字，但后文“主人”所言明显是在驳斥前文内容，故可知前文为“客”所言。主人言论是此篇残存部分的主体内容，其言论中多涉及东汉诸帝之事：

光武乘天机……复太祖之弘基。至永平，明光上下……建初郁郁，增修前绪，班固司籍，贾逵述古，崔骃颂征，傅毅巡狩，文章焕烂，粲然可观。自时厥后，以续妣祖，弈叶载德，不忝神符。……故魑魅魍魉，陆梁乎梁并，夔虚鬼蜮，涫沸乎徐杨。隅郄蛛蝥，蠢动于蛮荆。王师数败绩，困惫乃克征。方今圣朝远度……存不忘亡，安不忘危，不教人战，孔子志讥。……[1]486

文章先述东汉前三帝之事，接着云“自时厥后，以续妣祖，弈叶载德”。“弈”当为“奕”之误。“奕叶”，累世，一代接一代也。据史书记载，和帝之世，国势强大，对外攻伐取得了不少胜利，如窦宪灭北单于、班超使西域五十余国降服。殇帝在位仅八个月，故可不言。自安帝继位以来，汉帝国实力大衰，对外一直处于被动之势。北方羌人、乌桓、鲜卑、南单于等战乱不止，南方徐州、扬州、荆州等叛乱亦时起。②姜维公先生对此作了详细罗列，详见姜维公《〈文馆词林〉残篇考证》，载于《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4年第1期。这些正合于文中所言“故魑魅魍魉，陆梁乎梁并，夔虚鬼蜮，涫沸乎徐杨。隅郄蛛蝥，蠢动于蛮荆”。[1]485安帝年幼继位，由邓太后掌朝。因邓太后施行德政，故一直无校猎之事。马融曾有感于当时“猾贼从横”而作《广成颂》，以倡导田猎之事。邓太后崩后（121），安帝亲政，有感于轻武之失，遂于延光二年（123）十一月校猎上林苑，讲习武功。此后逐渐扭转被动局面，对外征伐取得不少胜利。此颇合于文中所言“王师数败绩，困惫乃克征”。

有鉴于前，年仅十一岁的顺帝继位之后，便采取了一些举措强兵。永建元年（126）夏五月，诏令并、凉刺史，严敕障塞，缮设屯备，立秋之后，简习戎马。冬十月告幽州刺史，令缘边郡增置兵，列屯塞下。调五营弩师，郡举五人，令教习战射。不仅如此，顺帝于永元四年（139）冬十一月丙寅，幸广成苑。“幸”即校猎之意。此正合于文中所言“方今圣朝远度……存不忘亡，安不忘危”。自章帝至顺帝，中间隔有和帝、殇帝和安帝，故合于文中所言“奕叶”。

从以上分析可以推出，该文所言颇合于顺帝时情况，由此可见，此文当作于东汉顺帝之时。

2 此文与扬雄《长杨赋》颇多类似

仔细研读《文馆词林》中此残篇，便可发现，此篇模仿扬雄《长杨赋》痕迹极其明显，③姜维公先生已指出这点，但姜先生仅列举了一处，其实两篇从头至末皆极为相似。详见姜维公《〈文馆词林〉残篇考证》，载于《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4年第1期。现将二者相同之处列表比较如表1。

从上比较可以看出，不管是主旨、内容，还是全篇结构、谴词造句等，《文馆词林》中残篇多同于扬雄《长杨赋》，实可视为《长杨赋》的翻版。

3 此文当为张衡所作

如上所述，《文馆词林》中此残篇当为东汉人所作，且当作于顺帝之时，那作者又是谁呢？至顺帝之时，前期著名作家班固、贾逵、傅毅、崔骃、李尤等皆先后去世，有张衡、崔瑗、马融等人活跃于文坛。安帝时，马融作有《广成颂》，桓帝永兴二年（154）又作《上林颂》，④《艺文类聚》卷一百引《典论》曰：“议郎马融，以永兴中，帝猎广城，融从。是时北州遭水潦蝗虫，融撰《上林颂》以讽。”据《后汉书·桓帝纪》载，桓帝曾于永兴二年（154）校猎上林苑，故马融此文当作于是年。因此马融不可能再另有一篇写校猎广成的赋作。顺帝立（125），崔瑗免官，隐居十年，至阳嘉四年（135）方为汲令，直至安汉二年（142）迁为济北相，年余便卒。可见，顺帝一朝，崔瑗一直沉沦于底层，与上层政治相隔绝，故其当无意于作帝王校猎之文。今存文章亦无赋作，亦足见其不长于辞赋。

表1 《文馆词林》残篇与《长杨赋》对照表

东汉奇才张衡，不仅长于辞赋，且以模仿见长，其不少赋作皆有范本，如《二京赋》模仿班固《两都赋》，《南都赋》模仿扬雄《蜀都赋》等。张衡曾作《羽猎赋》，此赋全文早佚，《艺文类聚》和《初学记》中保存了部分片断。这些片断可能是经过剪辑的结果，并非原貌。严可均《全后汉文》辑有张衡《羽猎赋》，但依然有少许遗漏。如《文心雕龙·夸饰》云：“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6]404-405可见，张衡《羽猎赋》中有“困玄冥于朔野”之句。《文选·蜀都赋》李善注云：张赋《羽猎》：“前曰逐息昆仑，后曰劳许公子于箕隅。”[4]187这些严氏皆未收录。将张衡《羽猎赋》仅存片断与扬雄《羽猎赋》相比较便可发现二者多有相似，前者模仿后者痕迹明显。如二文都是按“总起——准备——出行——田猎”等方面来叙述帝王校猎的。另外，二者有不少词句相似。扬赋云“立历天之旗”[4]392，张赋云“建辉天之华旗”[7]552，扬赋云“鸟不及飞，兽不得过”[4]395，张赋云“鸟惊絓罗，兽与矢遇”[7]552。如上所说，《文馆词林》中残篇与扬雄《长杨赋》颇多相似，简直是《长杨赋》的翻版。因张衡好模仿扬雄赋作，且此篇作于顺帝之时，因此该篇当为张衡所作无疑。此篇是模仿扬雄的《长杨赋》，《长杨赋》写校猎长杨，而此篇写校猎广成，故原名当为《广成赋》无疑。

张衡《羽猎赋》云：“抗天于伊洛，敻遥集于南囿。”东汉以洛阳为都，而广成苑在其南，故称其为“南囿”。可见张衡《羽猎赋》写的是校猎广成苑。安帝曾于延光二年（123）校猎广成苑，故张衡《羽猎赋》当作于此时。如上所说，《文馆词林》中的残篇亦是写校猎广成苑的，既然《羽猎赋》作于安帝延光二年，则此《广成赋》不可能作于同时。据《后汉书》记载，顺帝曾于永元四年（139）冬十一月丙寅幸广成苑。而张衡正卒于此年，因此顺帝此次校猎广成苑时，张衡或已先亡，就算未亡，也处弥留之际，又怎么能作赋呢？笔者认为，此赋当作于顺帝初。如上所说，顺帝继位之后，便采取了一系列强兵举措，但一直未能进行校猎活动，故张衡模仿扬雄《长杨赋》，欲以此劝谏顺帝校猎广成苑。

[1]罗国威，整理.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1.

[2]周祖谟.尔雅校笺[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4.

[3]孔颖达.毛诗正义[M]//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6]周振甫.文心雕龙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6.

[7]严可均.全后汉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