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彦涛
电话中表哥的口气从没有过的恓惶:“杰啊,你哥这次真的是撑不住了,”话没说完他就泣不成声了。
我预感到问题严重。商海呼风唤雨,职场游刃有余,政界纵横捭阖的表哥从来是顶天立地笑傲人生的铁汉子,一年不见怎么会陷入如此境地!
“啥事?不要哭,赶紧告诉我。”
表哥声泪俱下,完全没有往日的派头:“表弟呀,你哥怕是遇上大麻烦了,滔滔得了一种不知啥怪病,瘦得皮包骨头,本不想惊动你,三个多月了,县医院,市医院,省医院,下边所有的儿童医院都看过来了,就是不能确诊!”
早年,表哥的前妻在难产中带着孩子离世,第二任妻子又得了不孕不育症,多方求医寻药,三十六岁才有了儿子滔滔,表哥生活不顺,事业上却是蒸蒸日上,滔滔是表哥千辛万苦治好了妻子的不孕不育症后得到的独生子,以后没再生育,自然视若掌上明珠。
表哥在电话里说,儿子滔滔上小学了,今年暑假开学后胃口逐渐减小,情绪有些低落,就是话明显少了,给人的感觉是突然长大了,成熟了。可是,不多久,发现饭量越来越小,体重也慢慢下降,日渐消瘦。
在老师那儿也没找到问题,表哥感到出了问题,赶忙带滔滔就医,先在县医院消化科做了胃肠检查,没发现问题,又到市人民医院儿童专家门诊做了全面检查,结果显示所有指标正常。可是,孩子吃不下饭,日渐消瘦确实明摆着,有病却查不出病因,让表哥这个铁骨铮铮的商界英才束手无策焦头烂额。医师、专家也一筹莫展。一月前又来到省人民医院就诊,但不知看哪个科!干脆消化科、皮肤科、内科、外科、神经科、脑科、胸科、五官科、疑难杂症科各科都看,CT、彩超、磁共振,浑身上下也拍了一遍,还是没找到病因!省专家看罢病历和影像后,也感到惊奇,建议从新再做一整套全面透彻的筛查。两周下来,全身各个部位又做了一遍认真细致的检验,结果显示还是正常!查不出病根就无从下药,一家人愁得茶饭不思,也跟着消瘦起来。
表哥说:“杰啊,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打扰你的,滔滔的病情实在稀奇。考虑到你是医科大学毕业的,又在北京大医院工作,见多识广,请你动用一切关系千方百计给滔滔看看病吧。”
我说:“表哥啊,别说了,赶快来吧,我一定想尽办法,给滔滔治好病的!”
表哥一家人很快飛到北京,住进了我的医院。根据表哥描述的情况,我请教了各方面的专家进行会诊,查看病历、参考各种检查资料影像认真分析。
有个牧区过来的专家提议到牧区医院,查查是不是由动物传染的“布病”和“羊瘟”,现在交通便利,物质丰富,很短的时间里,人们天南海北飞来飞去经常食用各种肉类,受动物传染的可能性也存在,也就是说难听点儿,就是打破常规,按动物检疫程序检查病情。牧区专家的提议得到一致认可。
表哥带着滔滔又迅速飞往新疆人民医院,几天下来,“布病”“羊瘟”又被排除了。
一家人又回到北京,暂时住在消化科病房。病急乱投医,一个月来,消化系统、排泄系统、内分泌系统、免疫系统、神经系统再次一一作了筛查,仍是不能确诊!表哥一家连我在内看着滔滔形销骨立的样子,都心急如焚。
我与几个专家多次会诊、商讨排查方案,夜以继日,宵衣旰食。一天深夜,一位心理学专家的建议仿佛暗室里打开了一扇窗户,透过来一束亮光。心理专家问表哥:“你把孩子得病之前最近那一段经历一丝不漏地再叙述一遍。”
当表哥讲到今年暑假里一家人去西北自驾游,路过戈壁滩上一贫困村庄时的一段故事,引起了心理专家的警觉。表哥按要求把这段经历又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表哥说,游玩嘛,当时出于好奇就下了大道,拐进了一条偏僻小路,没走多远,发现了路边一群光肚孩子拿石子投掷表哥家的轿车,表哥开门下车,光肚孩子一哄而散,只有一个小姑娘蹲在地上没有跑,她跟滔滔差不多一样大的年纪,只穿了一件蓝色的窟窿连窟窿的大人上衣,光着脚,蓬头垢面。滔滔下了车,第一反应就是跑过去,迅速脱下自己的衣服和旅游鞋,给小姑娘穿上。表哥看见滔滔的眼里泪如泉涌。在滔滔的要求下,表哥带上小姑娘,拜访了她的家。
这真是个想不到的家境,一家四口人,没有妈妈,爸爸坐在轮椅上,面色蜡黄,爷爷风湿性关节炎,双腿严重变形,奶奶有八十多岁,罗圈腿步履蹒跚。三间破房里,杂乱无章。吃的除了土豆还是土豆,土豆菜、土豆饼、蒸土豆、烧土豆。听村里人说,精准扶贫已经选中这家。
天快黑了,表哥给他们放了点钱就要走了,而滔滔和小姑娘玩得正欢,手牵手依依不舍。表哥又多给了小姑娘家一些钱和衣服。眼看天黑了,表哥他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赶,滔滔扯着小姑娘的手还是不愿撒手,最后竟提出要带小姑娘一起走。表哥表嫂不同意,怎么讲道理都说不通滔滔,这怎么行?最后表嫂强行把哭闹的滔滔抱上了车。好像是回家后不久滔滔就莫名其妙吃不下饭了。
“打住!”心理专家截住表哥的话说,“我判断的也不一定准啊,你试试,马上带上滔滔按原路重新去西北那个村庄走一遭,尽可能把那个小姑娘带回来。”
心理学家一语惊人,表哥表嫂若有所悟,迅速遵照而行。
不久,传来喜讯,表侄子滔滔的病根终于找到了,一家人喜极而泣!
表弟给我们开了门,我们一家人提着礼品鱼贯而入。
客厅里沙发上,二姨父正襟危坐没有反应,垂着头似睡非睡。我把礼物放下,慢慢走到他面前,轻轻说:“二姨父,我们来看您来了,给您拜年啦,祝您在新的一年里工作顺心,身体健康,心想事成。”二姨父好像睡着了,还没反应。我正诧异呢,二姨从里屋快速走过来,用眼神示意我到里屋去。
跟着二姨到了卧室,二姨迅速关上门,告诉我:“杰啊,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瞒你了,年轻的时候我脾气不好,嫌你姨夫呆板、低能,老骂他生就的乌鸦爬不到高枝儿上。他五岁上就没了爹娘,吃百家饭长大的,十八岁就参了军,从抗美援朝战场上一回来,我就嫁给了他,几乎没有接触生活,根本不食人间烟火味。你想啊,他军人脾气,哪受得了我每天早上的侮辱谩骂呢!我骂的轻了,他憋气不吭,骂的急了,针尖对麦芒,干柴见烈火,我们就各不相让,由对骂到大打出手,几十年了,每天早上我们家都要准时上演一出夫妻战!五点钟就像生物钟一样准时,不管多大多小的由头,都会成为我们开战的导火索。由我先开骂到二人对打,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战斗自然结束。周而复始天天如是,时间久了,街坊邻居孩子上学也掌握了这个规律,连闹钟也不用了,只要听到我家一热闹,街坊孩子们都陆陆续续起床上早自习了。我那时年轻,没考虑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知何时起,发现你姨父精神出了问题,去许昌五郎庙精神病院住了两回。后来,政策落实了,我家的状况好转了,你姨父又当上了局里一把手,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这么多年。不久前,突然出变故了,因一点小事儿、你姨夫从局长位子上被拉了下来,他心情很失落,郁闷话少,目光奇异。我们怕他以前有这个病根儿,精神病出现反复,小心翼翼对待他,还告诫亲戚朋友严格注意态度措辞,避免刺激他。你从今往后也不能叫他姨夫了。”
“我怎么叫他?”
“你要叫他‘陈局长。”二姨郑重地说,“现在我们家统一口径都这样叫他,实在改不了口的,就叫他‘局长爸爸‘局长大爷‘局长舅舅,家里有啥事都改用书面形式写成报告,叫他批示、签字……以前在局里那是公仆,人家叫他局长,是官话,人走茶凉,如今在家里他才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局长,亲朋好友一家人真心爱戴他、尊敬他,要让他感到温暖、亲切,反正都要哄着他开心,他只要心情好,叫他万岁都成!我们就抱这样的态度!”
“哦,我明白了,二姨父刚下来,得有个适应的过程。”
二姨说:“这都是让中国的官场文化害的!你们出去,再重新进来一次,郑重地跟他打招呼,像在单位里一样。”
我们又提着礼物出了门。
这次,我敲开门,提着礼物径直走到二姨父面前,腰弯了四十五度,毕恭毕敬地说:“陈局长,给您老拜年了!”
“哪部门的?”二姨父突然翻起眼皮,目光骇人!
我吃了一惊,不知怎么回答。妻子踩着纤纤细步走上来,笑盈盈地说:“这是计财科的小孙啊,陈局!你最得力的人啊!”
“哈哈哈,”二姨父开怀大笑起来,“坐吧,坐吧,随便坐,别客气。”二姨父用局长的标准手势爱抚地拍了拍我,回头对我二姨小声说:“李秘书,今天有谁没来看我,都给我记下来!”
我二姨莺声燕语毕恭毕敬地说:“记着了,陈局!”
见此情景,我心里打翻了五味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