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靖
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当我接到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电话时我感到十分别扭:我怀疑要不是网络太过发达,我就不会被盯梢;要不是从副厅级位置上退下来我也不至于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要不是感到无聊我也不会慨然接受邀请——这个电话是从老家打来的。仔细回忆,老家确实没有多少我的亲戚自家了,也没有多少我在乎的人了;但是,当我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还是迟疑——对方的解释:我是老碑,老碑,你想起来了吗?我在村里当支书!我们村搞新农村建设,花了好几年时间开发了一块桃园;清明节快到了嘛,知道都放假,邀请你回来看看。每年这个时候,旅游的成阵大浪,小车都没地方停放。我说,我已经退了。虽说是老家,应该常回去看看;但父母不在那儿,兄弟姐妹都搬进城了,又没有给村里办成事;去了……还在犹豫呢,老碑急了,赶紧说,就是因为你退了闲,来走走,休息休息嘛;你这么说我可有意见了:你在这儿虽说没亲戚,总有同学吧;要是同学都知道你这个态度,影响可不好呀!我,你还记得吗?还有门闩、来福,都老了,都在家帶孙子,他们说,要是能把你接回来聚聚,该多好呀!好,就算你都忘了,总有一个人该记得哟!再说了,你生活过的走过的,记忆中就没留下一点有意思的东西?噢,说起贡献,别打官腔了,那灌河大桥要不是你帮忙,现在也修不成呢;家乡父老都念着你……估计还想说下去,目的是劝我回去。虽说老了,但性格没变;一说就急,一急就口不择言;从他说话的口气不难听出“迫切”。那么迫切,为啥呢?其中说的“总有一个人该记得哟”我知道是暗示,就是指学校那个文艺队扮演韩英的校花胡蔓妮;老碑不好意思点透,我也装糊涂。不过嘛,在电话里总唠叨,好像我不通情理似的。电话里他说着,我呵呵笑,瞅准机会截断话头说,哪里哪里,至于同学,你又是家乡父母官,不如建个群,不论男女,一律都拉进来,聊一聊,聚一聚,也都了解了,又何必让我跑百里回去呢?他说,就是有这个想法耶,但你是有学问的人,又有地位,提前邀请你来商量该怎么办,让你帮拿个主意呗。
这般解释真的合情合理,再推辞恐怕就是茅厕里丢炸弹,引起公愤,于是我说,那好吧,不过就我一个人哟;你呢,别把事情搞复杂了,越简单越好;再说,不是公事,就是“踏青!”他已经领会意图,于是高兴地说,那更好,纯粹!
我记得那天春光明媚,太阳好像小猫咪亲着我;不光是心,就是皮肤都有点痒痒的;这种痒是那么泛指,真要是伸手又找不到地方,让人焦急。我已经养成习惯,不管多么焦急,时间的脚步是按部就班的:那只有等待;用等待解决问题是最好的办法。
坐在车上穿过十二米宽的水泥大桥,就如同走过了人生的接口,感觉有点颠簸。过了桥就到了大碑村了;不过,在经过大桥的时候我想特别体会一把,于是就让司机小杨把车停下。我没带照相机。在位时用手机也少,刚从位置上退下来,拿着手机不太习惯。小杨就不一样。他把车停在路边儿,开了车门就说,老领导,站好,与大桥来个合影,留个纪念!我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已经对准我;他弯着腰,那姿势好像打靶,我就是那个瞄准的靶心;搞了半天还没射击,我挺着腰,腆着肚子,感觉有点做作,于是摆摆手,示意取消延迟的项目,让我轻松一下。司机会意,拿着手机到车上去了。我转过身扫视着水泥桥面,觉得什么都好:桥是直的,桥面是平板的,桥下面似乎能听到潺潺水声。——那流淌的岁月里,我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度过了我最难忘的十八个春秋——那些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如同飘萍在春潮上涨的时候,不自然地浮在我脑海里甚至钻入梦中——就是那个“老碑”,我们一起把水牛撒放在旷远的沙滩里;靠近河中央的沙滩是一块湿地;那里有一些尺把深的春草:“棒槌草”真的像棒槌,抽苔开花,在风中整齐地摇着头,如同一排排烤好的羊肉串,不过不是放在铁板上而是插在柔软地沙堆里;还有一种草我们叫她“鸡冠腿”,现在知道就是鸡冠花,那是河沙湾的公鸡,不用嗓子打鸣,是用红红的花朵在风中呼唤:来吧,来吧,这里有黄金!我们当时真的就把黄沙当黄金了!捧着那么纯净的黄沙,觉得粒粒是那么神奇的饱满!让黄沙从指缝流淌,就如同快感从大脑里流出一样快活。为了让全身浸泡在黄沙当中,深入体验一把这种快活,我们把衣服脱掉,把沙滩掏出一个坑,直到掏出水来,再把身子埋进去,似乎就埋在黄金里,从此我们就有吃有穿,富足有余了!我记得我们那时是吃不上饭的,可就是这样,每当过年晚上,父母还让我们这些孩子把平时吃不到的干饭留一点,说是年年有余,但是到了来年,我们仍然穷,仍然吃不上饭,仍然在过年晚上重复着“留一点”:希望年年有余!
人,真的没有记性!
实践证明老碑出的点子差点把我害死:因为黄沙被太阳晒后表皮发烫,埋在下面的身子接触到湿润的沙子,感觉十分舒服,但上半身裸露在外面;经过季节的烧烤,我们真的被烤成了沙滩的烧鸡!我记得我全身都长满毒疮。父亲背着我过河时脓血流了出来,滴在衣服上,淌到清澈的河水里,似乎在欢快地嘲笑我的幼稚!幼稚,多少年过去了,幼稚不是病,幼稚成了我心中的毒疮!虽说好了,但留下了永恒的伤疤。
现在想来,老碑也是幼稚的:沙河的对岸有一块桑树地,最起码有百十棵桑树,每棵桑树都其丑无比,不是歪着脖颈就是跛着腿,全身都是岁月留下的伤疤,那些伤疤很像到韩国做过美容:隆鼻丰胸,僵尸般酷,呈一道道泪痕。我曾经在一棵树的弯道找到一块腐朽的东西,老碑说这是桑树拉的屎,臭,不信你闻闻。我还真的闻了闻,确实有股难闻的味道。不过老碑懂得挺多,他指着桑树说,你不知道我为啥喜欢到这里来,因为这是奇迹!你看一看,每棵桑树径粗足有菜盆大小,听俺爹说,像这样的至少也在百年以上。我就感到奇怪,认为他在说谎;因为我没有见过别处的桑树,也就认为这些桑树是自然的,不足为奇!就好比五百年前的死人从坟墓里爬起来看见飞机,那才叫怪!我们生下来就看到飞机火车有什么稀奇的?这叫习以为常!对,我还知道老碑爱吃桑树果——老桑树结出的果儿在年轻的时候就如同绿色的菜青虫,一动不动地挂在树枝上,让轻轻的叶子陪伴着,似乎在等待着有朝一日腾空飞去。听妈说过,菜青虫实际上是一种蝶,长大后就蜕变,蜕变后确实能飞。听着想着,空中的蝴蝶就闪着翅膀,飞呀飞,似乎就飞到了我要去的地方;可桑树果到了成熟的时候又如同一条条烤熟的河虾,把皮剥了就剩下仁了,虾仁是不能飞的,但虾仁能吃。看着像虾仁吃着如同蜜,那是什么感觉?老碑当时用两个字:快活!让我想到《水浒传》中的李逵,李逵也是一种活法,只不过老碑比李逵长得漂亮。李逵,黑炭一块就能快活;老碑如同豆芽菜,虽说在农村被太阳熏着了,但怎么熏也只能把露在外面的那胳膊腿熏成桑树果年轻时的摸样;现在老了,没有飞起来,是否变成李逵?邀请这个邀请那个,图的是一时快活吗?
老碑没有欺负我,却被马蜂欺负了。
老碑说,老表,知道不,马蜂真的不是东西,蜇人很艺术呢——就这么轻轻一下,蛮有后劲的,一阵接着一阵,比女人生孩子还要痛,如同唐僧给孙猴子念紧箍咒让你在河沙湾里不得不转着圈跳舞。真的把我说得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想笑。我看着他说,老表……实际上我们没有亲戚关系,我们那儿人大多从江西迁来,沿用老习惯,“老表”就是“江西老表”的简称,表示亲昵。
老碑说,你别说,让我猜,嗯,是不是你在我上树前就发现树上有个马蜂窝?我还没回答,他已经疼得忍不住,像跳水运动员一头钻到河里,使劲儿洗,折腾半天毒性已减弱,跑到岸边抱着红肿的胳膊再次问我。我有点吓傻了,不自然地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惹得他十分生气。他咬着牙,准备上来揍我。我此时已经穿上衣服,他还是光着屁股。古人言,穿衣的怕光屁股的,这句话儿有点老气,在我这儿就不适用。至少我穿了衣服就跑,他还在找衣服,等他穿好,我已经骑上牛背,拿着鞭子对着牛屁股:驾!牛蹄弹踢着,踩着飞沙如同腾云驾雾般,走了。
那时候真的不知道这就是三十六计的上计。实践出真知,知道这招管用,就在以后的生活中屡屡用上,还真的躲过不少灾难和尴尬。有时候,灾难躲过了,尴尬依旧,甚至尴尬就剩下记忆的外壳在你心里做窝,让你总是忘不了。我与老碑的关系是建立在共同爱好上:玩!我们都喜欢这东西。这东西好像是人类的本性,一直贯穿人的一生,只不过每个阶段玩的内容不一样罢了。就说老碑吧,那时候喜爱挺多的,因为喜爱,他的潜能得到了空前发挥,有人甚至认为他就是神人或有神人相助,“老碑”这个雅号也是在那个时候得来的。不说多,就说大家都知道的几样:第一样是“吃花”,没研究过,好像是方言。老碑说,发音就是这样的。我们那儿有河流,自然就有塘堰;有塘堰就有平静的水面——看起来越是平静的东西越神秘:这是老碑说的。你看着连二塘,中间隔个小窄埂,却分出两个世界:一到下雨天,那边水浑嘟嘟的,这边水清豪豪的。清豪豪的那個塘,下雨了,雨点打在面上就像打在青菜上,会打起泡泡来;浑嘟嘟的那个塘就不一样,遇到雨点会激起一层灰沫儿。寨子里人都在清水塘挑水吃,还起名叫“杨塘”,浑嘟嘟的那个塘,就只能洗衣服涮粪桶,藏污纳垢,还起个名字叫“潘塘”。
老碑是玩家。他说,我们“吃花”吧。我们都知道所谓地“吃花”也叫“吃碗”,都是方言,就是拿着一块薄薄的碗碎片或薄薄的石块,弓着腰使出吃奶劲儿把这东西“漂移”出去,落在水面上就如同猛虫子在水里钻出钻进。就这样钻来钻去,就钻出了名堂,钻出乐趣,钻出了输赢。每钻一下为一碗,数着,胜负立判。但是老碑就不一样,他能把碗碎片从杨塘“漂移”到潘塘,把两个本来泾渭分明的塘连起来,使其和平共处:不简单!这次不仅我佩服,只要是一起玩的孩子都要竖起大拇指:欧耶!
要说老碑这招绝,那么他能用脚尖走路就更绝。我们都知道《红色娘子军》是芭蕾舞剧,剧中人动作有点夸张,但当时看了,大多孩子都感到稀奇,特别是用脚尖跳舞,真的是不可思议!当时不明白,以为是特异功能,后来才知道都是芭蕾舞团的,在脚上都有十年八年的功夫,听说还有道具。老碑不用道具,也来模仿秀,还真的能把那些芭蕾舞团的专业演员比下去。只可惜隔山不打鸟,够不到,也就只能搞个孤芳自赏,顺便让我们也开一下眼界——他用两只脚尖走路,就像地转子转起来那么稳定,那么轻松,那么惊艳!他像青蛙,在走路之前必须深吸一口气,鼓起嘴,仿佛在运动内功,接着,一使劲儿就站了起来。开始有点慢,越走越快,最后健步如飞,一般能走一公里之多。他搞模仿秀是高仿,再有孩子模仿就成了续貂的狗尾,或者说是邯郸学步,山寨都不如。像小尿、大娃、黑蛋这些人,只要是用脚尖站起来,就高兴地咧嘴大笑。——还说能走,走两步,那还不把赵本山吓死!真要是吓死,赵本山也就不会上春晚了。我主要是感觉老碑太完美了,总想找到他的缺陷,于是也想实践一下。当然在模仿之前先得请教,目的是套取情报,找到秘诀走捷径,以免浪费。谁让我们是老表,谁让我们整天勾肩搭背,谁让我们无话不说呢?老碑说,这里没招,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你只要坚持坚持再坚持,你就会站起站起再站起。脚长在我身上,你不告诉我秘密,老子照样能练。你个头比我高,说明你身子比我重,都是两只脚,还能有我有优势?再说了,对我都不愿透露秘密,看来其他孩子也白搭。人是要有自信的。于是,我就学了这一招。没想到我这脚真是脚,还是蹩脚,不能直着,直着一用劲儿,嘎嘣,脚腕骨弄断了。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我听到“嘎嘣脆”的一声,感到锥股的痛!眼泪流了下来,不自然瘫在那里。
这个时候是最需要人同情的,就像《南征北战》里的台词:“张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吧。”我也是一样的心情;多么希望援兵到来呀!可这个狗熊儿——我当时确实说了粗话,我骂他是因为他不但不关心还嘲笑:说我个头小,没发育全,不能硬搞,硬搞势必“雾气”。“雾气”俩字读音是这样的,不知道怎么写,就好像现在“雾霾”也到了我的骨头里,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指着说,老表都肿了。他开玩笑说,老表“没种”,“有种”也不至于在这儿狼嚎!我说是脚腕子肿了。他说,你说对了,要是断了就不会肿,只有崴了才肿;崴了,也就是“雾气”。总是说“雾气”,“雾气”是个啥玩意?没流血咋能进去气?他说,就像我用脚尖走路,你能想得到吗?想不到的事多着呢。这话说的对,就说现在,我心没开,但心痛,而且气愤填膺。这就说明心里也是崴了一下,就像老碑说的“雾气”了。
拉兄弟一把吧?他也没有那么绝情,还真的拉了一把。
是他背着我去找赤脚医生的。赤脚医生就是他二叔,叫陈不让,看这名字起的真叫绝!不让啥?我问我爹,我爹说,你不好好读书,白字先生。陈不瓤不是陈不让:不瓤,在我们这儿就是有本事的意思。当个赤脚医生就不瓤了?小气!孩子呀,你得好好学习,别总是跟着老碑玩了,像这样总有一天你会把机会都玩完的。我看看爹那一张老皮的黑脸,我相信了,因为我爹也爱玩,甚至比老碑还爱玩。我就亲眼见我爹在正月初一晚上跟别人打纸牌,叫“纸胡递”,下那大雪能玩到天亮,结果,放在桌下面的火盆把棉鞋烧了,把脚指头烧成了烤猪蹄,一大年没干活也没有养好;如今批评我,哪有资本呢?但他是我爹,是老子,老子管儿子,哪怕不对也得听。这是我妈说的,妈的话都是“圣旨”。
陈不瓤把我的脚拍拍,还问痛不痛,真是猪!我痛得直流泪,话都说不出来,还问痛不痛!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碑这个狗熊,一定是踩着他二叔的脚后跟过来的,心咋就那么黑呢?但是,现在你是求着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老碑说,二叔,你就别折腾了,就说咋搞的?陈不瓤说,伤的不瓤。他妈的,治病还用自己的名字,做广告呀?明明是不轻,却用不瓤,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生气斜了一眼老碑,心想你等着,到时候我也叫你“伤的不瓤”。老碑说,断没断?陈不瓤说,断没断不知道,我是肉眼,看不到里面。要想知道里面的事情,只有送到公社医院,那地方有仪器,可以查出来。这一说把我说傻了——公社医院在哪都不知道,怎么去?再说了,我一个小孩子又没有钱,人家不收咋办?事情复杂了。老碑说,二叔,你不是日吹说啥病都能治吗?这点伤治不好?陈不瓤真的不瓤,鼻子一哼说,屁大点还知道将军了,我告诉你,我帮你用酒精消炎,再给你用点药膏贴上,过半个月试试。
我生气不是治病,是治了病胡要钱。那时候还是大集体,工分工分,社员命根。我爹妈满天星起床干活,满天星收工回家,从来就没有看到星星睡过觉,就这样一天一个人混八分,一个人混十分,两个人加起来十八分。数字挺吉利的,但不值钱!到了年终,会计拿着算盘卟哒卟哒,告诉我爹妈,今年收成不好,一分就一分。也就是说,爹妈一天也只能混十八分钱,就是人民币一角八分钱。就这样爹妈还喜滋滋地说,比往年强多了。可会计吸着爹用烟叶卷成的纸烟说,先打个预防针,像你们家,也许还要扣除一定的费用。人家当兵呀小队领导开个会呀出个公差办个事呀驻队干部带个火呀什么的,你家成分高没人参与,但是费用得承担。我爹本来脸就长,一听,赶紧把脸缩短,生怕看出问题,还直起腰拍着胸脯说,那是那是。于是又双手给会计上一根烟说,会计,你也是老会计了,德高望重,对我家情况也是了解的,虽说孩子不多,但是穷呀!外面下大雨,屋里也跟着,外面出太阳,屋里冒热气,像蒸发面馍馍,难受死了。住的不说,就说吃的,吃糠咽菜不提,但吃糠咽菜也吃不饱呀!我当时就站在旁边,爹指着我说,不说旁人,就说“大嘴”。不好意思,“大嘴”是我的小名;我听我妈说,刚生下地,找不到耳朵,因为一张脸就一個窟窿,那就是嘴。爹以为生个怪物,正准备说丢到义岗地的,我却把嘴抿着了。这时,他们才看见耳朵就藏在脸旁边,一哭一笑,耳朵就给嘴让路。爹说不是怪物,是宝贝,于是为了好养活就起了“大嘴”。真的把我嘴气歪!太没水平了,这不是糟蹋汉字吗?你起一个响亮名字也好点,偏偏起个大嘴,啥意思?不是说我好吃懒做吗?可是爹说,这叫有口福,小孩子是不懂的,说难听。屋后面一家生了四个儿子,四个儿子叫啥?门闩、门鼻、门柱、门窝,都离不开门,门一关都完蛋。我说爹,我们家成分高,可你也太刻薄了,门一关一家子,咋不说人家和和美美享福呢?爹瞅瞅我说,这孩子善良,能当宰相。
再善良我也不愿意拿钱出去呀,就是打我的脚,用点难闻又没有颜色的东西洗洗,一股水嘛,要说实在点的就是打个白布巴子,还挺难看的。治我难看还要两块钱,两块钱是个啥概念?等于我爹妈合作干十多天的活没了。十多天空白,多难熬呀!我说没钱。陈不瓤瞅瞅我,把镜片用食指往下扒,露出真实的塌眼窝再瞅瞅老碑,似乎很为难。老碑说,二叔,可以欠账呀!陈不瓤摇头说,欠账,那是写在瓢把上呢。犹豫半天,最后陈不瓤亲自打条,我和老碑都签了字。老碑有点义气,这一点让我感动,这种情况他能给我担保,“老表”喊的值。
司机说,过桥时看到一个碑,车走的慢,随便看了一眼,咋没有你的名字?我说,我也看到了,在桥的那头,没必要再走过去细看,再说了,没有我的名字这就对了!这是以工代赈项目,虽说我说了话,但不是我投资的,都是党的政策好!司机说,你不也拿了十万元吗?听嫂子说还是你从她那儿要的工资。像你这样的都在市里甚至省城购买房子了,你没有,按说积攒也有钱,可嫂子说你没有,咋弄的?在位时我们不敢问,如今安全着陆,说一说,教教我们,也知道毛窍哈。我有点生气,觉得小杨反常:哎,本性难移呀。小杨跟着我十多年了,一直毕恭毕敬,如今我退下来了,小杨说话底气也足了。我斜视一下,不便计较,但心里想,真是的,咋说呢?你在台上,门庭若市,一旦下台,你就是一个观众,还有谁待见你呢?观众挺好的,过的舒服自在,没人待见也正常,新陈代谢嘛,自然规律!但是也有问题,你仿佛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些平时找到你问这问那要这要那的人都在干啥?陌生了。不是对自己陌生了,而是对这个世界陌生了;我忽然读懂了刘震云,读懂了《一句顶一万句》,真的找一个能说上话的人那么难吗?这次,也许是心血来潮,要是搁在平时会很自然地找个理由推辞:如抽不开身有会议陪客等,任意找个理由甚至没有理由就说不舒服或直接说不去,也能让老碑把提议搁浅,甚至你会在心里琢磨:老碑是真心的还是客气?但这次没有琢磨,心里想着,就是假的也当成真的走一遭。
把假的当成真的走一遭还真有,就那么一次,还把事情演砸了,以至于把鸿沟弄得更深;要是刘邦不是流氓或不耍赖,也许鸿沟就是楚河汉界,不只存在于棋盘,而是存在于现实。若在现实中,那么现实是什么?是喜悦还是悲哀?我们的大中国还是大中国吗?这些问题像蚊虫嘤嘤叫着,好像故意扰乱我的思考,实际上不是我考虑的问题,因为假设永远是假设,因为历史长河流淌过多少可能谁也不知道。对于我来说,只有一种可能是我要思考的:假设老碑知道不是我干的该是什么结果?
我在再现一个场景,不是梦也是梦。
我们的学校是一个更楼,很宽阔,场地更宽阔,现在想来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我爹说这是大恶霸吴成仙的庄园。我说庄园为啥改成屋呢?好像这个问题不该问,爹看着我说,我们就是因为和这个吴成仙沾亲带故才被划成地主的。吴成仙老婆就八个,一个比一个光鲜,建国后枪毙时让他最小的老婆陪着,当时吓昏倒在地上。枪毙吴成仙的督导是一个大干部,听说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淮海战役中立功,就是这么一个人,立场也不坚定。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必然,在我们大队驻队,批斗吴成仙小老婆时他护佑,后来勾搭成奸,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打回原形成了一个农民。这位副局长干脆破罐子破摔,最后与之结婚了,城里没地方居住,只能住乡下,于是也就搞个滑稽的倒插门,住在我们这儿,生了不少孩子,一个比一个漂亮,都快成七仙女了。我们虽说是吴成仙远亲,但我们得到了吴家好处,给了我爷爷四十亩水浇地。好坏是转化的:解放了,我们就因为这四十亩水浇地划成了地主。孩呀,你在那更楼学习一定要安分,能学多少学多少,别的孩子干啥,你可别参与呀?爹是语重心长说的,但我毕竟是个孩子,爹的话记住那是自然,是不是耳旁风就另当别论了。我记得我上小学就跟老碑一班,还有老碑的表姐胡蔓妮。那个“大干部”也姓胡,大干部的女人是不是胡蔓妮的妈,不得而知!我爹给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们都没有问。到初中,我们还是一班。时光好像定格在早上,我们都无忧无虑地等待一米阳光的到来;
一米阳光还没到来,我们发现了彩云,彩云就在我前面,就是胡蔓妮!
这个“鬼妮子”的头发真长!本来我们都坐泥巴凳子,可学校说泥巴凳子应该换给低一年级的弟弟妹妹,让我们在自家带凳子来,这样一来就很难要求一致。我个头本来就矮,又没有高凳子,爹又是个爱算计的人。记得爹说,你就端个椅凳去,椅凳还有靠,书本放在后面不会掉:老奸巨猾!可是,空想毕竟是空想,到实际就有差别。老师说矮个矮凳子坐前面,高个高凳子坐后面,于是我就坐在女生后面,恰恰这个女生就是胡蔓妮。这个“鬼妮子”不知咋搞的,辫子就是长,像两条蛇在我面前穿来穿去。有时正在写作业,辫子就在作业本上呼啦划了一下,划得你心惊肉跳!虽说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但心里老大不舒服。咋办呢?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碑,想让他出出主意,没想到老碑说,你知道我跟胡蔓妮啥关系吗?把我说的一跳。真是不知道。但是老碑说,虽说胡蔓妮是我表姐,但你是我老表,我还是帮老表。屋里人多,空间小,你往后挪,后面同学也不同意。这样,我呢就把你的意思跟我表姐说,让她注意点,上课时把辫子放在前面,不行,用皮筋扎着,你看行不?这样说还有啥说的,我也就点头同意了。第二天上课前,我已经坐在位置上,眼看着两条辫子忽闪着从空白的地方走来,但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好像还露出了微笑。我暗暗高兴,一定是老碑帮忙了,够哥们!在感激之情充满心胸的时候,一只手像鸡爪一样伸了过来。本来我的耳朵就小,被她用手逮住了,像编辫子一样扭着,估计是在地里摘西瓜习惯了,上来就扭住西瓜蒂,最要命的是手指头力度特别大,把我大脑都拽得生疼!她还说着,你个地主羔子,还敢告状!我叫你告状,我让你认识我!我求救似地斜眼看着侧面的老碑,可恨的老碑在那哈哈大笑,还说,大嘴,大嘴,这回知道厉害了吧?把我气得不知道咋说才好。胡蔓妮还不饶,似乎小手也揪痛了,换了一只手,不是揪我耳朵,而是拽住了我的嘴唇,并使劲儿拉。我感到就快拉过座位了,再拉就成面条了。说也说不出,哭也不出声,痛苦地看着这个凶神恶煞的女人,心里想着的还是爹的教诲。时间把问题解决了,像地雷战里面的大钟,上课的钟声响了,老师已经走进大院,等到钟声一落就会走进教室。就在这个当儿,胡蔓妮放手了,而且把辫子一甩,自个周吴郑王地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般聚精会神等着上课。哦,在这补充一下,胡蔓妮学习好,就当了学习委员。一般来说喊起立是班长的任务,可班长是个鼻囊鼻子,老师就叫声音像撕衣服的胡蔓妮喊。胡蔓妮喊了起立,我还在一抽一吸。老师看到了十分生气,忽然走下讲台,走到我面前,不分青红皂白就点着我脑壳说,你想学习张铁生?不想学就给我滚出去!老碑就是坏蛋,他站起来说,老师,他侮辱蔓妮,说蔓妮长得漂亮,想娶蔓妮做老婆。
真是无稽之谈!我惊讶地看着老碑,不知道说什么好。
胡蔓妮头低着,似乎委屈地在哭。
好在老师有经验。那时候别说是小孩子就是大人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老师看着我在哭,一时间不好判断,扭过头看着老碑说,你是狗嘴,多大点儿,脑子有毛病?
事情虽说过去了,但有些东西还搁在心里;譬如老碑,真的让我傻眼,我还得重新认识——看来他是个十足的小人,不,小人都不如!一个人,我把你当成知己,你却出卖我。当然,这与我自己没有搞清关系有关,不知道胡蔓妮是他表姐,以至于与虎谋皮,真是敌友不分。但是,不知者不怪,而且你又给我出主意,咋能出卖我呢?知人知面不知心,恨死我了!
在恨死老碑的同时我又重新打量胡蔓妮这个女人真狠,下手真准,像逮小鸡,一抓一提,显得十分稳健,只有老手才能做出这么完美的技术动作。记得抓我嘴时我也想到躲,但是为时已晚。我就不想再搭理老碑,这个小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但是老碑就是个变色龙,比白骨精变化地都快。一会儿告状,一会儿就对我说,知道你下不了台,所以就瞎编,老师就不相信了对不?你想一想,刚上课老师盯上你了,一会儿能解释清楚吗?只有胡说,老师认为我诬告,也就把问题转移了。看,这张嘴就是张仪的那张破嘴,真的能把死蛤蟆说活。我不信,胡蔓妮揪我嘴,还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咋回事?老碑哈哈大笑,指着我耍起了流氓。他忽然止住笑说,你说蔓妮的辫子在你面前游来游去,我看你描述的不是憎恨,而是享受,你敢说你没有摸过?你摸过,我看到的。还有,我表姐长得啥样?我说我没有注意。他说谁信呢?你看,我表姐个头高不高?才十四岁,就已经一米六还多,还有长的。女人个头是关键,个头高就像杨柳,修长,在水面上才能拂起浪来。还有我表姐那眼睛,你没看出内容?我就看见你没事时就盯着我表姐后背看,看什么?只有你心里知道。再说了,我问过许多人,都说我表姐笑起来挺像一个人的。像谁?我问了……老碑挺狡猾的,突然这么一句,一句之后看着我,微笑着不说话。我有点发急,于是说,你说的是不是韩英?老碑哈哈大笑,指着我说,你呀你呀,地主羔子就是鬼,心眼多,还说不喜欢,这就是铁证!我说什么铁证?不是你让我说的吗?老碑说,我让你吃屎你吃吗?还是你心里有鬼!不过嘛,你这么一说,仔细琢磨,表姐还真的像韩英:美呀!不光是你,二班的那个大福,下课就往我们这儿跑,想干啥?不就是想看看我表姐吗?
这个世界还是唯物的,真要是把刀子戳到你心里,你还真的知道痛。说实话,我是男人,作为女人的胡蔓妮,用手拽我耳朵,我真的躲不开吗?不是!一是没注意,二是心里有鬼。这个鬼不太明确,就好比人们说的鬼,存在心里,没有人见到。当说出来,再把鬼用纸扎成形状时,就感到这就是鬼了。老碑道出了我的心病,我也就哑口无言。我记得有个星期六上劳动课,老师说,同学们,下午劳动课,到学校试验地锄地挑粪。还说,虽说才五月份,但是太阳毒,要注意,安全是大事。注意啥?我们只知道穿薄,以免冒汗。劳动也是分组的,我与蔓妮分到一组。放学时蔓妮说,虽说我不是劳动委员,但我是学习委员,是班干,又是组长;我们一组八人,要团结,要协调,劳动之后是要评比的。于是指着我说,你,个头矮,就带把锄头,把红薯地里杂草除去。其余人:男的都带粪筐,女的都带铁锨。我心里难过极了!我也是男人,咋说我矮小,让我带锄头呢?自尊受到严重打击,恶狠狠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也正在看我,那眼神是那么溫柔,仿佛就是妈的眼睛,不,那眼睛忽然透出光来,我又看见韩英的眼睛,我的心噗通跳着,想到她揪我耳朵拽我的嘴,觉得她是在报复,转念一想,自己是地主的儿子,要想翻身,除非金刚台倒了。
“要想翻身,除非金刚台倒了!”这句话是老碑说的,但是老碑在劳动课时没有与我们分在一组,老碑有些失望。老碑劳动时还专门跑到我们这一组来,不是来学习的,是来找茬的。我记得当时他拿着棍逐个挑着红薯藤,我以为他把东西落到这儿了,就说,老碑,你掉魂了?老碑呵呵笑笑说,要是魂掉了喊喊就回来了,要是心掉了就完蛋了。说过,头也不回走了。
那一天太阳十分毒,火辣辣的,似乎要把我身体的水分榨干。我低头刨着草,心有不甘,抬头看那些挑粪的,我看到一位白衣仙女仿佛要飞上天空。她穿着的确良褂,修长的身材与扁担成十字架,右手捏着扁担,左手悠着,挑着粪筐走在田埂上,像在舞台上演戏,轻盈地抖动着身影——那是黄梅戏中的七仙女。我是地主出身,妈信天主,了解《圣经》,知道一些希腊神话故事,在我小的时候也讲给我听。此时,我忽然想到普罗米修斯和维拉斯,一阵紧张,感觉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可就在此时,劳动委员来了,后面跟着老碑。劳动委员用棍子挑着红薯藤说,让你锄地你都敷衍,反革命分子真的无法改造。我辩解说,那地方不能刨,再刨就把红薯根刨断了,大热天会死的。老碑走上前台说,你狡辩,眼睛睁大点看看,这是棒槌草,离红薯根多远?一尺多远,三锄头也刨不到根呀?委员,你来时他在干啥?现在可好,装着娘娘腔:“大热天会死的。”还装,还装,看还有谁同情你!我说,我累了,站着歇一歇,关你屁事?老碑说,不是吧,在看云彩吧?我说是的,是在看云彩。老碑哈哈笑着说,说谎,你瞧瞧天,这么大太阳,你能睁着眼睛看天空?天空跟洗衣板一样,层层都是蓝的,哪来的云彩?你是在看人吧,委员,地主羔子就是狡猾!
一次次伤心又一次次愈合,愈合的药物就是老碑。这个家伙真他妈混蛋、可气、可恨!但我也佩服他会说。这次我挨整,胡蔓妮给我解了围——出乎老碑预料!后来老碑说,你他妈的真有福分,真他妈抗摔打,我认为你必死无疑的,关键时刻你又遇到救星!哎,这就叫命不该绝!小子唉,你是不是蚂蝗托生的,要想把你弄死就得把你翻过来放在太阳下晒呀?我知道这次彻底与之决裂了,也不计较,站在那儿不说话。胡蔓妮看不过去,放下挑子擦把汗说,还没到检查验收的时间吧,再说了,你是一组的,到我们二组来监督,合适吗?老碑哑了。胡蔓妮又扭过头说,你作为劳动委员没有头脑我不计较,但是大嘴劳动没停过,汗流浃背这是事实,不信你们看:脖颈晒的漆黑,就怕到夜里反光呢,还说他不干活,咋说的过去?再说了,他是我们组的,要批评要检查也是我们先来,再报请班委验收,不管咋说也到不了你们组,这个程序你不知道?劳动委员哈哈笑,拍着我肩膀好像拍着他的板凳,把我当成灰尘忽悠了。
我不计较,但是心里难受。我知道胡蔓妮为我说话,但是,当老碑和劳动委员离去后,胡蔓妮就不客气了。她掐着腰指着我骂,你是猪吗?人家说你不行你就不行?你可知道你代表的不是地主阶级,是我们组的荣誉。好了,下回再劳动,你也别分在我们组了,丢死人!胡蔓妮骂着,我心里难受。一个下午我憋着一股气拼命干,手掌磨破了,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上了马虎影。
紧赶慢赶总算到家了。这个家就是村部地理位置没变,房子翻新了。大门开着,车停下来,一个老头模样的人穿着灰色西服刚擦过的大头皮鞋两手收抱着放在腹部在那等。我还没有下车,从玻璃窗看到他一直微笑,显得特别亢奋。走下车,他赶忙上前握住我的手说,老同学,辛苦了!我觉得前一句把我拉回到老家,后半句又推了一下,总感到老碑没变,要变就是头发变白了,变稀疏了。我笑着说不辛苦。他说,你没有变,要变就是位置变了。我无法回答,只能嘿嘿笑,问,桃园在哪儿?他说别忙,到屋喝点水,歇息一下。村里没有厨房,隔壁有个餐馆,我已经安排了,都是土土法上马。你喜欢简单,喜欢安静,本来把他们几个都叫来陪你的,你在电话一说,也就没有叫。我说,谁要是在菜市场这般说,一定以为是遇到骗子了,可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是真的。老碑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我看着,几乎笑出泪来。
要去的地方与这句话有关。
自从那次劳动课我受到批评之后,我与老碑就不大来往了,但也没有翻脸。不来往是我觉得老碑很可怕,口蜜腹剑,翻脸比翻书还快;这样的人我惹不起,也没心思与之明争暗斗;但是,我没有朋友,也没有玩伴,在学校里与老碑不期而遇的也多,都是小孩子,也不知道躲,也无法躲,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混日子。孤独有时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就是我只能从故纸堆里寻找乐趣,这样一来,自然地我的学习就上去了。开始时是班里第一名,到初二上半年,我已经冲到全校第一名了。而此时老碑,不仅倒数,还总挨批评。有一次语文老师在他的作文本上种下批语:七窍有六窍都通,唯有一窍不通。老碑不懂,还喜滋滋拿给班里人看,并说老师表扬他了,说他作文可以打九十分。都看完了,没有多少人点赞,老碑不死心,又拿来给我看,并说,你是秀才,我是全才,老师都鼓励我,让我别骄傲,说我就差那么一点就是全才了。我看都没看,冷笑,这一下惹着他了,当着那么多男女同学的面揍我。胡蔓妮就坐在我前面,此时还是学习委员,但是成绩已经下降到十名开外。她正在用功学习,听老师说,学习好的可直接考师范,次之也可以考高中。这说明高考已经解冻,大家都感到有奔头,就想起我来,觉得还是我这个地主羔子有眼光。但老碑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我是卧薪尝胆,是特务,是潜伏在他们中的最大敌人。学习这个东西全靠日积月累,靠一时激动也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在羡慕嫉妒恨中也有明智的,这个明智者就是胡蔓妮。也许是大姑娘了,有些羞涩,也有些收敛,也比较注意。每次坐下了,她扭过头看一看,再悄悄把长辫拿到前面,还会客气地说,不影响你吧?一来二往就会很自然地把不会的难题拿给我,让我给她讲解。经过讲解,还真的有所提高。讲题是一码事,关系又是一码事。经过那么多炮火洗礼,不吸取点血的教训那是不可能的。我还是把与同学的距离适当拉大,争取客客气气,不去惹他们。可是,老碑守着胡蔓妮揍我,胡蔓妮就感到她这个班干不是吃干饭的。于是掂着书包就砸老碑,并骂道:恬不知耻!老碑也愣住了,接着书包问,表姐,你帮他?胡蔓妮说,你欺负人,我是班干,难道不能主持公道吗?再说了,人家笑干你啥事?你不懂装懂,还夜郎自大,你不是老碑,你是可悲!你知道老师批改的是啥意思吗?你认为你的作文就好吗?把老碑的眼睛说直了,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好在同胡蔓妮坐同桌后來嫁给老碑的刘丽娜站起来说话:老碑,我也不懂,听大嘴跟蔓妮姐说的,蛮有道理的,老师在挖苦你,说你一窍不通,懂吗?老碑恍然大悟,拍着额头向我道歉。出乎预料!我急忙说没事,不知者不怪。
貌似改善了关系。从此老碑又续上了这根玄,走路也好,学习也好,都要拉着我。有问题还问我,让我给他讲,似乎成了谦谦君子。老碑能与我搞好关系,很多同学也都围上来,我似乎成了问题的中心,感觉太良好了。
就因为如此,出事了!
我记得是晚上,还是星期六的晚上,走到如今的桃花园的小路上。那时是一块空地,足有四五百亩面积,因为那块地在山岗下面,土质焦黄且硬,大队为了改良土壤,每年都请县农机局人来,带着好几台拖拉机把那块地犁出深沟。经过风霜洗礼,再加上种植些芝麻黄豆,土质改善不少。但是,再改善,那黄泥巴遇水后稀泥一片,日头照晒又坚如瓦块的本性是改不了的。就是这么个地方,闲置在那儿。我们放学了,你推我拽在路上走着。走着走着,老碑说,太阳照在西山头,还早,不如玩一会儿。玩什么呢?老碑说,我听大人说,前一段时间搞什么造反,如今不搞了,不如我们演练一下,这叫重温旧梦。再说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万一哪天再搞,我们也熟稔。咋搞?有人问。老碑挠头,挠了一会儿说,不如这样:南大队和北大队分成两队,我们开泥巴仗。大家一想,打牌你打不过老碑,“吃花”你吃不过老碑,打老碑更是一绝,打泥巴仗偶然性挺强的。于是都赞成。老碑说,我们把人马分成两队,一队叫“红汞”,一队叫“二七”。我们知道是两个造反派的名称,但都不知道咋写,至于优劣,好像“二七”是正义的。分队时我说,你们都背着书包,我数了一下,两个队孤一人,不如我不参加,帮你们看守书包行不?老碑看看大家,有的在数人,有的在看书包,掂量一下,估计认为我个头矮小,又是北大队的,多一个也不太公平,于是也就同意了。没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雨点般把泥巴坨子掷向敌方,有一块坚硬的泥巴坨子好像长了眼睛,直接就飞向老碑的额头上,额头出现一个窟窿,一时间血流如注。对面人赌咒说不是他们打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一定是我这个旁观者从背后使阴招。这件事我百口莫辩:十多人都指着我,说是我干的,有的还说,亲眼瞧见我偷偷摸摸从草垛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从背后掷向老碑。你想一想,不是石头,能把老碑的头打破吗?这个推理挺合理的,于是老碑就拽着我,一只手捂着头,拼命喊着,让我给他治疗,不治疗马上就完蛋似的。我当时吓傻了,只知道点头点头再点头。我一直在说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但是,谁听得进去?那个门闩,一把拉住我说,你要知道,老碑死了,你就是杀人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死理。到时候是会拉去枪毙的,搞不好你一家子都得陪葬。
我看着老碑头上的血从他指甲缝隙流出来,流到灰色褂子上,于是继续点头说,好,好,找你二叔去。
我记得花去了五块钱。那时候经济稍微改善,但再改善,五块钱也不是小数。最主要不是我打的,我背上了被人冤枉的罪名。
在一个冬天,我回到家与老碑喝酒。老碑当了兵,转业到地方,也是国家工作人员了,说话已经不是儿时那么随便,但是几杯酒喝下肚已经显露原形。我趁此说,老碑,你真卑鄙,不是我打的你硬要说是我打的,为什么?可老碑说,不是你打的,我头开了是真的不?是真的。是谁打的,那你找一个出来我瞧瞧?一下子成了冤案。喝到最后,老碑说,一点小事,我都不计较了,你还记在心里,非要让我说假话,给你平反昭雪,至于吗?我说至于!在你心里是小事,在我心里就是大事,是关系到一个人的节操问题!老碑嬉皮笑脸说,屁大点事还关系到节操,我问你,搞女人算不算节操?我说当然算啰。——那好,大嘴,他也认真地说,你与我表姐是咋回事?
我说,蔓妮?他不是嫁人了吗?
老碑说,你他妈就不是东西!你嬲了,惹了又不负责。
我看着老碑,觉得他喝醉了,心想,咋又说到这上面来了呢?
可老碑不依不饶,我把酒杯端起来,他又把我手按下去,还说,你得听我说完。你上大学走了,胡蔓妮的妈就找人到你家提亲,你妈说,孩子还在上学,暂时不谈。一个穷地主儿子,咋这般骚?你骚什么?你看看,在这方圆百里谁能找到我表姐这样的人才?我表姐一气之下病了,十多天不吃不喝,一个人立即就成了霜打的黄瓜架,可惜不可惜,伤心不伤心?那时候,我刚好从部队转业,我就跟姨妈说,我去劝劝。姨妈也同意了。我去了,表姐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只有泪在流淌。我说表姐,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表姐呸,吐了一口唾液,爬起来说,我看到你就想恶心,请你放心,我死不了。滚!我觉得表姐神志不清,是在骂你,你懂吗?有道是爱越深恨越浓。表姐可怜呀!你刚才说的,和我才说的,比较一下,你说说,哪一件是大事?
我很惊诧,因为这些活动我不是参与者;再说了我在学校只是小不点,虽说学习好一点,那也是后期努力的结果。我清楚地记得胡蔓妮是看不起我的,有些事虽不至于恨我,但是也不至于爱我,这一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有次老碑说他表姐是一朵花儿,是我们学校的校花,我就说,不就是参加了学校演唱队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老碑当时就反击:你行,那学校咋不选你?再说了你也应该照照镜子——又是地主羔子,还这么高点儿,别说是我表姐,就是“约克夏”也不找你。我当时不知道“约克夏”是学校那个姑娘,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只能认输。過后才知道“约克夏”就是母猪,还是从英国进口的。从那次受辱之后我就再也不想这种事情了,乐趣转移到书本上。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在现实中找不到,我就在书中自娱自乐。虽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我不犯人有时人也犯我。正在做作业,老碑就斜眼看我,从余光里我知道这是惹不起的主儿,于是更是把头低下九十度,就这样我还挨了一拳。斜着看才知道他在比划,伸出三个指头,不是小三而是暗语,意思是你等着,看我不抽扁你。又指指外面,我知道不是死刑,是死缓,意思是只要下课跟他到外面,一切都好说。这事儿挺吓人的,迫于淫威,下课我准时在厕所旁见到他了。开口我就说,你的事情我记着呢,等我把练习做完了再给你抄写。如今,他完全成了剥削者,就是抄题也推给了我,让我打长工,其报酬就是给我购买课外读物。各取所需,我也就认为值得。听说这个事情他表姐知道了,他们是邻居,吃饭时随便一句话就告诉了他爹妈。这一下不得了,他爹是屠户,身高力大,一把按住,如同老鹰捉小鸡。别看老碑在我面前耀武扬威,那是纸老虎,是没有遇到厉害主;老碑在他爹面前就是一只温柔的小猫咪。他爹揍他就像打被套,老碑那个哭,妈呀妈呀叫着,我听说后别提多高兴。但是,乐极生悲,就在我高兴之时厄运正在降临。老碑知道是谁告密之后就开始想办法。那时候我还闷在鼓里,不知道老碑在想法子算计我。我记得在厕所边,老碑说她表姐最爱走夜路,不如我们藏在一片茂密的古墓群里。古墓群旁边就是一条小路,是近路,只要他表姐走晚了就会走那条路。我说可以,我只要按你说的做就是了。这个孬种,还给我买了一套面具,让我窝在那里。他呢也和我穿的一样。眼看着太阳落山了,夜幕降临了,一轮明月从半空升起。夜晚到来的时候,农村到处都是烟,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稻草味儿,闻着气味,我们在等。足足等了半个钟头,还没有见到影子。我说是不是你的情报有误?老碑说,侦察了,今天晚上她要收数学作业本,一定是最后走的一个人。再说了,表姐有心眼,总会利用这个时间找老师问数学题的,问罢了,再收拾收拾,时间肯定不会早。你是知道的,我就看你总是盯着我表姐那漂亮的文具盒,是不?我点头嗯。他很奇怪问为啥?我说,想摸一摸。老碑笑了说,还有这样的。你说实话,就只想摸摸文具盒,没有别的想法?我说是的,赌咒都行。老碑把手一摆说,那行,只要这件事办成了,我就想法让你摸一摸表姐的文具盒。他又自言自语说,一个文具盒,不就是红色的吗?不就是有一朵梅花吗?一个大男人咋喜欢?哦,他有病!于是对我说,你呢在这窝着,我出去侦查,要是看到她往这边走来了,我再回来窝在这里,到时候一起出来,非把她吓哭不可。那才好玩呢!于是我也就同意了。没想到他刚走我就听到一个女孩唱着《洪湖水浪打浪》来了。听起来挺好听的,课堂上或课间都没听过,听说正在排练,准备在国庆节期间演出。我就这么听着,声音由远及近,在唱到“洪湖岸边是家乡”的时候我猛然一惊:坏啦,这个老碑,到哪儿去了?于是我就从古墓群里站了起来,并跑到小路上喊老碑。也许是我的动作有点夸张,听老碑说她表姐说的,就像一个鬼魅从古墓里跑出来,把胡蔓妮吓得“叽哇”一声,像根枕木“噗通”倒在地上。这时候老碑来了。他把我喊到面前说,你一定不能承认,懂吗?我只能点头。老碑就这样英雄救美把他表姐背回家。回到家,他二叔也在家,喊过去,在人中穴使劲儿掐,不过一根烟功夫,胡蔓妮活过来了。活过来的胡蔓妮就说胡话,就说我在哪儿?经过说了,才知道是表哥救的。
过了一个星期,胡蔓妮又上学了,不过这次她没有揪我耳朵,只是冷冷地盯着,足有半个钟头,咬着牙说了一句:卑鄙!
为什么卑鄙?我到现在也没有悟出来。她瞅了我,难道她知道了其中情况,甚或知道是我吓唬她的?但是,为什么不找我算账呢?郁闷。整天等待着,等待着爆发。但是,日子过得出奇的平静,让我几乎做了许多噩梦。最主要是心里不安,总想找个地方解释,几十年过去了,没有让我找到解释的机会,十分遗憾!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我们都从少年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者。我又直着腰站在田埂上看桃花,桃花就这么静静地开着,似乎落了满地。回头问老碑,这就是我们当年编队打泥巴仗的地方吗?老碑点头。看来,老碑也不愿说话了。我又问这么多桃花咋没有人来欣赏呢?这次老碑说话了。他说,我们村一千五百余人,在家不到二百人,都是老头老奶奶,他们好像也喜欢桃花,是不是欣赏的那种,不得而知;她们看着桃花开了,就说,季节到了,该开花了,其余好像都与她们无关了;至于来欣赏的人应该都是闲人,像陶渊明那样的不多。在桃花盛开期我接待过十多拨,都是城里的,甚至还有省会来的。这儿也不收门票,任意穿梭,拿着“艾派德”,掂着小棍与桃花合影,好像人比桃花肥似的。接待几拨,他们也很尊重我,到了中午,问我这儿有吃饭的地方没有?我说没有,但有农家乐,他们说在哪儿?我遥指,他们看见冒烟的地方,实际上那就是俺家,在大路边儿才建的,我就给你表嫂打电话,让她赶紧杀鸡宰鸭,在山上搞点花儿菜、野山药还有香椿炒鸡蛋。我家那个地方,你看。我看了看,就是我们划出“楚河汉界”的地方。那地方是一条小溪,从古流到今,从未间断。遇到春天,水草丛生,特别是水芹菜,绿油油地点着头,像蔓妮跳着唱着的《洪湖水浪打浪》。我把它弄一把,兑点鸡蛋炒出来,别提多香。那些来客本来是一次性消费,现在居然成了回头客。
我说好呀,很好呀。要想富先修路,现在路修好了,桥已经架起来了,原来是我们派队打仗的地方,如今成了生财的桃园。因地制宜,你就利用上了,就在这里做文章,搞个农家乐美食店,全绿色安全健康食品,我相信,你一定会打出一张出彩的王牌的。
老碑递给我一支烟,我看看,是大中华的,虽说硬壳,这已经够上档次了。我接过来看看,老碑并不开心,把烟放在鼻子上闻闻说,好香呀,就是害怕上瘾,上瘾不要紧,就是害怕后续跟不上呀。
看着桃园,我忽然知道今天为啥让我来了——说是踏青,其实也是踏青,因为后天就是清明节了。虽说我们祖坟没有在这个村,虽说我们在这儿居住时间不长,虽说我在这儿也没有多少亲戚了,但看着老碑,又觉得亲人就在眼前,最起码他现在就在我面前。我以为他需要资金,就说老碑,这儿开个农家乐是不需要多少钱的,你干吧,我支持你,虽说这些年没有聚到钱,你嫂子哪儿还有十万八万的。
哈哈哈,老碑说,我要你来踏青,也是来欣赏桃花的。我算了一下,我们这一辈,官大文凭高就数你了。但是,你一家都搬到城里了,祖坟又不在这儿,这地方就好比一个梦,在你脑子里悬着,总找不到根。我把我们俩打架的地方承包,在五年前栽上一片桃树,没想到竟成了景区。我实际上有两个目的:一是让你来看看,总说老碑是个彪子,实际上我也在做贡献呢;二是让你这个领导又是作家的人物帮忙宣传一下。至于投资,真的不需要。
我看过桃花,再看老碑,就觉得老碑被桃花污染了——脸上总是挂满粉红的微笑。
吃饭的时候因为喝了几杯酒话也就多了,又提到那次派队打泥巴仗的事情,我说真不是我干的活。老碑认真起来,端著酒说,来,喝一对我就承认不是你干的。我也就喝了。喝过了,老碑说,有个疑问:不是你干的那是谁干的呢?
对呀,不是我干的那是谁干的呢?原来总是想方设法择清自己,但是在“潘塘”里能洗清吗?要跳过“潘塘”到“杨塘”,只有老碑能做到。可是老碑不想“吃花”,能奈他何?正在思考,老碑说,别提谁干的,好像很重要似的,再重要能有桃园重要吗?说实话,你说的谁干的我不知道,但是,桃园真是我干的。
我又喝了一杯,忽然想起下午在桃园看见一个身影,是个女的,因为就一个人在桃树林里穿来穿去,又因为这个女人大声吆喝了一下,让我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胡蔓妮。
我说,下午欣赏桃花的时候在桃园里好像看到一个女人,从背影看很像胡蔓妮。老碑,都老了,我知道胡蔓妮最后没有嫁给你,更没有嫁给我,但是她没走远,嫁给了本村的。我们都是老同学,都老了,原来的恩恩怨怨都被时间带走了,更不用说情呀爱呀,也都不是我们这个年龄奢侈谈论的了。在这个时间段就是叙旧情,就是找回往日的感觉。在电话里我虽然一再强调要简单,但是,最起码的规模还是应该有。老碑,你是否打个电话,把“老太婆“叫来,叙叙旧,也许好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呢。
刚说完,老碑把酒杯放下了,似乎有泪痕,用胳膊擦了一下眼眶说,你看见的那个姑娘就是蔓妮的小闺女,长得最像她妈,今年二十八岁了,大学毕业嫁到城里,在机关工作。蔓妮命苦,去年,得了不治之症,走了。
什么?去世了?我说,我咋没有听说呢?我端杯的手有点颤抖,想起过去的一幕幕,真的不知道蔓妮老了是个什么样子。不过也好,在我的记忆里就是桃园里那位姑娘,那么窈窕,那么典雅,那么轻盈!哎,这个老碑,真是“老碑”呀!不管什么时候,即使老了,也没有忘记耍心眼。让我看桃园,哪是看桃园,是来踏青的呀。
我端起杯子,泪水已经润湿了眼眶,强忍住说,来,老碑,我们共同祭奠一下蔓妮吧!说过这话,我感到吃惊——到这个时候我才那么亲热地喊一句“蔓妮”。老碑说,是呀,得祭奠一下。把酒轻轻地洒在地下说,表姐,你临走时不是嘱托我,让我无论如何找机会问一问大嘴,问他为啥这么讨厌你吗?大嘴来了,你自己问吧?
我的一杯酒还没有洒,听着老碑的话儿,愣住了,我说,老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讨厌蔓妮了?
老碑说,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