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人

王朝霞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才刚刚褪去，街头五颜六色的霓虹就迫不及待地闪烁成了一片，从8楼的阳台上望出去，群山簇拥下的小城夜色还是相当惊艳和撩人的。

吃掉水果盘里最后一牙西瓜后，我起身换了一双质地柔软的平底鞋，然后带着黑豆下楼散步。我特别愿意在暮色里走走，健身的同时还可借机清理内心多出来的一些杂音和喧嚣。但这样的散步也不是每天都有，更多时候，我只喜欢和黑豆在屋里呆着聊天。或者，我读书写字，它在一旁发呆睡大觉。

黑豆是我捡来的一只流浪狗。老实说，自从和黑豆“相识相知”后，它为我大龄剩女的单调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每天下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家时，总能远远看到黑豆蹲在小区门口等我的身影。它陪我说话，陪我散步，陪我看那些剧情狗血的电视剧，还能在我心情不好竭斯底里的时刻保持绝对的沉默。说真的，体贴而耐心的黑豆，完全好过我在人生道路上遇到过的那些渣男。

自此，每次形容渣男时，我开始刻意绕过“人模狗样”这个词。我不能伤害一只倾心待我的狗狗。

我抱黑豆回家时，它大概只有半岁左右。回家第一件事儿就是给它洗澡。经过我一番洗揉搓吹剪的折腾后，原本肮脏落魄的狗狗变成了一朵出水芙蓉，眸子清澈，眼神温柔，通体油黑发亮的毛发绸缎一样柔顺。见它眉心一颗豆大的白症，遂给它取名叫黑豆。

黑豆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狗狗。它不仅能开口说话，还能洞穿人心。

黑豆第一次开口跟我说话时，吓得我花容失色魂不附体，手里那只最钟爱的卡通玻璃杯应声掉地碎成一片。玻璃破碎后剌耳的声音也吓到了黑豆，因为当时它完全一脸呆萌懵圈儿的表情。缓过劲儿来以后，黑豆轻声安慰我说，姐姐不必害怕，我就是一只会说话的狗狗而已。我哆嗦着问：而已吗？黑豆想了想，说：哦，我还能看出那些混在人堆里的空心人……

换句话说，黑豆的眼睛就像X光线一样，具有透视性。如果它愿意，它就能看出一个人有心或者无心。说它愿意，是因为黑豆每看穿一个空心之人时，都会被损伤无数的脑细胞，并且要忍受全身抽搐、瞳孔放大等痛苦的煎熬。所以，平时黑豆更愿意对这个世界抱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宽容。我不解，想带它去看宠物医生，但黑豆不同意。它认为这种现象完全是生命个体之间的某种必然反应，应该属于天机，只能意会而不能声张言传。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灵异的狗狗？我万思不得其解。

黑豆弱弱地纠正我：不是灵异，我只是智能一点而已。就像你手里的苹果手机那样。

事实证明，这只身怀绝技的狗狗不止慰藉了一颗剩女寂寞的心，甚至完全颠覆了我原本自以为是的三观。以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相信遇到黑豆根本就是我的宿命。

一

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我的长相是粗糙大意了一点，但不至于太难看。应该是走在街上听见有人喊美女时我能有自知之明不转身的那种。但我的性格好呀，温柔不说，心思也还细腻。可自小跟我在一块跳皮筋玩泥巴混大的木兰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唉，你的眼睛要是再大一点、鼻子再小一点、嘴唇再厚一点，也不至在青葱岁月里落个门前冷清鞍马稀。看着木兰搔首弄姿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恨不得上去掐死她：有这么安慰人的吗？明明就是拿着长满锯齿的酸刺条条来挠我的心！但恨归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比我好看比我性感又比我妖的木兰从15岁开始就马不停蹄地换男人，一直换到拥有两个孩子三次婚姻，而我仍然灰头土脸没心没肺地单着。

其实，高中的时候我喜欢过隔壁班一个长着虎牙的男生，完全是一见钟情的那种喜欢。那真是一段风清云淡又幸福得莫名其妙的日子，我甚至因为单恋虎牙男生而忘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自卑。只要校园小径偶遇，远远地偷看他一眼，我的心跳都会快得像有一百只小鹿乱撞那样。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甚至斗胆学着木兰一样涂口红，还偷偷抹了母亲的粉底霜去上学。我在阳光清澈的黄昏跑去操场看虎牙男生打蓝球，看夕阳把他的身影拖得东倒西歪；在课间十分钟借口跑去他们班借学习资料，其实是为了能看到他并让他看到我。虎牙男生还真的注意过我一次，而且他还给我笑了，笑起来两只虎牙格外引人注目。他的那一笑，竟让我幸福到浑身发抖，也让我有了向他表白的信心。后来我倾尽全身心的温柔和才情，写了一封长达三页的情书。我相信，任何一颗处于青春躁动期的心都能被这封词澡华丽、言辞恳切的情书给打动。可是，被单恋冲得七零八落的我，一定是脑子里的风扇坏掉了：我居然委托我的女同桌替我去送那封抵押了我的青春和全部梦想的信件！

事实证明，引狼入室这个成语一定是有典故的。因为后来，虎牙男生毫无悬念地被我的同桌俘獲，尽管她人品差学习也差，除了长得好看以外一无是处。

木兰得知后恨得牙根儿痒痒。她用兰花指猛戳我的脑门儿：你是出门忘吃药了吗？能不能长点心啊？ 18年的盐白吃了桥白过了？

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彻底没有眼泪可流。

马上面临高考，要挤进人生的第一座独木桥，同学们都如临大敌般陷入文山题海。可我的心却因失恋碎了一地。

假如那个时候就能认识黑豆多好，我就能学会逆向思维，能节约一点可贵的泪水。

可回首来路，谁没有在无知懵懂的青葱岁月里年少轻狂过？谁没做过白马王子打马经过窗前时回眸一笑的春梦？即使事隔多年，那些美好又脆弱的历历往事，依然会在某个失去睡眠的深夜发出星辰一般耀眼的光芒。

我已经无法推测，当初那封情书倘若真的到了虎牙男生的手里，会不会让他心动、感动？

踏入社会以后，我才明白人与人之间，真的需要缘份来维系。

告别初恋大约十年的时候，我在小城的邮局大厅见过一次虎牙男生。我没料到的是，他竟过早地从一个阳光少年蜕变成了油头粉面的中年大叔。虽然西装革履，没发福也没谢顶，但整个人看上去沧桑而严肃，一幅机关小科长惯有的模样。甚至，连眉眼都不那么清晰了。

那个夕阳下明眸皓齿笑容清爽的少年呢？那个在球场上每投三分必中的蓝球明星呢？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恍惚听见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塌。

原来在很多人那里，生活果真就只是生出来、活下去。

有次夜里失眠，坐在黑暗中把初恋故事讲给黑豆听。我辞不达意地啰嗦了半天，黑豆才听懂了我怀旧的情绪里想要表达出来的核心。它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安慰说：不必为那些从来没有参与过你生活的人难过，或许他也是个无心之人呢。人与人之间相遇，不管有交集还是擦肩错过，都是命中注定。

每次和黑豆聊天或者对话，我们都会是面对面的促膝而谈。我只有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才会把它抱在怀里寻求慰藉。

黑豆也是一个苦命的人。不对，应该是一只苦命的狗狗。它出生两个月就被送了人。第一个主人根本就是个变态狂，心情好的时候一天喂黑豆四五顿，恨不得撑死。心情糟糕的时候就没完没了的酗酒，醉了以后就用掐、踢等各种手段拿黑豆撒气，三天也不记得喂它一次。最惨的一次，黑豆曾被扔到街心花园三天，差点冻死。有次变态狂光着身子从浴室出来时，黑豆惊奇地发现他的左胸腔里空空如也，这才知道他是个空心人。也是那一次，黑豆知道了自己的特异功能，知道了看穿空心人时它所要承受的来自肉体上的痛苦。后来，变态狂又一次醉酒发疯时，黑豆从家里逃了出来，一直在街上流浪，直到遇见我……

黑豆说：人是个特别莫名其妙的动物，一边养狗寻求保护和安慰，一边又生出狗仗人势、人模狗样、狗眼看人低这样的说辞。貌似离不开狗的庇护，又习惯拿我们来当替罪羊。

黑豆说：人之所以喜欢养狗，心理上的依赖只是小因素，占有欲才是主要原因。占有欲越重的人，眼神越空洞。眼神越空洞的人，越容易心理失衡……

黑豆说，你们在评价世风日下时，总爱用到“人心不古”这个词，却不知道很多人根本是没有心的……

黑豆的话，让我自惭形愧无地之容。我甚至连为人类辩护的词都找不到一个。

二

黑豆被我捡回家的第二个月，又发现了一个空心人，并因此救了我一次。

那是个忙碌而崭新的周一，彼时我还是一家民办杂志的小编辑，每天为了应付各种专题策划跑采访写稿子，毫无节制地牺牲着自己的脑细胞。那天我照例在七点前骑单车出门，黑豆照例被我放在车子前面的购物筐内随我一路狂奔。在离单位大门不到300米的拐角处，冷不防一个僵尸样的老头突然直直地扑了过来，情急之下我连握刹车闸，却还是连人带车带狗重重地摔在地上。惊魂未定的我从地上爬起来时，看到黑豆毫发无损地站在我的面前。倒是僵尸老头在一旁大声地吭哧呻吟，像是摔得很重的样子。我俯下身子才要问，黑豆扯着我的裙角阻止我：不必理他，是个碰瓷讹人的。我犹豫：你确定？万一给人家真碰坏了呢？黑豆吃力地点点头：确定。他的胸腔是空的，空心人。我这才发现黑豆浑身发抖毛发直立，像突然间魔怔了那样。我一把抱起黑豆转身要走，僵尸老头突然站起来扭住我的车把恶狠狠地问：姑娘，你撞了老人就想走？还有没有公德心？我抬头一看，老头并不老，顶多有个50朗当岁，但整个人看上去丑陋而猥琐，很像小时候电影里见过的的那种坏人。然后，我听到自己声音里都透出的无比厌恶：撞到哪了？你敢亮出来给我看看吗？老头很张狂：废话少说，赔钱！给我拿一千块钱我要去医院做检查，不然休想走……我呸！张嘴就一千，当我是开银行的？姑奶奶我早出晚归挣俩钱儿容易吗？电视上见多了你们这些专业碰瓷儿的坏人，这种不劳而获的心态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担心再跟他多说一句我就会吐，于是抱着黑豆转身就走。老头一看没戏，欲扑上来拉我，被黑豆几声吠给吓退了。老头很不甘心，骂骂咧咧地走远了，黑豆才虚脱般地说：奇怪，这个人不止没心，竟连毛细血管都没有……

空心人？我讶异地问。黑豆轻轻点头：是，空心人。

我低头，替黑豆理顺了被汗水洗湿了的毛发。这只世上最厉害、最智能的狗狗，让我轻松躲过了一劫。

从那天开始，我和黑豆吃一样的伙食住一样的床，彻底进入同分享共患难模式。

认识黑豆以前，我每天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当然，跟同事或者领导或者采访对象的交流除外。我指的是那种非常走心、非常有意义有营养的话。我并非是寡言之人，只是悲哀地发现，现代文明的快速进步，也让人与人之间的语言交流滋生出越来越多的障碍。似乎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谁愿意静下心来跟自己相处或听别人说话。即使面对面交谈，倾听的那一方永远目光游离、心不在焉。

有一句话说：我想倾诉时，你不在线。

我们的生活中，永远缺乏一个在线的倾听者。

有了黑豆以后，我的很多迷茫都被輕松破解，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狗眼看人低，原来人的骨子里果然是低贱而卑微的，不过是太善于伪装而已。黑豆说：你别看一些人生得器宇轩昂人模人样，其实跟庄稼地里的稻草人没啥区别，风一吹就散，雨一淋就烂，所以他们为人处世时从不会替对方考虑。因为无心，他们每每犯了错就会来一句‘无心之过，多多抱涵。看，只有你们人类最会为自己开脱……

周末和木兰相约去美容院，才知她又离了一次。对方赌博成性，差点连老命都搭进去，她只好绝然离开。换成别人，两次失败的婚姻肯定会让人有生无可恋的悲观，可空心人木兰依然每天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吃吃喝喝，一点都不耽误。

一见面，木兰就指着我怀里的黑豆调侃道：嗨，如此形影不离，你是在跟你的狗狗谈恋爱吗？难怪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总不上心。如果你真打算要嫁给它，那你今天的美容费用我包了……永远那么尖酸刻薄的木兰，却永远能混得如鱼得水。

做为世上最智能、最厉害的狗狗的主人，我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它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狗狗，你别小瞧它……话还没说完，黑豆用爪子重重挠了一下我的手心，我立马踩了刹车档。黑豆曾经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在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人，都不能说出它的特异功能。黑豆说，宇宙万物的运行都有自己特定的规律，这个规律一旦打破，会招来大祸。黑豆见我一脸白痴样，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姐姐明白吗？

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三

我进郝笑的广告公司时，郝笑还不是老总。我面试的那天，他只是排名在最末尾的主考官。可是仅仅半年时间，郝笑就一路青云直上，从销售总监摇身成为公司总经理。不止公司内部，整座边陲小城的很多人私下都在议论郝笑的升迁史，说他只是凭借自己出众的相貌，成功博得董事长女儿的芳心并以身相许后，才得以平步青云。我不是个八卦之人，也对挖掘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我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在这个公司求得一席立足之地，依靠自己的劳动付出来赚取那点心安理得的薪水，让自己在这座小城活得稍微体面一些、有尊严一点。

面试还算顺利，郝笑为我的个人竞职演说打了高分。原本，我这样一个文秘专业出身、又写一手好文章的人，别说做个企业正经白领，就是在体制内混一碗饭，也应该是没什么悬念，倘若不是我没背景没后台又没长相的话。可雀城这样的小地方待就业人太多而好企业又少，一直都是一职难求的就业局势。此次过五关斩六将后能留下来，不得不记住来自考官郝笑的善意和温暖。

公司不大，也就二十来号人。那些新来的小年轻都乐意喊我一声“云姐姐”，大约是我这个八零后看上去老相。只有郝笑每天会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前大声喊：小云，来一下。小云，我要的材料好了吗？小云，我是多么喜欢这个称呼啊。这个“小”字，极其小心地维护了我的虚荣，替我挽回了一点可怜的自尊。这样的称呼，会让我忘了自己正在一天天老去，忘了我粗糙大意的长相。为了回报这个善良的顶头上司，我每天都会像打了鸡血一样卖命地工作，力争把每一份材料都写得完美得体，力争让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出现在最合适的位置。我很喜欢看到郝笑因为我工作的完美而露出迷一样的微笑，我以为那是对我最大的褒奖和肯定。

有次加班晚归，在楼梯口碰到同样晚归的郝笑。他先是以领导的口吻对我的敬业精神说了一大堆溢美之辞，随后又问到我的私人问题。一个过了三十岁的八零后还没结婚，这个话题一直都是我不愿昭示于人的软肋。可灯光幽暗的楼道里，郝笑的眼睛里明明充满了关心与关切。我只好结结巴巴地告诉他：因为大…大意，错过了一些人……郝笑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说：不急，婚姻大事是需要缘份的。我心里哆嗦着，一脚踩空就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千钧一发之际，郝笑伸出壮实的胳膊轻轻一揽，要摔倒的我就顺理成章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多么狗血的套路啊，感觉像是被我精心设计过一样。惊慌失措的我，没敢像电视剧中那样跟郝笑做三秒钟的深情对视，甚至连声谢谢也没說，就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很痛心。在这个看脸讲颜值的时代，甭管年龄多大，只要你长的丑，你就连模仿电视剧里那些套路的机会都没有。

更痛心的是，自那以后，我发现我又单恋了，我竟然自不量力地恋上了我的老板郝笑！走路吃饭睡觉做梦发呆，眼前总晃动着郝笑迷一样的微笑和背影。每次听他在办公室门口喊：小云，小云…我的心跳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快得无法无天。

知道不对，知道不能，我却拿自己的心毫无一点办法。

郝笑对我的态度似乎也一天天变得暧昧起来。比如下班时会刻意磨蹭几分钟等我一同下楼。比如中午午休时会约我去楼下茶屋喝茶提神。春风荡漾的三八妇女节，他还特意给我买了一盒德芙巧克力呢。公司其他的女同事都没有。但他什么都不说。我自做多情地以为，是他先爱上了我。

周末带黑豆去超市购物，竟在收银处碰到郝笑。穿一身休闲服的他看起来更帅更阳光，也让我对他的爱慕又加分不少。郝笑跟我打过招呼后，还顺带着摸了摸黑豆的小脑袋。结帐时，又很绅士很自然地一起刷卡替我买了单。让我难为情的是，我购物筐里的东西要比他多两三倍，但我却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来。郝笑瞥见我买了卫生护垫，装做很随意地说：生理期要多喝点红糖水，补血理气……我羞涩地低下头，心里却瞬间掀起了万倾涟漪。正当我陶醉到不知东南西北之时，黑豆突然从购物筐里重重地摔了出来，躺在地上扭曲着身子不停地呻吟。又有空心人？我惊慌失措地抱起黑豆，不知道如何是好。郝笑关切地问：狗狗生病了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不用不用不用！我近乎情绪失控地拒绝了郝笑，抱着黑豆迅速离开。

到家后，我和黑豆都像是吃了败仗的战士一样蔫着。黑豆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很小心。聪明如它，早就知道我在害怕和担心什么。我也不敢问。我宁愿认为黑豆刚刚的痛苦是因为吃撑了，或感冒发烧了的表现。

心里一直揪着，晚餐就做的有点简单。煮了一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放一个西红柿，煮好后分给黑豆多一半。它白天不知道又被损伤了多少元气，得多吃点。晚饭后，也没心情去散步，就躲在阳台的南瓜椅上抽闷烟，看万家灯火在窗外闪烁，想那些乱成一团的心事。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儿，我就喜欢跑到阳台上抽支烟，但实在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习惯的。

黑豆悄悄走过来，趴在我的脚旁，欲言又止的样子。也真是难为黑豆了，再怎么说，它也只是一只狗狗。我掐灭烟头，摸摸它：郝老板是空心人对吗？黑豆非常肯定地点点头：嗯。我虚弱地自言自语道：郝笑根本就是个暖男嘛，暖男怎会空心？难道是你看走眼了？

黑豆说：不会。据我观察，此人非常善于利用长相和心计来伪装。以他的经验来对付你们这些涉世未深又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傻姑娘，他完全算得上是一个高明的猎手。等得手了，他会另找目标寻求新的剌激。不信？请看你们董事长的千金。

公司上下谁都知道，郝笑上任不久就跟千金分道扬镳了。

即使只借着窗外的灯光，我也能看到黑豆的眼神里盛满忧伤。我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感觉眼前有无数个星星在翻跟头：为什么？为什么每一个空心人都会被我遇到？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不是实心人啊？

那么帅、那么暖、那么好的郝笑，怎么会没心呢？

我开始对黑豆起了恨意。会不会在一只狗狗的眼里，所有的人类都是没有心的空壳？不是说狗的眼睛里世界只有黑白两色吗？为什么黑豆偏偏能透视人的身体？为什么我遇到的人都是空心的？胸闷气短10多分钟后，我起身打开窗户做出了要飞翔的样子：既然空心人这么多，那郝笑空了又有什么要紧？凭他那么体贴地待我，就不妨碍我们成为人生路上的伴侣。

我决定抛弃黑豆。我已经过了三十岁，不能再让一只具有透视功能的狗狗毁了我的爱情和前程。

第二天中午下班后，我带着黑豆去德克士吃了披萨。好合好散，但愿黑豆能记住我曾经的友善。用餐完毕后，我用单车驮着黑豆去远一点的街头，我不想让它再重新找回我。

途中。我和黑豆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绕了三四条街道以后，我决定把黑豆丢在一家宠物店门前。我希望好心的店主能捡到这只身怀绝技的狗狗，并让它成为他们的镇店之宝。我希望黑豆在以后的岁月里能够收敛一点锋芒，不必时时目光如炬，既折磨自己又伤害别人。《皇帝的新衣》早就为我们验证和提醒过，人类在本质上是更需要那么一点点虚假的东西来支撑的。

黑豆一定洞穿了我要弃它的心思。我从怀里放开它时，它眨着长而柔软的睫毛望着我，眼里有泪花衬出的不舍。我想了想，蹲下身子揉揉它的小脑袋：黑豆，姐姐已经是大龄剩女了，得赶紧找人把自己嫁出去。而且，我是真的喜欢郝笑，想成为他的妻子……

黑豆吸了吸鼻子：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鼻头小而尖的男人，大都薄情善变。姐姐回去仔细看看他的鼻子再做决定吧。

这个姐姐还真没留意过。

黑豆的话完全是一句咒语。周一上班，我借故送材料去了郝笑的办公室。很不幸，我果真看到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鼻子。更让我崩溃心碎的是，我还看到了销售部新来的小姑娘，正依偎在郝笑怀里忸怩作态欲拒还迎。而我预备要托付终身的暖男郝笑，此刻正用他小巧精致的鼻子在姑娘头上嗅来嗅去，像狗一样。

我转身跑了出来。郝笑没有追我，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

黑豆说得对，郝笑根本就是个惯于欲擒故纵的空心猎手。没想到更让我爆掉眼球的是，一周后正在公司主持例会的郝笑以涉嫌故意伤害罪突然被警察带走。为摆脱董事长千金的反复纠缠，郝笑竟雇人制造了一起车祸，致使千金重伤成植物人，要在病榻上度过下半辈子了。

郝笑被带走时，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惊慌与忏悔。

四

我想，我不止长的丑，智商也明显不够用。好在，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牺牲了一个中午的休息时间，从宠物店门口找回了失魂落魄的黑豆，并诚恳向它道歉。我没骑单车而选择公交车回程，为的是能够一路上都紧紧地抱着黑豆，让它感受到我的愧疚和深深的歉意。

人流车流交织出正午的喧嚣。临街那些装修个性的店铺里，放着很另类的音乐，像是要挑战这一成不变的生活。很多面无表情的广告牌从车窗外一闪而过。很多行色匆匆的路人依次路过我和黑豆。没有人知道，在这辆被广告涂得面目全非的公交车上，坐着一只身怀绝技却无比孤单的狗狗。以及，比它还要孤单的女主人。从车窗望出去，远处的天空蓝得像透明无垠的大海。

人生凉薄而人心易负。我愚钝，差点负了一只狗狗带来的善意和温暖。

单身的日子继续着，直到秋天渐渐来临。黑豆依旧会每天在小区门口等我下班回家，然后我们一起吃饭聊天发呆。除了不能给我做饭洗衣，黑豆跟一个可以搭伙过日子的伴侣基本没什么两样。

第一场秋雨带来的微凉中，我收到木兰的微信通知。她又要结婚了，希望我能做她的伴娘。

像我这么大龄且低颜值的闺蜜去做伴娘，完全不必担心会喧宾夺主抢了新娘的风头。而以往几次婚庆大典上，木兰请的伴娘都是一水儿的美女，气场完全盖过了新娘本人。所以她结一次离一次。

身经百战的木兰终于长心了。

可是，木兰这次做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她是以小三的身份拆散了一个家庭，然后成为这个家庭新的女主人。

婚礼上，男人很木讷，全程几乎没有什么话，整个人很机械地受制于主持人和木兰的摆布，完全没有再婚的喜悦。而身旁浓妆艳抹的木兰却笑成了一朵花，很符合她的性格。她总是能让每次的婚礼都搞得像初婚一样隆重，让对方甘心慷慨解囊为她撑足面子。我想，这是她的本事。就像她那么张扬的人此次却插足抢来这么一个木讷平凡的男人，也只是因为对方多金一样。她并不爱他。这是她亲口跟我说的。黑豆说，那是肯定啊，一个没有心的人，拿什么去爱别人？她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仅此而已。

我信黑豆的话。

国庆长假，我坐大巴乘出租，翻山越岭地带着黑豆去九寨沟看水。

原本是要回家的，可母亲在电话里说给我安排了三个相亲对象，长假回去一定要去见见。真是无言的心痛：难道，本姑娘已经沦落到要靠相亲才能解决终身大事的地步了吗？恼羞成怒之余，我当即网购了去九寨沟的长途车票。

出发头一天，黑豆小心翼翼地提醒我：当真不回家么？相亲的事，我觉得你应该考虑一下……

我把一件裸粉色的短袖扔到黑豆頭上：又唠叨了不是？熟人堆里都找不到有心之人，相亲能相出什么名堂来？

黑豆费了好大劲儿，才抖掉罩在头上的短袖。但它不依不饶地说：但凡能在人的江湖中混得游刃有余的，多半都是八面玲珑的无心之人，这是世道决定的；那些老实巴交混不出名堂的，才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好人、实心人，这是人性决定的。你的人生，不是应该托付给这样的人才更可靠一点吗？

这是什么狗狗呀，根本就是一名哲学家嘛。可是，箭在弦上票在手中，我只能一意孤行了。

九寨沟游客之多，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也让我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人满为患”。拥挤的人群中，我背着超重的双肩包，抱着黑豆，汗流浃背地为我们的人狗旅行趟开了一条生路。倘若没有那些七荤八素的游人，九寨圣水带来的幽静还真的适宜像我这样胸无大志的人来修养身心。沿途，见到很多人在对着水或背着水拍照，剪刀手、茄子笑。我相信，他们路迢迢而来的初衷真的只是为了看水。可当真正面对那一湖又一湖水的幽静时，所有的人只是在忙着留下此一游的证据。

黄昏来临时，走累了的我和黑豆坐在五花海的边上看水、听风。期间，黑豆吃了两块苏打饼，我喝了一瓶百岁山纯净水。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很默契地保持着沉默。我得承认，一只狗狗带给我的安全感，一点也不亚于我的同类。

刘能亮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刚刚崴了脚的他一瘸一拐出现在我们面前时，面部线条已经痛苦到变形。但柔和的夕阳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勾勒成一幅生动的画。

他强撑着走到我们跟前，一屁股坐了下来：你好，请问有药吗？我扭伤了脚……

嗯，声音还蛮好听的。我从背包里翻出了红花油，递给他。

谢谢。我叫刘能亮，从云南过来的。夕阳轻轻裹住他修长的手臂。

赶紧上药吧，不然肿了。我说。

刘能亮手脚麻利地在伤处涂药：你怎么出来旅游还带着狗狗啊？方便吗？

很方便。非常方便。再说我只是度假，不是旅游。我忍不住较真。

黑豆在一旁目不转晴地盯着刘能亮看。空气里充斥着红花油清冽刺鼻的气味儿。

太阳快要落山时，刘能亮的脚肿已经消了很多。他试着站起来活动一下，能走。离开前，他给我和黑豆留下了他包里仅有的两根超胖火腿肠，说是做为酬谢。

他还在我的笔记本上留下他的详细住址和联系方式。他的钢笔字写得也很好看。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像侠客一样抱拳说：后会有期。

我挥挥手：后会有期。黑豆摇着尾巴，眼神清澈地看着两个陌生人之间的离别。

五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和刘能亮携手成为了伴侣。那一天，是我三十二岁的生日。意气奋发的刘能亮，刚刚满三十。

我得交待一下过程。

刘能亮在电话里求婚后，我委婉地征询过黑豆的意见。它犹豫不决：就见过一次，似乎空心又似不是。要不，你让他来一趟？

刘能亮飞过来几天以后，黑豆欣慰地告诉我：还行，这个人好歹还有半个心。

半个心？黑豆的话让我心里很不踏实。因此婚前体检时我特意加了一项胸透，结果跟黑豆看到的一模一样。

黑豆安慰我说：放心吧，已经不容易了。这世道，像你这样揣着囫囵心的人还真不多见。你可以放心地把自己嫁出去了。

这次，我多了个心眼儿留意过，刘能亮的鼻子大而笨拙，配在他的脸上显出很憨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