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钰
(北京市大峪中学,北京)
《红楼梦》的叙事让我在意。小说从甄士隐说起。仅仅第一章中,甄士隐梦见那一僧一道,醒来又遇见这一僧一道,再到暮年随着道士出家,这一线索就出现了三回。再说甄士隐和贾雨村。上一刻甄士隐还是一方望族,贾雨村还是一介贫苦书生;而当贾雨村“接履于云霄之上”时,甄士隐却贫困交加,“现出了下世的光景”。更为精妙的是,当贾雨村回到故地,作者把贾雨村的经历放在了第二章,采用了倒叙。这样一来没有破坏第一章故事的完整性,二来又与其形成对比,造成一种“物是人非”之感。这两人的故事告一段落,作者又借着冷子兴之口“演说大观园”。直到黛玉入贾府,这段跳跃的叙述才算告一段落。
我一直觉得《红楼梦》的叙述像一首交响乐。乐曲开始时,音乐宏大的主题响起,种种乐器交杂在一起。接着音乐安静下来,声部与声部之间平稳而细腻地编织,展开。从第三回开始,作者完全消失了。他隐于大观园的一角,把叙述隐于家长里短之间。但作者总是不甘寂寞的,主题的回声不时在日常生活中响起。比如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比如害死贾瑞的风月宝鉴,这是神话主题的回声。比如焦大醉骂,比如秦可卿死前对凤姐的劝诫,这是宣告日后衰败的号角。《红楼梦》的叙述平静而不平庸。
然而比起叙述的方式,《红楼梦》叙述的角度或许是个更为有趣的话题。众所周知,处理个人题材是一个难题。把自己的现实加以虚构,作者总会面对伦理上的困境。比如写一个我们身边的人,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写出符合人物性格的语言、行为、神态,因为我们了解他的语言、行为、神态。但是当我们把人物放入一个虚构的特殊情境时,我们会面对这样一个困境:我们会发现,那个他或者她在这种情况下会做什么,说什么,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们心中并没有底。试想一下,如果你有一个朋友被人打劫,你能够一丝不差地想象出他所会做的一切吗?这就势必需要虚构。但是对自己的生活素材进行虚构,就意味着改写自己的现实。只要试着去虚构一个你熟人的故事,并把它像小说一样叙述出来,你就能体会到那种尴尬的难受。总而言之,处理私人题材势必会被现实束缚了手脚,因为你所看到的他终究只是你眼中的他。在一个虚构的情境中,你可以把一个人物写得像,但很难把一个人物写得活。
我以为《红楼梦》全篇诗句中,“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是最为传神点睛之笔,这是《红楼梦》第七十六回里“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中史湘云和林黛玉的联诗的最后两句。当时湘云出一句“寒塘渡鹤影”,黛玉又叫好,又跺脚,几乎为之“搁笔”,幸好想出这一句来,才将对方压倒。正在这个时候妙玉来了,说这太过悲凉,不要再联了,遂结束。大红学家周汝昌,认为这两句诗不是普通的两句好诗,而是预示着林黛玉的结局。虽然高鹗续红楼梦中,黛玉在宝、钗新婚之夜吐血而亡也非常具悲剧性,而且被大多数中国人接受,但在曹雪芹的构思中,林黛玉应该是在一年后的中秋月圆之夜投湖身亡的。到底这个结局是否真是曹雪芹的本意,这是一个仍未有答案的历史之谜。
回到《红楼梦》,一部写私人题材的书可以把人物写得这样活,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无怪红学家们会对考证《红楼梦》如此痴迷。拿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来说。假设凤姐确有其人,那一位长辈弄权营私的现场,作者理应没有见过。但作者却可以写得如此栩栩如生,不能不让人怀疑这出于虚构。如果凤姐确实存在,仅仅是这段情节出于虚构,那么作者是如何做到冷静地描写自己亲人的阴暗面的?而如果凤姐的存在本身就是虚构,那么作者是如何将一个虚构的人物如此细密地安插在自己的过去中的?个人以为这种思考是一切考据癖的原动力。
曹雪芹看待并处理私人素材的技巧和眼光,是《红楼梦》这座宝库的钥匙,也是宝库里的宝藏。只有理解了曹雪芹的世界,才能走进《红楼梦》的世界;而只有走进《红楼梦》的世界,才能看到曹雪芹所看到的东西。这像是一个悖论。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能找到这座迷宫的入口,或许我能找到一份截然不同的文学传统。往上我们可以看到沈复的浮生六记,虽然不是小说;往下就一定是张爱玲了。他们的气质如此之近,以至于无数人感慨她为什么没有写出她的红楼。往大了说,从红楼中我们甚至可以找到与自己的现实相处的方法。最后用张爱玲的一幅佳对作为结尾:
绿蜡春犹卷,红楼梦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