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狐女和鬼女的塑造看蒲松龄的人格结构

2018-02-24 00:39
新乡学院学报 2018年10期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书生

李 辉

(新乡学院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聊斋志异》是蒲松龄创作的短篇文言小说集,郭沫若评价它“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老舍也也称赞它“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聊斋志异》自成书始,就吸引了无数读者,如今被改编为影视剧,给观众带来艺术享受。《聊斋志异》的近500篇短篇故事中,鬼故事有170多篇,狐故事有80多篇,其中最令人神往的是人鬼恋、人狐恋故事。这两类故事的共同之处是:男主人公均为人,身份都是穷书生,他们有的家道中落,有的生而贫苦,居于穷街陋巷,甚至废园荒斋。但是他们对举业执着不移,每日孤灯只影,兀兀穷年。在他们山穷水尽、寂寞孤独时,美丽的鬼女、活泼的狐女飘然而至,在他们无波的心灵古井中荡起涟漪,他们的生活霎时鲜活起来,一幕幕爱情传奇纷纷上演。我们在细心阅读这些故事时,会发现鬼女和狐女之间的差异:狐女更加自由奔放,鬼女更加悲苦可怜。“艺术总是有意无意地服务于传达的目的”[1]。其实她们的不同恰好揭示了蒲松龄的人格类型。

西方近代杰出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将人类意识的研究发展到潜意识领域。在他看来,对人的行为动机起决定作用的是潜意识的欲望。在此基础上,他将人格分为三个层次:本我、自我、超我。本我代表人格最原始的本能冲动,遵循着快乐的原则;自我是本我在外部世界直接影响下通过知觉—意识的作用发生变化的一部分[2],它代表着人格中的理性,遵循着现实的原则;超我对自我进行约束和批判,是道德化的自我,遵循着至善的原则。狐女满足穷书生的欲求,揭示了蒲松龄人格中的“本我”;鬼女往往对现实很无奈,需要穷书生的拯救,揭示了蒲松龄人格中的“自我”;而这两类故事的结局,又分明揭示了蒲松龄人格中的“超我”。

一、狐女:本我的流露

狐女作为异类,生长于乡野之间,较少受到陈腐教条的束缚。她们思想解放,行动自由,从心所欲。她们可以对心仪的书生不计回报地一味付出,以施与者和拯救者的姿态出现,与书生的自私、软弱形成鲜明对比,构成女强男弱型婚恋模式。而她们的法力,又是实现书生种种欲望的前提。至少在以下几方面她们满足了穷书生的愿望,让他们得到了人生的快乐。

(一)性欲的满足

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科举制的桎梏之下,出仕是书生们的唯一出路。他们既不屑于其他的职业选择,也因为终日埋头死读书本而了无谋生技能,他们即使已经家徒四壁,也沉溺于举业不能自拔,幻想着一朝鱼跃龙门,从此功成名就。他们有的家贫无法娶妻,有的因种种原因与妻子两地相隔,夜深人静的时候,孤独感涌上心头,最原始的冲动困扰着他们,无由宣泄。孤枕难眠时,耳边传来笑语喧哗、燕语莺声,于是这些穷书生往往在月明之夜“颇存遐想”。狐女们应心而动,带着微笑出现在他们身边。书生可以不问居地,只要对方“容华若仙”,就可以“穷极狎昵”。明知是狐女,也仍然“依恋其美”,不管来的是三姐还是四姐,抑或骚狐,都可以“灭烛登床,狎情荡甚”(《胡四姐》)。反正是一场场艳遇,又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不过是性欲的满足罢了。狐女本身少有人世道德约束,甚至抱有超前的性解放观念,声明“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作贞坊耶?”(《荷花三娘子》)这正中书生下怀。他们也更不必有心理负担,只管泰然接受这飞来艳福,甚至消受狐女带来的钱财。这一夜风流毕竟转瞬即逝,人狐殊途,恐难长久,因此拥有法力的狐女就帮人帮到底,送佛上西天,为书生娶妻纳妾就提上议事日程。红玉、辛十四娘等等都这样做了,而且无怨无悔。这些所谓痴情的书生在狐女离去之后连惺惺作态也不曾有过,看到狐女们为他们找来的妻妾容貌不俗竟然心下窃喜。最终,一穷二白的书生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使命,无论是狐女所生还是妻妾所生,其子竟然还挺出色,穷书生们妥妥地成为人生赢家。

(二)物欲的满足

狐女受穷书生欢迎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财富是她们的标配,她们能够让书生不费吹灰之力过上富足的生活。她们有的出手阔绰,如骚狐,不但自荐枕席而且施舍重金,让书生人财两得(《胡四姐》)。有的陪嫁丰厚擅长积储,在狐女离去后,书生与妻子敲碎扑满,“由此顿大充裕”(《辛十四娘》)。更多的是狐女勤奋劳作,仅凭一己之力为书生遮风挡雨,而书生只需读读书而已,不必为家计发愁。在红玉“剪莽拥彗,类男子操作”,“荷镵诛茅,牵萝补屋,日以为常”之下,冯生家“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红玉》)。青梅亦是如此,“操作更勤,餍糠秕不为苦”,更兼 “经纪皆自任之”,“得资稍可御穷”……(《青梅》)从此书生再不受贫困折磨。

(三)自我价值的肯定

科举考试毕竟名额极其有限,才华如《聊斋志异》作者本人者也是科场再而衰三而竭,遗憾终生,更不必说其中还有制度的漏洞、黑幕了,一把辛酸泪只有自己吞咽。在一次次挫折打击之下,有几人仍能对自己的才能坚信不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呢?换言之,书生们对自己的前途是茫然无知的。但狐女不然,她们早早就能断定某人必定富贵,识英雄于草莽之间。狐女封三娘为自己的闺蜜——祭酒之女范十一娘做媒,一眼相中贫穷的孟生,并且发誓“此人苟长贫贱者,予当抉眸子,不复相天下士矣”,最后孟生“乡、会果捷,官翰林”(《封三娘》)。狐女青梅也坚信“能相天下士,必无谬误”,认准“家屡贫,无恒产”的张生,“亟赞其贤,决其必贵”。青梅为小姐阿喜做媒不成,自己想方设法嫁给了他。夙兴夜寐维持其生计,最终“生起复后,连捷授司李”。诚如小姐阿喜所言:“今日相看,何啻霄壤!”“后张仕至侍郎”。连蒲松龄都感慨“独是青夫人能识英雄于尘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化工亦良苦矣”(《青梅》)。

狐女们的出现,解决了书生们的种种苦恼,全方位满足了他们的愿望,穷书生再也不用忧心忡忡了,他们可以成家立业,可以安享齐人之福,可以功成名就,可以子孙繁盛……总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快乐得无以复加。狐女们的价值就在于满足穷书生的本能冲动,助其达到快乐至境。狐女的故事是为实现书生本我的快乐而幻设。

二、鬼女:自我的映像

相较于狐女,鬼女观念没有那么解放,更没有能力救书生于水火之中,她们更多的时候是那样无助,甚至需要书生来拯救。因为曾经为人,死后又生活在人类社会的另一隅,所以她们有很多无奈与迫不得已。她们往往生时不幸,死亦不幸,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她们纵然在人鬼相恋时有一些自由与放纵,但终究难以摆脱礼教的约束与现实黑暗的压迫。

《聊斋志异》中有许多鬼女复仇的故事,读来大快人心,如《窦氏》《博兴女》《梅女》。农家女窦氏因容貌美丽为纨绔子弟南三复始乱终弃,抱儿坐僵其门外。窦氏死后,灵魂如影随形跟着南三复,对其疯狂报复,直至将他“坐发冢见尸,论死”。博兴女生前被势豪逼淫不从而缢杀,死后变鬼将其人头攫走。只因典使收受盗贼三百钱贿赂,梅女就被逼迫自经身亡。成鬼之后,在封云亭帮助之下终于大仇得报。死后为鬼,她们仿佛有了对抗人世不公的力量,但是生活在鬼域,她们还是被欺凌的弱者。

这里有冤狱。王鼎在伍秋月帮助下游鬼城时发现了自己哥哥的鬼魂,“不知何事,强被拘囚”,因无钱贿赂又被鬼役折辱,王生大怒之下拔出佩刀杀死他们。鬼役拿人无可奈何,就把伍秋月关入鬼牢调戏侮辱,还振振有词说:“既为罪犯,尚守贞耶?”阴间的黑暗与人间的黑暗并无二致(《伍秋月》)。

这里有迫害。秋容为救陶生而奔走,被城隍祠的黑判强行掳走逼充下陈。秋容不允,即被囚禁,日夜以刀剑相逼。小谢状告无门,陶生气愤至极,声言要拆城隍庙、毁判官像,指斥城隍昏昧,才使得鬼判畏惧(《小谢》)。这里的女性仍不自由,封建礼教仍然力量强大。湘裙爱慕晏仲,听说用针刺人迎穴若流血不止就可以和人结为夫妻,立即进行试验,结果被自己的姐姐发现,立即被指着鼻子羞辱,羞愧得寻死觅活(《湘裙》)。女鬼李氏贪恋与书生的激情,但也时时担心会被其他人发现(《莲香》)。很多女鬼之所以主动献身,与书生调笑缱绻,是因为她们在人世就情事不谐,遗憾夭亡。即使已经成为鬼,她们也不能忘怀曾经遭受的杀戮与迫害,留有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宫人林四娘死于玉碎宫倾,做鬼时仍然歌声哀婉,使人闻之无不流涕(《林四娘》)。公孙九娘死于于七之乱,草草掩埋在乱坟岗,孤魂徘徊不得回乡(《公孙九娘》)。

做人难,做鬼也难。鬼女们并不因没有了肉体的羁绊就获得了灵魂的自由。幽冥世界本就是人类的想象,是现实社会的曲折反映。从鬼女们身上分明可以看到作者的无力之感,这是蒲松龄自我困境的表现。

三、结局:超我的折射

人狐恋、人鬼恋的结局,仿佛是一出皆大欢喜的喜剧,其实认真推究起来并非如此。男主人公要得到真正的幸福,还需要一些前提和条件,如下所述。

(一)狐女的妥协

狐女的妥协表现为三种形式。第一种形式是出走,这是最常见的形式,红玉、小翠、辛十四娘就是这样。但是她们都采取了同样的方法:为书生娶妻纳妾后自己悄然隐退,从此远远关注着书生的生活,再不打扰。第二种形式是屈从。狐母所生、鬼母所养、远离人世自由成长的婴宁,保留着女孩子的天真、活泼、自由。她爱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嗤嗤有声,这正是她吸引王子服之处。然而当她嫁到王家之后,她被狂生觊觎。虽然婴宁巧妙地对狂生进行了惩处,但婆母依然不喜,指责她“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从此婴宁“矢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婴宁》)。第三种形式是改造,这是最糟糕的形式。丈夫虽有美妾,姿容平常的狐女恒娘却能独得丈夫的宠爱,原来是御夫有术。恒娘看到貌美的朱氏竟然不敌容貌远逊的小妾,便主动为朱氏出谋划策:又是欲擒故纵,又是净洗铅华,又是亲自劳作……在成功唤起丈夫的关注和怜悯之心后,勤学苦练化妆技艺、媚人情态,终于让丈夫“形神倶惑,唯恐见拒”。恒娘将此类技巧归为“易妻为妾之术”(《恒娘》)。这种妾妇之道,恐怕有违狐女真实的本性,是不得已的削足适履之举。

(二)鬼女的再造

鬼女的再造需要两个条件。首先,需要改变人类对鬼的认知。鬼并不可怖,是可以为妻生子的。只要针刺人迎出血,就能于书生无害(《湘裙》)。鬼女甚至还能生子,让男人没有后顾之忧(《聂小倩》)。其次,鬼女需要获得人身。获得人身有三种途径:转世、投胎、借尸还魂。无奈穷书生等不得,只有借尸还魂最经济,李氏、小谢、秋容、伍秋月莫不如此。当她们一旦再次为人,她们无一不收敛自己的身心,从此循规蹈矩、三从四德起来,成为符合封建礼教规范的贤妻良母。

(三)一夫双美的婚姻理想

困苦书生经历艳遇不足为奇,只有 “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昏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凤仙》)。同时拥有贤妻美妾才能达到蒲松龄式书生的婚姻理想。而一狐一鬼更能满足他们猎奇的心理,狐女鬼女的差异更符合书生的不同需求。这样的结局模式,不外是蒲松龄女性观和婚恋观的体现,是他在封建礼教约束下的道德自律和他律,是他人格中超我的折射。

“作者的见解越隐蔽,对于艺术作品来说就越好”[3]。 《聊斋志异》的人狐恋、人鬼恋故事千奇百巧、风光旖旎,不知吸引、迷惑了多少读者。在纷纷为蒲松龄创造的爱情故事唱赞歌的时候,在为一些所谓的女性解放的因素欣然喜悦的时候,我们更要看到,在这些故事的背后隐藏着作者复杂的人格结构和并不见得高尚的创作动机。

猜你喜欢
蒲松龄聊斋志异书生
《聊斋志异》:不一样的魑魅魍魉
因为一首诗,记住一个人 你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却又“为谁风露立中宵”
蒲松龄:努力换来逆袭
蒲松龄
论《聊斋志异》的悲剧意蕴
蒲松龄
《聊斋志异》与前四史
为什么总是书生遇女妖?
人皮
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