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一帆
摘要: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其中多篇都被改编成戏曲搬上舞台,这些“聊斋戏”脱胎于小说,却也带有自己独特的韵味。晚清女戏曲家刘清韵的《天风引》即是改编自其中的《罗刹海市》,在故事情节以及人物形象的变动上等方面体现出刘清韵与蒲松龄不同的思想状态和审美追求,这既与作者自身经历有关也和所处的时代离不开。
关键词:天风引;罗刹海市;情节;人物;宿命色彩
中图分类号:I237.1 文献标识码:A
《聊斋志异》自问世以来,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其中多篇被改编成戏曲在舞台上传播。刘清韵是晚清杰出的女戏曲家,其戏曲作品二十四种,目前所见传奇十多余种,是目前已知的中国戏曲史上最多产的女作家,被称为“女性戏曲史上最光辉的一页” [1]363 。她的《天风引》就改编自《聊斋志异》中《罗刹海市》一篇。改编亦是新创,《天风引》与《罗刹海市》有割不断的联系,但是也形成了自己独到的特色。
一、故事情节的变化
《聊斋志异》中的《罗刹海市》讲的是一个奇幻又悲情的故事。马骥,字龙媒,在父母的鼓动下放弃科考,改从经商。一日海上航行遇到不测,被飓风引到一个叫大罗刹国的地方。这里以丑为美,所重不在文章,而在相貌。马龙媒在这里被当成怪物,市民不敢与之语,直到遇到一个见多识广的执戟郎,指点他“以煤涂面作张飞” [2]135 ,从而得到国王的恩宠,官至下大夫。久而久之,官僚们知其面目非真,皆疏远他,于是马生告假回村。在参观海市的过程中,被东洋三世子看中,邀进龙宫,因作一篇“海市赋”,受到龙君赞赏,并召为驸马。他与龙女恩爱非常,常和龙女啸咏于玉树之下。马生思念家乡,想让龙女同自己还乡,龙女以“仙尘路隔,不能相依”拒绝,认为“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 [2]137 ,后马生归乡,遵守“义言”,只允许父亲为自己纳婢,龙女也将所生双胎,送至马生家里。在凭吊过婆婆,赠与女儿丰厚嫁妆之后,龙女便消失了,徒留马生一人空思念。
《天风引》前半部分基本按照小说故事进行敷演,只是在情节侧重方面有所改变,而后半部分则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
首先,戏曲中对马俊(戏曲中人名改为“马俊”,仍字龙媒)在罗刹国被人异眼看待的经历一带而过(在小说中则占了將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单列《容炫》一出讲述罗刹国以丑为美的国策;小说中对于马生涂面示人之事败露,告假还村的情节则是几笔带过,而戏曲中却单列《具掷》一节,深刻刻画马生的心理活动,突出马生扔掉面具这一细节动作。故事侧重点的改变,也透露出作者思想倾向的不同。《容炫》一出,“纱帽锦袍骑俊马”的新科状元,不是靠着文章高中,而是凭着自己丑陋的相貌,惹得观看的人无不羡慕,无疑,作者对这种社会状况抱着讽刺的态度,并通过马生之口道出现实与担忧:“花面逢迎,世情如鬼,举世皆然,又岂特一罗刹国乎?” [3]726 以丑为美,黑白颠倒,喜假厌真,如此荒诞的社会不止是罗刹国,以戏影射现实社会,是作者着重点写罗刹国不可思议的审美标准的真正用意。这样写也突显了作者的社会批判意识。刘清韵的这一点得到了某些学者的认可。关德栋、车锡伦编《聊斋志异戏曲集》中谈到:“……这位女作家能冲破封建社会加在妇女身上的束缚,积极考虑社会问题,对封建社会中的某些弊病,有所认识。” [3]15 “冲破封建社会加在妇女身上的束缚”这一说法也许过于夸大,但是能够认识到封建社会的某些弊病却是毋庸置疑,对于刘清韵来说也是难能可贵的。《具掷》一出具体描写了马生不愿以假面示人,并把面具扔掉的心理以及动作。“面具”在这里是一个具有丰厚意蕴的道具,象征着虚伪丑陋和不合理的制度。着重描写马生掷面具,加深了马生不愿同流合污、虚伪度日,敢于反抗的高大形象,这也是作者的情感期许的流露。
其次,戏曲中删去了大部分马生和龙女的爱情故事。《罗刹海市》中有一半都是描写马生与龙女婚后生活的,但是戏曲中只有《宫赘》《养圆》中留有一些对两人婚姻的描写。小说中对马生的思念家乡与双亲的情感只有“生闻之,辄念故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 [2]136 一处明写,而在戏曲中则多次强调。继第四出《歌酬》 中初次表明思归之情,随后又在第六出《储遇》中有大段的心理描写:“家山在那厢?家山在那厢?对春晖意惨伤,(掩泪介)念双亲可晓得儿无恙……爹娘在那厢?爹娘在那厢?(哭介)隔音容一载强,纵清宵有梦也成虚诳……” [3]729 真真是情真意切,不仅如此,第七出《荣骋》中又在托家书时吐露思归之情,在第八出《养圆》又再次抒发。作者这样写用意何在?刘清韵从小聪颖,父母对她极为看重,受的是儒家正统教育,对“忠孝”观念必定极为认同,加之生活在末世,对世态炎凉、道德沦丧的社会现实有一定的认识,作者想必希望通过对传统伦理的宣扬,重构起坚固的伦理秩序,稳定社会。这种想法虽然狭隘,却也是那个时代一位女戏曲家所只能做的。注重宣扬伦理道德,这也是清代“聊斋戏”的整体特征。郑秀琴教授在她的《论〈聊斋志异〉在清代的改编——以戏曲为中心》一书中谈到:“清代‘聊斋戏的作家在创作中发扬了原作的伦理精神,对拥有儒家传统伦理人格的人物……进行了进一步的塑造和由衷的赞美,使清代‘聊斋戏被涂上了浓厚的道德色彩,蕴含着一种高扬的伦理精神和批判精神。” [4]85由此便可理解为什么刘清韵在戏曲中单独列出《具掷》来表现马生的气节,不惜费大量笔墨来描写马生的“孝”了。
再次,刘清韵一改马生与龙女不幸分离而为一家人大团圆的结局,是戏剧改编中最明显的一点。大团圆结局是中国古典戏剧一种比较普遍的模式,是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的一种映射,有着深厚的心理积淀,作者将戏剧的结局改为马生接父母到龙宫,一家人团圆的美满结局,可以说是顺应了观众心理,同时也寄予了作者的美好愿望 ① 。
二、人物形象的改动
与情节的变化相适应,《天风引》中的人物形象较《罗刹海市》也有所不同。如上节所说,戏剧《天风引》删去了关于马龙媒和龙女的爱情故事,龙女的戏份变得少之又少,人物形象也不如小说鲜明丰满。在《罗刹海市》中,龙女是一位美丽善良,严格遵守封建礼教的贤妻良母。闻听夫君想要归养双亲,她豁达地答应,并对马生的行为表示理解和赞许,只是仙尘异路,自己不能同马生同归。相比较马生,龙女一直表现得更加理性和有魄力,劝解马生“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而,何用作儿女哀泣” [2]137 ,通达得不像是一位女性面对与丈夫离别时的心态。她善解人意,害怕丈夫无人照顾,家中无人打理,允许丈夫纳婢,还送给马生数世吃不尽的珍宝,让丈夫没有谋生的负担。龙女虽然在离别时表现得很理智,“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 [2]137 ,但是最终还是一位女性,对自己的丈夫、孩子充满思念与爱意。送给马生的锦囊写得动人心肠,还为女儿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可见是一个温柔的妻子,贤惠的母亲。同时,龙女也是一位恪守礼教,孝顺的儿媳——为婆婆临穴凭吊。诸如此类,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有血有肉、可亲可爱的龙女形象。但在《天风引》中龙女的形象则逊色很多。从《宫赘》中龙王赐婚时龙女还在睡觉,以及婚宴上龙女“隔座窥郎,暗把星眸微展” [3]734 的描写,可以看出龙女的娇憨可爱,《养圆》中龙女一起和马生迎接马生父母,可见也是一个谨遵礼教、孝顺的女性,其他竟再也找不出龙女的行迹。
戲曲中删去了龙女的描写而增加了马生的叙述,马生的形象自然较龙女更加突出。但是与小说中的马骥比起来,戏曲中的马俊似乎又多了一些古板的道学气。小说中的马生是一位多情的情种,对龙女的深情让人感动。听到龙女不能与自己同归,他“涕不自禁”;当龙女告知马生“情缘尽矣”,“生大悲”;龙女将他送走,他直到“海水复合,不可复见”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看到龙女给自己的锦囊,他“反覆省书揽涕”;听到龙女的声音,马生急忙冲进屋里,“执手啜泣” [2]137-138 ,这样的马生是真实感人、具有人间烟火的马生。刘清韵为了突出马生的道德高尚,在《天风引》中增加了许多动作及心理的细节描写,戏曲中的马生确实变得更加崇高:他不愿掩饰自己,不愿同流合污,于是怒摔面具,与主流意识相抗衡;他飞黄腾达之后仍念旧恩,馈赠昔日的好友珍宝,报答执戟郎的知遇之恩(小说中虽也提及,但是戏曲中描写了好友的心里猜想,与现实形成反差,于是马生的品质就更加突出);他时刻想念着故乡与亲人,渴望侍奉双亲。“忠孝节义”他都坚守,可谓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但是过多地强调“礼”就会使“情”变淡,只见马生对正义的坚持、对“孝”的执念,不见他对妻子的爱恋,这样的马生形象也不似小说中那般讨人怜爱。
三、宿命色彩的笼罩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刘清韵现存的十二部传奇中,有八部涉及仙界故事或人物 ① ,《天风引》就在其中。小说《罗刹海市》中马骥被飓风引去大罗刹国是没有任何征兆的,但是在戏剧《天风引》故事开始,作者就设置了一个天妃娘娘,是她控制着马生的性命与去向:“小生龙王驾下水将是也……今日海面小有劫数,侍奉天妃娘娘法旨,内中有个马龙媒不在数内,令小神率领水卒护送他到大罗刹国,另有处置……” [3]719 由此,本来是一场意外,在刘清韵这里则变成了命中自有安排,随后的种种也就成了命中注定。此外,《天风引》中还可找出其他体现宿命观的描写,比如,龙王召马龙媒为驸马,称这段婚姻为“缘结三生丝牵,万里皆由天赞” [3]732 ,《慈祭》中马生母亲道:“俺那儿哟!想你自小算命打卦,都说是个大富大贵之命,更兼生你那日,梦见神人从天而下,怀中抱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给俺,说好好看承他,能挈带父母同归灵境,蓦然惊醒,就生下你也……” [3]742 故事的发展也的确印证了马生母亲梦中神人的话。在科技不发达的古代,人们喜欢把重大的事情归于天命,或者向神灵寻求指路,天命观是中国哲学的一个大命题,经过历史的发展,依然有很多受众。这是由生活时代决定的,自不必苛求。
同时,这也和作者自己的创作心态有关。让仙人为主人公安排好命运,似乎所发生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未来不再茫然无知,从心底涌出一种安全感,这对生活在末世的刘清韵来说是一种慰藉与寄托。刘清韵生于1841年,一生中经历了鸦片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等,飘摇的社会局势、动乱的社会秩序,无力改变的现状,无疑会给作者带来担心与绝望,“……至晚清刘清韵,更有多部作品涉及‘仙的叙事,从一定程度上表明清末社会人心不古,国运衰败,人们对于社会、对人间感到悲观失望的情绪越来越浓重的思想趋向” [5]31 。此外,刘清韵对男女婚姻也抱着命定的态度。《天风引》中,天妃娘娘下旨让水将引马生进罗刹国似乎就已注定日后与龙女的姻缘,作者又借龙王的“缘结三生丝牵,万里皆由天赞”表明了自己的婚恋观。无论悲欢与离合,一切皆有命数,也许刘清韵只有这样,才能以一颗平常心、超脱的态度看待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不完美。
四、改编的得与失
小说与戏曲,本属于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各有各的特色,不太好一较高下,但是从艺术魅力上来讲,笔者认为,《聊斋志异·罗刹海市》还是要高过《天风引》。《天风引》将结局改为大团圆落入窠臼虽然社会批判意义更浓,但人物形象没有原著丰满多面,特别是不断强调马生对双亲故土的挂念,读来让人厌倦,对伦理道德的强调和宣扬也使得《天风引》的道德色彩浓厚;最后,天命观的渗入也削减了故事的思想内涵;另一方面,从《天风引》到《罗刹海市》,虽是改编,与原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也流露了刘清韵自已的审美理想和艺术追求,烙下了时代特色和个人经历的印记,可以说是对《罗刹海市》的再创造。同时《天风引》对《聊斋志异》的改编,也使得《聊斋志异》传播面更广,受众面更大,对扩大《聊斋志异》的影响无疑是有推动作用的。
参考文献:
[1]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话[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
[2]蒲松龄.聊斋志异[M].长沙:岳麓书社,2001.
[3]聊斋志异戏曲集[M].关德栋,车锡伦,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郑秀琴.论《聊斋志异》在清代的改编——以戏曲为中心[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
[5]邓丹.明清女性剧作涉“仙”叙事的创作心态考察[J].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14,(12).
On the Adaptation of Liu Qingyun's“Tianfengyin”
to “Ruoshas maritime trade of Liaozhaizhiyi”
HAN Yi-fan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Media,Yunnan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Kunming,Yunnan 650500,China)
Abstract: In the Qing Dynasty,Pu Songlings“Strange Tales from a Lonely Studio”has been adapted into a series of operas. These“Liaozhai Opera”are born out of novels,but they also have their own unique charm. Liu Qingyun's“Tianf?蛳engyin”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is the“Ruoshas maritime trade” adapted from it. It reflected the different ideological status and aesthetic pursuit of Liu Qing?蛳yun and Pu Songling in terms of the storyline and the change of characters. This is inseparable from the author's own experience and the era in which he lived.
Key words: Tianfengyin; Ruoshas maritime trade; plot; characters; fate col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