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莲
我妈小的时候,有一年开春就来个掐脖旱,一直旱到7月底。进八月第三天,一块云彩上来,下起了雨。这雨,一下就没完没了,沟满壕平不说,一捆干柴火也没有,不上仓房抽下根檩子,就得烧大腿了。
雨不停,也不能干等着。傍晌一阵风,天还是漫阴着,看着是没时候放晴了。太奶奶喊着两个小丫到近前,说:“跟弟儿,老丫,你们俩披上麻袋片,去大壕南下点青棒子,摸点土豆回来吧。”大人们都出工修坝去了,太奶奶在家主事。跟弟儿和老丫都惧着太奶奶的笤帚疙瘩,也是饿得难受,虽然这阴沉的天有些害怕,但嘴里还是答应着:“嗯呐,嗯呐。”她俩不情愿地拿着柳条筐和布口袋,把麻袋片往头顶一举,光着脚丫出了门。
坐在炕上的太奶奶,听哐当一声门响,又喊一声:“马窗户根底下有棍子,拿上吧。加点小心,不用害怕。”
屯子的土道下雨天烂泥歘水,孩子们出去都是光脚的。谁有双囫囵个儿的鞋,也不舍得踹泥。何况有的孩子,压根就没有鞋,一夏天光脚可哪跑,没收没管儿也惯了。即使有双能挂脚的鞋,不是跑丢了一只,就是早破马张飞了。这样的鞋在泥里陷住,往上一拔,鞋帮不折,鞋口也呲拉一声扯了个口子。
小姐俩出屯子往南,要过一片大甸子。芦苇子和水稗草、廖吊子没过了她们胳肢窝,在影影绰绰的水汽里,哗哗晃动着。接骨草、车轱辘菜、车前子刚没脚踝,她俩淌着平常踩出的小道,啪啪踩着水花往前走着。大坑这才几天,就多冒出了十个八个。挖大眼贼儿的、埋蚂蚱子的、烤家雀的浅碟子似的小土坑呼啦啦汇成了一个个新的大坑。
水坑里的塘锣(一种水上飞虫)聚会似的在水面上。它们细小的身子,透明的翅膀,比蜻蜓小了几十倍,比蚊子大了几十倍。它们在水上飞起落下,不像蜻蜓那样点一下水,就飞起来。是浮在水上,出出溜溜跑得可快了。小姐俩在后面蹑手蹑脚追着,嘴里一遍遍说着:“塘锣塘锣你过河,先打鼓后打锣。”眼看要追上了,刚用手去抓,塘锣一溜烟又跑远了,水面余下一串细长的波纹。
到了南大壕跟前,水比平常涨高了半尺,晴天里搭跳的几块石头和树墩子,已没在了水里。水流从东往西哗哗淌着,脚一迈进去,身子像被水拉着向西倒去似的。小姐俩手扯着手,攥得死死的,互相壮着胆。跟弟儿想起老裴太太去坟上哭老伴,数落数落一回头看见了张三站在不遠处,竖着耳朵。连眼泪瓣也顾不上擦了,急忙过了大壕跑回家。从那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三天两头去哭坟了。屯子人再过大壕也都加了小心,要不搭帮要不带上家巴什。不过,也从没听说谁遇见了张三(狼)。于是,就有人说没有张三,是老裴太太眼花了,也有说老裴太太撒谎的。
壕南是几节二洼地,顺着头节地边的壕沟帮,踩着寸把长的匍匐在地的草皮子,一会就到了二节地头。这二十垄地,种着苞米、土豆、黄豆、谷子、糜子。苞米地中间种着茄子、辣椒、豆角。四围的苞米呼隆隆长起来一遮挡,外头的人看不着,防着人顺手摘了去。这是一家子一大夏天的菜盘子。姐两个先摘了茄子。晚豆角刚开花,羊角弯跟小手指头似的,还不能摘。就跋横垄子奔向土豆地。土豆成片地开着白花、紫花,张开的花瓣中间,黄色的花蕊挂着水珠。她俩猫腰溜着垄沟,眼睛瞄着垄台。哪块有鼓包或裂纹的地方,用二拇指和中指插进土去,准能摸到一个圆圆的土豆。手指头再往下一运劲,往回一钩,土豆就骨碌碌滚落出来。掐掉丝丝络络的筋须,扑噜掉泥土,回头扔进了袋子里。然后把刚才翻动的垄台扒拉平,摁严踩实。这样摸土豆,不伤根不透风,也不耽误土豆接着长。
该掰苞米了。八月初苞米正灌浆,还没到吃青棒子的时候。旱了大半年,棒子明显的小。这场雨哩哩啦啦耽误不少事儿,但下得也正是时候。苞米灌浆,黄豆开花鼓豆,哪样都要雨。庄稼人说:“这下得哪是雨啊,都赶上下金子了。”往常正经过日子人家,舍不得下青棒子,败家啊。因此,虽是遍地的苞米土豆,一般也就是烀几顿烤几回。今年不同,等不了青棒子定浆度粒,没口粮了,心疼也得掰。
她俩拣苞米绒子干巴的,一只手捏着棒子尖,一只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一绺棒子叶,用大拇手指盖剋进去往下一扯,开了个小缝,水灵灵白花花的粒子就露出来了。姐俩记着太奶奶的话,看鼓粒的定浆的,就咔嚓咔嚓掰下来。
到了家,太奶奶张罗着洗土豆扒苞米。她坐在小板凳上,扒着苞米叶自言自语:“庄稼还没成就吃了,可惜了(l iǎo)了。”又冲着俩孩子说:“你俩没伤了土豆秧吧?”老丫说:“没有。土豆根都埋好了,一个秧子也没折。”
太奶奶说:“都说啃青,也就是小孩子解解馋,大人尝个新鲜就完了。不等庄稼长成了就下棒子,是糟蹋粮食啊。”太奶奶把苞米扒好了,捋出新鲜干净的苞米叶,放在一边。先在锅里填上水,拣鼓粒能烀的棒子,放锅里。太嫩的水粒子棒子,用擦菜板子擦碎。拿大粒盐擀成面,撒上去拌和好了,摊在捋出的大苞米叶上,再放在锅里要烀的苞米上面。留了点擦碎的嫩苞米连皮带浆的糊糊,搅进烧开的水里,放点盐,做成了新苞米糊粥。
傍黑,又下起了大雨,出去挖堑壕的大人们回来了。啃着烀苞米,吃着烀土豆,喝上一口新苞米糊粥,阵阵清香就沁暖了肺腑,沁暖了身子。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