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歌
(新疆师范大学 文学院,乌鲁木齐 830001)
《棋王》是阿城的成名作,也是“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品之一。一些研究者和评论家大都从文化寻根的角度解读这部作品,挖掘它的民族文化内涵,而常常忽视它在叙事方面的特点。《棋王》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独特魅力,不仅在于它深厚的文化内涵,还在于它富有个性的叙事方式。小说讲述了“我”在知青下乡的列车上巧遇“棋王”王一生,以及后来王一生迷棋、下棋的曲折故事,反映了一种特别的处世之道。
罗钢的《叙事学导论》说:“任何叙事文学作品都必须具备两个必不可少的要素,即一个故事和一个故事讲述者。 ”[1]158在《棋王》中,“我”是故事的讲述者,作品围绕着“我”的叙述展开,以“我”的眼光展现了王一生下棋的故事。它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情境,基本特征是叙述者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内部聚焦。普林斯在《叙事学辞典》中指出,所谓聚焦是指“描绘叙事情境和事件的特定角度,反映这些情境和事件的感性和观念立场”。聚焦分为外部聚焦和内部聚焦,内部聚焦是指聚焦者存在于故事内部,聚焦者通常是故事中的某一个或某几个人物[2]。
《棋王》采用第一人称内部聚焦叙事。作为叙述者的“我”是主人公王一生的朋友,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卷入故事的发展中,与主人公保持某种程度的联系。王一生、倪斌等人是被叙述者,作为旁观者的“我”并不能直接表现作品中其他人物的内心世界,只能揭示目击者自己的思想感情,是站在故事的边缘讲故事。以第一人称讲故事,能使读者具有一种现场感,带领读者身临其境地感受故事的环境和紧张的氛围,使读者感受更加真切。读《棋王》的故事,随着“我”的讲述不断深入,读者的感情也更加融入,“我”引领着情感的起伏变化。例如,写“我”叙述王一生在列车上的吃相,通过他的动作和神态,会让读者感受到他对“吃”的虔诚和精细,好像此时读者就在现场,被王一生的吃相震撼。当叙述者“我”离开被叙述者王一生时,被叙述者的行为和心理只能靠叙述者“我”的揣测了。这种叙事情境的安排扩大了读者的想象空间,为读者的审美想象提供了更大的可能。又如,“我”在农场山林里常常会担心“呆子”会不会干活,他是那么精瘦的一个人。因为没有油,我们常常胃酸。“我”又想,“呆子”会不会馋好吃的东西?还下不下棋?——我们分场与他们分场隔着近百里,来去一趟不容易,也就见不着他。这些疑问同样也出现在读者的脑海中,读者也期待着王一生的出现,这种悬念不断推动着故事情节向前发展。虽然王一生本人并没有出现,可是通过“我”的心理活动设置悬念,这个人物一直牵动着读者的情绪,增强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也使王一生增加了一份神秘感。在最后的盲棋大战中,王一生与九人对战,紧张场面可想而知,“我”在他的旁边能够感受到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牵动人心。故事写道,王一生坐在场当中一个靠背椅上,把手放在两条腿上,眼睛虚望着,一头一脸都是土,像是被传讯的歹人。“我”不禁笑起来,过去给他拍一拍土。他按住“我”的手,“我”觉出他有些抖。王一生低声地说道,事情闹大了,你们几个朋友看好,一有动静就一起跑。“我”说,不会,只要你赢了,什么都好办,争口气。九个人,头三名都在这里。王一生最后交代“我”说,书包你拿着,不管怎么样,书包不能丢。他的瘦脸又干又脏,鼻沟也黑了,头发立着,喉咙一动一动,两眼黑得吓人。“我”知道他拼了,心里有些酸,只说“保重”,就离开了他[3]156。叙述者“我”将自己看到的王一生的动作和神态传达给读者,由读者自己去感受当时的紧张氛围,而在“我”视野之外的东西,读者只能通过自己的想象完成了。文本通过“我”这个目击者的叙述推动故事达到高潮,使读者既紧张又期待,迫切地想要知道对决结果。但小说却又没有马上告知结果,而是吊着读者的胃口,把情绪推向了最高点。第一人称叙事是即时的,“我”随时随地跳出来,根据自己的现实经验和情感需要参与到故事中,与主人公交流对话,悬念迭生,收放自如。如果《棋王》采用第三人称叙事,就会使读者产生一种距离感和陌生感,也无法使读者更加直接地感受现场的氛围。
第一人称叙述者具有两种自我,一个是“经验”自我,即“那时候”的“我”,一个是“叙述自我”,即此时此刻对着读者讲故事的“我”,两种自我的交叉、对立统一造成一种独特的叙事张力[1]171。《棋王》故事刚开始的时候,在“我”识破王一生的身份后,插入了一段“我”的追忆:那时候“我”了解到的王一生外号叫棋呆子,棋下得很神,念书的时候数理成绩总是前几名,这是“经验”自我对王一生的了解。叙述者“我”并没有直接交代王一生的真实情况,而是带领读者一起重新经历认识主人公的过程。后来随着了解的深入,“我”慢慢发觉“我”和王一生之间,既开始有互相的信任和基于经验的同情,又有各自的疑问,“我”看到了他的吃相,看到了他对棋的痴迷程度,也看到了他下棋的品格,这是“我”以正在经历的事件的眼光观察到的王一生,即此时此刻讲故事的“我”。两种自我的交替使叙述者“我”从彼时跳跃到此时,造成一种叙事时空的转换,为情节的发展提供了充足的叙事空间。由于叙述者“我”已不是全知全能上帝式的叙述者,而只是一个知之甚少的客观观察者,只能一点一点地了解神秘的主人公王一生。即便到了小说的结尾,叙述者仍然无法全面理解主人公,主人公的神秘感自始至终笼罩着小说[4]45。
一部叙事作品必然会涉及两种时间,即故事的时间与叙事时间。所谓故事时间,是指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状态。所谓叙事时间,则是它们在叙事文本中具体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将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不一致称为“时间倒错”。在叙事文本中,时间倒错常常是由叙事中的“倒叙”或“预叙”引起的。所谓倒叙,是对往事的追述。倒叙又分为外倒叙和内倒叙。外倒叙的时间起点和全部时间幅度都在第一叙事时间起点之外。内倒叙的时间起点发生在第一叙事的时间起点之内,整个时间幅度也包含在第一叙事时间以内。外倒叙通常用来回顾人物的历史或经历,内倒叙的主要功能一是补充,填补故事中的空白,二是重复,对过去事件的意义加以改变或补充[1]131-138。
小说《棋王》总共分为四章,第一章是“我”与王一生火车上的相遇与分手,第二章是“我”与王一生在农场山林的再见面与分别,第三章是半年后“我”与王一生在总场上的又见面,第四章是王一生棋场赛棋、赢棋。这四个部分便是《棋王》的叙事时间,通过空间上的变换暗示时间的顺序,小说也是通过这样的时间顺序来描写人物和发展情节的。
《棋王》也运用了外倒叙和内倒叙的叙事技巧。在“我”和王一生列车上相遇的时候,“他总是问我与他认识之前是怎么生活的,尤其是父母死后的两年是怎么混的”[3]133。 “我”用倒叙的手法回忆了那时候一天没有吃到东西的情况,正因为“我”有饥饿的经验,才使“我”和王一生之间有了互相的信任和基于经验的同情,那就是对“吃”的看法。这段倒叙属于外倒叙,故事的时间发生在“我”与王一生相遇之前,“我”对那段时间的叙述不包含在叙事时间之内。“我”倒叙的时间起点是父母被运动打倒死后的两年,而第一叙事时间是在从知青下乡上火车的时候开始,很明显倒叙的时间起点和全部时间幅度都在第一叙事时间之外。还有,王一生对其母亲的去世及其生前经历、其父亲酗酒、家庭经济困难的回忆也是外倒叙。这样安排的目的是为了让读者对王一生下棋、迷棋有进一步的了解,也让“我”了解到王一生对“吃”和“棋”的痴迷,更加接近王一生的内心。
接着,在“我”与王一生下棋的时候,因为“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句话,使“我”提到了捡烂纸的老头儿,王一生便回忆起与老头儿的相识经过,想起了老头儿教给他的许多下棋的道理:“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胜。”这为王一生恪守规则、不愿靠沾他人的光来比赛埋下了伏笔,也照应了王一生后来在与他人下棋时恪守处世之道的情景。这属于内倒叙,填补了王一生与捡烂纸老头儿相识过程的空白。《棋王》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在总场参加比赛时,大家都以为王一生会回来参加,结果直到比赛开始,也没有见王一生的影子。就在大家以为王一生不会来了,相约准备回去时,王一生急急地现身了。原来这半年他因为总是请事假,分场说他表现不好,不准他出来参加比赛,他找了个借口说来看看比赛结果。这段叙述是属于内倒叙,因为这段时间发生在“我”与王一生相遇之后,在第一叙事时间之内,这样安排是为了解答读者的疑问,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
冲淡平和的叙事语言。《棋王》全篇的叙事语言不管是人物的对话、自我的回忆还是下棋的紧张场面,全都是不急不躁、娓娓道来。不管情节发展多么扣人心弦,叙述者都是平静地呈现,冷静地展现,在冲淡平和中显出深沉的情感变化。如,“我”对父母的叙述:“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完全感受不到一丝叙述者悲恸的情绪,读者不禁被叙述者的冷静所震撼。又如在火车上王一生与人下棋时,有的人不服输非要下完,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对方,略带嘲讽地说:“给你棋脸,非要听‘将’有瘾? ”[3]134没有多余的叙述,在不动声色中震住对方,使读者过瘾,也加快了故事发展的节奏。火车到站时,“我”和王一生将要分开,“我”找到王一生,说:“呆子,要分手了,别忘了交情,有事儿没事儿,互相走动。”[3]138既不像朋友间的不舍分别,又不似陌生人间初识的尴尬,而是自然而然的对话,淡化了人物间的情感,使读者不是在人物的交流对话中感受情感,而是在情节的不断发展中使情感自然流露,水到渠成。王一生在回忆母亲生前对自己的教导情景时,“我鼻子有些酸,就低了眼,叹道:‘哎,当母亲的。’”[3]143“我”没有多余的安慰话语,仅仅是感叹。王一生在与人对战时,自觉有些闹大了,低低地说:“事情闹大了,你们几个朋友看好,一有动静,一起跑。”“我”知道他拼了,心里有些酸,只说:“保重! ”[3]156就离开了他。全都是一些干净利落的小短句,情感表达并不奔放,却也能让读者感受到兄弟间的情谊。还有,在王一生大哭的时候,“大家都有些酸,扫了地下,打来水,劝了”[3]160。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却让人在平和中受到震撼。叙述者对一切都毫不在意,只是为了把故事讲明白,与小说本身所蕴含的处世之道相契合,这也体现了小说的独特意蕴。
留白的语言风格。小说中有许多将说未说的话,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让读者根据自己的经历和知识自行去填补空白,使小说文本意蕴更加丰富,也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和神秘。第四章开头叙述道,画家把双臂抱在胸前,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脸,看着天说:“倪斌,不能怪你。你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我这两年,也常常犯糊涂,生活太具体了。幸亏我还会画画。何以解忧,唯有——哎。”[3]142“唯有”后面是什么并没有交代,只是留给读者自己去体味。还有小说结尾的时候,王一生呆呆地,似乎不认得母亲,可喉咙里就有了响声,猛然“哇”地一声吐出一些黏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3]162从中可以看出省略的话语里包含了很多的酸楚和无奈。这种安排看起来粗枝大叶,省略了许多的话,但与繁琐冗长的解释相比,这种话语空白才显示出作者细腻的心思,给人留以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想象。
《棋王》在叙事情境、叙事时间和叙事语言上的独特艺术不仅使作者情感表达更加细腻,也使这部作品意蕴更加丰富。作者对叙事技巧的安排,在行云流水间展现了这部作品的独特魅力,奠定了它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1] 罗钢.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2] 杰拉德·普林斯.叙事学辞典[M].乔国强,李孝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31.
[3] 钱谷融,吴宏聪.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4] 邱景华.阿城《棋王》的叙述学分析[J].宁德师专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4):4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