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立,花 卉
作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结项成果,《中国古代小说与民间信仰》(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面世了。关于古代小说与民间信仰关系的系统性论著,向来是一个“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大题目,以其所涉问题多且广,难于下手是也。“民间信仰”本来就是一个几乎无所不包的概念,而几乎每一部古代小说又都在不同方面、多方面地牵涉到了民间信仰,有些长篇小说、小说集甚或是多种民间信仰的集合体,因此,这一领域虽多有研究者涉及,却一直缺少带有整体性、全局性意义的功力之作。
首先,该书结构合理,体系基本确立且重点突出。该书对于具有民族特色的古代小说与民间信仰关系,进行了符合实际的基本建构。该书分为导论、上下编。上编“专书研究”,分别论述了《搜神记》《拾遗记》《柳毅传》《玄怪录》和《续玄怪录》《封神演义》《西游记》、冯梦龙“三言”,凡八章;下编“专题研究”则就“先秦两汉魏晋神仙思想”、“西王母瑶池蟠桃会”、“汉武帝”、“东方朔”、“谪仙及李白传说”、“敦煌变文中的帝释天”、“精怪人物类型”、“虎形象”,亦八章,缀以结语。全书在体系构架基本确立后带有专题性,十分有利于专题性问题的集中深入发掘。
其次,跨学科研究的定位允当,许多地方填补了先前研究的不足。该书呈现出中外比较文化的视野。不论是中国古代小说,还是民间信仰,都不是本土文化圈中孤立发生的,在注意到本土自发宗教、仙话信仰的同时,该书特辟柳毅信仰与龙女传说的专章作为一个案例,在充分继承既有成果的基础上,将柳毅传说所包含的龙女报恩故事蕴含予以合理的定位,注意到洞庭龙女形象仍孑遗的印度那伽女的自卑感和中国化之后的诸多品质、,从而将论述重点放到了跨时代、跨文体乃至跨文化(跨国别,朝鲜汉文小说)的改编方面,还将以戏曲为中心扩散的柳毅信仰概括为四个地区。而在此基础上,书中对柳毅信仰四个特点的概括,就显得水到渠成。
也正是在这一广阔视野下,该书较成功地体现出民俗学研究与古代小说研究的结合。如在既有研究基础上将《玄怪录》《续玄怪录》精怪形象划分为扰人型、报复型、感恩型、诗文型等;将其中鬼魂冥使活动表现切割为魂游地府、人鬼婚恋、冥吏前定人事、冥吏助人等,尽管还有待完善,阐发尚有空间,但在此基础上概括出小说中民间信仰几个特点:儒家思想的渗透、佛道二教的浓重、信仰对象的芜杂多样、实用主义的信仰态度,就体现出民间信仰研究视角之于小说解读的优越性。承认这一点的逻辑前提,需要同时熟悉了解古代小说、民俗学两个学科领域,相对说来著者显然更为了解后者。然而不论哪方面,该书都避免了一般性平铺直叙介绍,而能选择若干有代表性的专题,以点带面,用其所长。民俗信仰的领域相当宽广芜杂,所讨论的问题大都不是个别性的,而呈现出网状交织的形态,因而必须有适当的切入点,也是著者的一种眼光与智慧。因此,该书基于民俗信仰研究的视角,颇有新意地解读了若干中国古代小说、小说描写的若干类型化人物形象和惯常描写套路,于是有说服力地补充了通常小说研究的不足,甚至盲点。
其三,对于与民俗信仰相关的一些概念,结合实证有了新的解读。如对于“承负说”源流的梳理,该书结合了汉魏时期解除“重复”的法术,溯及汉代《太平经》以及更为久远的来源,界定了“承负”报应与佛教果报说的根本区别是注重此岸、人间的生活命运奖惩,是由个人扩大到有父系血缘关系的家族内所有成员,这就强调出了本土特色。因此,在沟通宗教学学科与民俗学、文学诸学科之后,从“承负”习俗的角度,可以更为深刻地理解解释古代小说中的相关现象及其民族性特征,具有很高的理论价值和应用价值。对于小说中精怪形象的探讨,近年学界多有关注。而该书能更加细密化,诸如精怪的生成条件、类型、所作所为、双重特性等,都有所发明,如对于与人相恋的精怪,就特别注意到其呈现出两个特点:一是它们有比较典型的群类,如狐狸精、花精等。二是人与精怪相恋、结合,通常给人带来的被认为是危害,等等,虽然我们不难找出一些反证,毕竟大体如此,于是用“人性的自我张扬”来判定精怪形象乃是人类精神的自我写照,人的主体性来认识、把握外在世界,这样的深度阐释,就较有说服力。
其四,敢于对国外的权威汉学家和国内同行的观点说一声不。针对日本学者小南一郎之古代神仙思想“只有特选的英雄(帝王)才能接近神仙”说,著者列举了赤松、嫦娥等众多仙人形象以及夸父、刑天、祝融、共工等,说明此说其实并不能成立,而对美国学者梅维恒教授之“变文始于唐代”的说法,著者也找出了若干唐前已有变文的例证;对于国内学者王青将《汉武帝内传》看作是“传经神话”,著者也广引中外民俗学界对于神话的界定,认为魏晋以后的描述道教传经仪式的文本,事实上很难称得上是神话,如此等等。这些都展示出该书尊重原始文献,而不迷信依循他人既有论列,所谓“著书立说”,也是值得推重的。
最后,能与著者其他相关研究结合起来,可能更为完整全面。该书所探讨的古代小说与民间信仰,主要是道教信仰,其他方面如佛教信仰、民间秘密宗教等信仰,虽然有了关于帝释天这样的非常有新意的探讨,仍然需要拓展一些。不过,有意识地避开一些热门的话题尤其是小说名著研究,乃是著者研究之始立意“悬置名著”的一个有意识的追求,而把重点放在道教与小说民俗关系上,也有利于突出小说与民俗关系讨论这样的中心话题。
该书创获颇多,上面列举不过挂一漏万。由于所涉题目深广,不足之处也在所难免。严格说来,该书对古代小说特别是小说史后期研究成果,了解似不够,由此带来吸收他人成果不足,如“虎形象”就是一个牵涉面广的较难题目,即使仅从小说中虎叙事来说,还显薄弱。对港台地区与国外同行及邻近学科的成果,还可多吸收一些。小说名著虽属有理由的涉及较少,但论述别的时略微点到,也有利于扩大一点著作覆盖面和宏观眼光审视。总之,这样一个包罗面广难度大的题目,取得上述成就,已很难得。信手写下上述文字,不当处还请师友同道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