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玛普赤
性别语言研究已经成为一种存在于社会语言学、语用学、心理语言学等很多学科中的很重要的研究变量。国外尤其是西方国家对性别语言的研究是从17世纪开始的,到现今已经有三个多世纪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语言学研究的蓬勃发展,西方研究者开始向人们展示出一系列表示英语性别差异现象的研究论文及著作。通过一些西方语言学者的研究(Austin,J.L.1962;Bolinger,D.1968; West,C.1979; Coates,J.& Cameron,D.1988; Holmes,J.1989; Laurie,B.1994; Key,M.R.1996;Sara,M.2008;Marinali,S.2010),语言和性别问题的研究主要是从三个大方面进行的:一是归纳分析描写两性语言的特点,主要是分析女性语言的特点,并由此揭示出语言中所蕴含的性别歧视现象;二是比较两性在语言使用方面的差异;三是从社会、文化和心理角度分析语言性别歧视现象的社会根源。
在我国,性别语言研究是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才开始的,由最初简单介绍英语语言研究成果转为独立自主研究英语、汉语及国内少数民族语言中的语言与性别问题。由于国内性别语言的研究起步比较晚,专著还不多,到目前为止大家比较熟知的相关专著有陈原著的被认为国内第一部社会语言学专著的《语言与社会生活》(1980年出版),此书里作者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讲述了女权运动和语汇的变化;孙汝建著的《性别与语言》(1997,江苏教育出版社)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较详细地探讨了性别语言差异;白解红著的《性别语言文化与语用研究》(2000,湖南教育出版社)通过社会语言学和语用学对英语中存在的性别语言、性别文化及语言中存在的性别歧视进行了探讨并进一步比较与汉语中的性别歧视语言;杨春著的《性别语言研究》(2010,光明日报出版社)着重描述了语言与性别的关系,剖析了汉语言性别语义场,构建了性别标示,揭示了汉语词汇、语法等方面的性别问题。国内性别语言研究起步以来相关的论文一直源源不断,其中绝大多数论文从语音、语调、构词方面分析汉语和英语中的性别差异现象,或比较英汉二语中的性别歧视语言(徐详武,1986;顾曰国,1992;张爱玲,1995;白解红,2000;潘建,2001;孙晓岚,2001;魏万德,2004;王娜,2005;姚春林,2009)。
但是我国少数民族语的性别语言研究相对很薄弱,有关内容基本上都只是提及在少数民族语言描写性的论著中。藏族语言中虽然有很多性别差异和女性歧视方面的语言,但是到目前为止相关的专门研究少之又少,王青山撰写的论文“藏语词汇与性别差异”(1993,青海民族学院报)探讨了藏文的复合词、藻饰词、常用书面语和口语中的性别歧视并阐述了藏族妇女的传统社会地位及家庭角色。因此为了丰富藏语中有关性别语言的研究,并为汉藏英三语跨文化教学提供有意义的教学素材,本文将比较分析汉藏英三语中涉及性别歧视的词语和谚语。
文字沉淀着丰富的社会文化,人们的思维模式和观念。汉藏英三语中很多字或词语带有很明显的反映男尊女卑的性别歧视标志。
杨春指出:“在中国夫权制出现以后,在男尊女卑的支配下人们造出了很多表示奴役、歧视、邪恶的‘女’旁字。”在此举几个例子说明:“奴”,根据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华字典》第11版中的解释“旧社会中受剥削阶级压迫、剥削、役使的没有自由的人”,像这样地位低下受尽苦难的人带有“女”字旁,很显然是对女性的贬低;“妖”,最初的意思是“聪明美丽、富有魅力的女子”,很多人认为贪恋美色会伤害身体耽误大事,所以经常把美丽的女子看成是不祥的标志,从而“妖”字慢慢演变成了“害人的东西”;“娱”,意为使人快乐,给人联想的含义为男子在娱乐场所的寻欢作乐离不开女性的服务;“妓”,根据《说文·女部》,“妓,妇人小物也”引申为美女,再引申为从事歌舞杂技表演的女艺人,后来俗称卖淫的女子;甚至对于表示玩弄女性的“嫖”来说,动作的实施者为男性,而受害者为女性,可是我们看到这个字构造上是从女,而看不到男子身影;“嫉妒”是指仇视处境和长相比自己好的人,这种狭隘的心理并不是女子特有的,但是这两个字的偏旁都是“女”字,强烈地表现出对女子的性别歧视。总之,汉语中最基本的语素是单独的汉字,因此我们通过很多带有“女”字旁的汉字可以了解到女性放在极其低下、受男人玩弄的位置上,它们充分反映出中国妇女在过去的传统社会中被压迫、被蹂躏的悲惨境遇。
除了单个的汉字以外汉语中的并列结构在男女同时出现时,男性排在先,女性排在后,例如,“男耕女织”、“夫唱妇随”、“男盗女娼”、“男欢女爱”、“父母”、“夫妻”、“兄嫂”等。相对于很多通过形态变化来表示语法意义的语言来说,语序是汉语中的一个很重要的语法形式和语法手段。所以汉语中词语的排列顺序并不是随意的,而是遵循了人的认知心理过程,受到社会文化因素的制约,这种由男及女、男主女次的词语顺序恰恰体现了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的中国封建思想。
藏文字自公元七世纪吐蕃大臣吞米·桑布扎创造以来历经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发展,演变成为一些不同的方言,但是无论是方言还是在书面语中有很多带有女性性别歧视的词语。最明显的例子是在藏文书面语中妇女被称为“skye daman”,“skye”意为“出生”,“daman”意为“低贱”。年轻女子被称为“daman shar”,“shar”意为“年轻”。在这两组表示女性的词中共同的构词素是“daman”(低贱),该词有着很明显的内涵意义与情感意义:其内涵意义为藏族传统女性的社会地位低下;而情感意义为对女性的轻蔑。与“年轻女子”对立的词“年轻男子”在藏语被称为“stag shar”,“stag”的含义为“老虎”,象征勇猛威武。两个对立的词进行比较之后,显而易见,造词者贬低女性、男尊女卑的思想观念表现的淋漓尽致。这就像汉字中很多诬蔑女性的“女”字旁字所反映的造词心理一样。
关于歧视女性的词语,在藏文藻饰词中可以找到很多例子。根据高丙辰,“藻饰词是同义词的一种,也叫异名或别称,在文学作品和翻译作品中作为一种修辞手段运用很广泛。”在藻饰词里妇女的别称有:“gyon ma”(不正经者),“gyo byed ma”(狡 猾 者),“‘aching byed ma”(羁 绊 者),“stobsa med”(无权无力者),“dga’a ba’i sa gzhi”(欢乐地)等。从这几个女子的别称词语可以看出女性在藏族传统的生活里是不正经的、狡猾的,品德低下的,无权无力的,至于“dga’a ba’i sa gzhi”(欢乐地)作为妇女的异名则是视女人为男子玩物的大男子主义思想的反映,该词跟汉字“娱”有异曲同工之妙。另外,在藏文藻饰词词中妻子的别称有:“mchi‘abrang”和“chung ma”。 前 者“mchi‘abrang”解释为“跟随丈夫者”,这跟中国古代汉地对妻子的“三从四德”要求相吻合。“三从四德”即“妇人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充分说明藏汉传统文化里妻子只是丈夫的附属品,女子一旦成家丈夫的家就成为她们的归宿,要完完全全归顺丈夫和婆家。而后者“chung ma”的“chung”意为“小”,在格拉索南著的《词藻学注疏》里“chung ma”被解释为“妻子比丈夫年龄和权利都小,故称为小者”。由此可以得知藏族传统家庭里妻子的地位和权利不及丈夫,妻子完全处于夫权的支配下,其基本特征是:丈夫享有特权,妻子无任何权利。
英语是最多国家使用的官方语言,也是世界上最广泛的第二语言。英语中的很多词语从构词就可以看到对女性的歧视。举几个很常用的典型例子来说明:“mankind”(人类),“man”指的是“男人”,因此“mankind”可以理解成整个人类是属于男人的;“kingdom”(王国),“king”指的是“国王”,因此“kingdom”可以理解成王国是男人来统治的,虽然英国曾经是由女王统治的,但是没有“queendom”之说,英国的全称仍是“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Northern Ireland”;“history”(历史),这个单词分解成“his-story”(他的故事),很明显英语国家的历史跟女人是毫无相干的。还有很多职位和职业虽然男女都有参与,但是这些名称的后缀词却是“man”:“chairman”(主席),“statesman”(政治家),“policeman”(警察),“businessman”(商人)等。
白解红指出,“在英语中,表示男性和女性的词语之间存在不对称现象,指男性的词语大多数情况下是无标记的,而指女性的词语则在表示男性的词语的基础上附加一个粘着性词素,变成有标记的。”也就是说,英语里的“-ess”是个有目的性地创造出来的阴性后缀,与泛指无标记的或表阳性的后缀“-er”“-or”形成对照,比如说:host-hostess(主人-女主人),god-godess(神-女神),actoractress(演员-女演员),waiter-waitress(服务员-女服务员)。这些阴性名词作为有标记的派生于阳性名词,使其处于从属和次要的地位,这就是英语语言中很直接的性别歧视体现。
英语中还有很多词有表面意义和联想意义。表示男性词语的两种意义相差不大或其联想意义是褒义的,而表示女性词语的两种意义相差甚远,其联想意义往往是贬义的。例如,“king”(国王)和“queen”(王后)中“king”的原始意义和现代意义基本保持不变,但是“queen”在现代英语中延伸的意义为“女性化的男同性恋者”,成为了一个贬义词。还有“bachelor”(未婚男子)和“spinster”(未婚女人)中“bachelor”没有任何贬义,而“spinster”只有贬义,暗示“婚龄已过、古怪、冷漠的老处女”。像这样褒阳贬阴的英语词语还有很多,它们一清二楚地表达了对女性的性别歧视。
众所周知,谚语是人们群众在漫长的社会生活中对各种事物的经验总结,是人类智慧的结晶。由于世界各地的广大人们体验着相似的生活经验,他们所总结出的很多谚语业也极其相似。很多涉及性别的汉藏英三语的谚语在内容上明显地表现出“男尊女卑”。
首先,表现女子心胸狭窄、性情多变、生性爱妒、不可信赖的汉语谚语有:“狠毒莫过于妇人心”意思是女子心胸狭窄,手段恶毒;“一个妇女一面锣,三个妇女一台戏”讥讽妇女言多,令人烦;“妇人水性无常”诋毁女子作风飘浮。藏语里类似的谚语有:“Bu gsum skye p’ai a ma la Snying gtam bshad pa snga song”翻译为“就算是生过三个孩子的母亲也不要对她掏心掏肺”,意为女人终究是不可靠的;在唐本·才多编辑的《格萨尔王传:梅岭之战》中有这么一句“Pho rgya‘adzomas p’ai shed cig yod Mo rgya‘adzomas p’ai khrel zhig yod”,该句翻译为“百男聚在一起成力量,百女聚在一起生奸嫉”,通过这样的男女对比,对女性的蔑视展现的淋漓尽致;另外,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加措的诗句“Bu mo a mar ma skye Kham bu’ai shing la skye sam A gsar zed pa kham bu’ai Me tog yel bas mgyogas pa ”意思是“女人好像不是母亲生的,应该是桃树生的,因为女人像桃花一样凋谢的很快”,说明女人水性杨花、喜新厌旧。英语里表现女人性情易变、变化无常、多嘴多舌的谚语有:“A woman’s mind and winter wind change oftern”翻译为“冬日的风,女子的心,变化无常”;“Many women,many words,many geese,many turds”意为“女人聚在一起话就多,就像鹅群在一起屎多”,看来英语国家的人也认为女人多了只会坏事,一无是处。
其次,汉、藏、英三语传统文化里女子一直被认为是没有智慧和远大抱负。中国封建文化思想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汉语中常用“头发长,见识短”,“妇人之言不足信”来形容女子愚蠢、缺乏智慧。藏语中贬低女性愚昧无知的谚语有:“Nag mo blo la blo phug med Ku ru‘agros la‘agros phug med”翻译为“女子没有远见和智慧就像毛驴怎么跑也跑不远”;“ Nag mo blo skye na Khang thog rtsa skye”翻译为“若要女子长智慧,除非屋顶长草”;Skra ring blo thung”意为“头发长,见识短”。英语里也有一些类似的谚语来歧视女人的肤浅:“When an ass climbs a ladder,we may find wisdom in women(若要女子有智慧,除非毛驴攀上梯子)”和“A woman cuts her wisdom teeth when she is dead(女子死了之后才会有机会拔掉智齿)”两句谚语揭露了英语国家人们的传统观念里女子永远都不可能有智慧。另外,英语谚语“A woman’s advice is never to seek”贬低女子缺乏智慧,所以不可能提出有价值的建议。
尽管女性的美丽容貌让女性骄傲自信,让男人赏心悦目,但是并没有给女性带来相应的肯定与尊重,反而被贬斥为“红颜祸水”和“美色从来是祸胎”。《诗经·大雅·瞻》里的“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是用来讥讽周幽王宠幸绝代佳人褒姒,朝政荒废而亡国的故事,“哲”即才智者,意为“智慧的丈夫为城,智慧的妇人坏城”。 根据藏族的历史,佛学家龙树大师曾给德确桑布国王写过一封信,作为朋友忠告国王远离女子的诱惑因为国王整天迷恋于女色,耽误国事:“Bud med gzhon nu‘ai lus ni logs shig tu Dri nga ba dang sgo dgu dod pa dang Mi gtsang kun snod‘agro ba dgang dka‘a dang Pags pas gyogs par brgyan yang logs shig gzigs”,信的大概内容是“年轻女子身上所拥有的只是外表美貌,但是内在臭气熏天,而且欲望大,难以满足”。在英语谚语中也体现了相似的社会价值取向:“A fair wife and a frontier castle breed quarrels”翻译为“娇妻和城堡易生纠纷”;“Beauty provoke the thieves sooner than gold”意为“美貌比金子更容易引贼上门”;“Beauty and charity seldom agree”可以理解为“美貌女子无贞操”。
最后,在社会家庭地位上,汉、藏、英谚语反映出男性占绝对的主导地位,女性处于仆从地位,甚至被欺凌、受压迫。汉语的“菜刀不磨成死铁,女人不打成妖孽”和英语的“A woman,a dog,and a wulnut tree,the more you beat them,the better they will be(拳脚之下出好妻,棍棒之下有义犬,胡桃敲打多结果)”揭示了在汉英文化里家中的妻子需要丈夫严格管教,妻子不打不成器,像这样妻子被受虐认为是正常的家庭生活。汉语的“九个姑娘不如一个瘸腿男儿”表明了中国封建理念下女子在家中不被重视的重男轻女的思想;英语谚语“Every groom is a king at home(丈夫是家中的国王)”也表达了相似的观念。藏语谚语“Gtam a phas gtoang rgyu a mas Khyi bdag pos bkag rgyu mgron pos”表达的含义为“家里主事本是父亲的职责但被母亲占了,就像看狗本是主人的事但被客人做了”,清楚地表明女子越权主事是天理难容的。这些男主女仆的汉、藏、英谚语都体现了家庭中丈夫与妻子极其不平等的地位,丈夫是顶在妻子头上的天。男性不仅在家中掌握大权,而且对妻子可以任意处置。
综上所述,对女性的歧视反映在汉、藏、英三种语言中,然而其产生的根源并不在语言本身,而是历史文化、宗教心理、社会角色和地位等方面的不平等造成语言中的性别歧视。虽然汉、藏、英三语社会及宗教文化背景相差甚远,但是此篇论文分析了三语社会文化普遍对女性抱有偏见,认为女性软弱、虚荣、愚昧、邪恶、无权等。可以说,语言忠实地反映了这样的社会现象。
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女性地位的提高,男人和女人的性别角色也开始发生着变化,而这种变化必定对语言产生影响。比如,西方女权主义者提倡将泛指所有人但是构词上有男性含义的词缀改成无性别标示的词缀(e.g.chairman改成chairperson)等来消除不平等的语言现象。因此我们文字教学者和研究者有责任通过语言的发展变化来研究女性社会地位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