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国英
(黑龙江大学 西语学院,哈尔滨 150080)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力度的不断加大,大量中国现代、当代文学作品被译介至多个国家,其中更有本土作家陆续摘得各种蜚声国际的文学大奖,例如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马拉帕蒂国际文学奖、古根海姆奖等,在诸多奖项中,一股“中国风”日渐兴起,日趋见盛,呈现出本土文学和海外译介作品相融合的发展态势,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经过卓有成效的译介,中国当代的经典文学在海外的传播得到了空前发展,诸多海外读者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接受程度、理解程度和自觉传播程度也达到了一个新高度。正如文艺评论家王德威所说的,“文学永远是地理、政治的,即有politic的”[1],我国当代异彩纷呈的文学作品的精准译介和在此基础上迅速传播,再到被绝大多数海外读者所接受、认可和理解,自然离不开我国综合国力的整体提升和国际地位的迅速提升。
近年来对于中国文化的热烈赞颂,使我们悠久灿烂的文化成为世界的焦点,中国作家近年来的异军突起,使得国外读者对中国当代文化也有着浓厚的兴趣,英美国家关注的亚洲文学重镇,也从日本转移到了中国,众多作家作品的海外传播,使得我国当代文学登上了世界文坛的顶峰,而莫言是众多攀登者之一,他取得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将中国独特的文化特质带到了全世界。
莫言可以称得上是位多产的作家,从1981年初次发表作品《春夜雨霏霏》,到1984年令莫言一举成名的《透明的红萝卜》,再到后来引起极大轰动,打开中国电影向西方影坛进军大门的《红高粱》,莫言的作品围绕着山东高密乡这样一片神奇、野性而又充满了玄幻色彩的土地,一系列乡土作品充满“怀乡”“怨乡”的复杂情感,一度被大家称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家。2011年《蛙》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这一号称中国文坛风向标奖项的获得,为莫言作品的外译奠定了良好的基础,2012年《蛙》实现了中国作家作品在诺贝尔文学奖上零的突破,其给予莫言的获奖理由是:“通过幻觉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自此,莫言从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家过渡到了同“魔幻现实主义”联系在了一起。据不完全统计,莫言自获得诺奖之后,其作品至少已经被翻译成40种语言,对他作品的批评众说纷纭,他的作品广受西方文艺思潮和中国古典文论的影响,这使得莫言笔下的世界呈现出多方面复杂的意义。解读莫言,也是解读中国当代小说写作的现状,更是对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框架下的思索。
“莫言自谓‘莫’言,笔下却是千言万语。”[2]在《红高粱》中,莫言的笔调浓烈、鲜明、跳跃而激荡。他笔下的山东高密东北乡,野性、狂野、生机勃勃、豪情万丈,充满了西方世界所不具备的神秘感。读者意识中的传统现当代小说常态化叙事模式、情节结构和叙事视角,被莫言用一种强悍的写作姿态席卷而过,狠狠地彻底推翻,小说中人物面目千姿百态,描写时而写实时而跳跃,人物时而狰狞,时而温情,但仍然处处透露出狂野和最真实的人性之光,为我们再现了真实的人性与赤裸裸的爱恨情仇,并穿插血雨腥风的抗日豪情和壮举。小说打破了以往写作手法中的第一、第二、第三人称视角,而是以“我的父亲”这一全知全能的、跳跃出整个故事的独特叙事视角,使得作者是一个躲在书中全能的、隐秘的窥探者,窥视着那片金黄的高粱地里所演奏的生命绝唱——赤裸裸的、狂放的野合,战争的残酷血腥、土匪的彪悍狂野、反抗的无奈绝望……这不仅打破了传统的阅读体验模式,更为海外观众揭开“神秘的东方——中国”的面纱提供了一个崭新视角,也为当代中国文学提供了充满想象的历史空间。
莫言作品之所以近几年海外译介迅猛发展,首先,涉及一个“文学国际化”问题。所谓“文学国际化”,是作家必须具有国际化的视野和观点,这样的国际化观点,符合西方人对于文学的鉴赏和接受,不论是表达方式还是故事本身,都能够符合西方人的审美价值。这就要求作家具有超越种族、超越地域限制的视野,从而达到“世界文学”的高度。其次,恰恰和“世界文学”的出发点相反,而是具备足够吸引人的“本土经验”。莫言的这点真是十足地抓住了西方读者的心。从《红高粱》开始,中国对于任何一个西方人都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是令人向往、充满神秘感的国度,在大家都急不可待地要了解中国的时候,《红高粱》适时地出现了,它展现了一个狂野、神秘、迷乱的山东高密东北乡,这群人野性、真实、不拘礼、放肆而热情、真实,这样的本土经验为西方读者打开了认识中国的大门,与我们印象中的传统抗日题材小说有着明显的差异性,《红高粱》里面的人物形象并不是有着高尚爱国情操、毫无性格缺陷和瑕疵、极具民族气节和英雄主义的“高大全”式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形象生命力是极其有限的,其中的人物,是一群精神和政治觉悟有些低下、文化也十分有限,更没有高尚爱国情操和民族气节的“非民族英雄”,他们甚至可以说是一群悍匪,他们只是凭借火红的高粱地孕育出来的敢爱敢恨、敢打敢拼的狂野个性,和高粱一样的顽强生命力,在遭遇外敌欺侮时,只是凭借一腔单纯的热情和反抗的本能,拿起身边的武器抗争,而抗争的目的也不是救亡图存,而是活着,但这种出于本能的反抗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成功,要么悲壮地死去,没有任何折中的办法,屈服地活着是不可能的。这群土匪最本真的生存体验和那赤裸裸热辣辣的情感表达方式、粗砺的语言、色彩浓烈的画面、晃动的火红的高粱都深深地印在观众的心中,所以电影一经面世就引起了轰动,就连小说也在当时的文坛引起了极大轰动。
提起莫言小说在英语国家的译介和传播,就不得不提起一位著名的翻译家——Howard Goldblatt,中文名葛浩文。他是美国著名汉学家,同时也是翻译家。2012年,莫言问鼎诺贝尔文学奖,莫言作品的英译本就是出自葛浩文先生之手。葛浩文出生于1939年,他的汉语功底得益于早期在台湾对汉语的深入学习,后获得中国文学博士学位。他目前已经翻译了包括莫言、苏童、王安忆、萧红、巴金、老舍、毕飞宇等30多位作家的作品,是有史以来翻译中文小说最多的翻译家,其译著在英语国家中的认可程度也是极高的。
“传播一部作品就是重新创作的过程”,这是葛浩文对于传播工作的全新诠释,“莫言是中国的知名作家,他的作品是写给中国人看的,而我的目的是给外国人看的”,所以这种“创造性的叛逆”就是文学作品传播中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曾有评论家这样评价葛浩文的翻译:他让一个个鲜活的中国文学生命中融入了英美文学的活力。
在《红高粱家族》中,莫言站在独特的历史角度,调动各种感观进行意象化写作,比如视觉、听觉、嗅觉等,营造具有“陌生化”效果的现实社会。葛浩文凭借对中国社会以及中国作家和作品的深层次理解,进行文学传播,但是也受不同文化语境、文化传统及接受程度等的制约,他在传播过程中对莫言的原著进行了改写,这种不同语言的转换,被誉为“创造性的叛逆”,但在这样的过程中,这种“创造性的叛逆”是必然会发生的。为了莫言的诸多作品能够顺利进入英语国家的文化市场,能够最大限度地保留原著审美文化特点与增强可读性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既不失原著魅力,又能被大多数英语读者所接受,于是在叙事模式和视角以及小说架构上对原著进行了一系列必要的改动。
葛浩文先生作为资深的汉学家和翻译家,在传播莫言作品时,对情节进行了一系列修改,以求达到流畅的目的。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受到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熏染,对于传统小说的叙事情节全部予以颠覆,整部作品采取碎片化的叙事模式展开,情节也多采取跳跃、闪回的方式进行,这对于译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在英译本中,可以看出有的地方作者增加了必要的解释性文字,用以保证文章的流畅性和通俗性。著名评论家吕敏宏先生将他的整体翻译策略总结为四个字——“易化原则”。葛浩文的翻译首先是基于两种文化的巨大差异,在这种差异的阻隔下,只能采取各种省略、增加、改写等特殊的手段。葛浩文应用了删除和添加的原则,将很多不利于英语国家读者接受的中国化语言进行了删除,对于难懂的中国的神话传说以及具有明显敏感政治色彩的语言也进行了删除,对于这样的传播策略,在《红高粱》中比比皆是:“长大后好好学习马克思主义”“国民党奸猾,共产党刁钻,中国还是得有皇帝……”针对这样的政治敏感度极强的词语,葛浩文选择了删除,对于不了解中国历史的英语国家读者来说,这样的词语读起来一头雾水,没有一定的历史背景,是无法读懂的,所以这样的删除体现了文化上的差异和历史观念背景的隔阂。
在另一部作品《生死疲劳》中,这样的例子也有很多。“……像乌江边的项羽,一步步逼近那些猪”,“乌江边的项羽”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是很熟悉的,霸王别姬的故事几乎人人皆知,所以莫言文中这样的语言是完全不需要解释的,但对于国外读者来说,这一句话需要很多句话来进行注释,这样的文字被译者巧妙地删除了,只译成了“determined to fight them to the death——my death.”避免了向读者解释典故的烦琐。
在《天堂蒜薹之歌》里,有这样一句话:“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他这一搅和,毁了三家的婚事。”里面的“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这样的民间俗语对于国外读者来讲是十分费解的,所以译者直接删除了,这样的例子还有“姥姥死了独生子——没有救(舅)了”,“睁着眼睛打呼噜——装酣(憨)”等,也直接做了删除处理。在莫言的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小时候就看‘三国’、‘水浒’,从这些书中,我琢磨出一个道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归总还要落在一个皇帝手里”[3]269。对于我国读者而言,《三国演义》《水浒》等作品耳熟能详,里面的道理也更是无须赘言。但对于西方读者而言,对于这些中国古典名著几乎一无所知,但如果一定要将这些知识翻译出来,必然会增加很多注释,而如果要解释清楚,这些注释完全可以超越小说的译文了,所以在译文中,译者将两本书的名字省略了,既减少了西方读者阅读的麻烦,也阐明了原著所说的道理。
除了删除,在传播策略中,还有一个就是添加的策略。虽然政治色彩是葛浩文在传播作品时刻意回避的,但有时为了增加可读性,也会增加一些内容,比如在有的书中,译者会在特有的名词上加译“What was Communism?”(共产主义是什么?)这样的内容在原著中是没有的,就是为了增强西方读者对于我国特有的政治生态的认知。在《生死疲劳》中,“那些沾满了我的血肉而改变的卵石”将“血肉”改成了“my blood and flecks of my brain”,血液和脑浆,增强了文章的血腥色彩,也同时吻合了莫言“暴力书写”的特征。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中国专有的名词被添加了,比如英译本中的“a boy and a girl, what they call a dragon and phoenix birth”(“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所谓的龙凤胎”),就是解释文本中的“龙凤胎”一词,用简短的词语解释了一个中国化的名词。
叙事改写策略是由译者采取的以目的语文化为主的文化立场决定的,葛浩文采取的改写策略,更多考虑的是译本在英语文化中的接受和传播程度。传播文学作品相比创作文学来说,并不简单多少,这不仅仅是不同谱系语言之间的转换,更是不同文化观念、不同审美观念的碰撞和融合。外来译介作品难免存在“水土不服”、不被认同和接受等情况,直接生成的文字对于目的语国家的读者来讲几乎无意义,读者看不懂不说,还完全失去了传播文学作品的意义,更是无法获得目的语国家读者的认可。
除了基本的添加删除之外,传播的一个重要策略就是对于涉及政治等观点的问题。在《红高粱家族》中,莫言谈及政治等敏感词汇或者话题的时候,基本都是以一种戏谑、诙谐的口吻书写的,例如对于共产党、国民党的书写,当时虽然是一致对外,但是一直争斗不断,对于我国读者而言,对于这种关系都很清楚,但对于西方读者而言,一头雾水,但如果对于这样的书写要进行注释的话,更是没有必要,不仅浪费篇幅,更是将译者的政治观点写进了译著中,葛浩文直接将国民党改为Pocky Leng’s troops,将共产党改为Little Foot Jiang’s troops,这样的改写不言自明。
在传播外来文化的过程中,不仅仅政治是敏感地带,宗教更是涉及民族观念和民族文化的重要方面。比如,在莫言的原著中,出现过这样一句话,“从高粱的缝隙里,去窥视蓝得令人心惊的天国光辉吧!”[3]296在原著中,“天国”其实是指天庭、天堂等极乐世界,但对于西方读者而言,也就是说,对于一个四分之三都是基督徒的西方世界而言,“天国”的意思就是上帝所治理的国,是彰显一切人类智慧之所,是人们穷其一生才能达到的理想境界,虽然同是“天国”,但对于词语的理解却截然不同,葛浩文将“天国”改为“the Kingdom of Heaven”,这符合西方读者的审美接受心理。
《红高粱》是暴力书写的典范,也是一个隆重的起点,文中充斥着不加掩饰的血腥、杀戮和死亡,令人惊骇的剥人皮场面,对于人体器官的书写,极致地运用了各种感官,视觉、听觉、嗅觉等,“脑浆糊满双耳”“在盘子跳动的耳朵”。再比如,描写被割下的耳朵,“躺在洁白的盘子上,像太阳一样的跳跃”。在狂野神秘的高密东北乡的大地上,赤裸裸地进行暴力书写,血腥而浓烈,细腻而单纯,小说中的人物均彰显着活脱脱的人的本性,粗狂不羁,生死不惧。这样的写作姿态和写作形式“从天堂到茅坑,从正史到野史,从主体到身体,他荤腥不忌、百味杂陈”[4]。葛浩文的英文译本色彩柔和,节奏平缓,一些狂野的本能情绪被压制到极低,叙事策略的运用,使得全文整体节奏没有原著那么大开大合,行文冷静而平和,这更易于西方读者对于莫言作品的接受,使之反差没有那么强烈、血腥之气也没有那么浓烈,但这种省译的方式在缓和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压制了原著的激情和血性,这对于西方读者了解莫言原著的真实度还是有所降低。
“传播并非在两种语言的真空中进行,而是在两种文学传统的语境下进行的。作者作用于特定时间的特定文化之中。他们对自己和自己文化的理解,是影响他们叙事方法的诸多因素之一。”[5]传播不仅仅是两种不同谱系语言的转换,更是文化层面的、宗教层面的、价值观层面的融合。真正伟大的译者其实是在尊重作者的基础上,更大程度地尊重读者,使读者在读到外国文学作品时不至于感觉不知所云,不至于感觉到和自己的价值观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从客观因素上来看,汉语的博大精深更是世界上任何一门语言所不能比拟的。对于莫言小说的各种叙事策略,都是基于汉语的独特性和与西方文化的巨大差异。为避免产生误读,就一定要采取一系列的传播策略。我国从上古时期的古汉语到五四时期的白话文,再到当代汉语,进行了一系列的演变和进化,汉语的修辞、比喻、隐喻、双关等,都是文化传播的重点所在,既不能失了原著的意味,又不能直接写出,让西方读者完全看不懂,这就需要译者通过自己的文化价值观和文化自觉来进行转换,译文与原著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精妙的平衡,他们既是稳定而平和的协调关系,又有着隐匿的对抗模式。基于目的语和本土语言与文化之间的“隔”和巨大差距,本土语言中的独特文化、观念、意向、词类活用、比喻、暗喻等手法,但是经过不同语言的传播转换就会产生一定的文化误读。对于翻译家来说,对于这种译介的创造与对原著的忠实之间的矛盾,需要进行调和与转化。
在传播过程中,影响一篇作品最为重要的因素是作者的主观因素,客观因素还是次要的。在文学家看来,中国文学进入英美主流文化的脚步近年来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阻隔,除了汉语本身晦涩难懂的特质之外,还有一道隐形的围墙,这就是中西方的文化心理和政治观念的巨大差异。译入语文化中的意识形态、文化观念、宗教信仰、对待文学的态度等,都会对译者产生制约作用,影响其创造性的发挥。连葛浩文也坦言,他在文化传播的过程中,一旦发现译介的文字和自己对于作品的理解有不同之处,基于他自己的文化观念和传统的理念认知,他不太可能认为这是中国文学和文化的独有特色,从深层次来说,也不太可能深入理解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而可能认为这恰恰是中国文学不如西方文学的地方,比如一些词语的活用、成语的解读、修辞的运用等,这种文化差异难免会主观性地、以偏概全地削弱中国文学和文字的独特魅力,从而影响目的语国家读者对于我国当代文学的认知。而这种情况,随着近年来我国在国际上大国形象和威望的树立,使得中国文化软实力在全球范围的影响力异军突起,我国文化对外交流的成功,更是增添了东方文明的神秘感和自豪感,更是在世界各国掀起了“汉语热”和“孔子热”,随着我国文化软实力的进一步提升,中国文学在西方的地位赶超日本文学,也是指日可待的。
莫言因其小说独特的审美价值文化“很好地将魔幻现实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结合在一起”而问鼎诺贝尔文学奖,中国作家也终于实现诺贝尔文学奖零的突破。莫言作为一位现今蜚声海外的中国作家,其文学作品的大量海外传播也正代表了海外乃至世界学界对于中国文学的评价方式、认知程度和接受程度的大幅提升,相信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从这一个里程碑开始,中国的文化和文学作品将进一步走向世界,以其独特的文学魅力和价值魅力屹立于世界文学之林,但对于现今中国作品的传播,我们还面临着一系列阻碍,比如,我们缺乏优秀的译者将我们优秀的作品传播出去,愿意参与海外推广和传播的媒介也是少之又少。困境虽有,但对于中国本土文学的海外传播,我们仍然充满期待,期待中国本土文化的再次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