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亚文
(上海外国语大学 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 上海 200083)
在《匮乏、政治过度与文明危机》〔1〕一文中,笔者认为2016年英国发生的脱欧公投、美国被视为有史以来最为奇葩、撕裂的总统竞选,所展现的是西方政治已由适度政治转变为过度政治,由此导致的是文明衰败。在现代文明中心地带所发生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场景,已然不再是简单偶然的“国别”甚至“区域”问题,而已是一种国际性或全球性问题,表明的是普遍性的国别和地缘政治的危机。它们在很短的时间里你方唱罢我登场,已在提醒人们要正视起一个现实: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无论对于指向国家层面还是国际或全球层面的政治乐观主义,已陷入风雨飘零,人类又一次到了要重新思考什么是政治——更大点说什么是文明的时刻。
欧洲人恐怕没有想到,他们今天是以“问题”的方式被世界频繁关注,以往作为人类“路灯”的光环,在欧洲之外逐渐黯淡。以总统竞选所表现出来的一个如此分裂的美国赤祼祼呈现在世人面前,不仅让美国人自己、也让全世界无比错谔。西方的衰败迹象、不见尽头的危机,也在颠覆人们以往的一种惯常认识,那就是西方特别是美国的制度体系具有很强的纠错能力,能够有效化解各种问题和挑战。导致西方文明当前进入危机状态的思想源头何在?是否其实在重蹈历史覆辙?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尤其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世界在民主、人权、法治等领域的进步及向美好生活的不断拓展,曾经以“好文明”的形象,为全世界提供了路灯、树起了样板。可以认为,最近七十多年间,西方文明达到了不仅自身、而且是整个人类文明的新高度。
19世纪及之前的世界,总体来说是公民权利十分匮乏的世界,而近几个世纪以来的战争,催生了权利的扩张,这空前提升了民众的权利意识,反过来生产了新的权利需求。它在20世纪的果实,是以福利主义为特征的权利型国家出现,权利至上主义获得了相当程度的合法性。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杜尔凯姆(mile Durkheim)甚至认为,“权利”是“现代性转换”的关键:“前现代社会依靠一种以相似性的集体仪式为基础的强有力的‘集体良知’(共同归属感)来维持自身。而现代社会本质上是多元的,与之相对应的是集体意识的弱化,同时意味着更强的个体认同和社会差异,这样的社会靠构成它们的人和群体之间的相互依赖来维持,其基础是对人的各项权利的共同尊重”〔2〕。
整个百年历程里,人类生活在各个领域都实现了19世纪难以想象的突破,“民主”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现象,美国已故政治学家塞谬尔·亨廷顿(Samuel P.Huntington)认为近两百年来,世界已发生三波民主化浪潮,有两波都完全发生在20世纪,而第一波则是从19世纪一直延伸到20世纪。民主价值的被接受和民主政治在全球的普及,从来没有像在20世纪那样成为主流叙事和实践。一百多年前,在绝大多数国家,政治仍只是少数人的事,与普通人无关,而到20世纪初,西欧和北美国家的所有成年男子和妇女开始获得普选权,这些国家的政治也发生了由“精英民主”向“大众民主”的根本转变,“民主”终于部分落实了它本来的含义(注:无论“精英民主”还是“大众民主”的概念,其实都含有语义上的矛盾)。
人们对“民主”的认知,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转折。在20世纪刚刚翻开时,以法国社会学家勒庞(Gustave Le Boin)的《乌合之众》一书为代表,社会思潮还在延续着欧洲古典时代对民主制的微词,认为大众的“集体心灵”是病态的,是类似于“女性的野蛮人或法翁”“他们满脑子奇思怪想,奴颜婢膝令人厌恶,他们轻信、神经质,时而狂暴,时而温顺,喜怒无常”〔3〕,而文明意味着男子气概。然而,随着政党在20世纪的普遍兴起,人们发现非理性的大众是可以被政党所调理的,在约瑟夫·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等思想大家的导演下,被看成乌合之众的大众、被作为选举机器的政党、被视为有效治理力量的精英,竟然统一在了同一个屋檐下,一起唱出了现代民主的交响曲。
19世纪及之前的人们更不会想到,他们的子孙后辈在20世纪来到人世,可以“从摇篮到坟墓”都不用为生计发愁。19世纪末,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率先搞起来的一整套针对工伤事故的受害者、贫困者、遭遇不幸者以及匮乏者的补偿机制,到20世纪中下叶之后,已经遍地开花、成为“发达国家”的重要身份标志。伴随工业化而起的福利制度,可谓前无古人,所带来的重大变化,主要在于三个方面:一是千百年来的“家庭养老”传统终结,国家成为照料公民生老病死的主要责任人;二是福利供给由早期单纯针对穷人的救济,发展到普及至全体公民的社会保障;三是福利内容由有形的物质扩展到无形的权利。
在福利供给由早期针对穷人的“施舍”,转变到针对全体公民的“对共享生活的需求”后,福利制度已不再如温斯顿·丘吉尔(Winston Leonard Spencer Churchill)的“最低原则”所承诺的只关系穷人的温饱,而是如T.H.马歇尔(Thomas Humphrey Marshall)所关心的那样关系自由、平等等公民权利的普遍实现和公民身份的确立。至此,“福利不再主要是再分配性质的,也并非旨在消除那些被边缘化的人们所遭受的极端的不平等,而是转向通过寻找幸福的共同性来克服惯常差异的正当性,进而强调社会的连带与整合”〔4〕。一句话,福利供给的有无和充裕程度,已是公民身份有无的标志,也是国家有无合法性的尺度。大萧条之际的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D.Roosevelt)恐怕没有想到,他所提出的“四大自由”,竟然真的在20世纪下半叶兑现了,与以往世代都是匮乏世界相比,20世纪地球上不少地方已是充裕世界。权利理论日益精致而且能够体现于现实生活,17、18世纪的启蒙运动理想,在20世纪似乎真的在很多国家实现了。
20世纪里让人类的祖先们闻所未闻的思潮和实践,当然远远不止以上这些,身份政治、环境保护、女权运动等的兴起,都在不断开拓人类的政治理想,也使人类在权利追求上,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
回顾20世纪的政治思想发展及其实践,那些新鲜美妙的观念以及它们转化为国家的政策、人群的行动,让人们见证了一个“美好世界”在西方的出现,当代西方文明达到了近代以来人类文明的至高点,自由、民主、平等的理想,逐一实现,公民亦不再为匮乏而烦恼。这也使得在冷战刚刚结束之际,日裔美籍学者福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不失时宜抛出“历史终结”、世界将归于自由民主一途的宏论。此情此景,有如19世纪末的最后一天,英国著名物理学家威廉·汤姆生(开尔文爵士,Lord Kelvin)在欧洲物理学家的大会演讲中,在回顾物理学所取得的伟大成就时,曾经说物理学大厦已经落成,所剩只是一些修饰工作。
福山还应注意到的是,在20世纪的页码翻开不久,随相对论、量子力学的提出,宏观世界的牛顿物理学大厦,很快就成了一座矮房子,科学共同体按哲学家托马思·库恩(Thomas Samuel Kuhn)的话说,不再用19世纪的物理学范式来思考问题,而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全新的领域。21世纪的福山也正在经历汤姆生一样的窘迫,在踌躇满志地说完“历史的终结”不过十几年时间,这位声名远播的政治学家,如今关注的主题,却已经是美国和西方的政治衰败,而它的相伴场景,是2008年的欧美金融和债务危机,以及西方世界层出不穷的社会紧张状态。最近在英美两国发生的两起引人注目事态,更是将西方世界的衰败迹象尽览无遗展现在世人面前。
欧洲曾以形成欧盟为自豪,谁想今天英国竟要脱身而去;美国总统大选向来是一件“世界大事”,全球各国都会高度关注,谁想今天美国之外的人,开始把美国总统大选当成一幕闹剧、喜剧来看。欧洲文明——更广点说是西方文明,曾经被认为是一种“好”文明,因为它不仅让欧洲和效法欧洲的一些国家在近几百年间变好了,而且曾让全世界都认为它是通向好世界的希望所在。进入21世纪以来,世界瞪大眼睛却看到,西方国家以往用来解决自身问题的知识思考和制度安排,如今在其自身都已窘态毕露。2008年以来的西方金融和债务危机,所反映的不仅仅是西方的经济问题,而且是社会、政治等各种问题的“综合集成”。近世以来一直自认“引领世界”的西方政治理想,为何在“美好世界”刚刚形成、到达前所未有的高度后,却如昙花绽放、很快就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窘境?
西方文明在当前的疲态,向人们展示了一种文明达到极致后,后继可能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它所没能解决的问题,也许是文明的可持续性。20世纪时那些看起来美好、非常符合人性要求的政治思想和制度安排,该不该对此负些责任呢?
以民主为例。民主的本意是民众自己当家作主,就此而言,民众公投才最能体现民主。然而,英国脱欧公投为何在欧洲引来强烈担忧,被普遍认为是民粹主义的高涨。来看全民公投的几个假设:第一,民众是理性的;第二,即使民众是非理性的,它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第三,多数人的意愿总会是合理的。问题是:1%压倒99%是绝对独裁,99%压倒1%是绝对民主,那51%压倒49%又是什么呢?是不完美的民主,还是“多数人的暴政”?何况那51%里,有相当一批是今天投了票、看到结果了,明天就可能后悔投错了票的人。
在特别重大的议题上举办全民公投,简单多数胜出的方案看起来合理、符合民主精神,然而,政治的内涵并不只是民主,还有有效的国家能力,如果被滥用的民主损害了国家的稳定存在和政府的组织效能,民主终将不能保卫民主。霍布斯(Thomas Hobbes)写作《利维坦》、华盛顿推动建立新国家时,首先考虑的并不是民主,而是政府能不能组织起来、国家能不能有力应对危机。如果民主冲击了国家存在的底线,那这样的民主已不应在合理的政治议题之内。民众在很多时候是非理性的,约翰·穆勒(John Stuart Mill)在19世纪60年代思考代议制民主问题时,曾经提出为防止民众因智识限制而不当使用决策权,应当修订“一人一票”的思路,让贤能者可以拥有复数投票权。〔5〕国家是民众授权的,为防止权力滥用,理应受到民众监督,它在让渡决策权给民众时,也应设置一定程序,约束民众的非理性倾向,如在全民公投中规定压倒性多数的比例,议题越重大,达到胜出的多数比例应越高。在英国、美国乃至很多国家抬头的民粹主义,可能会对消三百年来代议制度的优点,让本该自主并因而受益的平民百姓反受自己缺乏宏观判断能力之害。英国前首相卡梅伦决定举行脱欧公投,他本想以此巩固执政党的权力,但没有想到的是,英国民众真的做出了脱欧的选择,而公投前的民意调查,却普遍认为英国人会理性选择留欧,民众意愿的不可预测性,在此事件上一览无余。公投脱欧后,很多英国人担心,1707年选择并入英联邦的苏格兰,会不会再次举行独立公投,而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已显著加大,如果苏格兰重新独立,那英国将再次回到三个多世纪前作为“英格兰”的原状,辛辛苦苦三百年,一夜又回到从前!
英国公投脱欧、美国的“政治正确”及特朗普现象所代表的对它的反动,展现出政治在一些国家已经过量供给,不应当成为政治关注对象的东西,也成为了政治议题,并让国家承担起相应的政治责任。而其结果,是政治衰败和文明的不可持续。
任何政治制度本身都有容量限制,当所能承载的政治议题超过限制,或增添进新的政治议程时,适度政治就可能演变成过度政治。公投是超过原有政治制度的设计承载力的一种表现。又如欧盟的建立,它的工作机制在一段时间内,顶多只能应付欧洲内部的一两个大的问题,当三四个甚至更多问题同时出现时,就会捉襟见肘,如果强行要它去应付,就可能导致欧盟崩溃。英国公投脱欧正是欧盟多病缠身的一个结果,而在2015年6月底中国总理李克强访问欧洲时,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手忙脚乱要处理希腊债务危机,竟不得不修改原定的与中国总理的会晤时间。
20世纪的“凯恩斯革命”,是政治过度进程中的一把烈火,从自由放任式的个人主义和“经济无政府”,转变到能够出于社会正义和社会稳定而有意识地对经济力量进行控制和引导,凯恩斯创造了一个属于他的新的时代,它反映的是人类适应时代变迁而在知识生产上所做出的不懈努力。然而,他给后人出的难题是:在政府积极干预经济、社会事务成为“新常态”后,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各国政府,已在政治家的野心和民众的欲望共同推动下,加大步伐由有限责任政府日益向无限责任政府演变。一个负有无限责任的政府和国家,可能存在或长存吗?!
一种过于渲染“人文关怀”、导致政治过度的社会或文明,将无法长期维持,中国古典文明对此早就有极为深刻的省察,这主要体现在法家的思考中。人性是千古难变的,法家对人性的幽暗面,洞若观火,商鞅在《开塞》一文中,就描述过一个由美好追求而导致社会混乱不宁的局面:“凡仁者以爱为务,而贤者以相出为道。民众而无制,久而相出为道,则有乱。”对一味顺从人的贪欲需求提出批评,他说,“今世之所谓义者,将立民之所好,而废其恶”。又说:“以其所恶,必终其所好;以其所好,必败其所恶”。这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通向适度政治的政治哲学路径:“人文关怀”是有限度的,超过这个限度,所触发的政治过度必对国家和公民的长久福祉带来负面影响。
法家并非不希望出现一个好世界,但是这好世界,却不能由看起来很美的政治制度和文明形式来保障,而要多从坏处着眼,把情况想得糟糕一点,才可能赢得好的局面。这与儒家主张的人性本善、当以仁心行天下的思维,显然是两条路径。追溯自秦以来两千年的国家治理,有人认为中国多数时候是“儒表法里”,实际上,把它说成“儒里法表”也无不当,更符合事实的,也许是儒法互为表里,在历史流变中相互吸收转化、成为一体,所最终达成的,乃是儒家与法家在国家治理理念上的相互牵制与平衡。用一句话来概括中国古典政治哲学,恐怕是:没有儒家的法家太过严苛,没有法家的儒家将行之不远。中国文化的精神是阴阳互补,法家与儒家作为两极,恰恰在对立中相辅相成。
两千年前就能把政治和文明的好坏考虑得这么清楚,这是很令人诧异的,反而是今天的人们,只沉湎于美好的愿望,而会因一时之快而迎长久之难。不少中国人到欧洲去,看到欧洲人生活得那么悠闲,回来之后都很羡慕,说中国跟欧洲比差远了,不用整天工作就可以过上舒心适意的日子,哪一天才能达到那一步啊。这种想法其实很肤浅,体现的是人心中的晦暗面,都不想劳动了、不思考如何去创造财富了、不愿意勤俭节约了,这种坐吃山空的日子,能持续得下去吗?荀子认为人性本恶,一个平等的社会无法持续,他在《王制》一文中,指出了过分强调平等主义带来的危害:“分均则不偏,势齐则不壹,众齐则不使。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如立而处国有制。夫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这种忧虑同样见于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他在19世纪中期造访美国后,一方面说美国人追求平等且这是大趋势,另一方面又对这种追求心怀担心,认为它有可能带来不好的结果。〔6〕
在西方内部,对政治过度的担忧,其实也早有存在。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在评点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时说:马基雅维利认为古典学说的失败是由于把目标定得太高,因为他们把自己的政治学说建立在人类的最终抱负,即享受品德高尚的生活以及建立一个致力于品德完善的社会的基础上,因而陷入困境之中。正像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所言,他们“为空想的国家制定的空想的法律”。马基雅维利的“现实主义”表现在把政治生活的标准自觉地降低,不是把人类的完善,而是把大多数人和多数社会在大多数时间里所实际追求的目标作为政治生活的目标。又指出,“哪里有人类,哪里就有缺憾撼”。马基雅维利颠覆了古典学说的美德追求,对德行和恶行做了相对的理解。〔7〕
霍布斯认为人性本恶,不对民众做约束,必导致政治社会的失败。他所用的一个“放大镜”和“望远镜”之喻,完好阐述了人性恣意扩张后的后果。他说:“所有的人都天生具有一个高倍放大镜,这就是他们的激情和自我珍惜;通过这一放大镜来看,缴付任何一点点小款项都显得是一种大的牢骚根源。但他们却不具有一种望远镜(那就是伦理学和政治学),从远方来看看笼罩在他们头上,不靠这些捐税就无法避免的灾祸。”〔8〕欧洲今天所出现的衰败迹象,很大程度上不就是公民只想着多休闲、少劳动、少捐税吗?大多数欧洲的政治家都不敢提高公民的纳税水平和延长公民的退休年龄,如果那样做,可以想见的场景,就是大量公民上街游行、政府可能瘫痪。这何止只是欧洲才有的现象!
从工业革命时代开始,资本积累和技术进步在“让少数人先富起来”的同时,与之相伴的始终是一部分人群的贫困,各种形式的社会求助和社会保险于是出现,但自社会救助机制产生之日起,两种相互对立的意见也随之产生。德国统一前夕的智者威廉·冯·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曾创办著名的洪堡大学,两百年前他所写的两篇文章《关于国家关心抵御外侮、维护安全的责任》《国家许可在多大程度上关怀公民福利》,就十分鲜明地反映了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哲学,洪堡在肯定国家要为公民提供“负面福利”即共同安全的责任时,又极力反对国家为公民提供“正面福利”,即把公民的生老病死都管起来,认为那将使国家不堪重负。〔9〕这种思想也影响了穆勒,这位19世纪后期的重要英国思想家,曾在肯定社会救助的必要性的同时,又告诫人们要重视社会救助的可能产生的依赖,其危害性之大甚至会抵销救助行为的积极意义。此可谓“穆勒难题”。
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的人口论,延续了穆勒的思路,他反对当时英国制定的《济贫法》,曾设想了一种场景:在女主人设立的宴席中,受邀客人如果不愿遵守约定,让其他不期而至者坐上宴会桌,就将会有更多不请之客闻讯前来,所造成的结果,是欢声笑语、井然有序马上被嘈杂零乱、你争我抢所取代,到处站满了伸手要饭的人,富足转瞬成了匮乏,让受邀宾客和女主人都叫苦不已。“马尔萨斯之宴”的情形,正是当前欧洲一些国家的真实写照。
穆勒和马尔萨斯的思考,在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那里也有呼应。在这位年鉴学派的宗师逝世前夕,他曾发表“终天之见”,在评论人类的劳动与消闲时,他说,“‘供’增加了,‘求’便也随之增加。‘求’能够吞掉一切,以至于,对未来最为危险的事,就是出现过多消闲的时候。人们是注定要劳动的啊!劳动太能使人忘却命运啦!有朝一日,若是没有了这层保护,若是有了太多的消闲,会出现什么情况呢?”〔10〕欧洲的沉沦,恰恰与“消闲”过多有关。
“消闲”在美国的表现,则是过度消费。艾森豪威尔(Dwight David Eisenhower)在1961年1月17日的总统告别演说上曾发出预警:“展望未来,我们,包括你、我和我们的政府,切不可为了眼前事务而冲动行事,切不可为了自己的安逸和便利而掠夺了后代人的珍贵资源。如果我们将后代人的物质财富拿来抵押和透支,那么必然会损害后代人的政治与精神遗产。”〔11〕
对福利制度,西方国家向来也存在两种态度和政策:一种是以民主社会主义为代表的左派观念,大力提高社会保障水平,在美国是民主党的主张和政策;另一派即右派则不主张过多搞福利,给公民的福利依赖倾向设绊子、置障碍,减少福利支出。如澳大利亚自由党的政策,就是给失业者申请失业救济设置高门槛,要他们定期提供没有就业的证明材料,用这种“烦人”的办法迫使失业者要想方设法寻找工作。左派像中国的儒家,仁义礼智信的那一套;右派像法家,“以其所恶”。但总体来说,左派关于福利的观念,还是占了上风,美国、英国的右派,也不敢主张完全取消福利制度。这不知不觉就造成了“好”文明的向往追求,与这种文明不可能长久持续的两难。
有远见的政治家还是能够发现问题的,英国首相特丽莎·梅在2016年10月5日的保守党大会上,面无表情地宣布,“如果你幻想自己是世界公民,那你就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特丽莎·梅如今对“世界公民”论大加鞭挞,对外来移民表现出十分不友好,甚至强调“我们再也不会让那些社会活动家、人权律师开嘴炮威胁我们行使国家权力”,这种把“政治正确”扔到一边的言论哗哗哗出来,真可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而其背后的一把辛酸,则是在“世界公民”的道德高调下,西方国家的对外干预,不仅把世界很多地方弄得一团糟,而且在西方国家内部,经济持续低迷、民粹主义兴起、社会对立加重、外来移民带来冲击等等问题,业已让西方国家捉襟见肘,也让“世界公民”论的不切实际暴露无遗。
在特丽莎·梅痛斥“那些社会活动家、人权律师开嘴炮威胁我们行使国家权力”时,马尔萨斯的幽灵,再次在“小店主”之乡飘荡。马尔萨斯在两百年前说的一些话,仿佛附在了梅的口耳。来看他当年所说:“现存秩序的辩护者往往把思辨哲学家一派看作是一群耍阴谋诡计的无赖,认为他们鼓吹乐善好施,描绘更为美好的社会图景,只不过是为了便于他们摧毁现存制度,便于实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者把他们看作是头脑有毛病的狂热分子,他们的愚妄想法和怪诞理论不值得任何有理性的人注意”,而思辨哲学家们“他们的双眼只是盯着更美好的社会,用最迷人的色彩描绘这种社会将给人类带来的幸福,肆无忌惮地用最恶毒的语言谩骂一切现存制度,而不运用自己的才智想一想有没有铲除弊端的最好、最稳妥的方法。”〔12〕
马尔萨斯把当年英国舆论场上的精英及其言论,分类为现存秩序维护者和思辨哲学家,他所反感的是“思辨哲学家”,认为他们在“用最迷人的色彩”兜售不靠谱的“美好的”社会图景,而这乃是一个物质匮乏的社会的不可承受之重。两百年过去了,人类的物质生活境遇早已不是马尔萨斯时代所可以想像的,“思辨哲学家”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描述,其实功不可没。然而,仍然没有解决的问题是:这个通向“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的彼岸,究竟在哪里?
对幸福的追求是人的天性。不过,因过度追求幸福和完美,而导致不幸福、不完美的故事,却凡不胜举。盛极一时的罗马、荣耀无限的威尼斯,都是在“幸福”中走向衰败的。在16世纪中期之前,贾列战船的划桨手都还是由自由人充当,而在威尼斯衰败前夕,奴隶已代替自由人成为贾列战船的掌舵者,威尼斯的贵族们避免从事贸易,转为拥有土地,过着安定的生活,威尼斯人经历了“从海到陆,从劳动到游乐,从勤俭到奢华消费,从企业家到借土地贡租所生利息的生活者”〔13〕的变化。在罗马帝国后期,也出现了类似今天的福利国家化现象,大量的罗马公民成为美国经济学家凡勃伦(Thorstein B Veblen)所说的“有闲阶级”,他们蔑视生产活动,将其交于奴隶,什么也不做,只领取食物的配给,“总是寄身于玩乐与杂耍”,变成了最糟糕的人。然而,皇帝竟然响应愚民们这样的要求,希望获得人气。不断增长的政府负担,引发财政危机,最终压垮了罗马。〔14〕孟德斯鸠(Baron de Montesquieu)的《罗马盛衰原因论》,对此有过精彩论述,他说罗马经历了由共和到专制的转变,共和国时代的罗马以其简朴生活和强烈的市民精神为特征,但大帝国形成后,在周边驻留的军队成为将军的私兵、不再为爱国而战,而在帝国的中心地带,人们变得只追求私利、不再有责任感。拥有优良政治体制的国家必然会富庶,然后强大,也就是成为大国,而那却也容易令共和政体腐败,这使得“衰亡的种子就存在于成功之中”,而“过剩的美德会带来害处”〔15〕。
契约关系的扩展损害国家长治久安的情况,也早就曾见于罗马。罗斯托夫采夫在《罗马帝国社会经济史》(The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Roman Empire)中指出,“任何一种文明,只要它开始浸透至大众,就不得不衰微”。在罗马帝国后期,曾出现“大众社会化”与政治文化的颓废,其表现之一是以法庭辩论为代表的法律精神在罗马的衰落,法庭和判决被辩论所左右,而辩论取决于喝彩,“那位被喝彩得最大声的,就是最差劲的辩论家”〔16〕;表现之二是朗读会的流行与素质低落,使贵族的节制精神衰败,“群众的君临与专政、民主政治与独裁政治令人意外地具有亲近性”〔17〕。这种景象,对今天的人们来说并不陌生。
罗马和威尼斯只不过是以往有过的文明衰败经历中的一小部分,从往昔文明衰败的历史中,可以感受到要形成一种既能保持活力和多样性,又能带来秩序与安宁的政治体制,是多么艰难。以往的政治和文明衰败,都与政治过度关系重大,这也提醒人们应该思考适度政治,它意味着要接受一个不完美的世界,而不是一味追求一个完美的世界。
在欧洲政治思想史上,英国人莫尔(St.Thomas More)的《乌托邦》和意大利人康帕内拉(Tommas Campanella)的《太阳城》,均有着重要影响。这两本书都对当时英国和意大利的财富分配不公和暴政有深刻揭露,而对未来社会提出了美好设想,比如人人平等、民主普遍实行、体力劳动不再成为束缚、所有公民都有闲暇时间享受文化生活等。这个“乌托邦岛”“太阳城”或免于匮乏的社会,在20世纪下半叶,基本在欧洲和西方实现了,人们见证了一个美好世界在欧洲和西方的出现,当代西方文明达到了近代以来人类文明的至高点。
然而,有如昙花开放,在到达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后,危机也接踵而至,它也给人类提出一个问题:什么才是“好”文明?一种不能持续且向外推广的文明不是“好”文明,相反,可以认为,一种“好”的文明,是可以持续地保障世界向好的文明。一种暂时符合人们意愿的文明,如果不可持续,也不是“好”的文明。欧洲和西方文明在其内部,在一定时段内,为人类树立起了高度,但就文明本身来说,这个高度又是虚幻的、不可靠的。
西方文明在今天的困境,其实是一种文明悖论。欧洲在近世以来提出了高度富有人文性的政治、社会和文化诉求,但当这些诉求真的付诸实践、成为事实时,这些事实又在改变现实社会的面貌,包括人的精神心理,从而又抽空这些政治、社会和文化诉求的基础。
平等、自由、物质充裕等,是人类自古以来的愿望和追求,反对这种观念和期盼,是“不道德”的,然而,在人类生活中,还从来没有检验过:当一个平等、自由、物质充裕等美好价值和预期的社会,真的建立和出现时,这样的社会到底能不能持续?欧洲——乃至整个曾经作为工业化国家的西方,明显是失败了。
注释:
〔1〕刊于《读书》2017年第2期首篇。
〔2〕〔3〕〔4〕特伦斯·鲍尔、理查德·贝拉米编:《剑桥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16、72、20页。
〔5〕约翰·穆勒:《代议制政府》,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35页。
〔6〕罗伯特·达尔:《美国宪法的民主批判》,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85页。
〔7〕列奥·施特劳斯、约瑟夫·克罗波西:《政治哲学史》,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393-394、284、287页。
〔8〕霍布斯:《利维坦》,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142页。
〔9〕威廉·冯·洪堡:《论国家的作用》,商务印书馆,1998年。
〔10〕费尔南·布罗代尔:《资本主义的动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102页。
〔11〕Dwight Eisenhower,“Farewell Address”(1961),转引自詹姆斯·戴尔·戴维斯:《巴西的经验》,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第7页。
〔12〕马尔萨斯:《人口论》,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4页。
〔13〕〔14〕〔15〕〔16〕〔17〕高板正尧:《文明衰亡论》,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3年,第123,26、56,161,40,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