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必鑫
1941年元旦刚过,罕见的寒流袭击着北国边陲,气温骤降至零下50度。漆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阵阵抽搐的寒风无孔不入,像犀利的针直扎路人的肌肤。簌簌降落的鵝毛大雪把道路两旁的树木凝固成了形态各异的雕塑,有的像亭阁式的宝塔,有的像穿着战袍的武士。流沙似的积雪填满了坑坑洼洼,凝固成了一马平川的银色原野。
“这鬼天气,怎么这么冷?”骑着大白马的大个子在心里嘀咕。寒气浸透他的脊背,骑在马背上不时打着寒颤。大个子叫许亮平,正带着四名战士在前面开路。整个面部唯一露出的是一双凹进去的眼睛,眼睛不大,却非常锐利,好像箭一样,始终瞄着前方那个需要搜寻的目标。
“大队长,前面是十字路口。”跑在最前面的冲锋队长李云松向许亮平报告。
许亮平把手一扬:“停止前进。”然后勒住缰绳,对战士李云松等人说:“你们在此等候。”然后他策马回头,向后面的大队人马奔去。
后面是一支60多人的骑兵队伍,正沿着通往中苏界河黑龙江孙吴段的战略公路前行。这条公路路面较宽,排列成两路纵队的骑兵队伍,从上到下,从头到脚,都混穿着日军和伪军军服,棉毡军帽下面的脸部、颈部都用围巾或布条裹得严严实实,没有遮盖住的眉毛和脑门上的头发尖,很快被口中的哈气染成银白,眼睛上的睫毛也都结着冰霜。要不仔细瞧那头上的红五星帽徽和衣袖上的“东北抗联”标志,还真难辨别出他们是何种部队。
“报告支队长,前面已到十字路口,很快就要到达江边,请示下一步行动。”许亮平来到队伍中间,向那骑着枣红骏马的首长边敬军礼边大声报告。
骑枣红骏马的叫王明轩,身材高大,充着血丝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他用手扒开捂在嘴上的围巾,迎面扑来的刺骨寒风像钝刀片一样刮在裸露的脸颊上。他边回军礼边问:“这里离倭岱口还有多远?”“大概还有五公里的路程。”许亮平回答。明轩立即转过头对跟在身后的警卫员宋殿林说:“你去队伍后面把参谋长和七大队长叫过来。”宋殿林策马回头,经过后面一长串匍匐在马背上的伤员马队,这些伤员有的头部、有的胳膊、有的腿部都缠着带血的旧布条绷带,虽然看不出他们脸上的表情,但从他们在马背上时不时的抽搐中就能感受到他们此时的痛苦。再往后,就是三张马爬犁,每张马爬犁由一名战士护卫着一个重伤员,重伤员们都用厚厚的军用棉被,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不时听到他们痛苦的呻吟,其中一个重伤员发出微弱的声音:“水,水……”宋殿林摇摇身上的军用水壶,就像一坨死疙瘩,全冻死了。他对赶马爬犁的战士说:“给他抓把雪,让他润润嗓子。”然后快速赶到队伍最后面的身材魁梧的肖勇身边:“报告参谋长,支队长请您和七大队长现在到他那里去。”
肖勇、白俊山立即随警卫员快马加鞭来到明轩身边。明轩回头望了望,然后环顾左右说:“前面不远处就是倭岱口,对岸就是苏军边防部队驻扎地,我想带部队从这里过界到苏联远东。抗联领导曾对我说过:‘部队丧失战斗力,可以过界,过界前,要在对岸驻有苏军的江面点燃三堆篝火,当对岸也回应三堆篝火时,才可以过界。现在我部已遭受重创,伤员占部队三分之一多,再不及时救治,这些伤员就可能没命了。过界后先安置好伤员,再回过头来跟日本鬼子干。”“同意明轩的决定。”肖勇当即表态。白俊山、许亮平也完全赞成。明轩说:“事不宜迟,马上行动。”接着下达命令:“八大队长,你带几个同志护送伤员马队,尽快赶到倭岱口,对岸就驻有苏联边防部队,你们马上捡些枯木,在江面点起三堆篝火,火越大越好,要让对岸看到,苏军一有回应,你马上带着这些伤员往江心走,在江心等我们,并派一名战士前来报信。现在就行动。”“是”,八大队长许亮平领命而去。
明轩又转过脸,问肖勇:“刚才我朝后面又看了看,一直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死缠烂打的两支日伪讨伐队怎么不见了?”肖勇说:“大概两小时前,我发现敌人在我们经过的那个屯子里停下来了,我分析他们可能在那里吃饭、喂马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跟不上来。”“渡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两批讨伐队接力追赶了四天四夜,哪能放虎归山?许亮平他们与苏军联络需要时间,如果日伪讨伐队现在追来,我们会措手不及。为赢得时间,我们分头在此处预设埋伏。”明轩指了指道路左边的一个积雪覆盖的土包对肖勇说:“你和白俊山带七大队十多人,先在此处设伏。”接着又指着道路右前方200多米处的雪坡说:“我带八大队十多名同志在那里设伏。敌人要来,咱们交替阻击。遇到紧急情况,用手电筒的暗号联络。”
天气过于寒冷,明轩和肖勇带领的30多名指战员下马后,活动活动手脚,迅速找好战位。他们匍匐在雪地,这才发现枪栓都被冻住了,拉起来都有些吃力。他们扒开棉手套,摆弄枪支倒是灵活多了,但不一会儿,手指被冻得生疼麻木,只好不时将手指伸进手套里捂一捂,待调整好身姿,拉开枪栓,装好子弹,才重新裹好脸,戴好手套。他们伏在雪地,尽管穿戴厚厚的御寒衣物,但待上十多分钟后,立马感觉到寒气逼人,像冰块紧贴胸口和脊背,感到全身上下阵阵发凉发麻。
日军铃木讨伐队和伪军陈学信的讨伐队,共350多人,前后拉开距离约200米。排成两路纵队,踩着明轩部留下的足迹拼命追赶。昨天夜里,铃木、陈学信预谋乘明轩部野外露营进行偷袭。半夜,他们先派出一支20多人的敢死队悄悄接近露营地,大部队则在后面跟进。天快黑了,雪道两旁很少见到村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在前面的伪军实在熬不下去了,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屯子,欣喜若狂。伪军讨伐队长陈学信命令部队停止前进,等待铃木到来,想提议进屯歇息。铃木率讨伐队从后面撵上来后,厉声问道:“为什么停止前进?”陈学信满脸堆笑地回答:“铃木君,部队一天没吃饭了,马也跑不动了,我建议在前面屯子歇息一下,你看如何?”铃木本想驳回,但他环顾左右,看到精疲力竭的马匹和累得可怜巴巴的属下,改变了态度:“好吧,抓紧进屯吃饭、喂马。”
这个屯子叫蘑菇屯,现在则是所谓的“集团部落”。60多户人家,大多数村民都是日本鬼子用刺刀把他们从山林边缘地带强行归到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切断抗联与老百姓的联系。
“你们谁是村长?谁是所长?皇军来了,还不快出来恭迎?”走在前面的伪军见无人出来,一边向空中鸣枪,一边在村头嚷嚷。
“集团部落”的伪村长、伪警察所长,都在家里貓冬,听到外面的枪声,吓得不轻。见是日伪讨伐队已经进村,奴颜婢膝地出来恭迎,把他们领到了几个大户人家,又找来村民为他们做饭、喂马。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们。铃木本想吃完饭就赶快上路,但队伍一旦歇息下来,身子骨也软了,特别是挤在大地主家的屋里,身子暖和了,就打起了瞌睡,更不想动弹了。
就在铃木犹豫着今晚是继续追击还是在此地宿营的时候,“剿匪”副总指挥赵秋瑞通过无线电询问:
“你们现在什么地方?”
“我们已到孙吴境内。在蘑菇屯歇息。”
“你们到警察署,用电话说话。”赵秋瑞觉得靠发报说不清楚。
电话接通后,赵秋瑞问:“你们离王匪还有多远?”
“白天相互都能看见,也就一公里距离。”陈学信回答。
赵秋瑞听说相距很近,带着质问的口气:“你们为什么还磨磨蹭蹭,不追上去剿灭他们?”
陈学信把电话递给了铃木,说:“还是你来说吧。”铃木接过话筒说:“路面积雪很厚,至少半米厚,马根本跑不起来。王匪狡猾狡猾的,我们加快速度,他们也加快速度,我们慢下来,他们也慢下来,相互间若即若离。我们追急了,他们就选择有利地形打我们的伏击,等我们下马准备回击,他们又上马把我们甩开了。”
赵秋瑞有些急了:“你们打算就这么与他们耗下去吗?”
铃木也没客气:“我们今天追了一整天,人不吃饭可以,马没草料哪有力气跑路,你是没看见,我们的许多马匹都累得口吐白沫了。现在人和马都已精疲力竭,刚好路过公路旁的一个屯子,我们打算在这里吃饭、喂马,今晚让部队在屯子歇息一下,明天一大早继续追击。”
赵秋瑞有些担心地问:“这样不就把王匪放跑了吗?”
铃木自信地说:“不会。根据我们这两天的经验,主动权在我们手里。我们人困马乏,他们比我们还困难。我敢肯定,当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歇息,他们也会在前面找个屯子歇息。我们恢复一下体力,有利于明天跟他们决战。”
“你们准备跟踪到什么时候动手?”
“王匪已经是含在我们嘴里的肥肉,跑不掉了,最多一天,就消灭他们了。”铃木得意地回答。
赵秋瑞拿不定主意,向渡边电话报告了铃木、陈学信两支讨伐队追击王明轩部的情况和打算。
“你是怎么指挥的?两支部队都跟在王匪后面‘打狼,就这样再追几天几夜又有什么用?”渡边在电话里大发雷霆,然后以命令的口吻说:“你马上过来,商议围剿王匪的方案。”
赵秋瑞并非无能之辈,不到四十岁的他能爬到伪满第三军管区少将司令的位置,是有他的升官之道的。赵秋瑞得到重用,除了死心塌地充当汉奸外,还因为他是从日本士官学校学成归来的,他崇奉武士道精神,照搬日军的条令条例管带部队,其部队的战斗力明显高于其他伪军。赵秋瑞细高身材,长方形脸盘,眯眯眼,总是像没睡醒似的,同事给他起了一个“天不亮”的绰号。别看他成天眯着眼,但关键时刻,眼睛一眨就是一个鬼点子。伪满洲国成立后,平步青云,从军部参谋、营长、团长、旅长,每晋升一次,其肩上的军衔豆豆都沾满抗联将士的鲜血。特别是抗联西征后,他在围剿抗联时,竭力实行“以游击战对付游击战”的战术和战法,深得日本关东军的赏识,成为日本关东军围剿北满抗联总指挥部司令渡边少将的帮凶。三个月前,王明轩奉命率三支队200多骑兵部队突破日伪多层防线,孤军挺进嫩西平原开辟游击新区以来,赵秋瑞便成为渡边指派的围剿明轩部的一线指挥官,三个月来,几乎天天都在与王明轩过招。
赵秋瑞的第三军管区司令部和渡边的围剿北满抗联总指挥部都设在安东城,相距并不远。赵秋瑞驱车来到渡边的“剿匪”总指挥部,“剿匪”总部少佐参谋百里留把赵秋瑞领到二楼作战室后,转过身来到渡边的办公室:“报告司令长官,赵秋瑞司令已到。”
渡边身着日军少将军服,昂着头,绷着脸,挺着胸,背着手,不紧不慢来到作战室。渡边四十出头,身体开始发福,中等偏上的个头,四方脸盘,鼻孔下面留有一撮胡须,三角眼,一脸凶相。他1937年曾指挥日本关东军混成旅在“三江大讨伐”中围剿抗联有功,深得东条英机赏识,当抗联部队丢失根据地、被迫西征到嫩江平原、黑嫩平原后,渡边又被委任为日本关东军围剿北满抗联总指挥部司令,并由大佐晋升为少将。
等候在作战室的赵秋瑞毕恭毕敬地向渡边行了一个军礼。
渡边习惯性地斜视了一下赵秋瑞,板着面孔说:“你手上有五支讨伐队,近1000人马,怎么就对付不了区区60余人的王匪残部?”
“卑职无能。”赵秋瑞低声下气。
“我多次跟你说过,现在正是消灭王匪残部的最佳时机,他们在鸡冠山遭到重创,损员大半,拖着三分之一的伤员,行动迟缓,冰天雪地,他们吃没吃的,住没住的,战斗力必然大大减弱;三是我们有好几倍于他们的兵力。可以说是天赐良机,你们居然还没把他们赶尽杀绝,你是怎么指挥的?”渡边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
赵秋瑞面对渡边,笔直地站着,听完渡边的训斥,内心深感委屈,因为每一步作战计划都请示过他渡边,有些就是他渡边直接授意的。赵秋瑞觉得有些话不吐出来憋得慌:“司令批评我接受,有些情况怪我没有及时向您详细报告。就说鸡冠山伏击战吧,我从百里留君那里得到情报,说王匪拟从鸡冠山南麓的山林小道逃窜,我就事先安排兴安军在鸡冠山南麓设下‘口袋,命令孙纲讨伐队在王匪后面追击,王匪果然进入‘口袋,孙纲部也及时把他们后退的口子扎死,重创王匪,本以为大功告成,没想到王匪所部十分顽强,他们硬是从兴安军的东面防线撕开一个口子,冲出了60多人,未能全歼王匪,留下遗憾。”其实鸡冠山伏击战刚结束,赵秋瑞就向参谋百里留少佐报了捷,现在重述这一战绩,是想证明自己不是白痴。渡边虽然知道赵秋瑞的用意,但他一想到这场伏击战给了明轩部一击重创,也给他长了脸,气消了许多,脸色由阴转晴,露出了一点笑容:“这一仗打得不错,应该多打这样的仗。”赵秋瑞很少听到渡边的表扬,此时诚惶诚恐地说:“这主要是您指挥英明,还有百里留少佐提供的情报。”渡边转过头,对百里留说:“你派到王匪部队的内应功不可没,这段时间有没有传出新的情报?”
“鸡冠山伏击战后,失去了和内线的联系。”百里留回渡边的话说:“不过我特意在鸡冠山战场察看了现场,未发现我们内应的尸首,说明他还活着。虽然没再联络上,不过在此之前,内应曾告诉我,王匪撤退的方向是潜回朝阳山密营。我當时已将这个情报告诉了赵司令。”
赵秋瑞点点头说:“根据百里留君提供的情报,当王匪残部逃脱后,我马上做出兵力部署,考虑到进入朝阳山有三条路,我调集了三支讨伐队分别埋伏,我让铃木讨伐队守住北线,陈学信讨伐队守住中线,还派北兴镇邱运来的讨伐队守住南线,然后命令孙纲讨伐队和兴安军从后面继续追击。按此部署,只要王匪进入朝阳山,必将全军覆灭。但是,”赵秋瑞说到“但是”二字,不由自主地摇摇头:“遗憾得很,王匪没有进入朝阳山。我们所有的部署被打乱。可是在后面追击的孙纲部和兴安军已累得筋疲力尽,眼看就要跟丢了。所以我就命令埋伏在朝阳山的铃木、陈学信两支讨伐队接替孙纲等部接力追击。我揣摩王匪还有可能迂回到朝阳山密营,所以将北兴镇讨伐队埋伏在朝阳山,守株待兔。”
“这些我都知道,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们以逸待劳的铃木讨伐队、陈学信讨伐队,以其数倍于王匪的兵力,到现在没能歼灭他们?”渡边质问道。
“铃木回电说,因为雪深路滑,公路上的积雪达半米多厚,战马的肚子都擦着积雪,根本跑不起来,而要弯道穿插,雪更深,路更难走,他们尝试了几次,都没成功。”铃木是渡边的亲信,赵秋瑞这是用铃木当作挡箭牌。
“我们两支队伍,在兵力对比优势如此明显的情况下,居然跟踪两天两夜仍没有寻找到战机,整天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真是一帮窝囊废!”渡边气得骂娘。
赵秋瑞见渡边脸有愠色,就替两支讨伐队辩解说:“渡边司令批评得完全对头,我刚才还这么骂了陈学信,质问他们为什么不追上去与王匪决战?结果陈学信给我倒了一肚子苦水。”
“倒什么苦水?要说苦,王匪不比我们更苦?王明轩残部拖着那么多伤员,先后已被我们追击了四天四夜,难道他们不也是人困马乏吗?”渡边说到这里,余怒未消:“我就不信王匪所部都是金刚之身,他们不吃饭,不喂马,不睡觉吗?为什么不乘他们歇息时,连夜突袭?为什么不派一支部队绕过去,形成两面夹击?”
“他们也想到了,敢死队见路旁山林里还有一堆堆正在燃烧的篝火,于是向火堆扑去,未承想,中了王明轩的空城计,他们并没有在篝火旁露宿,而是把火堆当诱饵,然后钻进他们随身携带的马皮、狍子皮的睡袋里,埋在雪堆里休息,当他们放的暗哨发现我们偷袭后,迅速从睡袋钻出,朝着冲到火堆的我们的敢死队进行扫射,这20多人没有一个活着的,全被他们消灭了。铃木、陈学信见势不妙,垂头丧气地收兵返回屯子。”
听赵秋瑞讲述了具体细节后,渡边沉默了一会儿,说:“王明轩,确实狡猾狡猾的。”渡边两眼紧紧盯着赵秋瑞,问:“你对下一步的行动是如何考虑的?”
“铃木刚才对我说,他们准备今晚在屯子里歇息,养足精神,明天一大早进行追击,寻找战机。”赵秋瑞就认准拿铃木说事。
“铃木、陈学信部现在何处?”渡边问。
“据铃木报告,现在蘑菇屯吃饭、喂马。”赵秋瑞回话。
渡边拿起放大镜,终于在地图上找到了,脱口而出:“不好。王匪可能今晚从江面过界,逃亡到苏联远东。”然后转过头来,对赵秋瑞说:“决不能让王匪溜了。你命令铃木、陈学信,就说我说的,今晚必须死死咬住,不能让他们跑到苏联,那样,我们这几个月的围剿就白费了心血。”
“是,”赵秋瑞说:“我马上回去,给他们发报,传达您的命令。”
“不,你现在就在我这里给他们下达命令。”渡边有点急不可待。
赵秋瑞在渡边的作战室给铃木、陈学信拨通了电话,对铃木说:“我已报告渡边司令,你们今晚不能在屯里歇息,马上动身,连夜追击,严防王匪逃窜过界。”渡边生怕铃木执行赵秋瑞命令不坚决而贻误战机,从赵秋瑞手中夺过电话,非常严厉地说:“刚才赵司令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必须立即执行,要不惜一切代价,决不能让他们过界。否则,我要拿你们是问。”
铃木回话:“是,坚决执行命令。”
许亮平带着伤员,沿着雪道快速前进。空旷的原野,白雪皑皑,没有人家,更不见人影,只有他们二十多人的伤兵马队,沿着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山林大道,朝向江边急驰。此刻天气变得更坏,寒风又裹挟着惨白的雪片纷纷飘落,呼啸的山林发出呜呜的抽泣。
“赶快带几个战士在路边捡些干枯树枝,放在前面的冰面上,马上点燃三堆篝火,火越旺越好,要让对岸看到。”许亮平对身旁的李云松说。
山林里的枯树枝倒是不少,但都被冰雪压在一米多厚的雪堆里,李云松带着几名战士,硬是用双手扒开雪堆,当拣出一些树枝后,赶紧一边点火一边再到雪堆里继续扒树枝。不一会儿,在江畔的冰面上,燃起了三堆熊熊的篝火。对于越界的信号,三支队还是第一次试探,不要说许亮平心里没底,就连支队长王明轩也不知是否管用,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岸,焦急地等待对岸苏军边防部队的回应。
明轩、肖勇分别带领指战员找好战位后,构建工事,匍匐在雪地,悄无声息地隐蔽着,只等日伪讨伐队的到来。时间过去半个多小时,仍然不见敌人的踪影。寒气袭人,手脚发僵,于是时不时动员大家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雪越下越大,指战员们的身上很快落满了一层白雪。又过去了半个小时,日伪讨伐队还是没有出现。指战员们的身子已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就像被一层厚厚的雪被包裹着,反而觉得比裸露雪地时更加保温。此时,明轩的注意力牵着两头,更多的是牵着倭岱口方向,不知许亮平发出的篝火信号管不管用?如果对岸不回应又该怎么办?他此时感到心里特没有底。想到三个月前率200名指战员挺进嫩西平原,现在只幸存60多人,如何确保这支队伍生存下来,深感肩上的担子重于千斤。孤军奋战三个月来,几乎没有一天不打仗,有时一天要打好几仗才能脱离险境。指战员们从没住过房子,更没脱过衣服睡觉,甚至睡觉连鞋子都不能脱,因为在遭遇敌人偷袭时,系鞋带的几秒钟,都可能决定生死。作为指挥员的他,从来没有踏实地睡过觉,警惕的神经习惯性地绷得紧紧的,说夜里睡觉“睁只眼,闭只眼”一点不为过。在数倍于自己的敌人对我部围追堵截中,稍有不慎,就可能全军覆灭。如履薄冰的他,多次指挥部队跳出了敌人设下的陷阱,突破了敌人的包围圈,化险为夷。尽管如此,在撤退途中,还是在鸡冠山误入敌人重兵埋伏的伏击圈,政委高禹成在掩护部队突围时壮烈牺牲,许多好兄弟倒在了荒山野岭。每当想到这里,明轩的心在流血。如何为革命保存这点火种,作为支队长的他,认为是自己必须承担的神圣责任。鸡冠山遭敌人埋伏,明轩心里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大疑问,从平原往山林撤退之前,部队声东击西,搞得敌人晕头转向,不知为什么,自巴彦经莫力达瓦到阿荣旗的路途中,多次迂回行动,怎么也甩不开日伪讨伐队,频繁的遭遇战,不仅造成部队的大量减员,而且使指战员处于极度的疲劳之中。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部队选择从鸡冠山南坡撤退的路线,那天在小范围开会研究时,大家都一致认为这条小路是最安全的,为什么最安全的那条路线反而最不安全?他的第一反应是,内部可能出了奸细。那奸细又是谁呢?知道这个机密的只有参加会议的五个人,除了他和政委高禹成、参谋长肖勇外,只有七大队长白俊山和八大队长许亮平。王明轩采取排除法,将这些人一个一个在脑海里过滤:白俊山是在三年前抗联西征最为困难的时候,率部起义投奔明轩领导的抗联第三师部队的,这几年,担任七大队长的他,东征西战,出生入死,多次负伤,死里逃生,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八大队长许亮平,还是明轩在任抗联青年连连长时,跟在队伍后面哭着喊着要当兵打日本鬼子的红小鬼,是从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的。他们都不可能是奸细。那奸细能是谁呢?因为战事紧迫,明轩来不及细想,只是多了一个心眼,对接下来的撤退行动,不再开会,重要问题,主要和参谋长肖勇通通气,临时决定,以防跑风漏气。
匍匐在阵地上的王明轩,时不时地朝着北边方向瞭望,快两个小时了,倭岱口方向仍无消息。这时,肖勇的手电筒的亮光向着明轩摇了三圈,这就是告诉日伪讨伐队的马队已若隐若现,几乎是在同时,明轩、肖勇先后下达命令:“准备战斗。”
天空像墨染过的,伸手不见五指。走在前面的是伪军陈学信的骑兵讨伐队,有180多人马,分成两路纵队,直奔七大队的伏击阵地而来。敌人只顾拼命赶路,似乎毫无戒备。肖勇估摸着敌人先头部队已进入射程之内。“打”,随着一声令下,机枪、长枪、短枪同时开火,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只见冲在前面的伪军,连人带马纷纷倒地,紧随其后的战马纷纷掉头往回逃跑,相互冲撞践踏,顿时战马哀嘶,鬼哭狼嚎,伪军乱了阵脚。听到枪响,跟在后面的日本铃木讨伐队100多鬼子,迅速赶了过来。肖勇乘日军停止前进正在下马的当口,指挥部队又是一阵扫射,打死射程内的一些日本大洋马。铃木命令日军就地卧倒,然后举起洋刀,指挥日军开始反击,双方发生激战。不一会儿,肖勇发现敌人的一支敢死队企图从侧面迂回包抄我阵地,肖勇感到他们十多人枪难以抵挡,于是用手电筒向明轩发出了他们打算后撤、请注意掩护的信号。然后肖勇命令部队一面阻击,一面往后撤退,快速经过了明轩埋伏的阵地,在其左侧的一块高地构建工事,与明轩率领的八大队形成掎角之势,对整个通道构成了火力交叉网,将道路死死封锁住。铃木发现肖勇率部后撤,刚刚调整好的部署还未实施就落空了,气急败坏,他命令陈学信的部队继续打头阵,马上追击。伪军拗不过主子,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但陈学信吃一堑长一智,组织了一支十多人的小股部队在前面探路,大部队尾随其后。日伪军早已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保持高度警惕,缓慢地前行。当打头阵的小股伪军全部进入伏击圈时,遇到了明轩指挥的八大队更加猛烈的火力扫射,打头的十多名伪军大部被歼,只有一两个走在最后面的掉头逃生。
陈学信命令伪军停止前进,就地寻找掩体,等待铃木日军讨伐队到来,共同研究发起反击。铃木、陈学信经过这两次交火,已经摸清了明轩的兵力部署、火力配置,虽然他们兵力是明轩部的好几倍,但明轩部占据了有利地势,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敌人一时也找不到好的突破口,只好在肖勇所部撤出的阵地展开兵力,双方形成对峙。日伪讨伐队经受两次打击,士气低落,而王明轩部士气高涨,越战越勇,这几天憋下的一股怒气全部迸发出来,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阻击敌人的马队上,一股热血涌遍全身,极度的寒冷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许多战士为了擺弄枪支更加灵巧,干脆摘掉捂在脸上的围巾,扒下臃肿的手套,刚才那种酷寒的感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渡边背着手,在作战室来回踱步,掩饰其焦虑不安的情绪。渡边自调整了预防王明轩部过界的部署后,虽庆幸自己的临机处置,但是否能亡羊补牢,心里还是很不托底。当赵秋瑞起身准备告辞时,渡边示意赵秋瑞不要离开,他对赵秋瑞、百里留说:“今晚非常关键,我们三个哪儿也不去,就在作战室指挥,随时掌握铃木、陈学信所部追击王匪的战况。”然后转过头,对百里留说:“你通知电台随时与铃木保持联系。”
作战室里,灯火通明,偌大的一个房间,只有渡边、赵秋瑞和白里留三个人,显得空空荡荡。渡边停止了踱步,站在挂着的伪满洲国地图前,查看了一会儿后,便顺势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闭目养神。赵秋瑞、百里留不敢打扰,就在那里默不做声地干坐着。不一会儿,渡边挪动身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赵秋瑞和百里留说:“你们分析分析,王明轩部是不是奔着过界去的?铃木、陈学信两支讨伐队能不能阻止住他们过界?”
赵秋瑞心情不佳,还在懊悔自己怎么没有想到王明轩可能过界的问题,让自己在渡边面前丢人现眼。听到渡边的提问,他以恭维的口气回渡边的话:“阁下想得周全。王匪避开朝阳山,不顾伤员拖累,毅然直奔黑龙江边,只能用过界窜逃到苏联远东来解释。要不是渡边司令及时提醒,就有可能让王匪得逞。”赵秋瑞看了看渡边的反应,只见渡边露出一丝微笑,便接着说:“王匪想逃窜到苏联,也不是他一厢情愿的事,如果我们的两支讨伐队及时追击,不给他们与对岸苏军的联络机会,他们势必进退两难,被逼到空旷的江边,也就成了我们的活靶子,消灭他们也就是举手之劳。”渡边听了赵秋瑞的恭维话,看似面无表情,实则打心里高兴。
“千万别低估了王明轩。”百里留少佐顺便插了一句。百里留原本是日本帝国大学的高材生,“九一八”后,他是狂热的侵华派,那时二十多岁,放弃留校,投笔从戎。经过七八年的战场打磨,显得更加冷静、狡诈。他特别注重对抗联将领的性格、战术、作战风格的研究,找出他们的长处和弱点,根据每个抗联将领的个性特点,从招降和围剿两方面,适时为渡边献计献策,深得渡边的赏识。渡边很想多听听百里留的见解,见他没有下文,便催促说:“百里留君,你不要说一半留一半,继续往下说。”“我觉得王明轩残部过界的可能性很大。即使不是整个部队过去,至少会把伤员送过去。”百里留接着分析说:“王明轩如果是准备过界,他们今晚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在我们讨伐队进屯歇息时也停下来歇息,而是会趁机拉开距离,为过界赢得时间。如果是这样,现在我们的讨伐队即使奋起直追,估计已拉开两个小时的路程,如果他们再组织阻击,他们安全过界的机会更大。”渡边听到这里,觉得百里留的分析很有道理,于是打断百里留的话,说:“赶快给铃木发报,命令他们务必加快前进速度,决不能放走王匪。”
前方传来铃木的回电,说他们追赶了一个多小时,仍然没有发现王明轩部的踪影。渡边想,明轩部果真没有停留,说明王明轩部已马不停蹄地奔向江边去了。
渡边虽有些沮丧,但他还是抱有一线希望,他觉得王明轩过界不会那么轻易得逞,只要在江畔滞留两个多小时,就逃不脱覆灭的命运。
此时,作战室死一样的寂静。渡边来回踱步一圈儿后又回到沙发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脑海正翻江倒海。
“千万不要低估王明轩”,百里留的这句忠告,其实早在三个月前就在他耳边吹过风,那时他不以为然。
有道是“忠言逆耳”,百里留今天重提“千万不要小视王明轩”的话,使渡边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坐到长条桌旁的椅子上,把赵秋瑞、百里留招呼过来,深有感触地说:“我刚才对这三个月与王匪的较量进行了回顾,我们至少有三次消灭王匪的有利时机,前面两个没有很好地把握。”赵秋瑞、百里留看着渡边,正洗耳恭听。
“第一个就是没有完全把握好‘消耗王匪的时机。王明轩只有200来骑兵,我们有1000多人的机械化部队和骑兵,还有飞机进行侦察、轰炸,特别是我们推行株连政策,已经把他们与老百姓割裂开来,只要发现有人资助抗联,就杀他们全家,还株连左邻右舍,所以几乎没有参军的,他们虽有200人,哪经得起天天减员!没有兵员补充,能坚持多久?实际上,这段时间,就消耗了他们近四成的兵力。这说明我们的隔离策略是管用的。我们没能更多地消耗他们,主要是王匪采取长途奔袭的战术冲破围堵,弄得我们疲于奔命;他们还主要以突袭开拓团获取给养和武器,提升其生存能力。如果我们当时能在断其给养补充兵源上多下工夫,必定会更多地消耗他们。”
渡边接着说:“王明轩部从平原撤退到山林时有一个‘里应外合的机会,这应该是第二个消灭他们的最好时机。我们利用内线,掌握了他们从鸡冠山撤退的路线,事先设下了口袋。如果是战斗力一般的部队,早就全歼了,王匪居然能够突围,说明这支部队作风十分顽强。”
“第三个消灭王匪的最佳时机,就是眼下他们准备过界的时候。”渡边见赵秋瑞和百里留都有同感,便接着说:“王匪残部急于过界,说明他们支撑不下去了。我们如果追上并阻止其过江,他们只能背江一战,冰天雪地,还往哪里跑?等待他们的就是死路一条。”
渡边最后说:“我前面啰嗦三次机遇,就是想提醒你们,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丧失机遇,要亡羊补牢。能否消灭王明轩残部,就在此一举。机会对我们来说,稍纵即逝。”然后对百里留说:“你再和铃木联系一下,看现在是否已追上?”
不一会儿,铃木回电:“我部沿着战略公路快速跟进,在离江边不远的地方,已经和王匪残部遭遇,正在激烈交火。”渡边得知双方交火,说明王明轩部还未过界,认为第三次消灭王明轩部的机会等来了。他像输红眼的赌徒,声嘶力竭地说:“给铃木、陈学信发报,要他们拿出日本武士道精神,不惜一切代价,穷追不舍,坚决阻止王匪过界,并彻底把他们消灭在黑龙江边。”
担负篝火联络任务的许亮平焦急地期盼着,他生怕对岸瞧不见篝火信号,不断催促李云松等人多捡树枝,他一个劲儿地往火堆添柴。熊熊的火焰,照亮了夜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许亮平额头上急出了汗珠。此时,许亮平开始怀疑起来:对岸有苏军的边防部队驻扎吗?支队长是不是记错了地方?但他很快打消了自己的怀疑,他跟随支队长多年,支隊长的处事严谨是无人可比的。何况关系三支队生死存亡的大事,支队长更不会出任何偏差。那为什么对岸不予回应呢?是没看见还是看见了压根儿不予理睬?篝火这么旺,十里八里都能瞧见,对岸就两里多距离,空旷的江面,没有任何遮挡,只要有部队,肯定能看到。那就是看到了不愿理睬,可我们有什么法子?我们可左右不了人家。许亮平想,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继续往火堆添柴,保持旺盛的篝火。他和李云松等几个干部战士从雪堆里到处抠树枝,周围地方的都捡完了,就往树林深处捡,抱上一捆来回跑,累得满头大汗,手指划破了,淌着鲜血,也全然不顾。
对许亮平来说,对岸苏军的篝火回应就是生命。零下50度的极寒,已是人类生存的极限;20多个伤员,其中还有三个躺在马爬犁上的重伤员,生命危在旦夕;更急迫的是,从后面传来的密集交火中,知道日伪讨伐队正向他们逼近,许亮平心急如焚。
对阻击日伪讨伐队的七、八大队的指战员们来说,时间就是生命。只有挡住敌人,为篝火联络的同志多争取一些时间,才能多一份生存的希望。
两个小时过去了,对岸仍无回应。许亮平又让战士给快要熄灭的火堆添了一些枯木树枝,争取做最后的努力。
苏军边防骑兵巡逻队,刚开始发现对岸江畔的火堆时,没有太在意,以为是有人笼火取暖。再后来,发现三堆篝火越烧越旺,哨兵这才向带班的苏军上尉报告:“上尉同志,对岸方向三堆篝火,火势很旺,已经燃烧了快两个小时。”苏军上尉站在高处观察了一会儿,天空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对岸的篝火特别耀眼。想到不久前曾接到边防总部有关东北抗联过界的秘密通知,猜想是对岸东北抗联请求过界所发出的信号。他马上回到边防站,向上级请示如何处理。这时,对岸不远处传来了密集的枪声,而且越来越激烈。上尉再次向上级报告了对岸激战的情况,很快得到答复:可发出同意过境信号,但要保持高度警惕。于是,上尉让巡逻的战士在江岸点燃了三堆篝火,同时,为做好应急处置,他们紧急集合一个连的边防部队,荷枪实弹地排列开来,等候不速之客。
精疲力竭的许亮平眼睛死死地盯住对岸,对岸一片漆黑,一片寂静。就在许亮平感到有些沮丧又无可奈何之际,突然看见对岸的三堆篝火刺破夜空。许亮平顿时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战士们高兴得跳起来,伤员们感到有救了,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许亮平一面组织伤员向江心转移,一面派李云松骑马向支队长报告。
王明轩在指挥阻击敌人的同时,密切关注江畔的消息,久久不见回音,感到形势严峻。他和肖勇组织的伏击战虽一时阻止了日伪骑兵前进,但终究寡不敌众,而且部队又有一些伤亡,这样耗下去,极为不利。他开始启动已在心里酝酿了许久的补救方案,准备让警卫员宋殿林向许亮平传达指令:要他带领20多名伤员硬闯过境,先保住这些伤员的性命再说。而后他和参谋长肖勇再带着这30多指战员快速转移,与敌人周旋。就在明轩准备让警卫员宋殿林前去传达指令之际,李云松快马加鞭前来报告:“支队长,苏军已在对岸点燃三堆篝火,八大队长正带领伤员过江。”明轩嘘了一口长气。他用手电向肖勇发出了快速撤离的指令,然后率部迅速摆脱敌人,快速往江边赶去。夜色沉沉,视线极差,日本铃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明轩部撤退,又怕中了埋伏,于是尽量与明轩部保持一段距离,小心谨慎地前进,这又给明轩部越过江界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明轩率部赶到江畔,见伤员的马队已经到了江心,于是命令部队下马,牵着战马快速奔向冰封的江面,追赶伤员队伍。
日军铃木讨伐队、伪军陈学信讨伐队追到江边,看到江畔尚未熄灭的三个火堆,透过火光,发现明轩部在冰封江面上远去的背影,气急败坏。铃木仰天长叹,从士兵手中抢过冲锋枪,一排排撒气的子弹射向夜空,枪声在冰封的界河回荡。
明轩、肖勇等30多名指战员牵着马,在冰面快速滑行,很快与在江心等候的许亮平带领的伤员队伍会合。指战员们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三个小时的短暂分别,犹如时隔三秋。此时,大家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伤痛,忘记了饥饿,只有生离死别的战友深情。大家眼里噙着泪水,拥抱在一起。许亮平来到支队长身边,声音有些哽咽地说:“刚才快把我急死了,我就怕完成不了您交给的这个任务。”明轩说:“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圆满。好事多磨嘛,越是来得不容易,才越是显得它的可贵。”这时,参谋长肖勇过来请示,明轩对他说:“我们马上就到苏联老大哥的地盘了,整队出发,要大家始终保持我们三支队的那股精气神。”
界河的冰面,覆盖着积雪,薄的地方几乎没把冰面盖住,走上去打滑,厚的地方有半尺深的积雪,方便行走。部队就顺着积雪厚的冰面行进,在江面留下一串S型的足迹。由于冰面滑,迈出的每一步都要踩得实沉,所以行进较为缓慢。快到江边时,苏军突然打开了探照灯,探照灯的强烈光线刺得大家睁不开眼睛。
“站住,都不许动。”佩戴苏军上尉军衔的军官,把手一扬,面对明轩部大声喊道。
探照灯不停地照射着已经停止前进的王明轩部。当他们发现身着日本关东军军服的大队人马时,苏军立即警觉起来,只听到苏军子弹上膛的哗哗声,现场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苏联上尉站在原地,两眼来回扫视,当他发现过界队伍虽然带着各种轻重武器,但枪支背在肩上,特别是发现队伍中有那么多伤员时,觉得来者并没有任何攻击性意向,这才来到三支队队伍面前,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队伍?”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八大队长许亮平响亮地回答:“我们是东北抗联部队第三支队。”许亮平边回答边指了指右臂上的“东北抗联”袖章。上尉扫视了这支身上仍散发着战场硝烟的越境部队,用命令的口气说:“你们的长官是谁?让他到前边来说话。”
“我就是。”紧跟在许亮平后面的王明轩向上尉敬了一个军礼,说:“上尉同志,我就是抗联三支队队长王明轩。”上尉回了一个军礼:“长官,命令你的部队把携带的所有武器就地放下,然后把部队带到河套处。”上尉的声音很大,全队的指战员几乎都已听到,刚刚有所升温的心马上冰凉,许多人在心里嘀咕:“这是怎么啦?不是说苏联老大哥吗,怎么把我们当敌人对待?”
明轩是第一次过界,也是第一次与苏军打交道。看到眼前这阵势,也深感意外,心想:“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吗?”明轩虽然有想法,但理智马上占了上风,他在心里告诫自己:“我们这是越界,而且是全副武装地到了人家的地盘,人家不放心,把枪缴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于是对指战员们说:“同志们,我和大家一样,也有些想法,但换个角度想一想,我们是在最危险的时刻请求过界的,篝火联络后,他们能够以篝火回应,让我们过界,这本身就是对我们的支援。而且现在处于战争环境,保持高度警觉是必要的。所以,我们应该听从他们的安排。”王明轩的一番话打消了大家忐忑不安的情绪,大家把武器整齐地架在了冰面上。就在参谋长肖勇整好队伍,准备带着队伍向苏军指定地点前进时,苏军上尉冷冰冰地对王明轩说:“你跟我们走一趟。”走在队伍前面的八大队长许亮平听说要把支队长带走,气不打一处来,对苏军上尉嚷道:“我们已经被你们缴械了,你知道吗,我们和日伪军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只有我们缴敌人的械,还从来没有被别人缴过我们的械。我们支队长够能忍的了,你们还要带走他?”“是啊,”七大队长白俊山也凑过来,跟苏军上尉论起理来,“上尉同志,你了解我们东北抗联吗?前年为支持你们在诺门罕战役对日作战,我们这支部队先后三个月不间断地袭扰破坏日军通往诺门罕的战略公路,付出了很大的牺牲。我们为什么这样做?因为我们是反法西斯的同盟军。你这样对待同盟军合适吗?”
上尉是不是完全听懂了两位大队长的意思,不得而知,他不仅毫无表情,不为所动,反而对明轩厉声喊道:“别让他们啰嗦了,你必须跟我们走。”明轩知道这些同志在为自己担心,于是对许亮平、白俊山说:“你们放心,没事的,我们抗联三路军的总指挥、总政委现在都在伯力开会,只要联系上,一切误会都会消除。”然后对参谋长肖勇叮嘱说:“我先走了,你照顾好部队,特别是安排好伤员的救治,告诉部队,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不要发牢骚讲怪话。”
明轩走到苏联上尉身边,小声对他说:“刚才我们两个同志说话有点冲,他们都是直性子,望别计较。”上尉一脸严肃地反问:“我计较了吗?”“没有计较就太好了。”明轩接着说:“我现在跟你走。不过我有一个请求。”“什么请求?”上尉生硬地问。明轩说:“我们部队四天四夜没有吃、没有睡,极度疲劳,第一,请把我的部队安排到一个地方休息,今晚给他们煮点稀饭吃;第二,请求你们以人道主义精神,马上将我们20多个伤员进行必要的包扎、救治,他们是与日本鬼子战斗受的伤,他们没有战死沙场,但不要死在耽误治疗上。”上尉没有吭声,只是点了点头。
明轩先被带进边防站一栋二层俄式小楼。室内热气腾腾,和室外的极度酷寒形成巨大的反差。王明轩取下脖子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再脱下头上的棉毡帽子,顿时露出一张似乎好几个月未曾修理过的长方形的脸。苏军上尉的眼神从明轩身上扫过,在他面前的王明轩,似乎刚到而立之年,有着一张矿工粗犷的脸,两条浓黑的剑眉下,闪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乌黑的头发都有两寸多长,尽管被帽子压过,但并没贴在脑门,而是像压过的弹簧,反弹得越发厉害,一根一根依然半挺着;鼻梁笔挺,耳垂厚圆,嘴唇有点干裂。虽然略显疲倦,但健壮高大的身躯依然充满活力。他身着从日军那里缴获的军官服,两杆驳壳枪虽被收走,但腰间仍别着空枪盒,显得特别英武。
上尉一脸严肃,再次确认:“您就是这支部队的长官?”“我说过了,我们是东北抗联第三路军三支队,我是支队长。”
“你随我来。”不一会儿,苏军上尉将王明轩带到另外一栋房子,待明轩进入指定的一个房间后,上尉什么也没说,就把房间的铁门锁上了。明轩脑子闪过一个不祥的信号:三年前,北满抗联有一位领导过界到苏联远东商谈援助之事,可是刚一过界,就被苏军缴械关押。而且越解释越“坏菜”,一关就是一年半。明轩心想,他们是不是也要把自己关押起来?
不一会儿,铁门打开了,进来一个苏联士兵,送来一些食物,明轩狼吞虎咽,实在是饿极了。铁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苏军上尉。他对明轩说:“跟我来。”
上尉把明轩领进另一房间,门外有两个持枪的士兵,一个佩戴上校军衔的苏联军官端坐在办公桌的椅子上。上尉向明轩介绍说:“这是我们团长伊万诺夫。团长询问你的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上尉说完,就坐到旁边的一张桌子旁,拿出纸笔,开始做审讯笔录。明轩就坐在上校对面的椅子上。
上校首先问了明轩的姓名、部队番号、简历、职务。然后问:“为什么过界?”
明轩回答:“我们是东北抗联第三路军第三支队。去年九月奉命突破敌人防线,深入平原开辟游击新区,由于孤军奋战,几乎天天都和日军、伪军作战,敌人以五倍以上的兵力对我围追堵截。”明轩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由于日伪建立‘集团部落,实施‘十家连坐保的政策,切断了抗联部队与老百姓的联系,使我们在平原地带无法得到兵员和给养补充,我们遇到了极大的困难。隆冬来临,露宿野外,难以生存。我们在返回原始森林的密营途中,遭遇伏击,部队损失严重,有三分之一的伤员,如果不能得到及时救治,性命难保。敌人尾追不放,伤员又无法安置,为了挽救这些伤员的生命,我们只好请求带着部队过界。”
“过界后,你们有什么打算?”团长的态度友善了许多。
“这次过界,除了安置伤员,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向我们的直接领导请示下一步行动。”明轩说。
“你的直接领导是谁?他在何处?”
“我的直接领导是东北抗联第三路军总指挥李兆麟。他正在贵国伯力开会。我希望你们帮我和他联系上。”
“好吧。再见。”团长和明轩握手告别。
明轩被上尉再次带到那个房间。
不一会儿,房间里面又送进来一个20来岁的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的年轻人。铁门被锁上了。那青年细高个,穿着非常阔绰,貂皮大衣,水獭帽,不过长得尖嘴猴腮。他一脸委屈,似乎没有地方发泄,对着铁门吼道:“凭什么关我?我犯了哪门子法?”
明轩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就关注其一举一动。那青年吼了一阵,外面也无人搭理,便无奈地坐到了靠后窗的一张木床上,两只眼珠滴溜溜地扫视房间四周,吃惊地问:“老哥,你怎么也关到这里啦?”
“你这是从哪儿说起?没有谁说把我关起来呀?”明轩机警地回应。
“铁门都锁上了,还看不出来?”
“啊?你犯什么事了?”明轩反问那青年。
“他们怀疑我是日本特务。我祖籍山东福山,很早就随父亲到了苏联远东经商,他们怀疑我,把我抓起来了,你说冤不冤?”
明轩没有接他的话茬。
沉默了好一会儿,那青年又开口问:“你是大官吧?看样子像东北抗联的。”
“是。”明轩回话时,不想多说一个字。
“怎么穿日军军服?是不是也把你当成日本特务了?”明轩本不想搭理,但自打他进来,明轩就怀疑他是苏军玩的小把戏,派他来套话搞侦探,于是索性将计就计,表白自己的身份:“要说统一的军装呢,我们抗联各部队曾经有过。三年以前,我们部队在下江地区建立了连片几个县的根据地,后方基地有军工厂、被服厂、学校、医院等,那时我们在这一带的部队穿的就是统一的军装。但最近两三年来,根据地丢失了,各部队所需的武器弹药、给养、服装、马匹等,这么说吧,部队所需的一切,都只能从日本鬼子手里去夺。现在我带的这支部队,身上穿的,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缴获日伪军的,只有两样东西是抗联的,就是帽徽和臂章。”
年轻人凑过来仔细地瞧了瞧:“还真是这样。”
已经是后半夜了,那青年似乎累了,不再言语了。明轩也实在累了,刚躺下睡了一会儿,胃痛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是长年饥一餐饱一餐落下的病根。他想找点热水喝,什么也没有。他习惯性地忍着忍着,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几乎折腾了一夜。
天亮了,苏军士兵将铁门打开。瞧了瞧明轩和那个年轻人。然后用手指了指那个年轻人,说:“你跟我走一趟。”那年轻人走后再没回来。快中午时,那个苏军上尉过来,把铁门打开,微笑地对明轩说:“休息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明轩本想问个究竟,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你现在可以回你的部队了。”上尉说。
昨晚明轩和部队分开后,肖勇在苏军士兵的引领下,将部队带到附近一栋营房里。肖勇比明轩要小三四岁,个头比明轩还高一点。身材不胖不瘦,双眼皮,四方脸,圓下巴,长得英俊。别看他眉清目秀,他可是一员猛将。肖勇带部队进入一栋宽敞的大厅,那里有许多荷枪实弹的苏联军人,还有许多金发碧眼的漂亮女护士。苏联军人要肖勇逐个登记名册,包括年龄、籍贯、部队职务、番号等。肖勇将登记簿填好,就立即交涉伤员的治疗事宜。苏军要他先把20多个伤员抬到二楼的医疗间,肖勇亲眼见到医务人员开始为伤员包扎了才下楼。
大厅很宽敞,两侧的壁炉烧得旺旺的,室内宛如暖春。苏联军人对肖勇说:“告诉你的部队,为了消毒,让大家脱光衣服,在大厅等候。”
“不太方便吧?这里还有那么多女人呢?”肖勇边说边斜视吧台处那些正在嬉笑打闹的女护士。
“这些女人都不在乎,你们还有什么抹不开的?”
肖勇亮着嗓门:“注意了,部队集合。”肖勇站在队列前,对大伙说:“刚才苏联人说了,要消毒,让我们现在脱光衣服,在大厅等候,请把脱下的衣服都放到这里。”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洋铁桶。肖勇说完,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一个听从招呼的。苏联军人似乎有点不耐烦,指着肖勇说:“你带个头。”
战士们都盯着参谋长的举动,看来他要不带头,还真不行。肖勇鼓起勇气,脸红一块白一块,闭着眼睛把衣服脱光了。参谋长带了头,大家也没有了心理障碍,全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几个戴着口罩的苏联军人将他们脱下的衣服扔进了火炉,顿时,冒出一股煳臭味,接着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这是那些贴在内衣上的虱子在高温下肚皮胀破的爆响。
“别都烧了哇,我们还要穿呢。”有些战士看到衣服被烧感到心疼。
“放心吧,不会让你们光着的。”一个苏联士兵说完,引起满堂嬉笑。
苏联女护士拿着剃刀将指战员一律剃成秃瓢,刮掉胡子,还刮去私密处的阴毛。一顿折腾下来,全身上下,除了留下两条眉毛,再没有带毛的地方。洗完澡,大家换上了苏军冬装。事后,上尉解释说,这是防止将病毒带入苏联境内所采取的必要措施。
明轩第二天中午回来,照样来个“大扫除”,不过是在一间小房间里。刚处理完,上尉过来通知明轩去接电话,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了久违的声音:“谁?”
明轩熟悉李兆麟的声音:“总指挥,我是明轩。”明轩很激动。
“明轩啊,部队怎么样了?同志们都好吗?”
“政委牺牲了,部队伤亡过半。”明轩心情沉痛地报告。也许是听到这些不幸消息后心里难受,总指挥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又问:“朝阳山密营情况怎样?你们这次去那里了吗?”
“我们本打算撤到朝阳山密营,安置好伤员,再请示下一步行动,但日伪讨伐队对我们进行接力追击,到朝阳山时,追击我们的敌人换成了日军铃木讨伐队和伪军陈学信讨伐队,他们紧紧咬住不放。我们如果贸然进朝阳山,他们肯定跟进,势必给领导机关和密营带来危险。加之交通员说领导一个月前到伯力开会未回。于是我们改变路线,边打边向北撤,一直退到孙吴,又有两天两夜没合眼,打了几次伏击,也没甩掉敌人,而且敌人正三面包围我们,形势非常严峻。我们过江时,敌人已经追到江边,要再晚一步,损失会更大。”
“重伤员几个?有生命危险吗?”总指挥关心地问。
“一共有23个伤员,其中三个重伤员,需要马上救治。”
总指挥静静地听完明轩简要的汇报,没再问什么。最后说:“你们辛苦了。我这就请求苏方,快点把我们的伤员送到伯力来救治。”接着关心地问:“你身体怎样?”
“还好。”
“那你就率部直接到北野营休整。你那里到北野营还有上千里,你们得走几天。我过些日子就去北野营看望同志们。”
“是。谢谢领导关怀。”
放下电话,王明轩那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异国他乡,千里之外,九死一生,找到了组织,就像失散多年的游子找到了日夜思念的至爱亲人,单打独斗的受伤勇士在豺狼虎豹的围攻中找到了制胜的靠山,狂风暴雨中的小船找到了避风的港湾。明轩的身心从未像现在这样轻松过,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指战员们中间,向大家传达了李兆麟总指挥的指示和问候,然后做出行动部署。
苏联方面提供了护送伤员的两辆带帆布篷的大卡车。20多个伤员,轻伤员由战士们搀扶着,重伤员用担架抬着,小心翼翼地送上了卡车。明轩对傷员们说:“你们到伯力后,好好养伤,祝你们早日恢复健康。”伤员们万万没有想到能够活下来,更没想到能到苏联进行救治,他们对明轩更是怀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怀。有一个伤员哽咽着对明轩说:“支队长,我们身体一康复,就会马上回来,再一起回东北打鬼子。”满载伤员的卡车启动了,大家依依惜别。明轩目送着远去的卡车,久久不愿离去。
肖勇集合余部准备出发,大家精神抖擞。苏军上校团长伊万诺夫和上尉前来送行,明轩紧紧握住伊万诺夫的手,眼里噙着泪花,然后紧紧拥抱,挥手告别。
穿着苏联军装,依然头戴红五星、衣袖佩戴“东北抗联”标志的三支队骑兵,踏着厚厚的积雪,向着北野营进发。部队在行进中,明轩不时回头瞭望南方,想到祖国破碎的山河和灾难深重的东北人民,心潮起伏,似翻江倒海。此时的他,只有一个心愿,抓紧整休,尽快重返东北疆场。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