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耀先 口述 徐泽林 吴世成 整理
我叫罗耀先,今年73岁,家住息县东岳镇石菜园村罗庄村,当了30多年的村委会主任,见证了“文革”期间中国社科院的知识分子们在东岳“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特殊岁月。
谈及这段历史,我还记忆犹新。1969年11月的一天,天气已经很冷了,几辆卡车驶入东岳,从车上下来了大约有一百多号人。他们被暂时安置在东岳公社轧花厂仓库里居住,在这里他们搭起了大大小小的通铺,听说这是中国社科院经济所七连的鸿学大儒们,能在这穷乡僻壤见到这些大知识分子让我很是吃惊。后来公社说轧花厂仓库要使用,让附近的群众每家腾出房子来供这些人居住,有三间房子的要腾一间。当时,我是生产队长,为响应公社的号召,就积极动员当地社员每家腾出一至两间房子供这些知识分子居住,社员很是配合,此举让这些从京城来的知识分子们感到很是温暖。
和这些知识分子接触,让我感到震惊的是,他们除了会研究学问外,几乎什么活儿都不会干,不会做饭、不会打水、不会脱坯盖房、不会干农活,甚至认不出小麦、黄豆、芝麻、花生这些长在地里的庄稼,或许这就是毛主席要他们下乡改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一个重要原因吧。我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有一点就是这些知识分子很少在社员家的厕所里方便,多是在田野里没人的地方就地解决,这与他们受不了农村旱厕那种臭味所熏有关吧。
老住在群众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上级要求他们自己建房居住。这下可苦了这些知识分子,脱坯盖房是重体力的活儿,他们哪受得了这种罪?再说他们也没有干过这种活儿,缺乏经验,根本就不会做。作为生产队长,我找了几名有脱坯盖房经验的社员教他们,这些知识分子悟性都很高,一段时间后就慢慢学会了。但干了一天的脱坯工作,人都累得像变了形似的,收工时他们有的走路东倒西歪,有的回来后晚饭也不吃就躺在铺上呼呼大睡。重体力活儿需要补充能量,怕他们吃不饱,晚上睡觉前我和几名社员一起给他们送去一些红薯和豆面条。看见饭来了他们一哄而起,红薯没剥皮就填进了肚子,面条不一会儿便喝了个精光。我在一旁不停地说:“慢慢吃,慢慢吃,别噎着……”
经过两个多月的紧张施工,他们建起了一排排整齐划一的住房(有几百间之多)。有了自己的卧室、厨房,他们也陆续从农户家中搬进新家。开始住在群众家时,上级为减轻群众的负担,让这些知识分子们一天吃两顿饭;建了自己的房子,他们就可以自己安排伙食了。但他们开不了伙,因为不会做饭,我只好派两名女社员教他们做饭,过了一个多月时间,他们才慢慢学会了做饭。一名经济所的知识分子说,在这里的劳动生活是让他们脱胎换骨的人生体验,他们体会到了农人的辛苦,同时,也让他们在劳动的间隙不断地思考着中国农村未来发展的方向。
在东岳“五七”干校劳动的知识分子们有着严格的工作纪律和生活纪律,比如劳动期间不许扎堆聊天,不许和地方群众有过多的接触,群众问他们叫什么名字,在北京什么单位、干什么工作,他们多是闭口不答,不告诉大家他们的个人信息。他们早晨以生产队的钟声为基准,生产队上工打钟了,就排好队伍整齐地走进田野参加劳动;中午他们回来吃完饭后往往会在大树下休息半个小时后再进地里劳动;下午收工吃完晚饭后,他们则会在一棵大树上挂上马灯或汽灯,集体围坐成一个圆圈,参加政治学习,学习《人民日报》 《光明日报》 《红旗》杂志上的最新社论,学毛主席最新指示,交流学习“毛选”心得体会,或是召开民主生活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们有时也想去凑热闹参加他们的活动,这时他们则会站起来劝阻我们,他们解释说这是上面的纪律,他们不能破坏,希望地方同志给予多多配合。
这些知识分子与地方群众也有接触的时候,比如缺乏劳动工具时互相借用,共同参加忆苦思甜会,重大节日联欢等。他们按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要求,自觉规范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力所能及地为地方群众办实事、做好事。尽管劳动辛苦,但是这些知识分子是国家工作人员,政府发的工资还是很高的,他们中工资高的一个月可以领到二三百元,当时我们县委书记月工资才六七十元,一般干部月工资也就是三四十元。那时,我们生产队缺少耕牛,许多土地由于耕种不及,造成了大量荒芜,经济所就捐款500元帮我们生产队买了3头耕牛,大大缓解了耕地难的问题。用这500元买了3头耕牛后,还剩1块多钱,经济所的一名干部又用这钱买了三包当时在社会上十分紧俏的“大前门”,散给大伙抽,社员们很是感动,群众与经济所知识分子们的关系由此也更加亲密了。
在这里劳动了一年多时间后,接到上级的命令,经济所的人陆续回了北京一部分,后来听说经济所里有许多大家,比如骆耕漠、顾准、吴敬琏、林里夫等,但是我大多对不上号,也不知道哪一位是顾准,哪一位是吴敬琏,只知道与我常有接触的一位名叫刘贵武,另一位名叫张乃信的两位干部。后又听说经济所后面文学所里有更多的大家,比如钱钟书、杨绛、俞平伯、何其芳、吕叔湘等人,虽然见过他们的面,可我依然认不出谁是谁,现在想起来真是一种遗憾,也许这是他们不让我们与他们有过多接触的缘故吧?
后来,国家调整了政策,在干校劳动的知识分子们都回去了,接着而来的又是一大批知识青年,他们传承干校人精神,在东岳这片土地上挥洒着青春和年华。知识青年走后,干校的房舍、耕地又被地方驻军使用管理过一段时间。
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中华大地,作为特殊时代的产物,东岳“五七”干校也从此沉寂了下来。80年代东岳当地农民建房子,为了节省成本,也为了方便,大量拆毁干校的房屋,把檩条、砖瓦运回家中。几百间的干校房舍短短几天时间里便被拆得七零八落。考虑到干校是历史的一个记忆,这里的房屋作为文物有很大的保存价值,我便动员几位当地农民以死相拼,保留了几处干校的房屋,这就是今天人们到东岳“五七”干校所能见到的仅存的几处房屋。值得一提的是息县副处级干部贾设同志,当年在东岳当书记时,他在“五七”干校的保护和维修上出了很大的力,才让干校的房屋跌跌撞撞留存到了今天。
2005年7月1日,在纪念顾准诞辰90周年之际,一批从北京来的知识分子专程赶到息县东岳“五七”干校,他们中的许多面孔我还记得,当年还很年轻的他们如今已变成了耄耋老人。故地重游,感慨万千,我们手拉手转了干校的许多地方,一起回忆了当年在这里生活战斗过的难忘时光。
现在,我自感所剩时光不多,在有生之年,希望政府能将东岳“五七”干校重视起来、保护起来,作为东岳镇的一处文物、一个景点加以使用,供游人参观和游览。令我欣慰的是,2016年1月,东岳“五七”干校入选了河南省第七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县里也认识到东岳“五七”干校的历史文化价值,决定采取措施加以保护,并将干校文化列为息县五大文化之一;东岳镇党委、政府也很重视挖掘干校文化资源,准备在东岳镇修建一条通往干校驻地的水泥路。如果这些规划能够早日实现,那一定是对干校,对我们这一代人最好的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