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范式和部署是阿甘本极为重要的方法论构件。阿甘本的范式缘起库恩的科学结构,但更接近福柯的知识型,这是他用以在考古学的视域中深究社会主体角色和功用的装置,以构成某种更加广阔的历史-问题式语境。如果说,范式是制约着主观学术思想构型中看不见的构架,那么部署则是阿甘本在面对社会存在现实中所着力捕捉的某种决定性的隐性权力构型机制。
阿甘本①是1968年左派学生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意大利后马克思思潮中的激进哲学家。阿甘本的哲学之思,并没有依从黑格尔-马克思-列宁的思想传统,也没有遵循卢卡奇一直到阿多诺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逻辑,却杂糅了纯粹哲学构境中的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本雅明、尼采、福柯等一大批20世纪的重要哲学家的核心观念,加之一定的宗教文化内省,阿甘本建构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哲学方法论群。其中,值得我们关注的重要的方法论探讨之一就是关于范式和部署的思考。本文仅就阿甘本的这两个方法论研讨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以期更深入的思考。
在《万物的签名》一书中,阿甘本写有“什么是范式?”一文。一上来,他就声称,“我必须在这里停下来反思哲学和人文科学中范式之使用的意义与功能(meaning and function)进行反思”。②为什么?这是由于阿甘本发现,在人们对他在生命政治哲学中所完成的关于“神圣人,穆斯林人、例外状态和集中营”等问题的“热炒”中存在一些误解,因为人们不能更深地看到,这些“现实的历史现象”并不是传统总体性史学观中的解读结果,而都是在走向断裂和冷僻的考古学和谱系学构境中作为一种范式来研究的,它们的“作用在于构成某种更加广泛的历史-问题式的语境(historical-problematic context)”。③这是一个极重要的断言。这个断言的背后隐匿着一个阿甘本反讽性的发问:不从哲学层面上理解他的方法论,能不能进入到他独有的生命政治思想构境?回答显然是否定的。这恐怕也是我在此先讨论阿甘本哲学方法论的真正用意。下面,我们还是来具体看阿甘本关于范式的分析。
在一次重要的访谈中,阿甘本谈及范式时说道:
我不是一个历史学家,我研究的是范式。范式是类似于例子,样例(examplar),特定历史独特现象的某种东西。正如圆型监狱对福柯来说是范式一样④,神圣人或穆斯林(Muselmann)或例外状态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范式。然后,为理解特定的历史结构,我会用这种范式来建立一组现象,(这种方法)也与福柯类似——他从圆形监狱中发展出他的“全景敞视主义”⑤。但这种研究不应混同于社会学的研究。⑥
我以为,这就是很要紧的说明了。范式的学术构境背景还是对福柯的他性镜像认同。现在我们热衷于讨论的阿甘本的“神圣人或穆斯林或例外状态”,都不是历史学家(政治学家)眼中的独立的可见社会现象,它们都是一种构境论意义上的范式,即某种建构一组现象的“特定的历史结构”,它们的出场恰恰是为了导引出历史学家(政治学家)看不到的东西。就像福柯从圆形监狱的讨论中发现了现代资本主义政治控制的“全景敞视主义”,阿甘本也是要从神圣人、赤裸生命或例外状态的范式分析中发现一种今天资本主义生命政治治理中的更深本质。理解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
在“什么是范式?”一文中,阿甘本先是回溯了范式的思想史线索。这是他的强项。他认为,早至柏拉图,在其对话哲学中已经意识到,“范式关系不简单地在可感对象之间,或在这些对象和一个一般规则之间出现,它在一个独一性(这样的独一性因此成了范式)和其展露(其可理解性)之间出现”。⑦在柏拉图那里,理念作为事物的本质,决定了感性实在的质性。当然,对范式最具有权威的逻辑说明是在亚里士多德的《前分析篇》(Prior Analytics)中完成的,而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对范式和通用性(generality)之间的矛盾关系”也有重要的论述。到了施莱尔马赫⑧那里,解释学的根本也就是在文本解读中对范式分析的运用,因为“只有从范式方法的角度,阐释学循环——而界定人文科学中知识之程序的,正是阐释学循环——才获得其真实的意义”。进而,“马丁·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让这个阐释学循环奠基于一种作为此在先行的生存论结构的预先领会(pre-understanding)”,由此,范式在一个更深的思想构境层级中得到运用。⑨这是一个范式概念生成的史前史。阿甘本的学风是值得称赞的,凡不是他自己原创的观点和范畴,他一定会仔细地给出思想史上的生成和发展线索。这也会让人非常清楚地看到他的真正学术贡献。
当然,对阿甘本来说,他自己的范式论更直接地来源于福柯。其实,福柯从来没有专门讨论过范式,或者说,范式并非福柯思想构境中的核心理论构件。阿甘本硬要说,虽然福柯并没有直接解释他经常使用的范式一词,但并不难看出福柯始终是在“问题式化(problematization)”,“话语塑形(discursive formation)”和“装置(apparatus)”等具体思想构境中践行着范式的运用。这是一个重要的语境指认,范式概念可以不讨论,但其隐性功能的作用却出现在福柯关于问题式化、话语塑形和装置的具体分析之中。问题式,是福柯的老师阿尔都塞用来表征一定的隐性理论生产方式的关键词⑩,话语塑形则是福柯自己的认识型之统摄机制,而装置则是福柯对资产阶级现代隐性认知-权力结构的全新指认。我们下面会专门讨论这个装置(部署)。我觉得,在范式这个问题上,倒不是福柯的他性镜像起作用,更像是阿甘本倒贴上去的。
进一步,阿甘本还指点出,他关于范式的这个方法论构境层显然非常接近托马斯·库恩在他的著作《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提出的“科学范式”的观念。我觉得,这是正确的构境背景。在阿甘本看来,库恩的范式是一种作为“科学共同体的共有物(common possessions)”的“学科基质(disciplinary matrix)”,即“有能力规定一个特殊共同体内部的哪些问题是科学的”,以及科学的构成成为可能的那种东西。依我的观点,库恩的科学理论范式说是波普尔科学哲学逻辑的集成和在自然科学史方法研究中的具体对象化。在理论逻辑前提下,库恩还自称直接受到了皮亚杰和格式塔心理学的影响。而在另一条逻辑线索上,巴什拉-康吉莱姆的科学认识论思考构境中那种特定的科学思想与常识的“断裂”,在库恩这里被转换成科学自身的内在理论逻辑结构——范式(paradigm)的格式塔革命。巴什拉和康吉莱姆的两位弟子阿尔都塞及学生福柯,分别以更加微观的问题式(problématic,决定一个思想家如何提问和思考的理论生产方式)和更大视域中的认识型(épistémè,一定社会历史形态中决定整个文化基本性质的逻辑结构)的变革论和转换说,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和文化思想史中演化和拓展了这一主题。我们知道,在库恩那里,所谓范式是“在科学实际活动中某些被公认的范例——包括定律、理论、应用以及仪器设备统统在内的范例——为某一种科学研究传统的出现提供了模型”。我觉得,库恩的范式,实际上是20世纪自然科学理论框架制约论的一种集中表现。当然,这种科学理论框架不仅仅是指狭义的自然科学的内部结构,而且是一切科学理论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深层逻系结构。科学理论框架由一定科学理论的各种相互关联的理论参考坐标系统构成,它不是一些理论定理和抽象原则的总合,而是一种功能性的动态系统结构,并以特定的互动状态的功能特质网表现出来。人们总是在一定的理论结构中从事理论认识活动,科学理论框架历史地规定着人们的理论视角,指定认可的经验整理规则,编制各种理论逻辑运行的程序,从而成为支配认知过程中一只巨大的“看不见的手”。库恩将这种看不见的总体科学理论结构表征为科学范式,而在一个科学范式的结构化制约下运作的科学研究活动就被命名为“常规科学研究”,而当“一个旧的范式为一个先前范式不能再与之比肩的新范式所取代的时候时,根据库恩的说法,也就发生了一场科学革命”。需要说明的是,在库恩那里,科学运动不再是一种渐进式积累,而是一种科学范式向另一个不可通约的新的科学范式的整体性转换之发展。从科学的常规发展到反常性例外集聚所导引的非常性范式质变,科学革命说成为一种新的科学史学观。甚至,它造就了后来拉卡托斯、劳丹一直到费耶阿本德的后现代科学观思考之全部理论基础。阿甘本之所以在此专门提及库恩,显然觉得库恩的这种科学范式论正是理解福柯范式概念的另一个重要支援背景。这个判断可能是错的,福柯的支援背景主要是法国科学认识论,他甚至认为库恩的范式是对巴什拉-康吉莱姆观念的挪用。
在阿甘本看来,在福柯的许多重要学术研讨中,范式分析始终成为他思想构境中的核心方法。特别是在政治哲学研究中,福柯不断试图抛弃对权力的传统分析,那样的分析乃是基于司法和建制的模式,以及普遍的范畴(法律,国家,主权理论)。他把焦点放到了权力是如何渗透进(penetrates)主体的身躯并因此支配了其生命形式上。
这里从传统的宏观权力分析移转到对一种权力结构具体的微观机制分析,就是范式结构化研究的结果。首先,阿甘本认为,对福柯来说,决定性的转变恰恰是决定着研究本身的那种看不见的深层理论科学范式“从认识论向政治的运动,是范式向陈述和话语政制(discursive regimes)的政治学平台的转变,在这个平台上,它倒不太是被思虑为‘内部的权力政制’的‘理论形式的变化’,而这种‘内部的权力政制’,决定了陈述相互治理以构成某种组合的方式”。这个判断也是成问题的。因为阿甘本没有注意到的构境层面,是1968年“红色五月风暴”之后,福柯从唯心主义认识型观念决定论向现实社会机制发生论的重要转变。从传统的可见的宏观强制向微观权力物理学(福柯语)转换已经不再与认识型范式直接相关。其次,“也正如库恩使常规科学与界定这种科学的法则系统分离那样,福柯也经常区分规范化——它以规训的权力为特征——与法律程序的司法系统”。这又是不准确的。库恩的一定质性的科学范式统治下的常规运行,与福柯所讨论的一般司法系统和规训的关系是根本不同的,不可见的规训-自我惩罚恰恰是可见的形式上的司法系统的断裂。在这里,阿甘本显然是想竭力拉近福柯与库恩范式说的距离。所以,阿甘本发现,在给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的回信里——他曾指责福柯不提库恩的名字——福柯解释道,他是在完成《词与物》23后才阅读库恩的书,并补充道:“我所引用的不是库恩,而是那个塑造并激发其思想灵感的科学史家:乔治·康吉莱姆。”
阿甘本说,“福柯宣称自己在完成《词与物》后才读到库恩那本‘令人赞赏的权威性’著作”,并刻意保持了与科恩的距离。然而以阿甘本的推测,福柯是为了报复库恩没有提及他的老师乔治·康吉莱姆(Georges Canguilhem)的影响而故意回避库恩的。关于这一笔墨官司,我原则上同意哈金的一个判断,他认为,相比之库恩在20世纪50-60年代提出科学范式理论,法国的科学认识论思想的缘起似乎更远久一些,因为巴什拉的“认识障碍”和“认识论断裂”的思想生成于20世纪20年代,再加上后来康吉莱姆的理论深化,库恩的东西“在法国却是一顶旧帽子”。其实,问题的要害并非在于库恩是不是“旧帽子”,而在于对福柯影响更为深刻的肯定是康吉莱姆,而非库恩。无论如何,阿甘本都觉得福柯与库恩在范式研究上有着密不可分的重要关联。
不过,阿甘本更关注的是,福柯在学术讨论中,经常有意识地将自己的认识型与库恩的范式界划开来,并且在一些极重要的方面超越了库恩的范式说。阿甘本觉得,正是这种超越,才构筑了他自己政治哲学范式的方法论基础。阿甘本分析道,在福柯的认识型概念中,他已经更多地着眼于所谓“认识论的形态(epistemological figures)”或“认识论化的界限(thresholds of epistemologization)”,并且把注意力“从一种建构常规科学的无主体(科学共同体成员)的标准,转向了那些独立于任何主体之参照的‘陈述组群’和‘形象’的出现‘陈述的组群’得以明确表达‘这样勾勒出的知识学形态’”。这个独立于主体指涉的确认是重要的。这就是说,如果库恩的范式更着眼于那些与主体言行直接相关的刚性的科学标准和原则,那福柯的认识型则更关注主体消解中话语发生的隐性构境。这是一个关键性的差异。阿甘本说:
当福柯说到科学史的不同类型并定义了他自己的认识型(épistémè)概念时,问题再一次不是确认某种世界观或思维结构一样把普遍的假定和标准强加给主体的东西。认识型是指“能够在特定时期把生产认识论的形态,产生科学,也许还有形式化的系统的话语实践继往开来起来的关系的整体。”
正是在这种比较性的背景下,福柯那种消除了主体思维结构的话语实践,则显得比库恩的范式要微观、细化得多。阿甘本有些得意地指认说,在《认知考古学》一书中,福柯进一步探讨了允许了语境和群组之东西,是‘形象’和系列的实证性存在。只是这些语境与一种完全特异的知识学的模型同时出现,它既不符合普遍接受的模型,也不符合库恩的范式,因此,我们必须着手加以解决。
阿甘本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构境层是,在《认知考古学》(包括稍前一些的《科学考古学》)中,福柯已经开始逐步放弃认识型的范式,而启用更具有功能特点的话语塑形实践的概念。
有趣的是,阿甘本例举了福柯在《规训与惩罚》第三部分中呈现的全景敞视主义(panopticism)的例子来说明自己判断的合法性。在这里,阿甘本几乎是完整转引了福柯关于圆形监狱(panopticon)即全景式敞视建筑的基本形态:
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环形建筑被分成许多小囚室,每个囚室都贯穿建筑物的横切面。各囚室都有两个窗户,一个对着里面,与塔的窗户相对,另一个对着外面,能使光亮从囚室的一端照进另一端。然后,所需要做的就是在中心瞭望塔安排一名监督者,在每个囚室里关进一个疯人或一个病人、一个罪犯、一个工人、一个学生。通过逆光效果,人们可以从瞭望塔的与光源恰好相反的角度,观察四周囚室里被囚禁者的小人影。这些囚室就像是许多小笼子、小舞台。
在阿甘本看来,福柯所展示的这个全景式圆形监狱并不仅仅只是一座建筑,而且是一种复杂的“可普遍化的功能模式”,因为它通过一种“组合”的原则建构了“权力的全景展示形式(panoptic modality of power)”。也是在这个意义上,阿甘本说,福柯的全景敞视主义“在严格意义上起到了范式的作用”。并且,这又是库恩的科学认知范式所无法包容的东西。这倒是对的。阿甘本认为,福柯这里分析的真正对象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现代性权力的规训形式(modality)布展的“一种决定性的策略性功能”,它起到了范式作用,“这种东西,在界定现代性的规训宇宙的时候,也标志着这样的界限,跨越这个界限,它也就进入了控制的社会”。在阿甘本看来,福柯的这种范式分析中生成了一种库恩那里所没有的全新的批判性逻辑张力。这一判断是深刻的。
依阿甘本的重新构境,范式定义了福柯方法的最为典型的姿态。大禁闭、忏悔、调查,审视、自我关注:这些独一的历史现象(historical phenomena)都被福柯当作范式来对待,而这恰恰构成他对历史编纂场(field of historiography)的特别介入。范式确立了一个更加宽阔的问题式语境(problematic context),它们既建构这一语境,又使之易于理解。
这样,福柯的这些重要生命政治学中的概念就绝不仅仅是具象的学术思考,而是一种建构理解语境的结构性理解构境范式。并且,与库恩肯定性的认知范式不同,福柯的范式已经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批判性范式。在阿甘本看来,福柯的范式“不仅是强加某种规范科学之构成的范例或模式,还是且首先是一种exemplum,后者允许陈述和话语实践向一种新的智性组合和一种新的问题语境聚合”。其实,阿甘本这里对福柯范式的分析,意在说明自己政治哲学讨论的方法论前提。他说,如果把范式做一个命题式的归纳,那么可以获得以下六点:
1.范式是一种认知的形式,它既不是归纳的,也不是演绎的,而是类比的。它从独一性走向独一性。
2.通过把一般和特殊之间的二分中性化,一个两极类比的模式取代了二分的逻辑。
3.范式情形的产生是通过悬置并同时暴露它对群组的归属,因此,其典范性绝不可能与其独一性分开。
4.范式的群组绝不由范式所假定,它内在于范式。
5.在范式中,没有本原,一切现象都是本原,一切图像皆为古风。
6.范式的历史性既不在历时性当中,也不在共时性当中,而是在两者的交汇当中。
阿甘本指出,“对我和福柯来说,取道范式来工作(以范式为研究方式)意味着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神圣人和集中营,穆斯林人和例外状态,以及最近,三位一体的安济(oikonomia)和称颂,都不是假设:我无意通过假设,把现代性追溯到某种类似于起因或历史起源的地方,而对之做出解释(explain)。相反,正如其多样性已然暗示的,关键每每在于,范式的目的是让那些其亲缘关系(kinship)已然或能够逃避历史学家之注视的现象系列(series of phenomena)变得可理解。诚然,我的研究和福柯的研究一样,具有一种考古学的特征,而它处理的现象在时间的跨度中展开,并因此要求对文献的关注,一种能遵循历史语言学规律的历时分析。
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综合性的方法论说明。阿甘本想力图说明的是,他自己在政治哲学中涉及的种种问题既不是简单的历史事实指认,也不是某种理论假设,而恰恰是通过这些考古学和谱系学式的研究,把过去在历史学家、政治学家那里被“回避”的现象之间的“亲缘关系”揭示出来,之所以说“神圣人和集中营”,“穆斯林人和例外状态”这些研究对象是作为范式发生作用的,是因为它们的被破解能够起到“使种种现象序列变得可理解”。也因此,阿甘本才反复说,考古学总是一种范式学(paradigmatology),而研究者认识并表达范式的能力,就和他检阅档案文献的能力一样,决定了他的等级。归根结底,范式规定了一种在本身惰性的编年档案中制造那唯一使之可读的理解面(plans de clivage)(就像法国知识论学家称呼的那样)的可能性。
其实,考古学和谱系研究就是阿甘本的范式学。范式让历史研究中死亡的编年档案重新生产出被理解的可能,范式的这种特殊的结构化区分能力即解理(clivage)。所谓解理,就是要按照事件被遮蔽起来的原始纹理将看不见的真相重新解蔽出来。
阿甘本另一个具有方法论色彩的重要范式是装置(apparatus)。如果说,范式是制约着主观学术思想构型中看不见的构序和构式的框架,那么,装置则是阿甘本在面对社会存在现实中所着力捕捉的某种决定性的隐性权力构式机制。如同上述库恩的科学认知范式向福柯式的批判性政治范式的转换一样,阿甘本的装置概念从一开始就深嵌在批判性的激进话语之中。可以说,理解装置,也将是我们进入他生命政治哲学思想构境最直接的前提性构件。为此,阿甘本专门写有“什么是装置?”一文。
如同其他并非由阿甘本原创的挪用性概念一样,他还是明确指认装置一词源自福柯。由此,我们可以想象在哲学方法论上福柯对阿甘本的影响有多大。他说,“部署(dispositif)这个词,或者说英文的‘apparatus’(装置),在福柯的思想策略中是一个决定性的技术术语”。法文中也有apparature一词。其实在法文中,dispositif的确切意思是指安排、布展、配置,而apparature则直接指装备和设备。我觉得,阿甘本是想混用这两个有一些细微差别的词。当然,福柯对部署一词的使用已经是在对社会政治治理(government)的批判性思考之中了,这也就是说,部署是缘起于福柯的政治哲学分析。在直接引述了福柯在1977年在法国“Qrnicar?”杂志的一次访谈中的三段表述中,阿甘本标识了dispositif范式在福柯那里的基本构境意义域。
其一,部署的要素包括了“话语、制度、建筑形式、调控决策、法律、行政方式、科学陈述、哲学、道德和慈善事业”。显然,这里面的东西既有社会生活中主观的话语塑形、科学陈述和哲学,也有客观社会构序的制度、建筑形式、决策和行政方式等操作性构架。在福柯那里,部署是“一种彻底异质的集合”,或者说,“部署自身就是能够在这些要素之间建立起来的关系体系”。对此阿甘本解释道,这些被福柯指认为部署的东西不是一些现成性的对象性实在,而是一种被集合起来运转的功能性权力控制“罗网”。这个看不见的功能性罗网是人的存在无法逃脱的东西。其二,部署之罗网是通过一种“具有一种支配性的策略功能”的看不见的构式(configuration)发挥作用的,这仍然是隐性的控制和奴役。其三,部署“代表了在特定历史阶段形成的结构”,之所以说部署的本性在本质上是“策略性的”,因为它是“对力量关系中一种理性而具体的干涉的操控”,这种权力操控的目的是“特定的认识型(épistémè)所支持的力量关系之策略的集合”。我认为,福柯对现代性权力部署的表述是令人惊叹的,精准而入木三分。
之后,阿甘本对他自己所理解的部署(装置)做了如下的概括:
a.装置是一套异质性的东西,事实上,它以同一个头衔囊括一切,无论是语言的还是非语言的:话语,制度,建筑,法律,治安措施,哲学命题,等等。装置本身是在这些要素间确立的网络。b.装置总是具备某种具体的策略功能,并总是坐落在某种权力关系之中。c.因此,装置出现在权力关系与知识关系的交叉点。
第一,阿甘本用英语中apparatus(装置)替代了福柯的dispositif(部署),装置与部署多少还是有一些差异的。从中文中这两个词的构境意义来看,部署或布展是一种功能性的操作,而装置则更着眼于一个系统发生作用的用具群,这二者都不是实体性的工具,而是一种功能性关系的事件化(événementialisation)的规定。第二,我们注意到,阿甘本的概括基本上与福柯的观点一致,只是更加简练了一些。
首先,阿甘本有些得意地告诉我们,几个月以前他在阅读让·伊波利特(Jean Hyppolite)的一本名为《黑格尔历史哲学史导论》(Introduction à la philosophie de l’histoire de Hegel)的著作的时候,这个问题才得到了回答。伊波利特算得上是福柯老师的老师,因为指导福柯的阿尔都塞正好是当时作为巴黎高师校长的伊波利特的助手。阿甘本发现,伊波利特在研究黑格尔的伯尔尼和法兰克福时期的思想中,关注到了其中的一个关键词,即操作践行中的实证性(Positivität)。黑格尔所指认的这个实证性,就是宗教神学在日常生活中“从外部强加给个体的信条,法则和仪式”。我联想到,阿尔都塞在1979年的《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一文中,的确也谈及这种日常践行中的宗教装置。是否也是受到伊波利特这一观点的影响,我们不得而知。阿甘本指认,在伊波利特那里,青年黑格尔给予历史要素——像某种外在力量强加给个体的法则,意识和制度那样为人所承载,但这些东西,可以说,又在信仰和情感的系统中实现了内化——的名字,那么福柯,通过借用这个术语(后来这个术语变成了“装置”)。
这似乎是说,福柯的部署范式倒是对黑格尔宗教践行中“实证性”的改造。这真是一个新的考古发现。阿甘本解释说,伊波利特这里所指认出的黑格尔思想中的历史要素就是后来福柯所指认的“制度,主体化程序以及法则的集合”的前身,只是在福柯这里,黑格尔原来那种宗教践行的场境转换为布尔乔亚政治权力场域,在现代性制度、程序和法则的践行中,一种新的权力关系布展在特定的操作机制中变得具体而微观。在阿甘本看来,福柯那里的权力装置就是将过去人们在观察社会政治现象时抽象出来的认识论尺度上的概念性“共相”(les universaux)推进到一种实证性.操作性的策略范畴。它不再关注抽象的政治本质观念(民主、自由、平等、正义和博爱等),而是着眼于政治权力的功能作用发生机制。这个分析基本上是对的。
其次,在阿甘本的谱系考古学中,他竟然发现部署一词又与他的哲学老师海德格尔晚期所谓的座架(Ges-tell)一词相近。我们能感觉到,将一个思考情境不断深拓为一个复杂的多层次构境是阿甘本哲学运演的一个法宝。因为,从语源学的观点来看,Ges-tell“与dis-positio,dis-ponere(支-配)是对应的,因为德语的stellen与拉丁语的ponere也是对应的)交汇”。由此,阿甘本判定,当海德格尔在《技术与转向》(Die Technik und die Kehre)(论技术问题)中写道,就一般用法而言,座架在意味着装置(Gerät),但是,他使用这个术语的目的,是想“汇聚那些对人的安置(stalls),也就是说,汇聚那些挑战,它们要求人们在通过预置(Bestellen)的模式暴露真实的安置(Stellen)”,此时,这个术语显然非常接近神学意义上的dispositio以及福柯的装置概念。
阿甘本没有忘记他性镜像中认同的自己的哲学老师。但关键是,海德格尔的这个Ges-tell是否直接影响过福柯?或者说,这个Ges-tell将是阿甘本自己扩展福柯部署概念的更深构境基础。我们不得而知。在《王国与荣耀》(Il regno e la gloria. Per una genealogia teologica dell’economia e del governo. Homo sacer 2,2. Neri Pozza. 2007)一书中,阿甘本又将海德格尔的座架概念与早先神学文献中的安济(oikonomia)思想联系起来。他说,“座架(Ge-stell),海德格尔将之作为技术的本质,即‘所有现存的东西的彻底的可规制性(Bestellbarkeit)’,这种处置和聚集事物——甚至人也成为其资源(Bestand)——的活动,从我们研究的角度来看,仅仅是显现为安济:即作为世俗世界治理的神学机制”。
也是在这里,阿甘本突然交代了自己在“研究中一直遵守的一个方法论原则”,即“在我着手研究的文本以及语境中辨认费尔巴哈过去称作哲学元素的那种东西,也就是说,它们的发展能力(Entwicklungsfähigkeit),它们易于倾向于某种发展的场所与时刻”。通俗些解释,即诠释者在解读一个文本时有可能原创性地发挥某种思想观念构式的创新能力。其实,这还是那个不在场的潜能。并且,当一个诠释者在文本解读中遭遇到“那个文本的发展已经达到了某个不可决定性(undecidability)之点”的时候,他就会获得一个“特别欢乐的时刻”,因为此刻,“正是抛弃他正在分析的文本并继续走自己的路的时候”。你看,当阿甘本能够在解读一个文本时,在原典中发现原作者驻足之处(他的老师福柯的老师阿尔都塞所说的症候阅读中的“空白”)而有可能再向前走的时候,是他最欢乐的时刻。所以,上面阿甘本展现福柯部署一词的学术谱系,并不是打算停留于此,而恰恰是要“进一步扩展这个已经很庞大的福柯式的装置”。
如何扩展?首先,阿甘本欢乐地说,他要将福柯的部署-装置重新界定为“任何以某种方式具备捕捉、引导、决定、拦截、塑造、控制或握紧活生生的存在的姿势、行为、意见或话语的东西”。这里面,显然已经开始有阿甘本自己的私货了。这是从他性镜像向自主性构序场境的转换。
因此,装置不仅包括监狱,疯人院,圆形监狱,学校,告解室,工厂,规训,司法措施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它们与权力的联系是明显的);而且也包括笔,书写,文学,哲学,农业,香烟,航海,电脑,手机以及——为何不呢——语言本身,语言或许是最古老的装置:在成千上万年之前,某个首领不慎为其所获,并且很可能也没有意识到他即将面对的各种后果。
阿甘本对福柯装置概念的当代“扩展”,真是多了不少东西,并且,从福柯那个时代着眼的政治权力和科学知识领域向着今天资本主义社会的整个日常生活大大地推进了,其中有笔和香烟这样的细小生活建构装置,也有农业和航海术这般巨大的生产和物流过程,还有全新的媒介时代中的电脑和手机。请一定注意,阿甘本这里例举的东西并非只是具象的物品,而是资本主义生活中发挥装置作用的策略性部署。从构境论的意义上看,比如笔,不是指小学生上几何课所使用的铅笔,不是设计师手中在手绘板上改图的电脑笔,而是一种非实存意义上的装置,如售价在500美元一只的万宝龙钢笔,这不是作为写作工具的笔,而是布展名望和地位的装置。今天令人眼花缭乱的苹果手机、电脑一类装置也不是真正作为通讯的实用工具,而是“向左一拨”作为改变存在的乔布斯怪物(iphone和ipad)。香烟也不是指真的提供尼古丁需要者的实在烟叶燃烧,而是“九五至尊”一类1000元以上的权贵形象装置。极具反讽意味的事件是,南京的一位地方官员正是因为网络媒体聚集于他手中这一炫耀性装置而翻船。写作也不是指一般文学或哲学的生命涌现和思想构境,而是玩弄和强暴词语,这才会有网上作为表演的身体涂抹和幽灵性穿越,才有依靠底层粉丝关注建构起来的大V幻象。等等等等。
在产业发展初期,太阳能电池组件成本和发电价格是光伏发电应用和推广的障碍,主要依赖政府持续稳定的扶持政策才能发展壮大。各国纷纷出台“可再生能源法”采用法制手段强制太阳能光伏并网发电,为光伏产业快速发展奠定法律基础;通过政策扶持使生产者、供应者和使用者都得到很多的补贴,有利于推进本国光伏产业的发展;鼓励推进屋顶光伏发电工程,促进整个光伏产业迅速发展。
其次,阿甘本说,他关于装置的新观点是要在福柯已经说明的两个方面,即活生生的存在(实体)和装置之间,再指认出第三个类别的“主体”。这个主体,显然不是实体化的个人主体,也不是笛卡尔式的理性主体,“我所谓的主体,指的是那源自活生生的存在与装置之间的联系,可以说,源自二者之间无休止斗争的东西”。这是说,这个主体是一个关系性的构序存在。什么关系?阿甘本深刻地指出,从本质上看,“在每个装置的根部,都存在一种太过任性的幸福欲求。在一个独立的领域,捕获这种欲望并且使之主体化,是装置明白无误的能力”。也是在这个构境意义上,阿甘本甚至觉得,没有主体化进程就没有装置。显而易见,阿甘本这里所说的主体,是拉康意义上的伪主体,主体化的构序程序,恰恰是由欲望幻化成的装置建构的,走进欲望的幻象即主体化程序。也是在这个构境支点上,阿甘本指认:
一切装置都意味着主体化的过程(process of su bjectification),一旦缺失这种过程,它就无法发挥治理装置(Apparatus of governance)的功用,而是还原为纯粹的暴力活动(exercise of violence)。在这个基础上,福柯早已证明,在一个规训的社会(disciplinary society),装置是如何旨在通过一系列的实践、话语和知识体系来创造温顺(docile)而自由的躯体,作为去主体化过程中的主体,这些躯体假定了自身的身份和“自由”。因此,装置首先就是一种生产主体化(produces subjectifications)的机器,唯有如此,它才成其为治理机器(machi ne of governance)。
在阿甘本看来,福柯发现了现代社会中的权力装置,但他并没有真正透视这些装置的本质,即装置就是一种生产(伪)主体化的机器,它与过去作为简单暴力统治的差别,就在于它恰恰通过是制造欲望的装置关系建构起与统治同质的伪主体,从而使人们在伪本真的自由追逐中不知不觉地被治理、无怨无悔地归顺于资本的隐性支配。作为装置真正内驱力的伪主体化程序,这是阿甘本自以为得意的对福柯的超越。
相同的个体,以及相同的实体,可以是多重主体化进程的场所:手机的使用者,网络冲浪者,小说家,探戈迷,反全球化的活动分子等等。在我们的生活时代,装置的无限成长,与主体化进程同等程度的扩散是一致的。我们可能得到如此印象,即在我们的时代,主体性概念变得摇摆不定,正在丧失它的一致性;但确切而言,至关重要的并不是抹除或征服,而将面具化(masquerade)——它总是与个人的身份认同(personal identity)相伴随——推向极致的撒播(dissemination)。
虚假的主体化即是由装置加载在存在之上的面具化程序,你不再是你自己,你会是虚假欲望引导下的网虫、手机控和示威者,你被一个个装置当下建构为一个面具化的角色。“今天,不存在哪怕一瞬间,个体的生活不为某个装置所塑造、污染和控制”。比如,“我生活在意大利,一个个体姿势和行为从头到脚都已经被移动电话〔意大利人称之为手机(telefonino)〕重塑”了,“这个小东西,已经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发地抽象”。在阿甘本看来,一个任由自己被“移动电话”装置捕获的人——无论驱使他的欲望的强烈程度如何——不可能获得某种新的主体性,他只能得到一个数字,并且最终,通过这个数字而被控制。把傍晚时间都花在电视机前的观众得到的回报——作为对其去主体化的交换——不过是电视虫(couch potato)的挫败的面具,或者,在计算收视率时把它也包含进去的奖励。当然,这只是一个反讽构境。
可是,你能不能不用手机?不看电视和上网?更透彻一些发问,你能不能不被自己被他者的欲望所支配?在装置之中,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必须另辟他途。
我们看到,阿甘本的答案似乎是给出路的,但也是令人惊异的。他告诉我们,反装置的唯一途径是“亵渎”。其实,这很像鲍德里亚晚年所说的面对拟真网络世界时的“制造病毒”。阿甘本解释说,在宗教神学中,牺牲和奉献(sacrare)与亵渎是对立的,前者是使“事物、场所、动物或人移除在通常的使用之外,并把它们转移到一个分离领域”之中,这个分享的领域即是圣境,通过奉献,从世俗过渡到神圣,从人类世俗生活上升到上帝之城。所谓亵渎则相反,它将使那些一度神圣化的东西重新“交还人类使用或占有”。阿甘本这里所借喻的亵渎,就是要通过让在资本主义体系中已经被神化的装置运转失灵,彻底袪序和解构伪主体,从而使人与物从被治理的规训之物变成“不可治理之物(the Ungovernable)”。而这个“不可治理之物,正是一切政治的起点,同时,也是一切政治的没影点”。真正革命的政治的本质不是治理进一步合理化,而是让治理本身失灵。朗西埃的“无分之分”的政治概念与此相似。
①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当代意大利著名思想家,欧洲后马克思思潮主要代表人物。现为欧洲研究生院(EGS)巴鲁赫·德·斯宾诺莎教授,意大利维罗拉大学美学教授,并于巴黎国际哲学学院教授哲学。阿甘本毕业于意大利罗马大学,以西蒙娜·韦伊思想研究的论文获得博士学位。在博士后阶段,阿甘本于1966年和1968年参与了在普罗旺斯的勒托尔举行的马丁·海德格尔主持的关于赫拉克利特和黑格尔的研讨会。阿甘本主持了瓦尔特?本雅明意大利译本的翻译工作。主要著作:《诗节:西方文化中的文字与幻觉》(1992);《将来的共同体》(1993);《牲人》(1998);《奥斯维辛的残余:证词与档案》(2002)等。
④例见,Michel Foucault, The Foucault Reader, Books, Pantheon 1984.p. 217.(“[只有]在监狱制度中,边沁的乌托邦才有可能以物质的形式得到完全地表达。19世纪30年代,圆形监狱成为大多数监狱的建筑计划。这是表达‘规训的智性’的最直接的方式……”)。圆形监狱是中间设有一座塔,塔的周围有一系列分为不同层级的建筑环绕的一个巨大庭院。——阿甘本原注。
⑤Michel Foucault, The Foucault Reader, Pantheon 1984,p.212.“……而且,尽管现代社会普世的法律至上原则(juridicism)看起来在权力的实践中设立了界限,遍布世界的全景敞视主义却使权力有能力运作,在法律之下的暗面运作一种既无限而又短暂的机器……”。阿甘本原注。
⑥[意]阿甘本:《阿甘本访谈录》,《南德日报》2004年4月6日号。中译文参见《阿甘本访谈录》,王立秋译,载《生产》第7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51-52页。
⑧施莱尔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1768-1843):德国新教神学家和哲学家,解释学的创始人。代表性著作为:《宗教演讲录》(1799)、《基督教信仰》(1821)等。
⑩参见拙著《问题式、症候阅读与意识形态——关于阿尔都塞的一种文本学解读》,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