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荣
中日“二十一条”交涉前后,国人通过新闻报道、报刊评论、团体集会、宣传演讲等方式参与外交,逐渐形成一场规模宏大的国民外交运动。在报刊舆论的引导和推动下,国人表现出对国家主权前所未有的重视,并且促使“国民外交”重心从“利权”向“主权”转移。围绕“二十一条”交涉,中日两国报刊舆论针锋相对,并逐步形成中日国民外交“相对抗”的局面,中国国民外交在对外交涉中的“后盾”地位日益彰显。北京政府被迫接受日本“二十一条”最后通牒的前后,国内报刊舆论主导下的反日行动最终演变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国民外交运动,这进一步强化了国民外交的“后盾”地位,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国民对政府外交的支持和认同,折射出报刊舆论推导下国民外交思想变动的复杂历史面相。a学界关于中日“二十一条”问题的研究成果颇丰,较具代表性的有:罗志田:《乱世潜流:民族主义与民国政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陈廷湘:《民众情绪变化与抗议二十一条运动》,《社会科学研究》2005年第4期;李永春:《“二十一条”交涉期间的政府外交与社会舆论》,《求索》2007年第9期;郭传芹:《“二十一条”外交事件中袁世凯政府新闻策略及传播效果考察》,《国际新闻界》2011年第5期;侯中军:《英国与中日“二十一条”交涉》,《历史研究》2016年第6期。
当前学界对近代新闻传播思想史的研究,侧重内在发展逻辑及学术传承的理路,较少关注报刊媒体传播网络形成的历史条件、知识阶层与精英人物发表报刊评论的价值取向,以及思想理念内涵与外延的演变过程。而从报刊舆论与国民外交思想相结合的研究视角,分析和考察“二十一条”交涉前后国民参与外交的历史进程,或可窥探中日“二十一条”交涉前后国民参与外交的历史面相,厘清国民外交思想重构与转变的历史轨迹,进而揭示近代报刊舆论视阈下国民外交思想深层变动的历史趋向。
民国初年,北京政坛经历了政党纷争与政局更迭。至1914年,北京政府暂时由袁世凯的北洋军阀集团所掌控。与此同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全面爆发,导致各国在华力量对比出现新的变动,这深刻地影响了近代中外关系的走向,中日关系由此上升到历史性高度。8月23日,日本对德国宣战,随即展开了针对驻山东青岛德军的军事行动。随着日本军事行动的不断推进,至11月7日,已攻陷青岛并夺取德国在胶州湾的租借地。此后,尽管北京政府外交部一再要求日军于战事结束后撤兵,但是日方却百般拖延,拒不撤兵,从而激起中国民众的强烈抗议。日方上述举动无疑显露了其攘夺德国在华利权的野心,而当时的日本舆论界甚至公然要求扩大在华利益。根据《中国日报》创办者陈少白的观察,当时日本《中央公论》竟然提出“欧战于日本最利,而战事愈久则所利愈大”,日本《外交时报》更是宣称欧战是日本扩大其在华利权“千载一时之好机”,而日德两国在青岛开战为这一时机的成熟奠定了基础,对此陈少白刊发评论警示国人,称当前实为“中国存亡之关键”。a少白:《论日德开战与中国之关系》,《雅言》1914年第10期。陈少白的警示并非个案,当时以学生、报刊评论人为代表的中国知识界人士,在各大报刊均发表有关时局的评论。如程广居以《论日本之攻青岛》为题发文指出,日本在青岛的军事行动导致中国“国权之坠,至此而极,国耻之大,莫此为甚”,国民如不图挽救之策,“不但青岛无偿我之日,且恐愈扩其并吞东亚之心。”b程广居:《论日本之攻青岛》,《中华学生界》1915年第1卷第3期。与此同时,《时报》、《新闻报》、《大公报》等纷纷刊发社论,呼吁国民积极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
然而,正当国内舆论界声讨日军拒不撤兵之时,日本政府却准备提出其酝酿已久的侵略计划,即对华“二十一条”。1915年1月18日,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向北京政府外交部正式递交“二十一条”,企图侵犯包括中国南满和内蒙古东部在内的主权和利益。c“Minister Reinsch tο the Secretary οf State”,Paper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January 23,1915, p.794.由于“二十一条”的内容涉及到中国政治、经济、军事、教育等各个方面,日本政府为了胁迫北京政府早日同意,而不致因条约侵略性质引起各国列强的反对,居然要求北京政府严守秘密。然而,日本侵华野心早已为中国新闻舆论界所窥破,出于维护国家主权与利益的考虑,中国知识界人士迅速发起一场批评政府秘密外交的舆论风潮。
2月2日,《新闻报》首先发难,指责北京政府“甘为日政府代守秘密,对国民然,对他国公使亦然”,要求将中日交涉内容“明白宣布”,切勿因“外交秘密四字断送四万万人之中国”。d《新评一》,《新闻报》1915年2月2日。天津《大公报》主笔邵天雷则从维护国家主权的角度撰文指出:政府一面强调“外交当守秘密”,一面将国人的担忧和指责斥为“谣言”和“误会”,然而日方所作所为无不侵犯我国主权,因此强烈要求北京政府持强硬态度,使日方于“外交事项,必无损我主权之虞”。e《谣言欤误会欤》,《大公报》(天津)1915年2月7日。国内报刊舆论对北京政府秘密外交政策的批评,目的在于督促政府以维护国家主权为重,坚决拒绝日本的无理要求。对此《新闻报》一篇题为《论外交秘密之非计》的社论,从阐释“国民外交”内涵的角度指出,报刊舆论在外交中“可为政府后援”,为此呼吁北京政府“以国力舆情为后盾”,“利用国民之爱国热诚,为折冲樽俎之助”。f《论外交秘密之非计》,《新闻报》1915年2月5日。与此同时,身为日本东京通讯社新闻记者的邵飘萍,在《时报》刊发社论称:外交政策有“秘密的外交与公开的外交”、“政府的外交与国民的外交”以及“统一的外交与不统一的外交”之分,当前我国在中日交涉中应舍弃“秘密的外交”,而采取“公开的外交”,“自政府的外交进而为国民的外交”,此乃“外交进步之特征也”。g《中日外交之种种》,《时报》1915年2月18日。报刊舆论对北京政府秘密外交政策的批评和指责,表现了其对国家主权的关注和重视,并在对这一问题的探讨中,将政府置于报刊舆论的监督范围,由此强化了国民外交在维护国家主权和利益中的监督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中日“二十一条”交涉主要是围绕中国主权问题展开的。在日本的强压下,从1915年2月2日起,北京政府被迫与日方进行秘密会谈,至4月26日,短短两个月双方会谈达25次之多。交涉期间,尽管日方要求北京政府“保守秘密”,并且以如果中方将秘密泄露出去,“日本当断然采取行动”相威胁,但是袁世凯显然已经“洞悉日本帝国的扩张政策”,故希望得到其他国家的“外交支援”,尤其希望美国能够出面干预。为此,在袁世凯的授意下,顾维钧等人积极与英美公使“保持接触”,并且向国内外报刊媒体透露中日会谈情况,以便取得国际社会和舆论界对中国的同情与支持。a《顾维钧回忆录》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1-123页。
随着中日会谈的展开以及“二十一条”内容不断在外国报纸上出现,日本对中国主权和领土的侵略意图逐渐被揭穿。b季啸风、沈友益编:《中华民国史史料外编——前日本末次研究所情报资料》第1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736-741页。在此情况下,中国知识界人士借助报刊媒体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包括领土权、行政权、警察权、布教权等在内的各类有关“主权”的词汇在全国各地报刊中大量出现,“主权”二字也一度成为报刊舆论界出现频率最高的热点词汇。c报刊舆论界对“主权”的关注,总体而言针对两个方面:一是对日方侵犯中国主权的强烈谴责,如《新闻报》社论指出,日本所提要求涉及在我国的“矿业采掘权”、“自由发展权”、“敷设铁路权”、“教育权”、“投资权”等,纵观条约全部内容,无一款不是对我国“根本主权”的要索与侵犯。(参见《论对付日本新交涉》,《新闻报》1915年2月3日)二是以维护国家主权为宗旨,呼吁国民正视“国家存亡之问题”,积极参与对外交涉,监督政府外交,为政府外交的“后盾”。(参见《国民之决心》,《时报》1915年2月7日)在此影响下,中国国民外交的重心亦从收回“利权”,转移到对国家“主权”的争取和维护上来。1915年3月23日,《时报》一篇题为《主权与利权》的社论,从国家学原理的角度,对主权和利权的作用和地位做了分析,该文指出:国家“主权”关涉内政、外交、财政、交通、教育、实业等各个方面,在国家各项事业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堪称“构成国家唯一之要素”。相比较而言,“利权”所牵涉的范围则小得多。质言之,“利权较轻于主权”,“主权所在,利权即存在”。d《主权与利权(上)》,《时报》1915年3月23日。可见,在时人关于主权与利权的探讨中,主权的地位已上升到一个新的历史高度。
随着中日“二十一条”交涉逐渐向纵深发展,国人愈加重视对国家主权的争取与维护,强调维护国家主权之于国民外交的重要意义。包括商人、学生以及海外华侨在内的各地民众,均从维护国家主权的角度立论,不断向北京政府外交部致电发函,呼吁政府与国民共谋外交,表现出维护国家主权的坚定决心,以及国民参与外交时一致对外的意愿和倾向。诚然,在中日关系日益占据中外关系主导地位之时,国民外交与政府外交的互动,在某种程度上寓示了国家与社会的二元互动关系,这一情况伴随着中日国民外交团体相对抗局面的出现而愈加凸出。
早在20世纪初,以东亚同文会为首的日本国内政治团体倡导“支那保全论”,近卫笃麿、荒尾精、根津一等人大力呼吁中日两国国民“友好亲善”,并为结成“日清同盟”而开展了诸多活动。e[日]东亚文化研究所编:《东亚同文会史》,东京:东京霞山会,1989年,第48、49页。日本“支那保全论”的提出在某种意义上是为了避免中国遭到欧美列强瓜分,使“他人夺之不可”。时至民国初年,日本国内以大隈重信为代表的日本政界则认为,“支那革命之失败”已无法挽回,民国政府完全没有掌控全国的能力,“此不惟袁政府则然也,即孙黄代之亦必如是。”可以说,大隈重信对中日外交的这种态度在日本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这反映了日本民众在中日外交上由持“中日亲善”的缓和论调进而为“根本解决支那问题”的强硬态度。f[日]大隈重信:《对华外交之根本方针》,《雅言》1914年第5期;《对支外交之根本方针》,《神州丛报》1914年第1卷第2册。
1913年9月,日本黑龙会、亚细亚会等12个团体联合成立“对支联合会”,在首领头山满、内田良平等人的影响下,“对支联合会”在外交上主张日本对华采取强硬态度。g《対支根本政策ニ関スル意見書》,《日本外交史料館所藏外務省記録》,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復製,Reel Nο.1-0084。次年12月6日,由日本国民党、黑龙会与政友会共同组成以日本大陆浪人为核心的“国民外交同盟会”。该会致力于督促日本政府,通过舆论手段向内阁施压,在对华关系上采取更为严厉的“外交方针”,以“根本解决支那问题”。a《日本外交同盟会之宣言》,《新闻报》1915年1月3日;《対支問題意見交換会演説筆記》,《日本外交史料館所藏外務省記録》,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復製,Reel Nο.1-0081。
日本国民外交同盟会的言论及行动,引起了中国知识界人士的高度警觉,国人将该会的言论及活动详细报道,并呼吁中国国民外交团体与之“相对抗”。12月25日,张仲良以“水心”为笔名,译载题为《国民的外交》的社论,称日本政友会要求外务省将对华外交政策“公之国民”,呼吁“政府与国民为一致之行动,以举国民外交之实”。b《国民的外交》,《盛京时报》1914年12月25日。显然,这篇译自东京《万朝报》的社论表明,日本政友会已经联合各地国民外交团体,从舆论和行动上向日本政府施压,使其向中国采取更为强硬的外交方针和政策。
对于上述情况,在日本工作的新闻记者邵飘萍,凭着对报刊舆论的敏锐感和洞察力,对日本国民外交的动向进行了深入分析。加之他身在日本,故对日本政界与外交界在对华政策上咄咄逼人气势的感受也更为真切。12月25日,即《盛京时报》刊载上述译文的当天,邵飘萍以《日本政界之战机益迫》为题,对日本政友会、对支联合会、国民外交同盟会等的动向,以及各国民外交团体通过报刊舆论手段发动日本民众,“举国一致督励政府”,使日本政府在对华问题上采取更为强硬的政策等情况做了深入报道。c《日本政界之战机益迫》,《时报》1914年12月25日。
随着事态的急剧发展,在日本政友会、国民外交同盟会等的舆论鼓动与“督励”下,日本社会各界纷纷赞同和支持“对支问题根本解决”的办法。另据《时报》来自日本东方通信社的电报称,日本国民外交同盟会于1月31日召开大会,公开批评日本政府的对华外交政策,声称将设法“根本的解决对中国问题”。d《译电》,《时报》1915年2月2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二十一条”堪称为“容纳多方意见集大成之作”,而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日本国民外交同盟会等团体,在“对华舆论之形成或政府之对华方针”上产生的重要影响。e林明德:《民初日本对华政策之探讨(1911—1915)》,《中华民国建国文献:民初时期文献》第2辑,台北:国史馆,2001年,第322-325页。事实上,在国民外交同盟会等团体的不断督促下,日本外务省的对华政策变得更为强硬:不仅在“二十一条”问题上丝毫不让步,还通过秘密谈判等方式,逼迫北京政府外交部早日签约。然而,日本舆论界及国民外交同盟会等团体对此仍不满意,甚至“谓交涉内容于中日关系根本问题毫无接触,并抵其当局之政策为苟且,而力主所谓根本解决”。f《新评一》,《新闻报》1915年2月8日。日本国民外交团体的言论和行动引起了在日华人的高度警觉。尤其是日本国民外交同盟会等团体不断“以国民的外交鼓吹全国,其对我中国亦尝自诩其国民的外交”,这使身在日本的中国新闻记者邵飘萍非常焦急,在2月4日发往国内的电报中,他特意在标题下加注“全国国民注意”的字样,强烈呼吁国人发起中国“国民的外交,以与他国之国民的外交相对抗”。g《中日外交之种种》,《时报》1915年2月18日。
关于“二十一条”的侵略性质与中日交涉的相关情况,身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多有所闻”,故而倍感焦虑。为了促使国民与北京政府共同反对日本要求,切实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留日学生召开紧急大会,商议“印发各种宣传物,以发动国内民众”,并且“向国外友邦宣传中国国民的坚决反对态度”。h《中日交涉中之留日学生大会》,《时报》1915年2月21日。从与会者制定的应对方案来看,他们不但注意广泛联络海内外人士,而且积极借助报刊舆论的力量,发动国内各界民众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值得注意的是,在留日学生制定的各项应对办法中,首先付诸实施的是派遣学生代表回国事宜。经过共同商讨,大家决定全体留日学生以省为单位,分别举定代表一名,先期归国。2月26日,首批学生代表回国后,受到“国民对日同志会”的热情接待,在为归国留学生代表举办的欢迎大会上,大家共聚一堂,“研求外交上辅助之法”。i《欢迎留日学生代表》,《时报》1915年2月26日。与此同时,归国学生代表还发布《启事》,呼吁国民“发扬民气,以为外交后盾”。a《留日学生代表启事》,《时报》1915年2月27日。在留日学生的带动下,包括驻沪商帮联合会、中华国民请愿会、国民救亡会、外交后援会等上海各类团体亦纷纷行动起来,组成反对日本“二十一条”的中国国民外交联合阵营。b据《学生杂志》于1915年5月20日公布的一份统计数据,当时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总数为4500名,分别来自广东、湖南、浙江、陕西、江苏、江西、湖北、四川、福建、云南、直隶、黑龙江、甘肃等全国13个省区。(参见《中国留日学生总数》,《学生杂志》1915年5月20日,第2卷第5号)而因反对“二十一条”归国的留日学生数量达4000人,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中国留日学生捍卫国家主权和领土的坚定决心。(参见李喜所:《中国留学生与五四运动》上,《神州学人》1999年第5期)
爱国民众积极行动之时,日本国民外交团体也采取针锋相对的“对抗”措施。1915年3月29日,日本国民外交同盟会召开会议,决定派代表赴外务省,面见外交官员,要求日本政府迅速将对华问题根本解决。4月底,日本国民议会、对支外交同盟会等团体“相续开始运动,此等团体之运动皆以支持外交政策为目的”。与此同时,日本新闻舆论界人士亦掀起舆论攻势,使得“舆论攻击政府对支持外交软弱之声日盛”。c《东方通信社电》,《新闻报》1915年4月29日。显然,日本新闻舆论界此举的目的,是敦促日本政府对华采取更强硬的态度,以迫使北京政府早日接受“二十一条”,这无疑会引起中国民众的强烈不满。4月10日,中华民国爱国同志会发布《为中日交涉泣告全国同胞意见书》,呼吁在日本强大的外交和舆论攻势下,“全国国民勃然兴起,以立于政府之后,政府得所援助,乃不受恫喝,不甘屈辱,以当外交之冲,以制外交之胜”。d《中华民国爱国同志会为中日交涉泣告全国同胞意见书》(1915年4月10日),《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3辑,民众运动),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99-302页。《时报》社论则称,日本国内报刊媒体宣传根本解决对华问题,而其所提要求完全侵犯了“中国之独立及主权”,全体国民应当与政府一道,“断然拒绝日本之要求”。e《对于新提案之慨言(下)》,《时报》1915年5月4日。包天笑亦刊发题为《敬告国民》的社论,大力呼吁国内各党派消除党见,以坚决的行动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f《敬告国民》,《时报》1915年5月6日。
应当承认的是,尽管中国国民强烈谴责日本无视中国主权的行径,由此掀起轰轰烈烈的舆论浪潮,但日本新闻舆论界和国民外交团体也不断地向日本政府施压,并且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这一影响的直接表现便是日方在中日“二十一条”谈判中的态度日趋强硬。随着日本政府向北京政府发出最后通牒,中国各阶层民众的愤怒情绪迅速激化,中日国民外交相对抗的局面随之出现新的变化,一场由报刊舆论主导的影响广泛而深远的国民外交运动,逐渐在全国范围内开展起来。
舆论是行动的先导。在中日关系趋于紧张之时,中国知识界人士借助报刊舆论的力量,对政府外交进行监督和敦促。换言之,报刊媒体在宣传报道中,往往将国民置于外交的监督地位,呼吁广大民众积极参与外交,共同为政府外交的后盾。中国知识界人士注意到日本舆论界对其政府的影响,认为日方对华态度强硬是“借重舆论的结果”。g《新评一》,《新闻报》1915年1月13日。与此同时,在国内民众反对日本“二十一条”的爱国行动中,报刊舆论的导向作用亦不容忽视,尤其是有着重要社会影响力的《时报》,成为发起反日舆论浪潮的先驱。1915年2月18日,该报题为《论国民应全体一致以对外》的社论,严厉批评日本“政府之行为与夫国民之议论”,不顾我国国民的正义呼声,不但“力抵我元首之未尝亲日”,而且诬指“我国民之极端排日”,因此,为了反对日本对我国主权的侵犯,“全国上下淬厉其敌忾之精神,发挥其一致之能力”,“国民诚能竞起,以为我政府、我元首之后盾”,则民气可扬,国家主权可保。h《论国民应全体一致以对外》,《时报》1915年2月18日。
需要指出的是,在反对日本对中国主权侵犯的爱国行动中,新闻舆论界人士并非孤立地发起攻击,而是与政界、军界、教育界等人士互相联络、共同应对。25日,黄兴、陈炯明、柏文蔚、钮永建、李烈钧等人联名致电《时报》馆,请其将全体国民一致对外的心声转达北京《亚细亚》、《国民公报》等国内各大报馆,并称“团体之力,厚于分子”,“曰存曰亡,惟视民气”,当此“外交受迫”之时,应当联合各界人士,彼此结成团体,共同掀起反对“二十一条”的舆论浪潮。a《与黄兴等致〈时报〉等电》(1915年2月25日),周元高等编:《李烈钧集》上,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177-180页。
在报刊舆论的推动下,国内民众的反日情绪不断激化。至3月初,广东开始有人发起提倡国货、排斥日货的运动。b《中日交涉要电》,《时报》1915年3月2日。另据《新闻报》称,旅美华人因愤于日本对中国的无理要求,亦实行“同盟抵制”。c《旅美华侨抵制日商》,《新闻报》1915年3月5日。而随着日本政府及国民外交团体在对华态度上的日趋强硬,中日两国之间的矛盾也变得更为尖锐,在此背景下,一场席卷国内外的中国民众抵制日货的行动一触即发,包括上海、汉口、广东、香港以及美国旧金山等地,“凡我国人结有团体之处,莫不有对外一致之运动”,各地爱国民众纷纷“提倡国产”,坚决抵制日货。d《日人对于排斥日货之冷话》,《时报》1915年3月12日。国民抵制日货的热情不断高涨之时,报刊舆论则纷纷表达为北京政府外交“后援”(或“后盾”)的口号,表现了对民国政府的认同和支持。《时报》于3月9日刊发题为《告国民》的社论颇具代表性,该社论从声援政府外交的角度,呼吁各地报馆作为国家“民意机关”的代表,应当“以国民全体之名义”,“表示对外之意志,一致以为政府后援”。e《告国民》,《时报》1915年3月9日。在当时,借助报刊舆论的推动,包括旧金山中华会馆在内的海外华人华侨,亦表示誓为北京政府外交的“后盾”,坚决反对日本的无理要求。f《收旧金山中华会馆电》(1915年3月6日),《民国外交档案文献汇览》第1册,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5年,第17页。
报刊舆论推动下的中国国民抵制日货行动,使日本销往中国的货物受到了严重影响。3月中旬,日本《大阪新闻》称,受中国民众抵制日货运动影响,日本商品贸易额“显然减少”,其中棉丝品的影响尤甚。而随着各地“排斥日本人及日本货之檄文”的广为散发,各地亦开始出现不用日币的现象。g《日本报之排斥日货谈》,《时报》1915年3月15日。
应当指出的是,随着中日交涉的持续进行,报刊舆论主导下的国内民众反日行动表现出以往少有的理智和谨慎。在广东,各界民众虽然提倡国货,但是“鲜有主张排斥日货”者。耐人寻味的是,国人有愿意为国输捐者、有提倡整顿国内经济和改良土货者,但却“反对排货方法”。根据《时报》分析,国人在抵制日货的态度上之所以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一方面与新闻舆论界的推动与主导有关,另一方面,国人担心过激的行动“恐使中央为难,并使日本益有所借口”。此外,中日双方交涉日趋紧张之时,两国政府“外交关系之外,中日两国人民间固犹有个人之交谊在也”。h《纪广东排斥日货事》,《时报》1915年3月15日。一味地排斥日货只会增加两国人民的恶感,造成更为紧张的外交气氛,从而使处于外交弱势的中国谈判代表陷入更为不利的境地。
从3月份起,包括国民对日同志会、归国留日学生以及各地商会团体等仍然不断发起和倡议抵制日货运动。然而,正如陈廷湘所指出的:“二十一条”提出后,国民抵制日货运动的发展过程,“显示出在短时的轰轰烈烈之后快速低落的形态”,一些非常严重的事件都“未向全国蔓延,影响有限”。i陈廷湘:《民众情绪变化与抗议二十一条运动》,《社会科学研究》2005年第4期。事实上,盲目地、过激地反日行动在当时并不是政府所希望看到的,同时胡适等一些知识界人士也反对过激的言行。在《致留美学界公开信》中胡适认为,“在这种紧要的关头,冲动是毫无用处的。情感冲动,慷慨激昂的爱国呼号,和充满情绪的建议条陈,未尝有助于国家的危险。”j《致留美学界公开信》(1915年3月19日),耿云志、欧阳哲生编:《胡适书信集》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55页。
国人在抵制日货中的理智与谨慎态度,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国民对民初北京政府的认同和支持。而在救国理念的启发下,国人的爱国激情并非表现为激烈地抵制日货行动,而是通过强有力的舆论力量,广泛联络和发动各界民众,共同为北京政府外交的后盾。
然而,1915年5月4日,日本召开内阁和元老大臣会议,决定对华发出最后通牒。7日,驻华大使日置益向北京政府外交部递交最后通牒,限48小时内答复。a“Japan’s Ultimatum tο China”,Paper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May 7, 1915, p.194.8日,袁世凯就“二十一条”问题,召集黎元洪、徐世昌及各部总长等人开会,会议最后决定接受日本通牒要求。b“Reply οf the Chinese Gοvernment tο the Ultimatum οf the Japanese Gοvernment”,Paper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May 8, 1915, p.196.次日,外交总长陆征祥、次长曹汝霖向日本使馆送交复文,对日本最后通牒要求各款,全部接受。c程道德等编:《中华民国外交史资料选编(一)》,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05、206页。
随着北京政府最终屈辱地接受日本“二十一条”的最后通牒,中国民众的情绪迅速激化。全国教育联合会宣布将这一天定为“国耻纪念日”,章士钊亦于当天写下题为《时局痛言》的社论,痛陈日本所提要求“在在与家国存亡有关”,北京政府接受此无理要求堪称“奇辱”。应当指出的是,虽然章士钊亦将这一天视为“国耻纪念日”,认为北京政府在国家主权遭到侵犯的问题上难辞其咎,但仍然希望国民发扬“爱国之心”,援助政府“外交当局”。d《时局痛言》,《甲寅杂志》1915年第1卷第5号。6月25日,张咏梅刊发评论,批评北京政府接受日本最后通牒之举,是“开亡国惨祸之端而引狼入室之导火线”,仍然呼吁“爱国同胞”奋起救国,并且将救国储金运动视为“唯一救亡方法”,唤起“爱国女同胞”踊跃输捐,以示女子对国家“积极的贡献”。e张咏梅:《为救国储金敬告女同胞》,《中华妇女界》1915年第1卷第6期。
事实上,在北京政府接受“二十一条”最后通牒后,尽管国内抵制日货运动已经渐入低潮,但国人并非立即将批评的矛头指向北京政府,与此相反,包括舆论界在内的中国知识界人士仍在努力探寻挽救国家危亡与维护国家主权的方案。有学者指出,在中国当时无法抵御日本帝国主义压迫的前提下,李大钊、蔡元培、胡适、陈独秀等一大批开启中国思想革命新时代的核心人物,未能提出切实可行的救国良方,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救国理念是“朦胧的、不确定的”。f左双文、陈伟:《朦胧的、不确定的救国理念——“二十一条”交涉期间新式知识精英的初步反应》,《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基于对时局的这一认识,报刊舆论的主要倾向仍然表现为支持政府外交一致对外,甚至强化了国民外交的“后盾”地位。
中日“二十一条”交涉前后,报刊舆论作为社会思想文化的载体,有力地引导和发动国民参与外交,从而对政府外交乃至近代中国历史产生重要影响,国民外交思想亦在变动的时局中发生重构与转变:一方面,报刊媒体对国家主权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重视,这反映了近代报刊舆论推动下国家思想与主权意识的演进,揭示出近代报刊传媒在国民外交思想由传统向近代转型过程中的地位与作用。另一方面,国民维护国家主权的坚定决心与外交行动,进一步彰显国民外交在政府对外交涉中的“后盾”地位,从而对中国国民外交的思想和行动产生深刻影响。而在报刊舆论的推动和引导下,国民反日情绪激化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国民外交运动,国民外交亦在运动中进一步强化了“后盾”地位。上述关于国民外交“后盾”地位的形成与不断强化,与清末国民外交的“主体”地位有着重要差异,两者形成了鲜明对比,其本质是国民对政府在外交中代表性的认同与否。换言之,国民外交在对外交涉中的地位由清末的“主体”向“后盾”转变,这反映了国民对民国政府外交的支持,折射出其对民初北京政府合法性的认同。
总之,中日“二十一条”交涉前后,报刊舆论有力引导和推动了国民参与外交,驱动了国民外交思想的发展与演变,突显了报刊舆论在国民外交思想由传统向近代转型过程中的地位与作用。而近代中国国民外交地位的转变,并不意味着国民从对外交涉前台的退出。与此相反,在民国肇建,共和初创的背景与形势下,国民通过报刊舆论的手段,对政府外交进行有力地监督,并对民初政府外交与国民外交的互动关系进行了生动的诠释与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