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理解马克思意识形态“虚假性”的三重根源

2018-02-20 05:52:56张奎志张雪莲
学习与探索 2018年12期

张奎志,张雪莲

(1.黑龙江大学a.文艺理论与文学批评研究中心;b.文学院;c.哲学院,哈尔滨150080;2.哈尔滨体育学院体育健康与人文学院,哈尔滨150040)

“虚假性”一直是意识形态研究中无法回避的问题,怎样理解意识形态的“虚假性”是一个既具现实意义又具敏感性的课题,既关系到对马克思意识形态观的准确理解,也是意识形态研究本身的要求。从目前的研究状况看,对意识形态“虚假性”形成的根源一直没有做出有力的说明。国内的一些研究者从维护马克思主义的角度出发,否定意识形态是一种“虚假意识”,但又缺少有力的证明。本文将依据现代科学成果,并结合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意识形态论述的具体文本,从认识论、观念论、政治论三个层面分析形成意识形态“虚假性”的三重根源,由此对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做出科学合理的解释。

一、认识论:“虚假性”的第一重根源

按照“意识形态”这一术语的创立者德斯图·德·特拉西的解释,“意识形态”(idéologie)的原义是“观念学”,它的第一种意义就是一种认识论,即认为人的感觉是一切观念的可靠基础,通过经验还原可以对思想、知识和理论进行检验,以辨别错误的、虚假的观念。这意味着“意识形态”首先是一种感知认识活动,是人的意识活动。

按照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观点,人的认识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其中道德、伦理、艺术、宗教等都属于人的认识方式,“意识形态”属于各种认识方式的集合。

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意识形态是“‘精神现象’的同义语。从意识发展阶段来说,意识发展过程中的每一个阶段都可说是一个意识形态。因此精神现象学也就是意识形态学,它以意识发展的各个形态、各个阶段为研究的具体对象”[1]21。在黑格尔那里,精神现象学的研究对象就是意识形态。他说:“精神自身既然是在意识因素里发展着……它们就都显现为意识形态。叙述这条发展道路的科学就是关于意识的经验的科学。”这就是说,精神现象学就是“关于意识的经验的科学”[1]62,其任务就是叙述精神发展的各个环节,而精神发展的每一环节或阶段就是一个意识形态。所以黑格尔说:“(精神发展过程的)全体的各个环节就是意识的各个形态。”[1]62

可见,在黑格尔看来,“意识形态”就等同于“精神现象”,而意识有许多具体的样式形态,如道德、伦理、艺术、宗教等。黑格尔在《小逻辑》里就明确指出:“哲学知识须以意识的许多具体的形态,如道德、伦理、艺术、宗教等为前提。”[2]由此可以看出,黑格尔是把道德、伦理、艺术、宗教等都当作具体的意识形态的,都是人的意识对存在反映和把握的方式。也就是说,人作为有意识的存在物,对存在的认识和把握有不同的方式,并由此形成了意识的多种形态和样式。

同样,马克思也认为,人的意识有不同的具体形态。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说:“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在考察这些变革时,必须时刻把下面两者区别开来: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3]33“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和其他意识形态,以及与它们相适应的意识形式便失去独立性的外观。”[4]525马克思明确地提出,意识形态是各种社会意识形式的总和,法律、政治、宗教、艺术、哲学等都是意识形态的具体形式。这些具体的意识形式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是对存在的一种认知反映。这也正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说的:“意识起初只是对直接的可感知的环境的一种意识,是对处于开始意识到自身的个人之外的其他人和其他物的狭隘联系的一种意识。同时,它也是对自然界的一种意识。”[4]533-534

由此可见,在黑格尔和马克思那里,“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4]525,意识有道德、伦理、法律、政治、宗教、艺术、哲学等不同的具体形式,而“意识形态”则是道德、伦理、法律、政治、宗教、艺术、哲学等意识形式的总和,它们同属于人认识和掌握客观对象的不同认识方式。只不过在黑格尔那里,认识的对象是“绝对理念”,而在马克思那里则是现实世界。黑格尔提出,认识的“绝对理念”要经过艺术、宗教、哲学三个阶段;马克思则提出人掌握世界有理论的(哲学的和科学的)、“艺术的”“宗教的”“实践—精神的”四种不同方式[3]104。

“意识形态”是各种社会意识形式的总和。现在的问题就是,人的意识能否真实地、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地反映客观实在。真实、纯粹、客观地认识对象,一直是人类认识活动所追求的目标,但认识的纯粹客观性这一目标一直没有实现。其实,即使在最为谨严、精密、客观的科学认识活动中,也因受到测量仪器的影响而无法获得测量对象自身的精确数据。德国物理学家维尔纳·卡尔·海森堡提出:“如果谁想要阐明‘一个物体的位置’(例如一个电子的位置)这个短语的意义,那么他就要描述一个能够测量‘电子位置’的实验,否则这个短语就根本没有意义。”[5]他的“测不准原理”就告诉我们,即使是对于客观对象的测量和把握,也无法摆脱认识主体自身能力和工具条件的限制。

按照“测不准原理”,要想清楚明白地说出一个物体的位置,就要设计一个能够测量这个物体位置的实验。但对于能否设计一个这样的实验,海森堡的回答是否定的。在海森堡看来,我们根本就无法设计一个没有人为干预的实验。正如他所揭示的,任何一种试图精确测定亚原子粒子(如电子)速度的努力,都会使该粒子受到无法预测的撞击,从而不可能同时测定其位置。由此,海德堡得出结论:即使在理论上,客体的位置和速度也不能同时精确测定。这也就是说,人类永远不可能在没有人为干预的情况下对外在物体进行精确测量。因为一旦进行人为干预,这种测量随之也就失真了。例如用温度计去测试水的温度,当温度计插入水中时,就已经影响到了水的温度。因此,所测出来的水温已经不再是水自身的温度,而是水和温度计混合的温度。这和传统的物理学不同,在量子力学产生以前,爱因斯坦、玻尔、玻恩等物理学家都相信:“外界,即自然科学的客体,和我们这些进行观察、测量与计算的主体,是完全分离开来的,而且我们有办法无须干预现象就能得到有关它的知识。”[6]149而量子力学证明,物理学上的“每次测量都是对被测现象的一次干扰”[6]50,“客体和主体之间的分界线已经模糊不清”[6]3。

这正如海森堡所说的,“即使在科学中,研究的对象也不再是自然本身,而是人对自然的探索。这里,人所面对着的又仅仅是他自己”[7]。这说明,在科学认识活动中,仪器会对测量结果产生干扰,它所测量到的数据并不属于测量对象,而是仪器和被测对象“共生”的结果。这意味着,最为谨严、精密、客观的科学实验(尤其是微观世界),也不可能在没有外部干扰的情况下对客观对象进行把握,而一旦有了外界的干扰,其测量结果也就失真了,所得到科学数据也是仪器和被测对象的“共生”,而不是来自被测对象本身。

同样,在人文科学中,作为认识主体的人也是一个认识仪器,人在认识过程中也会对认识对象产生影响,从而所形成的认识不是对客观现实的真实反映,所得到的是一种不真实的、虚假意识。这种虚假意识可以是宗教的、艺术的、道德的,也可能是逻辑的、理论的。

从认识的角度看,人的认识总是要带有主观性的,这就意味着所有的意识形式都是虚假的,都不是对存在的真实、纯粹、客观的反映。因此,“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就来自认知的主观性和主体色彩。“意识形态”的这种虚假性是认知活动中的主观性所不可避免的。

二、观念论:“虚假性”的第二重根源

意识形态的“虚假性”除了在认识过程中无法排除的主体性因素外,还来自于认识者人为地构造了“‘纯粹的’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观念体系[4]534。按照马克思关于意识形态的形成过程的解释,“意识起初只是对直接的可感知的环境的一种意识”。在这一时期,“它也是对自然界的一种意识”,其目的还是要尽可能地使意识活动客观、纯粹地反映现实。但随着“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分离”,“因为分工使精神活动和物质活动、享受和劳动、生产和消费由不同的个人来分担这种情况不仅成为可能,而且成为现实”[4]534。于是,出现了专门从事精神劳动的精神生产者,在这些从事精神生产的人当中,有一批“意识形态家”不是从客观现实出发,而是从某种概念、某种观念出发,以想象代替现实,“它不用想象某种现实的东西就能现实地想象某种东西”[4]534,“为自己造出关于自己本身、关于自己是何物或应当成为何物的种种虚假观念”[4]509。在这种从概念、观念出发的“意识形态家”那里,现实和意识之间的关系是“颠倒”着的、倒立着的。黑格尔和青年黑格尔派就是其代表。

在黑格尔看来,作为世界本原的“绝对理念”完全是精神性的,在没有人类和世界以前,“绝对理念”早已存在。整个自然和精神世界都是从“绝对理念”中派生出来的。世界从“绝对理念”开始,也从“绝对理念”结束。“绝对理念”在不断地发展和创造的过程中实现和完成自己。“绝对理念”自己实现自己并回复到自己的全过程,构成了黑格尔哲学的全部对象和内容。恩格斯在《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说:“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是概念的自我发展。绝对概念不仅是从来就存在的(不知在哪里),而且是全部现存世界的真正的活的灵魂。”[8]242

同样,青年黑格尔派也“以经营绝对精神为生”,他们把意识观念和客观现实完全地割裂开来,认为“一切事物都起源于无限的自我意识并在其中找到解释,即找到本身存在的根据”[9],在青年黑格尔派看来,“宗教、概念、普遍的东西统治着现存世界”,它们是“人们真正的枷锁”,人们所面临的任务就是摆脱思想上的统治,而摆脱思想统治的最好方法就是展开批判的批判。因为推动历史进步的唯一动力就是“批判的批判”,而他们自己就是“批判的批判”的化身。因此,尽管青年黑格尔派也批判现实,可他们“仅仅反对现存世界的词句”,他们所做的批判也“仅仅是为了反对‘词句’而斗争”,却“绝不是反对现实的、现存的世界”[4]516。马克思认为,这是一种颠倒了思维和存在关系的意识形态,属于一种本末倒置的意识。

按照唯物主义的观点,“把我们头脑中的概念看作现实事物的反映,而不是把现实事物看作绝对概念的某一阶段的反映”。而黑格尔和青年黑格尔派这些“意识形态家……制作了一幅因脱离现实基础而扭曲的、像在凹面镜上反映出来的头足倒置的画像”[10];意识和存在在黑格尔和青年黑格尔派那里“就像在照相机中一样是倒立成像的”[4]524。由于黑格尔和青年黑格尔派完全“颠倒”了意识和存在的关系,他们所构造出的“意识形态”也就是虚假意识。而从马克思唯物主义观点看,类似于黑格尔和青年黑格尔派的“意识形态家”还有很多。

意识形态之所以是虚假的就在于,“意识形态家”“先用我们的头脑从现实世界做出抽象”,以抽象概念代替具体存在,由此造成了“黑格尔所说的难处:我们固然能吃樱桃和李子,但是不能吃水果,因为还没有人吃过水果本身”[8]343。通过对现实世界的不断抽象,在“意识形态家”那里“得到的印象都是由于双重和三重的反映而被削弱或者被故意歪曲了的”[8]698,变成了“更高的即更远离物质经济基础的意识形态”[8]253或“悬浮于空中意识形态领域”[8]703,而这些抽象出来的“意识形态家”又被说成是决定或改变现实世界的力量。结果,整个社会的发展进程不是由现实生活决定的,而是由意识决定的,“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把整个历史变成意识发展的过程”[11]77。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的意识是存在的反映,“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4]525,绝不是个人头脑的主观构想,当“意识形态家”为了构造某种观念体系,从“所说的、所设想的、所想象的东西出发”[4]525,把自己头脑中的主观构想当成了现实的存在,“用想象某种现实的东西就能现实地想象某种东西”[4]534,并使整个世界都围绕这个头脑中构想出的东西运转时,“他们认为自己的思想是一切社会关系的创造力和目的”[11]492。这种经头脑构造的“‘纯粹的’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等”[4]534,完全撇开人类史和现实,是通过虚假的意识完成的,这正是恩格斯所说的:“意识形态是由所谓的思想家通过意识、但是通过虚假的意识完成的过程。”[8]726因此,马克思才说,“几乎整个意识形态不是曲解人类史,就是完全撇开人类史”[11]20,其虚假性就是确定无疑的了。

三、政治论:“虚假性”的第三重根源

德斯图·德·特拉西关于“意识形态”的第二意义即政治实践上的意义,认为通过感觉的还原检验可以得到一套有根据的真实可靠的观念,在其基础上如果建立起一种国民教育制度,向人民灌输这些观念,就能够将法国变成理性和科学的社会。

和特拉西一样,马克思所说的“意识形态”也包含着政治意义。政治意义上“意识形态”的虚假性也来自于分工。分工使一部分人专门从事精神劳动,而另一部分人则从事物质劳动。“分工也以精神劳动和物质劳动的分工的形式在统治阶级中间表现出来,因此在这个阶级内部,一部分人是作为该阶级的思想家出现的……而另一些人……接受这些思想和幻想。”[4]551在这些从事精神劳动者中,产生了一批为统治阶级编织“关于自身的幻想”的职业思想家,像中国夏、商、周时期的“巫”“史”“尹”,也属于为统治阶级编织“关于自身的幻想”的职业思想家,“夏、商、周的‘建国受命’的建立统治,则总是要依赖这些‘巫’‘史’‘尹,来编造、宣传本阶级的幻想和‘祯祥’”[12]。

这些“统治阶级的思想家”“把编造这一阶级关于自身的幻想当作主要的谋生之道”,他们“把编造这一阶级关于自身的幻想”——法律、道德等“作为生活准则,一则是作为对自己统治的粉饰或意识,一则是作为这种统治的道德手段”。而为了达到“对自己统治的粉饰”和“统治的道德手段”,“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说成是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利益……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4]552。“例如,在贵族统治时期占统治地位的概念是荣誉、忠诚,等等,而在资产阶级统治时期占统治地位的概念则是自由、平等,等等。总之,统治阶级自己为自己编造出诸如此类的幻想。”[4]552这样,统治阶级思想家“把自己的利益又说成是普遍的利益”[4]537,它“就不是作为一个阶级,而是作为全社会的代表出现的”[4]552。

这些“统治阶级的思想家”之所以能这样做,就在于当一个阶级上升到统治地位时,它不但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资料”,统治阶级“作为思想的生产者进行统治,他们调节着自己时代的思想的生产和分配”[4]550-551。他们可以把任何一种所认定的意识形态“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如“中世纪把意识形态的其他一切形式——哲学、政治、法学,都合并到神学中”[8]255;而“在某一时期,王权、贵族和资产阶级为争夺统治而争斗……于是分权就被宣布为‘永恒的规律’”[4]551。

因此,政治意义上“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其原因并不来自于不可避免的认知失误,也不是“意识形态家”为了构造某种观念体系,对现实世界作的虚构式理论抽象。而在于“统治阶级的思想家”为了维护现存的社会关系,出于一种政治统治的需求,赋予某种统治以一种合法性。这种政治意义上的“意识形态”所表达的就是“编造这一阶级关于自身的幻想”而不是真实的现实生活,它把对世界的体验、想象关系当作一种真实的、合理的关系接受下来。正如阿尔都塞所说:“意识形态又包含一种想象的关系……在意识形态中,现实关系不可避免地被罩上一层想象关系,这种想象关系表达了一种意愿,一种希望,或一种怀古幽情,而不是描绘一种现实。”[13]这种“想象的关系”又是一种“谎言”,就如西奥多·阿多诺所说的:“意识形态不真实,是虚假意识,是谎言。”[14]这里主要是指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

在这一点上,政治意义上“意识形态”的虚假性是和观念意义上的虚假性联系在一起的,只不过政治意义上“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加上了一层维护现实统治的含义。两者在主观虚构这一点上是共同的。

结 语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意识形态的“虚假性”有三重根源,其中第一重根源来自人认识过程中的主观性,这一层意义上的“虚假性”是人极力想避免而又无法达到的;而观念层面的“虚假性”则来自于人的理性,人是理性的、有意识的动物,随着社会分工的完成,作为精神生产的“意识形态家”为了构造某种观念体系,颠倒了思维和存在的关系,虚构出了一种本末倒置的意识形态,这一层意义上的“虚假性”来自人主观构造;政治层面的“虚假性”则来自统治的需求,“统治阶级的思想家”为了维护自己阶级的统治地位,编造出一系列关于自身、关于现实的美妙幻想,美化自身和所统治的社会,这一层意义上的“虚假性”完全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家”故意编造出来的。马克思所说的意识形态的“虚假性”,主要指后两种。总之,意识形态的“虚假性”,既有主观上的故意,也源于客观上的认知局限,正是这种主观和客观的双重原因造就了意识形态的“虚假性”。这是我们在理解意识形态“虚假性”时必须认识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