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为什么如此冷漠?
——《启蒙辩证法》对现代性问题的思考及其启示

2018-02-20 05:52:56
学习与探索 2018年12期

王 晓 升

(华中科技大学 a.哲学系;b.国家治理研究院,武汉430074)

自启蒙运动以来,原来被用来整合社会的宗教信仰就被否定了,取而代之的是理性,其在现代社会的发展中主要表现为知性即工具理性。而这种工具理性在现代社会的发展使人愈来愈孤独和冷漠。当有人要跳楼,而围观的人群却起哄、鼓动时,我们不能不感到震惊:现代人为什么如此冷漠?这是需要我们深入思考的现代性问题。

一、如何理解现代人所特有的冷漠

在《启蒙辩证法》中,“冷漠”并没有被作为一个核心概念来使用,也没有被它的两位作者进行过任何规定。尽管如此,《启蒙辩证法》一书还是在许多地方描述了这样一种冷漠状态,这种冷漠状态与人们通常所理解的冷漠状态不同。按照通常的理解,冷漠就是对他人的事务漠不关心,罗尔斯在《正义论》中把这种状态描述为原初状态中的人们之间的“相互冷淡”[1]。这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人们之间只关心自己的利益,而对于其他人则采取一种中立的立场。每个人都热衷于个人的自我算计:怎样的做法对自己最有利?这样的人也可以被理解为孤立的个人。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把这样的人称为“单子”[2]256。当然,一个人孤立并不意味着他是冷漠的。孤立是人的一种生存状况,而冷漠是一种情感状况,其与孤独是联系在一起的。从心理学上看,冷漠是人在面对社会时所具有的一种负面情绪,即对他人漠不关心。这些对他人漠不关心的人在自己的内心中存在着一种无助、无力、精神上空虚的情感。这种情感就是孤独。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是从一种特殊的意义上来理解冷漠的。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用“灵魂的物化”这个概念表达了人的这种冷酷无情。他们说,“工业化却把人的灵魂物化了”[2]25。这就是说,我们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采取一种物化的态度,把其他人当作自然界可以被处理的物,用对待自然物的方法对待人。人被物化了。霍耐特用“承认的遗忘”来说明这种物化状况[3]。实际上,他们对于灵魂的物化的理解与同时代的其他思想家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是一样的。萨特用“他人就是地狱的”说法来说明一个人对他人的敌视态度。而这种敌视态度常常被人们从霍布斯的视角来解释。人们认为,人和人之间之所以出现这样一种敌视态度,是因为人和人之间存在着一种生存竞争。但事实上,萨特并不是从这种生存竞争的模式去理解人和人之间的敌视态度,而是从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关系来理解这种敌视态度的。按照萨特的理解,就是人对于其他人采取了一种对象化的立场,即把其他人当作一种客观的对象。如果人被当作一种客观的对象,那么人的多种可能性就被否定了。萨特从现象学还原的角度发现,人与其他物质性东西的区别在于,人具有无限多样的可能性,而物质性东西的特性却是既定的。但是当一个人看待另一个人的时候,就把他当作对象。而作为对象,其他人就失去了这些多种可能性,被当作像物质一样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说,任何一个他人在看待我的时候,我都被当作对象,而失去了无限多样的可能性。这样,萨特就确立了人和人之间相互交往关系中必然会出现一种相互蔑视的否定态度,处于这种相互蔑视关系中的人就是我们在这里所理解的冷漠的人。如果通俗地理解这里所说的“心灵的物化”,那么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铁石心肠”。对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来说,冷漠与孤独常常是同一个人的两个方面。

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与萨特一样发现了人们之间在相互交往中存在着一种否定和漠视他人的态度。但是他们的理解却不同于萨特的现象学思路,他们的思路可以被称为庸俗的历史唯物主义思路。这种庸俗的历史唯物主义思路是这样的:人为了生存而对于外部自然界采取一种加工改造的态度,采取一种物化的态度。人也把这种态度用来处理自己所面对的其他人,把其他人都当作物来对待。这好像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人用处理自然的方式(生产力)来处理自己所面对的他人(生产关系)。既然人为了生存就必须改造自然,那么人类从产生的一开始就必然会具有这样一种对待他人的态度。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认为,这种用物化的态度对待人的方法自古以来就有。古希腊神话中就包含了这样的要素,用他们的话来说,古代的神话中就已经包含了“启蒙”(我们从后面关于奥德修斯的神话故事中可以看到这一点)。而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这种启蒙被推向了极端。这就意味着,虽然在古代社会人也会以一种物化的态度对待其他人,但那个时候人们之间还多少有人情味。而在现代社会,由于启蒙的发展,人和人之间的那种曾经存在的人情味已经荡然无存。从前面的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到,物化的心灵是与现代工业文明联系在一起的。这是由现代工业文明才导致的物化态度。在说明《启蒙辩证法》一书的写作目的时,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指出:“我们本来的计划,实际上是要揭示人类没有进入真正的人性状态,反而深深地陷入了野蛮状态,其原因究竟何在。”[2]前言1对他们来说,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不断提高,本来这应该使人类社会更加文明,然而事实上人类却更加野蛮。奥斯维辛就是这种倒退的顶点[4]61。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对于阿多诺来说,这种野蛮状况可以用人的一种心理状况来说明,就是“爱无能”[4]66。阿多诺是在讨论教育问题的时候说明这个问题的。阿多诺认为,当代社会教育最核心的目的就是要避免奥斯维辛的出现。而奥斯维辛就是把人当作生产对象一样送进焚尸炉,而且还是在美妙的音乐之中进行的。这些把犹太人送入焚尸炉的法西斯主义分子难道没有一点人性吗?虽然对阿多诺来说,这些人缺乏爱心,但是阿多诺认为这不是个人的心理问题,而是社会问题[4]63。这不是由于个人的某种特殊的原因而产生的心理扭曲,而是由于特定的社会结构造成的。奥斯维辛的发生是一种极为有力的社会倾向的表现[4]61。

二、现代人的冷漠特点

现代人有一种物化的心灵,这种物化的心灵对人会很冷漠。那么这种冷漠有什么特点呢?人不仅对他人很残忍,而且对自己也很残酷。阿多诺在《极权主义人格》一书中对这些人的人格特点进行了经验研究。这一经验研究吸收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这种极权主义人格从心理学上来说具有施虐狂和受虐狂的心理特征[5]。

当然对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来说,这不仅仅是一种心理问题,而且更重要的是社会文明问题。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中用一种“犯罪理论”来研究现代人。按照他们的看法,资产阶级既是罪犯,又是看管罪犯的人。因为他们像传统社会中的贵族子弟那样提出了过高的财产要求,他们就应该受到处罚。那么他们是如何受到处罚的呢?这种处罚是自己处罚自己。通俗地说,资产阶级要想获得更多的财富就必须自我约束、自我控制(这里包含了新教伦理的精神)。这种自我控制就是用一种工具理性的精神把自己控制起来。这些人都是孤立的奋斗者。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把这些人比喻成为莱布尼兹所说的“单子”。他们说:“现代监狱里一排排单人牢房就是一个个单子”[2]256,现代人就如同牢房中的单子。这些“单子之间不能相互直接产生影响;它们的生活是靠上帝来规定和协调的。不论是极度的孤独,还是极度的自我封闭,他们的整个存在就是消除物质,不断劳动,它们本身也变成一个幽灵,勾画出了人在现代世界中的生存状态”[2]256-257。这些单子是相互孤立的,靠上帝(看不见的手)来协调。他们就是要改变物质世界,甚至消灭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变成一个抽象的主体,变成一个幽灵。这里所说的监狱就是资产阶级的劳动世界。人就把自己束缚在劳动的世界中,束缚在“监狱”之中。这些人是资产阶级的典型形象。这些人追求监狱中的“令人恐惧的纯粹状态”[2]257。这就是说,把自己变成一个完全受到工具理性控制的人,这种人只知道按照规矩办事,按照劳动的规则来行动,而没有任何人类情感。这类人像机器人。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说:“脆弱而又迟钝的个体,必须去忍受生活的秩序,期间,他发觉自己根本没有爱的情感,只有一种发泄在自己身上的内倾的暴力。”[2]257这些人不仅会对他人施暴,而且会对自己施暴,比如用极端的方式对待自己的身体。

在这里,我们特别注意到,霍克海默把这样的罪犯看作是一种社会疾病,“犯人就是病人”,他们是社会中的病态因素侵入自己的机体而产生的结果。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说:“疾病早已渗进了他们的机体和他们周围的环境。”[2]257在这里,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特别强调社会环境对人的改造作用。这种作用不仅表现在身体的规训上,而且也表现在心灵的改造上。从身体上来说,人要有体力,要接受各种训练,从而满足劳动的需要。从心理上来说,人在劳动的监狱中、在工具理性的控制中,人变成了一个自动的机器。这些人会自己监管自己。从这个角度来看,“在社会现实面前,监禁是毫无意义的”[2]260。这些人不需要再被监禁了,他们自己监禁自己,他们在自己构筑的牢房中生活。这就类似于我们这些教师在学校的考核体系中自己管理自己,自己强制自己劳动。

在这里,人们会发现,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这种理论与福柯的等级监视以及透视监狱的理论非常接近。我们都是在工具理性控制下的人。阿多诺所说的人是没有情感的人,而福柯所说的人也是结构中被控制的人。但是,这两者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其差别就在于,在阿多诺那里,这些人虽是冷漠的人,他们对于社会的规训却感到了痛苦和愤怒。他们是社会主体,他们会对这种受控制和受监禁的状况进行抗议。对于阿多诺来说,法西斯主义分子的大屠杀就是一种报复,就是对于自己受监禁和受控制的一种报复,是用一种罪恶的方式对社会的报复。这些人是罪犯,同时这些人也是病人。而福柯的透视的监狱中人却没有这种主体性,没有表现出受压抑而表达出来的痛苦。这是因为福柯的思想在本质上是结构主义的。在结构主义的体系中,人不是主体,而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哲学中却有主体的概念。我们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对于自然的反抗的分析中更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于是,在阿多诺那里,这种冷酷无情的人会有精神上的痛苦,而福柯那里,人就没有这样的精神上的痛苦[6]。

对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来说,现代人最典型的冷漠现象表现在法西斯主义的大屠杀之中。那么究竟如何看待法西斯主义的大屠杀呢?阿多诺和霍克海默都从否定辩证法的视角进行理解。我们前面说过,从文明产生的一开始人类就对身体抱持一种矛盾的态度。这种矛盾态度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发展为对身体的全面否定。而当人的身体被否定了的时候,人的身体也会发生反抗。按照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看法,对自然的控制必然会导致自然的抗拒[7]。法西斯主义者对犹太人进行的大屠杀,实际上是一种被压抑的自然的一种反叛。他们说,“集中营对囚犯的残酷蹂躏,表达了被禁忌的自然所求诸的反抗”[2]268。法西斯主义者是受压抑、受控制的人。但是这些受控制的人没有能够把自己的受压抑的东西升华,而把他们自己身体所受到的强暴反过来强加在受害者身上,是一种受虐狂和施虐狂的心理。

三、现代人精神特性的历史哲学思考

在现代社会启蒙中,工具理性占据了主导地位。这种工具理性的原则是人为了保持自我生存时所必须采取的方法。按照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思路,人要自我生存就必须采取一种技术的方法。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的。而在现代社会这种技术方法被人们广泛地运用于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人的心灵也被物化了。用卢卡奇的话来说,世界的这种彻底合理化“渗进了人的肉体和心灵的最深处”[8]。人在处理自然、在处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的时候都采取一种工具理性的态度。于是人在自己的心灵中产生了一种工具理性和同一性的思维方式。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们的这种思路——“工业化把人的灵魂物化了”。所谓灵魂的物化就是人的思想被工具理性的思维方式、被同一性的思维所控制。那么人为什么会被这种同一性思维所控制呢?因为人为了在生存竞争中获得成功,为了有效地控制自然、有效地处理自己与其他人的关系,便采取这种工具理性的思维方式。他们说:“凭借大生产及其文化的无穷动力,个体的常规行为方式表现为唯一自然、体面和合理的行为方式。个人只是把自己设定为一个物,一种统计因素,或是一种成败。他的标准就是自我持存,即是否成功地适应他职业的客观性以及与之相应的行为模式。”[2]25人的这种行为模式会内化为一种心理模式。于是人的精神世界被一种工具理性的思维方式所控制。而这种工具理性的思维方式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致的。当人把这种外部行为模式内化的时候,人就形成了一种自我的观念。而人的这个自我就是一种以理性的概念规定了的自我。也就是说,一个人只有按照合理性原则安排自己的生活,进行生存斗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自我。在阿多诺看来,这样的人不是有血有肉的自我,而是“先验主体和逻辑主体”[2]26。这种先验主体或者逻辑主体是由工具理性原则构成的主体,是同一性逻辑构成的主体。一个人只有按照同一性逻辑或者工具理性的原则来行动,才是理性的,才是主体。为了能够自我持存,一个人就必须对于自己的肉体上的需要等进行控制,需要对自己进行规训。人在这里被“迫使按照技术装置来塑造自己的肉体和灵魂”[2]26。正是由于这种规训和控制,人才变得如此冷漠。人不仅对于其他人,对于自己也同样冷漠。

当现代人把自己变成先验主体或者逻辑主体的时候,就必然以一种矛盾的态度来看待自己的身体。一方面,人为了生存就必须保护身体,满足身体的需要;另一方面,人又是先验主体,而身体是先验主体的敌人。于是人既要满足自己的自然需要,又要排斥这种自然需要。对于人来说,返回到这种自然,尽情地满足自然需要,是一种倒退:“人害怕自我会倒退到那种单纯的自然状态,自我历经千辛万苦才摆脱了自然状态。”[2]28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说:“从荷马时代一直到今天,统治精神都力图在斯库拉(Scylla)返回到简单再生产和卡律布狄斯(Charybdis)无限满足需求之间的两难处境中校准方向。”[2]28但是,人们如何能够找准方向呢?在这里,不存在任何指路明灯。人始终害怕自己返回到自然状态,害怕自己对于满足的无限欲望。因此,学会如何控制自己就成为人努力的方向。人必须学会自我控制,按照工具理性原则的要求努力劳动。而法西斯主义就是在这样一种自我控制和自我约束中成长起来的人。因此,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说:法西斯主义者“在数百年的劳动压迫中学会了自我憎恨,因此他们在极权主义肆虐横行的国家里只有靠粗鄙丑陋和自暴自弃才能获得解脱”[2]28。本来人是要保证自我持存的,但是为了自我持存,人又反过来不得不自我控制,甚至自我憎恨。究竟应该自我持存还是自我控制、自我憎恨呢?人们无法进行理性的选择。人们或许只能自暴自弃。正因为如此,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提出了一个让人颇为匪夷所思的观点:“自暴自弃深深地扎根在自我持存之中,而后者正是在培植理性,同时也是罢黜理性的过程中形成的。”[2]28本来人要坚持理性原则,从而保证人的自我持存,但是在这种理性地自我持存中,人变成了先验主体和逻辑主体,而对自己的肉体存在持一种敌视态度。于是,自我持存导致了自暴自弃。本来人应该在自我持存和自暴自弃之间进行理性选择,而如今,人无法进行理性的选择。

在这里我们看到,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引用了奥德修斯的神话故事说明人在面对自然威胁的时候所采取的方法,并借此作为一种隐喻来说明启蒙对人所产生的副作用。奥德修斯在返回家乡的过程中不得不面对海妖塞壬,海妖塞壬的歌声如此动听以至于凡是经过此地的人无不受其诱惑而葬身大海。为了对付这个海妖,奥德修斯把自己捆在桅杆上,把水手的耳朵堵上,他指挥这群水手逃出海妖的控制。奥德修斯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认为,这个神话故事具有这样的隐喻意思:海妖是自然神,屈从于海妖就是屈从于自然,就是尽情享受,就是文明的倒退。因此,文明的发展过程就是要对付自然(包括人的自然需要)。为了对付自然,人们就必须采用某种技术方法(即工具理性方法,比如把自己捆在桅杆上、堵住耳朵等)。水手们虽然无法交流,但是也能一致地努力划船。于是,在征服自然的社会系统中,人失去了感知自然的能力,在经验上变得极度贫乏。这些经验贫乏的人实际上也就是无情无义的人。人在这里,征服了感性世界,同时也脱离了感性世界[2]33。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说:“长期以来,生产系统一直规定身体是为社会机构、经济机构和科学机构服务所造就的生产系统,这些机构越是复杂和精致,身体所能得到的经验就越贫乏。”[2]33在这里,人也不可能真正有精神,“精神实际上变成了统治与自我统治的机器”[2]33。在这种生产系统中,人变得经验贫乏、精神贫乏,只知道按照机器那样劳动。在这里,人们“在强行统一的集体中彼此孤立”[2]34。

那么这群冷酷无情、像机器一样工作的人在现代社会中大量出现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

四、无情感的大众

在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看来,技术造就起来的大众,时刻准备着投身到任意一种暴政当中[2]前言3。从前面的分析中我们知道,这群人没有精神。他们的思想被“限制在组织和管理工作的范围之中”[2]33。由于这群人没有思想、没有精神,他们只知道按照工具理性的规则行动,他们就很容易受到他人的操纵。这群人就像机器人一样,只要给他们命令,就高效地执行命令。他们不会思考:按照这种工具理性思维去工作所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这样的目的正当吗?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这些人只有工具理性而没有价值理性。

那么这些被工具理性所塑造起来的人究竟表现出怎样的一些行为特征呢?被工具理性控制了的人非常重视工作的效率和效果。有用性是这种工具理性人的思维方式的核心。这就如同当今社会的人总是会问,学习哲学有什么用?在工具理性的思维方式面前,哲学肯定是没有用的。他们也追求真理,但是,对于他们来说,真理的标准就是有用性。如果一种科学研究达到了自己的预期目的,能够成功地改造自然,那么这就是真理。因此,对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来说,按照工具理性的生产方式,真理等同于管理思想[2]11,真理就等于有用性。而我们哲学所说的真理,比如黑格尔所说的真理是“绝对”,是对自然的全面和准确的把握。而这是知性的思维所无法达到的。因为知性的思维永远都局限在自然的某个部分。要改变这种状况,人就必须要仰望天空,就必须追求绝对的精神。而在现代社会,精神却在不断媚俗[2]前言4。所谓精神不断媚俗就是精神把自己局限在工具理性的范围之中,只关注有用性。为此,阿多诺和霍克海默不无感叹地指出,人性的堕落与社会的进步联系在一起[2]前言4。

如果人的精神世界非常丰富,如果人对他人不是采取一种工具理性的态度,那么人们之间就会产生一种社会性的联系,我们就会对他人产生同情、关爱。比如说,在传统社会中,按照基督教的观念,所有人皆兄弟。由于这种信仰和这种精神,人们之间形成了一个共同体(社会团结)。而在现代社会这种信仰和这种精神都被否定了。人对人都采取一种工具理性的方法。在这样的情况下,人和人之间就无法形成那种传统的共同体。每个人都是孤立的个人,这些孤立的个人究竟是如何联系起来的呢?就是要靠管理(还包括当今社会中所出现的治理)。传统上的思想范畴,比如对神的信仰,使人们之间达到一种社会的团结;而在今天的社会中,以工具理性的形式出现的思想范畴不能成为社会团结的表达,它只能证明社会与统治之间令人难解的统一[2]19。工具理性就是用一种策略的方法把人结合起来。就像奥德修斯那样,水手们需要生存,为了生存竞争,这些人都按照技术的方法结合起来。更广泛地说,如果人们为了宏大的社会目标、为了共同的理想而结合在一起,那么这种结合就会完全不同于生产中的结合、功利目的的结合等(当然,这也会有副作用,在共同的探索真理的过程中,有些人开始搭便车,不劳而获。如何平衡这些关系,需要另外专门讨论)。这是由共同的信仰而形成的社会团结。

由于人们没有情感,没有精神,没有对真理的追求,人们只能在功利的目的中被结合在一起。法西斯主义利用这一点对人进行了操控。这种操控在政治和经济领域中都会存在,而在社会生活领域中究竟会如何呢?在现代社会,由于工具理性的控制,人变得如此冷漠,如此麻木不仁。这些人在社会生活中究竟如何结合起来的呢?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用“大众社会”的概念来描述现代人的这种结合[2]268。我们知道,在企业、政府机关中,为了工作的效率,人还是存在着一些技能上的差别的。这些不同技能的人必须相互合作才能高效地完成某项工作。而在社会生活中这些技能上的差别就毫无意义了。于是在社会生活中,这些人既不是由于共同信仰而结合在一起,也不是因技能上的相互差别而结合在一起,完全是原子化的个人结合在一起。这些完全一样的单子结合在一起可能是由于某种特殊的癖好,比如对某个影视明星的崇拜。在这些明星面前,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个个人头。这些人头聚集在一起,就是大众。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说:“对明星的崇拜具有一种固有的社会机制,它可以把各行各业比较突出的人士夷平到同一水平。”[2]268这群人无法由于共同的理性和共同的事业而形成一种共同体(他们会由于共同的事业而相互承认),于是他们就需要有一种新的集合体,在这个集合体中他们感觉到人人平等。这是厌恶了生存竞争的人最为渴望的。在这里,他们的自由和平等的目的得到了实现。这在一定程度上既解释了我们的社会中所出现的明星崇拜的社会心理基础,也解释了人们看某种世界级的体育比赛所带来的快感。这种快感在很大程度上与爱情和权力给人带来的快感相似。如果权力和爱情给人带来快感,是因为人得到某种实际意义的东西而产生的满足,那么追求明星带来的快感却十分奇特,是对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东西的追求所带来的快感,是由“平等”和“自由”的形式带来的快感。然而,在这种“平等”和“自由”的背后所隐藏着的却是极度的不平等和不自由。明星的崇拜恰恰表明,明星和大众之间存在着无法填补的鸿沟,明星崇拜不是要填补这个鸿沟,而是要不断地扩大这个鸿沟,人们可以容忍自己与明星之间的鸿沟,却不能容忍自己与周围人之间的鸿沟。这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那种施虐狂和受虐狂的心理,就是伴随着工具理性而产生的社会心理。在这里,工具理性深深地束缚着每一个大众。当人们在音乐会上自由地摇晃呐喊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被束缚在桅杆上的“奥德修斯”,而在当代社会中各种赶时髦的现象背后都潜藏着这样深刻的社会心理。于是我们必须要询问,如果这些明星变成了希特勒,那会怎样?因此我们认为,希特勒之所以产生不仅仅是希特勒个人的问题,还是这些明星崇拜的大众自身的问题。是他们把希特勒塑造出来的。如果没有追星的,那么明星还会存在吗?如果没有奴隶的心态,那么希特勒又如何出现呢?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指出,青年法西斯主义分子否定个性,把正义的平等(反封建的平等要求)发展成为平等的非正义(否定个性,而把人纳入到同一体中)[2]10。在这里,自由的人变成“群氓”[2]11。

在这样一个追星和赶时髦的社会中,我们是不是可以不赶时髦呢?如果你不赶时髦,你变成了异类,会被这个社会所排斥。现代社会中的压迫具有集体压迫的性质[2]19。一个人为了改变自己的孤独生存状况不得不赶时髦,自觉地接受这种集体的压迫。在这里,人们都自由而快乐地接受压迫和控制。那么,我们究竟如何才能摆脱这种状况呢?人们自然会想到,如果在我们的社会中人都变得冷漠无情、麻木不仁,那么我们就要给他们灌输一种爱的精神。于是,对爱的奉献得到赞扬。然而,阿多诺却在这里唱起反调,他说:“对爱的颂扬——在可能的地方则采取命令式,即人们应该爱——本身就是那种使冷漠永恒化的意识形态基石。这基石是那种带有强制性的、压迫性的东西所特有的,它们正是对爱的能力的抵制。”[4]67这就是说,本来那个人没有爱心,只是在一种强制结构中被迫去做一些爱的活动。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我们的社会对人进行一种道德绑架。如果对爱的颂扬能把人内心中自发存在的爱心激发出来,那么无疑是积极的,但是如果这种爱采取了一种命令的方式,那么这种做法所发挥的作用可能恰恰相反,可能会强化冷酷的心灵。如果强制让人们献爱心不是一个适当的方法,那么还有什么其他方法呢?阿多诺所倡导的就是非同一性思维。人们要从流行的思想方式中解放出来,要真正能够自主地思想。他们还主张从审美的角度把人从生存竞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真正的革命是对麻木不仁的拒不妥协[2]38,等等。

最后人们必然问,我们究竟如何看待阿多诺的这种理论呢?我们认为,在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理论中存在着这样一种机械唯物论的历史观,好像一个人在生产中以及在处理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时候如果都采取工具理性思维方式,那么他就必然只有工具理性的思维方式,而不可能具有其他思维方式。由于人被这种工具理性的思维方式所控制,人就没有爱的情感了,人对自己和他人都只能采取一种物化态度,必然把他人当作改造的对象。这就好像说“理工科的学生就一定不懂得爱情一样”,这固然是错误的,但是,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这里确实采用了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只是他们把这种方法过于简单化。这种简单化的方法忽视了人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的独立性。但是,我们并不因此就完全否定他们思想中的重要因素。在当代社会,工具理性思维方式得到极度推广,工具理性也是生存斗争中的一种基本策略方法,如果人的思维方法被局限在工具理性的范围内,那么人的确很容易出现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所说的那种物化的心灵。这需要我们认真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