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对巴尔干政策的历史分析*

2018-02-20 00:42
学术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斯拉夫巴尔干东正教

李 提

沙皇俄国的历史就是一部侵略扩张史。为了称霸欧洲,从彼得一世到末代沙皇,对巴尔干展开了疯狂争夺。在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长达200多年的战争中,沙皇俄国攫取了黑海沿岸大片领土,几次止步于君士坦丁堡。在瓜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过程中,沙皇俄国与传统欧洲强国奥地利/奥匈帝国、法国、英国等列强,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或兵戈相接、形同水火。因列强势均力敌,最终在维护“欧洲均势”的国际环境下,沙俄未能实现占领君士坦丁堡、控制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的战略目标。

新生的苏维埃俄国,应对帝国主义国家的围追堵截,奉行和平外交。二战前夕,面对纳粹德国的战争威胁,苏联政府为了构筑南部防线,通过苏德秘密协定,侵占了罗马尼亚北部部分领土。二战即将胜利之际,苏联、英国又签订了瓜分巴尔干的密约。战后,美苏两极霸权体系建立,巴尔干一度成为两大阵营对抗的前线。冷战开始后,随着美苏战略对抗阵地的转移,苏联在巴尔干地区的矛盾焦点转变为社会主义阵营内部的苏南冲突。南斯拉夫作为巴尔干地区影响力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是苏联控制的重点,也是苏联对巴尔干政策的重点。而由于苏联不愿意放弃大国霸权主义思维,直到戈尔巴乔夫推行新思维外交之前,苏南关系一直未能真正健康发展。

苏东巨变之后,东欧国家的政局相继发生剧变,罗马尼亚在剧变过程中发生了流血事件,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则较为平稳地完成了制度变化,而民族矛盾突出的南斯拉夫经历了剧烈的动荡,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宣布独立,拉开了南斯拉夫危机的大幕,波黑冲突和科索沃战争,又使人们隐约看到了巴尔干火药桶有重新点燃之势。面对南斯拉夫危机,俄罗斯表现出了极高的关注度,积极参与化解南斯拉夫危机,努力维护其在巴尔干地区的传统利益。普京执政后,重新审视俄罗斯实力,推行更为务实、层次分明的巴尔干政策,以能源为先导,试图恢复其在巴尔干地区的政治影响。

纵观沙皇俄国以来俄罗斯对巴尔干政策,呈现出三方面的历史特点。

一、无法割舍的巴尔干情结

巴尔干地区一直是俄罗斯梦寐以求的战略要地,沙皇俄国先后与英、法、奥地利/奥匈等国在巴尔干展开激烈角逐。从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二世到亚历山大一世,几代沙皇矢志不渝地蚕食巴尔干。由于英、法、奥地利/奥匈等国的抵制,沙皇俄国又数次止步于君士坦丁堡大门之前。在两个世纪的征服和扩张中,沙皇俄国始终未能得手的战利品是对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黑海到地中海的出口——的控制。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西方国家奋起保卫奥斯曼帝国,终结了沙皇冲破俄国温水港处于封锁包围之中的战略限制的梦想。a索尔·伯纳德·科恩:《地缘政治学——国际关系的地理学》,严春松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5年。沙皇俄国对巴尔干地区的疯狂侵略,虽最终未实现独霸海峡的计划,但侵占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大片领土,沙俄也得以成为黑海沿岸国家。

新生的苏维埃俄国倡导和平外交,废除了沙俄时期包括瓜分土耳其在内的一系列秘密条约,但在涉及到黑海海峡的国际谈判中,苏俄表现了少有的强硬。二战爆发前夕,苏联试图逼迫土耳其接受共同保卫海峡。二战胜利前夕,日益强大的苏联对黑海海峡的控制权念念不忘,谋求修改《蒙特勒海峡公约》,改变“土耳其扼住苏联咽喉”的局面。二战胜利后,在战后利益分配上,斯大林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要同土耳其共管海峡,由于美国的反对,最终未能如愿。战后初期,为了保障苏联和盟国在战争时期的胜利和战后苏联经济建设所需要的和平环境,以及有利于苏联对战后世界的调整与和平,斯大林秉承大国合作政策,在黑海海峡问题上与美国妥协。冷战开始后,斯大林抛弃了大国合作政策,同西方国家集团进行对抗,但是苏联战略不具进攻性,且希望避免和推迟与美国的直接冲突。b沈志华:《中苏同盟建立的曲折历程》,《炎黄春秋》2011 年第 3 期。在战后形成的美苏两极体制中,苏联明显处于劣势地位,无力与美国在全球范围内对抗,苏联在战后初期实行了较为保守的对外战略方针,它要做的就是努力营造好国家的安全环境,同时严格遵守雅尔塔体系中划分的双方的势力范围,从而使苏联的国际地位和国家安全得到保证。c刘金:《冷战史》,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第26页。随着苏联与以美国为首北约集团斗争形式的转变,苏联巴尔干政策的重点转向了南斯拉夫及华沙条约国,因为随着苏联军事力量的急剧膨胀,特别是海军实力的壮大及克里米亚黑海舰队基地建成之后,其军事力量在黑海海峡的存在丝毫不逊色于北约集团。

冷战时期,巴尔干地区在苏联和美国争夺欧洲战略部署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它既可以作为苏联防御西方入侵的屏障,又是苏联向西扩张、与美国争夺世界霸权的前进基地。而在巴尔干半岛上的6个国家中,保加利亚、罗马里亚属社会主义阵营,是华沙条约成员国;希腊和土耳其属北约成员国;阿尔巴尼亚原来是华沙条约成员国,后与苏联关系紧张;南斯拉夫则一直坚持社会主义方向和不结盟政策。其中南斯拉夫被视为“社会主义阵营外的社会主义国家”,“两大集团之间缓冲区”,“不仅是巴尔干而且是整个国际关系保持均势的稳定因素”,d赵乃斌、汪丽敏主编:《南斯拉夫的变迁》,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23页。因而苏联不断加强对南斯拉夫的控制,双方的斗争集中表现在意识形态的控制与反控制。苏联以社会主义阵营领导者自居,它在巴尔干地区的诉求,直接表现为对谋求独立自主的南斯拉夫的控制。在苏南关系中,苏联掌握着主动权。苏联对南斯拉夫不结盟的态度一直摇摆不定:当苏联认为铁托在东欧国家的影响可能会对其不利时,苏南关系就会恶化;当苏联希望通过铁托对东欧国家的影响来传播苏联的理论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好转。苏联的目的就是希望南斯拉夫处于自己的势力范围之中,听从苏联的任意摆布。在同南斯拉夫改善关系的过程中,苏联并未真正按照平等的态度和原则去改正错误,而是继续霸权主义的做法,以社会主义阵营的首领自居,以本国利益为最高利益。总的来说,苏南关系一直都重复这样一个过程:“先和解然后出现倒退,缓和之后再出现危机,好像某种自动调解的机器装置的感应,也像是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动和内政重点的转移而变化无常。”a [英]斯蒂芬·克利索德:《南苏关系》(1939—1973年)文件与评注,第192页。

综上,从沙皇俄国时代开始,无论是军事侵占还是意识形态控制,俄罗斯在300年间从未放弃对巴尔干的争夺。直到苏东巨变之后,“许多俄罗斯人看到他们的出海口如同其陆地地缘状况一样受到严重损害时,不禁大发复古之幽思,并且把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人视为其列祖列宗的不肖子孙”。b学刚、姜毅主编:《叶利钦时代的俄罗斯(外交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86页。南斯拉夫解体之后,爆发了波黑冲突和科索沃危机,俄罗斯在身陷转型危机之中,仍然不惜以战争为威胁,捍卫自己在巴尔干地区的地缘政治利益,就是从沙皇俄国以来俄罗斯巴尔干政策的延续。

二、 泛斯拉夫主义思潮下的巴尔干政策

泛斯拉夫主义是“19世纪下半期的一支俄国社会思想潮流。其产生是作为俄国在1853—1856年克里木战争中失败的反应”。c白晓红:《俄国斯拉夫主义》,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202页。1856年,克里米亚战败,俄国被迫同英国、法国签署《巴黎和约》,条约要求俄国停止在黑海驻守舰队、撤除黑海沿岸的一切海军设施和装备。俄国不得不在本国的海岸线遵守这些条约,这对俄国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d杰弗里·霍金斯:《俄罗斯史》,第271页。克里米亚的战败激起了俄国民族主义思潮,“亲斯拉夫主义或俄罗斯主义不是理论或学说,而是受到伤害的民族感情。”e亨利·赫坦巴哈等:《俄罗斯帝国主义——从伊凡大帝到革命前》,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8年,第96页。沙皇俄国求助于泛斯拉夫主义的部分原因与地缘政治相关:克里米亚战争失败后,接踵而来的厄运使俄国很想从欧洲寻求补偿,改善和斯拉夫——东正教信徒的关系看来似乎是一种可以控制或恢复哈布斯堡王朝和奥斯曼帝国权力的可行方法。f杰弗里·霍金斯:《俄罗斯史》,第303页。

与此同时,在巴尔干的斯拉夫人眼里,沙皇俄国自然成为他们强大起来的领袖。在此基础之上,形成了泛斯拉夫主义这股思潮的核心主张:斯拉夫民族根本上区别于欧洲其他民族,必须建立以俄罗斯为首的斯拉夫联盟,俄罗斯应在斯拉夫世界占首要地位,鼓吹大国主义、俄罗斯至上。g白晓红:《俄国斯拉夫主义》,第203页。泛斯拉夫主义者相信,俄国人是上帝的选民,他们不但承受着深重的困难,还要完成上帝的特殊使命。这个信条用在巴尔干半岛上表明,俄国将在改革运动中担任斯拉夫和东正教教民的领袖角色,以摧毁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并把十字架重新悬挂在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上。h杰弗里·霍金斯:《俄罗斯史》,第304页。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必须组建以俄国为中心、以君士坦丁堡为首都的斯拉夫联邦,地域范围从亚得里亚海到太平洋,从北冰洋到爱琴海,臣民不仅有斯拉夫各民族,还包括许多非斯拉夫民族。联邦各成员国的内部事务,俄不予干涉,但对于成员国间的矛盾,俄以仲裁者的身份加以解决。定都君士坦丁堡,除了地理和军事因素外,还有宗教和政治意图。君士坦丁堡是东正教的中心,俄可名正言顺地成为东正教的教皇,打着恢复基督教正教的旗号,以笼络东正教信徒,实施俄罗斯的大帝国战略。i姚勤华:《19世纪俄国斯拉夫主义思想和运动研究》,《东欧中亚研究》2002年第6期。

巴尔干斯拉夫人对获取俄国支持帮助的期望,与沙皇俄国在巴尔干地区的扩张野心不谋而合,加上东正教会解救异教徒下斯拉夫人意识的灌输,沙皇俄国国内的泛斯拉夫主义运动也随之而起。在1875年黑塞哥维那和波斯尼亚反抗土耳其的起义中,土耳其对巴尔干斯拉夫起义者的残酷屠杀,激起了俄国公众的强烈愤慨,俄国泛斯拉夫委员会派遣了一支包括社会著名人士到普通民众,甚至还包括约800名前俄国军官在内的5000名志愿者参加塞尔维亚军队,与土耳其军队作战。不过,“俄国政府并未公开支持他们,只是默许俄军军官和士兵离开,加入塞尔维亚的军队。”j杰弗里·霍金斯:《俄罗斯史》,第305页。

19世纪下半叶,巴尔干民族对自己帝国统治者的反抗使俄国处于一个进退两难的窘境:一方面,他们为俄国插手巴尔干,获取影响力,甚至夺取其领土创造了机会;但另一方面,俄国不愿意冒险和一个大国开战,也不希望被别人认为它支持叛军反抗合法的君主,即便叛军是东正教,君主是天主教或穆斯林,俄国也不愿意这样做。a杰弗里·霍金斯:《俄罗斯史》,第275-276页。虽然俄国政府政策摇摆,但斯拉夫主义运动在俄国国内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俄国公众仍然对巴尔干斯拉夫人怀有感情,以致俄国政府不能损害或无视他们的利益。”在俄国民众和知识精英的影响下,泛斯拉夫主义在俄罗斯对巴尔干政策中的影响也逐渐增大。19世纪后期,“由于俄国的亲斯拉夫和泛斯拉夫的思想有所发展,由于巴尔干人的民族主义有所发展,俄国政府的态度多少有了改变。泛斯拉夫派相信,从土耳其统治下解放巴尔干斯拉夫人是俄国的历史使命,他们的观点大大影响了俄国的公众,甚至在1875—1876年危机时影响了俄国政府,结果这次危机引起了俄土战争,并以塞尔维亚、门的内哥罗和罗马尼亚的独立而告终。”b亨利·赫坦巴哈等:《俄罗斯帝国主义——从伊凡大帝到革命前》,第413页。

但在俄国当政者眼里,斯拉夫主义只是他们在巴尔干野蛮扩张的借口和遮羞布。“和其他斯拉夫人不同,俄国人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和由此而来的一种负有使命的自觉。因此,他们的民族主义是强硬的和侵略的,为俄国要求在其他斯拉夫人中的统治地位。这样,大俄罗斯主义就在泛斯拉夫主义的伪装下,补充了这个国家的对外扩张策略。”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就公开宣称:“我们应该有一个首要目标:占领君士坦丁堡以便我们可以最后在两个海峡保住地位,并认识到两个海峡将继续由我们控制……巴尔干各国的斯拉夫人现在必须为俄国服务,而不是我们为他们服务。”在牵涉到俄国国家利益时,其对巴尔干斯拉夫兄弟的同情很快就被抛之脑后,在处理巴尔干斯拉夫人反抗土耳其统治的斗争中,不时地站在巴尔干斯拉夫人的对立面。“但是,俄国对巴尔干各民族独立思想的支持总是被其保存土耳其的愿望所抵销。”c亨利·赫坦巴哈等:《俄罗斯帝国主义——从伊凡大帝到革命前》,第131、130、413页。“泛斯拉夫主义是在并不存在的斯拉夫民族这一假面具之下争夺世界霸权的骗人计划。”d《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63页。沙皇俄国对巴尔干斯拉夫兄弟的出卖,也让巴尔干的斯拉夫人认清了俄国人的真实面目,“俄国人和巴尔干各族人民也认为,彼此密切接触容易使幻想破灭和产生反感,而不是友谊更加亲密,正像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保加利亚的事态发展所表明,俄国政府意欲使它卑躬屈节,对此,巴尔干民族主义者义愤填膺,予以反对。这就使俄国政府愤恨在心,开始又想如何利用巴尔干各民族,几乎不想如何帮助他们。”e亨利·赫坦巴哈等:《俄罗斯帝国主义——从伊凡大帝到革命前》,第413页。

作为一种社会思潮,泛斯拉夫主义并未随着沙皇俄国成为历史而消失。“俄罗斯泛斯拉夫主义思潮经过政策的实践,与固有的‘俄罗斯观念’相交融,逐步成为俄罗斯对外政策的文化底蕴。”f姚勤华等:《俄罗斯泛斯拉夫主义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2000年第2期。二战初期,战争主要在斯拉夫人聚集的地区展开,德国法西斯针对斯拉夫人制定了残酷的种族灭绝计划:“肉体上消灭斯拉夫民族,尤其是俄罗斯人、乌克兰人、白俄罗斯人、波兰人以及犹太人和其他民族的计划。”g沃尔科夫:《第二次世界大战内幕》,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13页。德国入侵苏联之后,苏联政府为了增强反法西斯力量,积极寻求斯拉夫民族的支持。1941年8月,苏联政府在莫斯科召开泛斯拉夫代表大会,号召斯拉夫人共同对德国法西斯作战。苏联作家亚·托尔斯泰致开幕词也指出斯拉夫人“联合起来反对德国法西斯的共同战斗的时刻到来了”。在苏联政府的号召下,斯拉夫民族团结抗德斗争迅速发展,这扰乱了德国的战略后方,牵制了德国的大量正规部队,从而支援了苏联的卫国战争,并在战争后期配合苏军在东欧地区作战,为打败德国做出了应有的贡献。h郝承敦:《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苏联政府的泛斯拉夫主义运动》,《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4期。

泛斯拉夫主义在俄罗斯民间土壤深厚。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沦落为二流国家,俄罗斯人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发源于克里木战争失败后的泛斯拉夫主义在俄罗斯民众中重新涌动。在波黑战争初期,俄罗斯推行一边倒的巴尔干政策,追随西方发动对南联盟的制裁,引起了国内民族主义势力的猛烈抨击,叶利钦政府在1992年年底调整了一边倒的巴尔干政策,国内政治压力即是一个重要因素。在科索沃危机最激烈的时候,俄罗斯民众一度组织志愿军奔赴巴尔干,支持塞尔维亚兄弟,俄罗斯激进民族主义者甚至喊出了“军事打击塞尔维亚,就是对俄罗斯动武”的口号,这是在泛斯拉夫主义激荡下俄罗斯民众对于塞尔维亚的天然同情,对俄罗斯巴尔干政策产生了重要影响。

三、大国意识下的巴尔干政策

与在困难和耻辱激发下产生的泛斯拉夫主义不同,俄罗斯民族的“救世意识”和“大国意识”是俄罗斯东正教信仰下自发形成的一种文化基因。“在影响俄罗斯对外政策的诸多因素中,作为俄罗斯文化核心的‘弥赛亚意识’发挥了重要、持久而稳定的作用。‘弥赛亚意识’形成了俄罗斯人‘神选民族’的‘大国心态’和对权威的依赖与容忍,二者的共同作用使俄罗斯外交呈现出颇具特色的‘大国主义’风格。”弥赛亚意识是俄罗斯民族思想的主旋律之一,是贯穿其整个历史的重要文化基因,也是俄罗斯外交思想的核心内容之一。正是在这种意识下,俄罗斯人认定自己是“神选民族”、“第三罗马”,承担着拯救人类使命的重任。a邢悦、王晋:《“弥赛亚意识”与俄罗斯“大国主义”外交》,《国际政治科学》2017年第1期。俄罗斯民族的“救世意识”和“大国意识”,在其对巴尔干政策上有鲜明体现。

弥赛亚意识的救世精神,强调俄罗斯作为“第三罗马”的神圣使命,是基督教的领袖和世界的中心,是斯拉夫民族的解放者。“而俄国自保加利亚衰弱后,一直自奉为东正教和斯拉夫文化的‘救世主’。这种意识,不仅对当时形成大一统的俄罗斯帝国起到促进作用,而且由此形成的民族感和帝国意识在俄罗斯历史衍进中发生着长期而微妙的联系。”b冯绍雷:《俄罗斯文明空间因素的基本特点》,《俄罗斯文明与外交》,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14页。沙俄对土耳其的战争,就有解救异教徒下的巴尔干斯拉夫人的成分,“对土耳其的战争已不单纯是个争夺黑海海岸的斗争,而是争取巴尔干人的斗争,并且巴尔干争端引起了哈布斯堡帝国的恐惧”。c亨利·赫坦巴哈等:《俄罗斯帝国主义——从伊凡大帝到革命前》,第41页。俄国在其对外扩张过程中,往往以宗教为借口,并利用教会统治被征服地区。俄国以捍卫东正教之名对土耳其帝国发动了断断续续长达两个世纪的俄土战争。d国春雷:《东正教的扩张性对俄罗斯外交的影响》,《俄罗斯文明与外交》,第151页。

有研究显示,克里米亚战争的部分原因是宗教冲突。在尼古拉一世统治时期,沙皇一直对这个幅员辽阔的穆斯林国家感到不安,因为它信奉《古兰经》而且压迫着众多信仰东正教的臣民。冲突开始之后,尼古拉一世宣称自己是一名讨伐异教徒的十字军战士。“当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使莫斯科国成为唯一自治的东正教的政治体系时,教会在努力发展莫斯科国的帝国意识形态方面的呼声变得更加响亮了。虽然大主教和教士们在直接影响莫斯科国的领土野心方面并不成功,但他们能够把救世主义和宗教使命的生气勃勃的情感灌输进莫斯科国的外交政策。”“从十四世纪以来,侵略成性的基督教君主的原则与俄罗斯东正教会的世界野心已经结合起来,到1700年他们终于完全合拍了——当然部分地因为沙皇们认为俄罗斯强大到足以同土耳其人挑战了。”e亨利·赫坦巴哈等:《俄罗斯帝国主义——从伊凡大帝到革命前》,第20、22页。1875年,在黑塞哥维那和波斯尼亚反抗土耳其的起义中,土耳其对巴尔干斯拉夫起义者的残酷屠杀,激起了俄国公众的强烈愤慨。而且在对土耳其战争中,宗教保护也是其发动侵略战争最直接的借口。1821年,在希腊脱离土耳其的独立战争中,与希腊有密切联系、以东正教保护者自居的沙皇在东正教君士坦丁堡教区总主教格里高利五世因拒绝提供著名的希腊人住址而于复活节之夜被吊死又抛尸大海之后,立刻对土耳其发出强硬照会,警告土耳其政府不要借镇压政治叛乱机会制造对东正教的宗教战争,随后,沙皇要求土耳其政府恢复被破坏的教堂,以便东正教徒进行正常活动,东正教徒原来享有的特权不能被剥夺。f王绳祖主编:《国际关系史》第2卷,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6年,第71页。

到了苏联时期,俄罗斯式弥赛亚意识改头换面为在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和世界革命旗帜下超级大国的追求。实际上,苏联时代对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和世界革命的追求,除了与列宁把帝国主义看成腐朽的垂死的资本主义的认识有关,还与俄罗斯根深蒂固的救世精神一脉相承。a周力:《俄罗斯文化精神对外交的影响》,《俄罗斯文明与外交》,第61页。在巴尔干政策上,直接表现为对谋求独立自主发展的南斯拉夫的打压和控制上。

苏联解体以来,俄国人一直梦想重建昔日的辉煌,在为国家、民族重新定位与“寻根”的探索中,重振“第三罗马”雄风的思潮又一次兴起。b国春雷:《东正教的扩张性对俄罗斯外交的影响》,《俄罗斯文明与外交》,第167页。“在我们国家失去了强国地位之后,强国思想比任何时候都深入人心。”随着苏联的解体和俄罗斯国家实力与国际地位的下降,复兴俄罗斯并使它成为世界意义上和历史意义上的强国,是俄罗斯社会最主要的愿望之一,也是俄罗斯民族思想最核心的内容。c姚海:《强国思想的继承与更新》,《俄罗斯文明与外交》,第161、151页。俄罗斯是一个拥有上千年历史的民族,他们将拯救全人类——这一思想构成了16世纪俄国神话的基础。同时,这种思想也从未从大众的意识里被完全抹去,反而作为帝国的一种意识形态残留至今。d杰弗里·霍金斯:《俄罗斯史》,第265页。

“与美国共享全球性大国地位的幻想,使莫斯科的政治精英很难放弃在前苏联地区,甚至在前中欧卫星国家中建立俄罗斯特殊的地缘政治地位的思想。”即使在叶利钦时期执行“一边倒”亲西方政策时,叶利钦政府对于传统势力范围,仍然秉持“大国主义”外交政策,被批评亲西方的科济列夫也曾强硬表示:“俄罗斯必须在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俄国利益范围的地区内保持军事存在”,“文化上的不安全感加上政治上的担忧,使俄罗斯感到北约扩大似乎是西方蓄谋已久的对其孤立政策的顶峰,使俄罗斯在世界上孤立无援,十分易受多种敌人的攻击。”e布热津斯基:《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4、87、84页。

普京上台后,提出了“俄罗斯新思想”,它“是将全人类共同的价值观与经过时间考验的俄罗斯传统价值观,尤其是经过20世纪波澜壮阔的100年考验的价值观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普京指出:“俄罗斯过去是,将来也还会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它的地缘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不可分割的特征决定了这一点。在俄罗斯的整个历史进程中,它们还决定着俄罗斯人的思想倾向和国家的政策。即使在今天,它们依然起着决定性的作用。”f《普京文集:文章和讲话选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10、9页。支持普京强势外交的主要是俄罗斯民族和国家特性。俄国历史是一部收集土地的历史,国家的内部发展往往受制于对外政策目标,只有在极度被削弱时才会专注于国内。普京在前两个任期内集中整顿国内秩序,增强国力,增加外汇储备,使俄罗斯迅速恢复。他再度主政后,则把扩大在原苏联地区的影响、建立欧亚联盟放在重要地位,与西方争夺乌克兰,并进而重新控制克里米亚,尽管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符合民众的心理、满足了民众的大国愿望,得到全国上下、甚至反对派的支持。

总之,“沙俄帝国时期,俄罗斯民族带着强烈的宗教感或者说是‘神性’,在认识到西方世界先进文明以后关照自身,在学习西方的同时以保护东正教徒为名进行扩张,以及从事一系列秘密外交活动;苏俄时期,尽管表面上‘世界革命论’取代了‘护教’的旗帜,但东正教信仰中那种神秘感十足的弥赛亚使命感依然是苏进行对外政策、推行扩张的精神内源。探索俄罗斯对当下的乌克兰危机中,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角力、对峙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尽管世界格局纷繁复杂,但俄罗斯会继续在东正教信仰的支撑下重拾往昔的辉煌。”g黄元:《东正教对俄罗斯对外政策的影响研究》,外交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42页。目前,俄罗斯社会反西方情绪强烈,认同政府的“向东看”政策,与西方强国关系的不能改善,必将影响俄罗斯经济的复苏,但只要普京当政,俄罗斯的强势外交还将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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