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结尾的秘密

一

林书泉始终觉得，自己心中的那份浓郁杀意，实在是被许亮给逼出来的。

尽管林书泉对许亮恨之入骨，但又不得不承认，许亮是个非常优秀和难得的畅销书作家。而且如果想要完美实施这个杀人计划，他必须全力以赴，万分谨慎。

道理很简单。他只是想把许亮送上西天，可不想连带着把自己的脑袋也给搭进去。

他跟许亮之间的合作，要从三年前开始说起。那个时候许亮的书还没有这么畅销。他写的很多东西，以前的出版社并不看好，所以也没有做很高级的包装和推广，因此读者对他和他的作品并不知情。林书泉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这个作者，于是就找到了他。当时许亮对自己的写作前途也有些茫然，一听说林书泉对自己颇为欣赏，还愿意重点包装推广，他自然很愿意投靠到林书泉的公司里来。

签约到了林书泉公司后，许亮不负众望，接连写出了两部畅销书，名气和读者数量与日俱增，更是给林书泉的公司带来了不菲效益。对此林书泉非常得意，觉得自己当初的眼光是非常准确的。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身边出现了很多挖墙脚的同行。他们开出很诱人的价格，邀请许亮加盟其他图书公司。对此林书泉一直很担心。

但由于许亮跟林书泉签署的是一份长期合同，如果许亮离开，那么就会面临大额的赔偿。这一点林书泉觉得是一份保障，因为那份赔偿，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而许亮呢，面对这样的诱惑，说不心动那是不可能的。但现实也让他不得不保持淡定。另外他觉得，是林书泉把自己推出来的，自己说什么也要投桃报李，所以还算能够安心地在林书泉公司里写作。

而所有这一切，令林书泉非常得意。他甚至开始萌生一种奚落和高高在上的眼光去看待许亮。他觉得许亮能有今天，全是因为自己对他的推广，许亮再有才，也只是自己手上的一棵摇钱树。现在这个局面，不管许亮愿意不愿意，都必须要全力以赴，给自己写出好东西来。自己对他客气，那是情分；自己对他苛刻，那是本分。

有了这样的膨胀心理，林书泉在面对许亮时，开始尽情宣泄自己的狂妄和刻薄。这种狂妄和刻薄对许亮构成很多困扰，但却无可奈何。而林书泉却从这种狂妄之中，获得了很多他作为一个商人的无尽成就感，以及一种妙不可言的快意。

面对林书泉的这种态度，许亮突然意识到一股浓郁的感伤。他开始讨厌林书泉，却又觉得不太适合把这种厌恶表达出来。因为自己现有的名望，也的确是林书泉给予的。于是许亮就在这种纠结的心态中，继续努力保持着状态。

但谈何容易。心怀这样的糟糕情绪，令许亮的创作水准急速下降。林书泉这才害怕起来，并开始收敛了一些。但两人之间的隔阂已经非常显著。许亮就觉得以现有的形态，创作已经无法给自己带来任何的愉悦，相反，倒是令他有种囚徒一般的憋屈感。这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是非常糟糕的一种处境。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家名为博易的图书公司突然找到了许亮，出乎意料地承诺，如果许亮愿意加盟博易，那么他们非但愿意开出一个很好的价格，还愿意承担许亮因为违约而需要付出的一切经济赔偿。

这下子，许亮动心了。而他之所以动心，与其说是因为钱，更不如说是因为林书泉的过分。

很快博易公司的律师就上门找到林书泉，说明来意。林书泉这才紧张起来，但什么都已经无法挽回。许亮很快就去了博易图书公司。

更加令林书泉恼羞成怒的是，许亮在去往博易图书公司时，还带走了原本应该给林书泉的一部叫“双生花”的书稿选题。也就是说，《双生花》这部书稿选题的构思成型，完全就是许亮还在林书泉公司里的那个时间段里萌生的。只不过当时许亮只是简单说了说，最后表示自己还没有考虑成熟，所以并没有跟林书泉充分地交底。

所以这个题材只仅仅存在于许亮的脑子里，而并非已经落到纸上。现在他要走，这个题材自然再也轮不到林书泉了。

而在林书泉看来，许亮就好比是自己精心饲养的一只金鸡，但恰恰在这只金鸡身怀一肚子金蛋的时候，却要被别人带走，而且这只金鸡还要到别人家里去产下这一肚子原本属于自己的金蛋。这叫林书泉越想越窝囊。

事到如今，林书泉损失的不仅仅是这一只金鸡，以及这一肚子金蛋。最让他无法接受的，还是同行在他背后的各种讥讽和嘲笑。毕竟这也算是一个不小的跟斗。好好的一副牌，转眼之间就被自己打坏，想想真是气愤和郁闷。

林书泉觉得自己必须要把这一肚子鸡飞蛋打的恶气宣泄出来。为此他殚精竭虑，作了一番周全的策划。

而许亮去了博易公司以后，博易公司给他分配了一套安静的公寓，并配了专职的文字编辑来做他的副手。这让许亮如鱼得水，新选题很快就付诸到了纸上。不久以后，许亮就开始正式创作，并且进展顺利。

而与此同时，林书泉的报复计划也进展得有条不紊。

二

周凤岐接到报案后，马上赶到现场，就看到大名鼎鼎的畅销书作家许亮安静地匍匐在书桌跟前，跟睡着了一样。他后心处的衣服有个破口，破口四周已经被鲜血浸透，凝结。有一粒子弹从这里进入，穿透了许亮整个胸腔，并顺带着捣碎了他的心脏。而在书桌上面摆放着的，是他正在创作的小说《双生花》手稿。

一番勘查调研以后，周凤岐很快罗列出了这件事当中的几个关键点。

一是许亮在几个月前，曾经在新老东家之间发生过一次不小的纠葛，这一点，很容易令周凤岐浮想联翩。

二是周凤岐的手下在案发附近的一个垃圾桶里，发现了一支手枪。经过检验，这就是打死许亮的那把手枪。

更加有趣的是，在手枪上竟然还提取到非常清晰的指纹。这一点很出乎大家的意料。而这个指纹也很快就有了着落，竟然就是许亮的老东家林书泉的。而周凤岐之所以会让手下把这个指纹去跟林书泉的指纹做对比，也是因为林书泉跟死者存在某种关联。没想到一尝试，居然就对上了。

这就有趣了。谁都知道几个月前许亮改换东家，闹得整个上海滩传言纷纷。而老东家林书泉在这场博弈当中的损失，也是显而易见的。再加上这支在案发现场找到的手枪，很容易就能把嫌疑目光聚焦到林书泉身上来。

对于这个推断，周凤岐心中很是有疑虑。林书泉的确具备杀害许亮的某种动机，然后还具备显著的物证。但这一切来得也有些太容易，而且其中也有不符合逻辑的疑点，所以周凤岐首先开始排查林书泉。

而当周凤岐打听林书泉时，却得知他正在医院里。原来他因为醉酒驾车，遭遇一场车祸，所幸受伤不重。车祸的发生时间，又刚好就是许亮的死亡时间。也就是说，林书泉具备坚实的不在场证据。

这一点周凤岐并不感到多少意外。因为林书泉这样的身份，即便动了杀机，也不会亲手去干。

“什么什么？许亮死了？”当林书泉获知许亮被害时，显然有些意外。而在周凤岐看来，这种意外当中，还隐隐包含着某种紧张。

“是的。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吧？”周凤岐说道，“林先生，许亮曾经是你的合作伙伴，对于他的死，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时候周凤岐看到，林书泉突然一阵颤栗，非常紧张。

“林先生，你怎么啦？”周凤岐在意地问。

林书泉欲言又止，在周凤岐跟前好一番语无伦次，最后终于壮着胆子说道：“周探长，其实我也非常恨许亮。不瞒你说，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要找个机会，狠狠报复一下他。”

这种话，令周凤岐同样深感意外。林书泉应该会憎恨背叛他的作家许亮，但在这种敏感时期，他却有胆量说出自己想报复许亮的话，也是够可以的了。

“我很担心……”最后林书泉抱着脑袋，长叹一口气说道。说完这话，林书泉的目光早已经变得无比惊恐。

“你在担心什么？”周凤岐问。

“我担心那天，我在醉酒以后，会不会稀里糊涂赶到许亮的公寓里，亲手把他给打死了？但因为当时酒醉得厉害，我到现在还想不起究竟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林书泉惶恐地说道。

林书泉的坦诚，令周凤岐始料未及。这样一来，周凤岐对林书泉的好奇心就更加大了。不过从时间上看，林书泉不可能趁着醉酒去杀害许亮的，因为他当时正在车祸现场。

“林先生，案发时你正在路上，凶手不可能是你。”周凤岐说。

“可是……可是那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我真的全不记得了呀。”林书泉痛苦地说。

“你就这么想让许亮去死吗？”周凤岐追问。

“是呀。他背叛了我，外界都知道我对他恨之入骨。”林书泉喃喃自语。看得出来，他并不想掩饰什么，只是不确定自己当天酒醉时，究竟有没有做过什么疯狂的事情。

“林先生，你对我这样坦诚，就不怕我真的怀疑你吗？”周凤岐又问。

“我害怕有用吗？你都已经找到我了。我要是真做过什么，根本瞒不过你。”林书泉绝望地说道。

周凤岐觉得也是，但却开始对林书泉刮目相看起来。

“林先生，你这次醉酒驾车，也是太危险了。”周凤岐随即又说道。

“是呀，没丢掉性命，算是万幸。不知道黄包车上那两个年轻人伤得怎么样……”林书泉随口说道。而一说到这里时，林书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马上闭上了嘴巴。

而对面的周凤岐因为正在想着什么事，倒也没有马上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从医院里出来以后，周凤岐又赶往修车厂，并看到了林书泉那辆被撞的轿车。根据调查他已经得知，林书泉在醉酒驾车时，撞到了前面一辆黄包车。车夫和车上两名年轻人受了点轻伤。

周凤岐对轿车一番调查后突然发现，林书泉轿车的后备箱盖门锁，有被撬过的痕迹。他马上又联系了林书泉，问他后备箱里有没有缺少东西。林书泉核实以后，紧张地说他有把手枪放在后备箱包里，但现在已经不见了。周凤岐随后把案发现场的那把手枪拿出来跟他核实，确认这枪就是林书泉被窃的那把。

也就是说，留在案发现场的那把手枪，确实属于林书泉，但在案发之前已经遗失。换个角度说，就是凶手很可能偷走了林书泉的手枪，用来杀害许亮，然后还把手枪留在案发现场，并且保留住了林书泉的指纹。

凶手这样做，用意也是显而易见的。本来周凤岐对于凶手把手枪留在案发现场这种做法，也感觉非常不可思议的，没有哪个罪犯会蠢到这种地步。但他现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他觉得，凶手可能另有其人。

三

龙四接到这个活时，心里毕竟还是有些意外。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揽到像样的活了。

换句话说，其实他很少能揽到像样的活，因为他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个职业杀手，却反而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也难怪，在做职业杀手之前，他曾经是个文学青年，写过一些风花雪月的诗歌，以及几部鸳鸯蝴蝶派小说，但都没有产生任何反响。没有人能够料到，一个人竟可以拥有这样两种落差悬殊的职业经历。

他当时就觉得这个活怎么看都有些蹊跷。但这活的佣金实在丰厚，所以他也没顾得上细想，要是错过了这个活，下个月他就饿肚子了。

于是就在那个漆黑的晚上，龙四潜入了许亮所在的那个安静公寓里，并很快站到了许亮那套公寓的房门口。

龙四站在房门口时，突然一阵恍惚：他今天要杀死的，是一个如日中天的畅销书作家呀。

所以在面对这个特殊对象时，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梦想。可笑的是自己非但没有梦想成真，现在更是落到要做这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取人性命的罪恶行径，这不免让他唏嘘不已。

但是唏嘘归唏嘘，这活还是要干，而且要干得漂漂亮亮。这点职业素质，龙四自觉还不至于没有。

龙四几乎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就无声拨开了房门锁。他进入以后，反锁房门，客厅里并没有发现对象。看上去这是一个挺阔绰的套间。

龙四慢慢靠近房间门，只看到房门虚掩，一缕灯光从里面射出。龙四轻轻把房门推开一些，就看到有人背朝着房门，正坐在书桌前伏案写着什么。书桌上有个绿色罩子的台灯，典雅而古朴，正散发出一股幽暗的光芒，陪伴着这个勤奋的人。

龙四一看到这个景象，心中马上就涌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悲楚。这个伏案写作的情景，顿时就让他想起了以前那个怀揣梦想的自己。在很久以前，他自己也是这样，在台灯下度过一个个寂寞的夜晚。

都是为了生计，真的有必要生死相搏吗？

这个时候，龙四突然有了这种危险的念头。他很警惕，担心自己无法把持，马上就动了手。

他用戴了手套的手，拿出手枪。并用一个枕头捂住枪口，然后朝着台灯下的身影开了一枪。枪声很细微，那个身影突然抽搐了一下，无声倒地。

龙四熟练检查了一下，确认对方已经死亡。这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他退出房间，开始按照委托人的奇怪嘱咐，把手枪谨慎地拎起，小心翼翼地丢进走廊的垃圾桶里。

这是委托人特意关照的。而且委托人还说过，在使用手枪时，要万分谨慎，不要擦去枪上的旧指纹，也不要留下新指纹。

龙四当时问，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说的旧指纹，是谁的指纹？为什么要留在枪上？为什么要把手枪留在案发现场？因为这是很危险的。

但委托人什么也没说，他也不好多问。但龙四同样也不会料到，这次委托人之所以把这件事交给他做，而且还设置了这么奇特的局，实际上也已经把他龙四当成整个事件的重要一部分。

做完这件事以后，龙四回到家里，心里一直在翻腾。他想起了以前的那个自己，想起了自己当初的梦想，心中无限黯然。

他这半生，明明是以一个璀璨美好的梦想开始的，到最后却沦落到这般的黑暗和堕落。这样的人生，面目全非，还有什么值得他眷恋？

龙四想到这些，无限悲伤。他打开书桌下面的柜子门，从里面拿出一大摞书稿，摆在桌上翻阅着，神色悸动，心如刀绞。

这些都是他之前写的东西，却从来都没有拿出来示人过。他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会不会有人看，但里面确实承载有他无尽的梦想。

一旦他对这个世界心无眷恋，萌生去意，那么以后这些书稿的命运会是什么？还会有人时常拿出来翻阅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无亲无故，最值得他留恋的，还要算这些书稿。

所以他觉得，在自己决意自我了断，离开这个世界时，首先要把这些书稿处理掉。

他翻阅着这些书稿，突然有些惊讶。

因为他看到有一份稿子，非常陌生，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

这是怎么回事？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吗？自己亲手写下的东西，怎么可能不认识？

他看到这应该是一份小说的梗概。小说的名字叫“双生花”，书名的下方，赫然署着他龙四的名字。

龙四好生奇怪，翻遍记忆的每个角落，他依旧没有想起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份梗概。

但如果这份梗概不是自己写的，那又怎么会躺在自己的书桌里面？

一定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想到这些，龙四无限伤感。这种征兆，是不是预示着自己已经不适宜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一时间龙四不能自已。他在瞬间就被一股无以言表的痛楚淹没。他趁着这股激愤，从柜子里拿出一把左轮手枪，检查了一下，然后安静地坐在书桌跟前，把枪口顶在太阳穴上。

随后他突然又把手枪放下，犹豫了片刻，便坐到打字机跟前，但却发现里面已经没有纸张。此时他万念俱灰，已经无心找纸，就随便拿起笔，在一张便签上写了两行字，然后重新坐下，举起了枪。

再见了，世界。

龙四暗暗转着念头，嘴角动了一动，突然泪如雨下，随即扣动扳机。

左轮手枪的声音并不大，龙四随着这声枪响，轻轻滑落倒地。房间里的窗户突然被风吹开，劲风侵入，窗帘漫飞。

寂静了片刻之后，龙四家的那个大衣橱门突然动了一下，随即推开。林书泉猫着腰，从里面慢慢移出。

林书泉呆呆望着地上的龙四，神色惊异。他检查了一下尸体，又朝那份《双生花》的小说梗概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随后他又走到书桌跟前，打量着龙四刚刚写下来的两行字，眉梢一挑，突然有了些惊异和喜悦。

窗户里吹进来的劲风，有些凛冽。林书泉站在死气沉沉的房间里，突然不寒而栗。他没有再作停留，仓皇离开。

四

许亮被害案还没有进展，现在又死了一个龙四，这令周凤岐好生诧异。

龙四案原本并不是周凤岐承办的。但是他在听说某个消息以后，却主动要求做这个案子。尽管大家都认为龙四的死，很可能只是自杀。

周凤岐听说的这个消息就是，在这个名叫龙四的死者家里，发现了好些有趣的东西。

首先就是那份《双生花》的梗概。周凤岐清楚记得，在许亮尸体的身边，也有一份同名的小说稿。只不过眼下这份小说梗概稿的署名处，却赫然写着“龙四”两个字。

然后还有就是，龙四的个人通讯录里，还存着林书泉的电话号码。

单单从这两点看，龙四的死跟上一个案子，或许真会有些神秘牵扯。尤其是那份小说梗概，周凤岐大致看了看，发现里面的故事大意，跟许亮留下的那份没有完成的书稿很雷同。甚至是故事里面的人物名字，也都一模一样。

这就好玩了。

周凤岐想了想，最后决定赶往林书泉的家里，把龙四的案件去跟林书泉交个底。因为他有一个很奇特的猜想。

林书泉在家里热情接待了周凤岐。他起初并不承认自己跟龙四认识，但当周凤岐说出通讯录和那份梗概的情况后，他出乎意料地不再硬撑，马上就软了。

“说说吧，你跟龙四究竟认不认识？”周凤岐冷冷盯着林书泉，质问道。

林书泉看上去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垂头丧气地说道：“好吧我承认，我认识这个人。”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周凤岐追问道。

“他……他曾经给我的公司投过一次稿。但是后来……”林书泉始终吞吞吐吐的。

“后来怎么样了？他投的稿是不是那部《双生花》？”周凤岐追问。

“是的。”林书泉承认道，“既然周探长什么都知道，看上去我也无法再做任何隐瞒。几个月前，龙四给我寄来过一个小说梗概。我看过以后，觉得题材很有前景，就想要下来。但是我又觉得龙四是个新人，根本没有人气，让他执笔这样的题材，显然是浪费了。于是我就想，可不可以把这个题材交给许亮来写？这么好的题材，再加上许亮的名声，强强联合，必定一炮走红。”

“哦，这样说来，许亮生前正在创作着的《双生花》，就是出自龙四的那份梗概？”周凤岐问道。

“是的。”林书泉点点头。

“原来是你们偷窃了龙四的创意！”周凤岐愤然说道。

“没有没有。我给过龙四一笔钱的，我敢对天发誓。他那份梗概只有两千字，我给的钱，已经足够这两千字的价值。”林书泉争辩道。

“真的给过他钱？”周凤岐追问道。

“千真万确。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因为一些小钱，日后留下版权隐患呢？”林书泉信誓旦旦说道，“不过……后来龙四反悔了，说不想把这个题材转让给我了。那怎么行？他见我不答应，曾经还威胁我说，早晚要我好看。”

“要你好看？这是什么意思？”周凤岐追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林书泉说道，“不过不是什么好话。”

就在这个时候，赵勤过来向周凤岐汇报。

“我们经过调查，获得了很多证据……”赵勤说着，就把一些材料递给周凤岐看。

周凤岐此时无心细看，只是问：“你觉得这些材料能证明什么？”

“至少足够拿来证明，许亮就是被龙四杀害的。”赵勤说道。

周凤岐非常意外。如果这些证据没有问题，那么龙四为什么要杀害许亮呢？

这个时候，周凤岐突然联想到了站在跟前的林书泉，一下就有了某种猜测。

“林书泉，你觉得龙四恨不恨许亮？”周凤歧问道。

“当然恨了。自己的小说梗概，即将就会成为许亮的作品，他怎么可能不恨？”林书泉说。

那么这个事情就比较清楚了。龙四因为小说梗概的转让事宜，对林书泉和许亮都心怀怨恨。既然现在已经有证据表明就是龙四杀害了许亮，那么现在根据刚才林书泉的叙述，龙四连带着也具备了杀害许亮的作案动机。

最关键的是，龙四在去杀害许亮时，还特地偷走了林书泉的手枪去行凶。非但如此，他还特意把手枪留在案发现场，让我们发现。并且他还小心翼翼保留着林书泉留在手枪上的指纹。

那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

稍微一想，周凤岐马上就明白了龙四的用意。龙四憎恨许亮不假，但其实他更加憎恨林书泉。真正把他的东西抢走的是林书泉。所以这一次，他偷走林书泉的手枪，去把许亮杀害了，然后再利用手枪，去栽赃林书泉，可谓是一举两得。

更加难得的是，龙四选择的这个时机非常恰当。现在许亮刚刚离开林书泉，林书泉痛恨许亮，整个上海滩的人都知道。所以林书泉在这个时候，天然具备杀害许亮的动机。那么再加上物证，林书泉很可能就会被当成是杀害许亮的凶手。龙四这是一石二鸟。

然后周凤岐又想起在龙四家看到的那份遗书。遗书上只有两行字，写着：

有能力了却的心愿寥寥无几，没有能力了却的心愿，也不想再纠结。我走了，永别了，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

依据龙四的这份亲笔遗书，不难判断，龙四是因为对现实绝望，所以在杀人报仇以后，饮弹自尽。

想到这里，周凤岐注视着跟前的林书泉，暗暗转念。

而站在周凤岐斜对面的林书泉看到周凤岐这样一副表情，也知道此时此刻，这个包打听已经完全相信，这次许亮的死，就是因为龙四的出手。

按照现有的线索，林书泉相信，周凤岐现在已经完全认定，龙四之所以要偷走自己的手枪，然后去用来杀害许亮，并且嫁祸给自己，就是想让自己成为杀害许亮的凶手。龙四这样做，具备充分的动机和作案行为。

说得再简单一些，那就是到目前为止，林书泉的计划进展顺利。

这次林书泉之所以要请龙四去干掉许亮，就是看上了龙四的人生履历。他觉得龙四以前写过小说的经历，可以完美融入到自己的计划里去。

林书泉对许亮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但要是直接请人去把许亮干掉，事后自己也很容易成为嫌疑对象。因为全上海都知道，现在最恨许亮最希望许亮出事的，就数他林书泉了。

所以林书泉设计了一个假象。他把自己的手枪交给龙四，让龙四用这把手枪去把许亮干掉。但又嘱咐决不能抹去手枪上的指纹，并且事后一定记得把手枪丢在案发现场附近，保证能够让人找到。

然后林书泉又把自己轿车的后备箱门锁撬坏，造成有人撬门偷东西的假象。并且在龙四行动的时间段里，伪装自己醉酒驾车，还撞伤了其他人。这样一来，他就没有了作案时间。这可以给他省去很多麻烦。

为了把整件事伪装得天衣无缝，林书泉又利用许亮正在写作的《双生花》，杜撰了一个不存在的前史。他谎称《双生花》的梗概首先来自于龙四的灵感，然后被他购得。许亮现在的写作，完全就是来自于龙四那份《双生花》的梗概。反正许亮已死，死无对证。而这样一来，龙四和许亮以及自己，就形成了一个恩恩怨怨的小漩涡。再加上其他因素，最终形成了眼下这个局面。

那天林书泉偷偷潜入龙四住处，在龙四的打字机上打了两份《双生花》的梗概。他把其中一份杜撰出来的《双生花》梗概偷偷放进龙四的书桌内，也是准备日后留给别人发现。然后自己也留了一份这样的梗概，以后万一有人要对证，他就可以拿出来，说这份就是龙四投稿给自己的《双生花》梗概。这样各个方面就相互对应，完美无缺了。

而就在之前，他已经向周凤岐出示了这份梗概。因为这份梗概是在龙四的打字机上打出来的，所以林书泉根本就不担心周凤岐去核实。

然后那天他还准备在龙四的茶杯里投毒，以此灭口。没有办法，想要完成整个计划，龙四必须得死。

但那天他还没完成投毒，龙四就突然回家，林书泉不得已只能躲进衣柜里藏身。

但就在他藏身衣柜的时间段里，龙四却因为对人生绝望，自行了断。这让林书泉非常吃惊。但好在龙四临死前亲笔写了遗书，反而成全了林书泉，省去了他接下来的杀人步骤。也让龙四的自杀行为变得铁证如山。

林书泉坚信，此时此刻，包括周凤岐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这次杀害许亮的凶案，全是龙四一手操办。他必定是先撬开自己的后备箱，偷走了自己的手枪，然后去杀害许亮，末了又把手枪丢在现场，想陷害自己。

这样一来，没有人再会怀疑到自己。自己在整个事件当中，其实也是个受害者。

五

许亮和龙四的死，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把方方面面都串联了起来，基本上看不出什么破绽。

唯一令周凤岐感到蹊跷的是，他了解到林书泉很少喝酒。但偏偏就在许亮被害的那个时间段里，却喝得烂醉，并且出了车祸。这件事怎么看都很巧合。

另外周凤岐还记得，在医院时林书泉说起过，当时自己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但他却记得黄包车上坐着的是两个年轻人。要知道那是在夜里，而且轿车还是从黄包车后面顶上去的。黄包车后面有篷布遮盖着，从后面根本看不清车上的人。何况还是在夜晚。如果他确实是酒醉，那么怎么还能看清车上是什么人？

另外，一个喝醉了的人，真的可以在夜里把车开出去很远很久吗？

这些都是疑点。

这个时候，赵勤给周凤岐提供了一条消息，说是博易图书公司还给许亮配了一名专职文字编辑，就是给许亮打打下手的。这个人叫张青，挺年轻。关键是赵勤了解到，自从许亮被害以后，张青就一直没来博易公司上班。这多少有些蹊跷。

周凤岐马上来到博易图书公司。不巧的是刚好老板外出未归，接待周凤岐的，是名叫马蜂的年轻策划。

马蜂自我介绍，说他也是许亮生前的图书策划。周凤岐就跟他聊了一会。

周凤岐因为开始对林书泉产生了某种猜测，就准备扩大调查范围。为此他询问了很多有关许亮的情况，还把案情也跟他部分透露了一些。

没有想到的是，当马蜂看到龙四的那份小说梗概时，突然眉头紧锁，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马蜂，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周凤岐追问道。

马蜂点点头说：“周探长，我敢肯定，你这个梗概，不可能是几个月前龙四交给林书泉的。”

“哦，你凭什么这么说？”周凤岐问。

“是这样。许亮先生在来到博易公司后不久，就上缴了一份选题梗概。这就是《双生花》。而我作为策划，对那份梗概做了详尽的分析后，给出了一份修改建议。后来征得许亮先生和公司老板同意，对梗概的部分内容做了修改。其中修改最大的，是故事的结尾。在许亮先生给出的结尾中，男女主角双双殒命。而我建议不要这样设置，因为这样太伤感，令人几乎丧失希望，有些颓废……”马蜂侃侃而谈道。

“那这跟龙四的梗概有什么关系呢？”周凤岐紧接着问。

“我惊异地发现在龙四的故事梗概里，居然包含着我们刚刚敲定的那个故事结尾，并且这个结尾里有很多细节，都跟我们的决定极其相似，相似得有些匪夷所思。有些相似是根本不可能的，比如我们安排男主角去庙宇出家，龙四的梗概里也是这么写的。这也算了，不可思议的是，男主的出家庙宇名号，地理位置，以及女主对此作出的反应，以及随后一系列的相应作为，居然都是一模一样。天底下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有人抄袭。另外《双生花》一直是边创作边修改，我们作出这个结尾修改的最终决定，也就是两个礼拜之前的事。所以几个月前龙四写下的梗概，根本不可能包含我们两周之前定下来的那些细节……除非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周凤岐好不容易听明白整件事，非常意外。

但龙四家里的那份梗概，以及林书泉手里的那份，他都已经核实过，确实是从龙四家里的那台打字机里打出来的。那么龙四在几个月之前，是如何预料到博易公司几个月之后的那些修改内容呢？

周凤岐开始怀疑那两份梗概的真实性。

只有一种可能性，才会导致眼下这样的局面。那就是龙四的这份梗概，根本就不是几个月前写出来的，而是最近，起码是在博易公司做出修改决定以后，才写出来的。

但刚才马蜂说过，博弈公司为了安全，对这个选题和具体修改内容做了周密的保密工作。知情者只有老板、马蜂和许亮三人。而这三个人，谁都不具备把秘密外泄的一点点可能性。

而龙四跟博易公司根本没有任何牵扯，再加上保密工作，他又是如何得知那些细节的呢？

周凤岐坐在马蜂办公室的沙发里，百思不解。最后他又提到了张青。

“……张青为什么会无缘无故不来上班的？”周凤岐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这几天我都联系不到张青。”马蜂也纳闷。

周凤岐突然想起，张青是许亮的文字编辑，有些秘密，他或许也多少知道一些的。

于是周凤岐离开博易公司后，马上组织人手，寻找张青。

再说林书泉眼见着周凤岐已经基本相信当前的局面，就是事件的真相，心中得意。他仔细回味整件事后，觉得基本上无懈可击。现在他既宣泄了对许亮的怨愤，也化解了巡捕房对自己的威胁，很是宽慰。

林书泉暗自回味着整起事件。不错，自己这次起草的那份选题梗概，的确不是凭空而来的。这也是他最为得意的地方。

林书泉很清楚，务必要把龙四的死，跟许亮的这个选题梗概结合起来，或者说让所有人相信，龙四的确是因为记恨林书泉和许亮占用了自己的选题，才会去对这两个人实施杀戮和陷害的。这样，他林书泉才能彻底摆脱杀人的嫌疑。

所以林书泉就必须获得许亮对这个选题的故事设置和具体细节，这样才能写出一份准确的选题梗概，才能把龙四和许亮手头的那个选题紧密联系起来，让大家相信许亮正在创作的选题，确实就是出自龙四之前的首创，这样才能达到自己的预期目的。不然就没人相信，这出戏根本演不起来。

但如何获取《双生花》的故事设置和内容细节？这也是摆在林书泉眼前最大的一个难题。毕竟当时许亮还在自己手下时，并没有跟自己交底，而自己也一时疏忽，没有紧盯着不放。

另外博易公司的保密工作做得也是相当到家的。想要动他们的主意，还得费点心思。

不过他最终还是想到了办法。这一点林书泉同样很敬佩自己。

就在林书泉独自在家，美滋滋回忆整件事的时候，周凤岐突然带着人找到他家里来，这让林书泉稍稍有些紧张。但又一想，现在龙四许亮都死了，很多事死无对证，巡捕房也奈何不了自己。

“林先生哪，你可真是难对付。”周凤岐幽幽地说道。

“周探长这是什么话？”林书泉故作镇静道。

“为了揪住你的辫子，可把我给累坏了。”周凤岐摇摇头说道，“林先生，我不得不佩服你的缜密心思。你是我见到过的最能奇思妙想的罪犯之一。”

“罪犯？周探长，你开什么玩笑？”林书泉内心一震，随后说道。

“为了摆脱嫌疑，你就设计让自己成为一个被陷害者。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创意。”周凤岐冷冷说道，“而为了能够让计划完美实施，你竟然还能找到像龙四这样合适的职业杀手。龙四之前有过的那段文学创作经历，被你完美融入计划之内。要是他没有那段写作经历，恐怕也很难胜任你杜撰中的角色。这一点，连我都被你蒙骗了好久。”

林书泉内心又是一惊。这样看来，这个巡捕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的秘密。

但林书泉相信，对方并没有全部识破自己的某些细节，所以他依旧可以借机突破。

接下去，周凤岐就把林书泉捏造《双生花》梗概，杜撰龙四因为嫉恨而杀害许亮，继而嫁祸林书泉的阴谋，全部罗列了一遍。林书泉听到最后，也不免气馁。自己精心设计的计划，轻易就被对方看穿了。

“周探长，你说我杜撰了《双生花》的梗概。这可能吗？许亮又没有跟我说起过《双生花》的细节，更何况他已经去了博易，你说我是如何获取《双生花》的具体细节呢？”林书泉轻蔑地说道。

“你觉得这一点我很难举证吗？”周凤岐冷冷望着他，随后一招手，那边赵勤马上就把一个人带了进来。林书泉看到这个人，马上就软了下来。

站在门口的，正是许亮的文字编辑张青。

“张青什么都跟我说了。他是许亮的文字编辑。许亮创作的每一章，都会由张青负责誊写。然后每一个章节的梗概，以及整体的故事走向，一些典型的细节，等等，这些张青都会从许亮那里获知一二。而你买通了张青，所以轻而易举就能了解到《双生花》的整体梗概。但张青权限有限，并不知道现有的这些故事梗概和细节，全是经过马蜂的整体策划以后，重新修改过的。所以连带着让你也以为，这些都是之前许亮还没到博易公司时就已经定下来的东西。所以你才会把他们写进你杜撰的梗概中，但这恰恰暴露了你的阴谋。”最后周凤岐说道。

林书泉暗叹一声，再也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