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哲
(复旦大学 历史地理研究中心 上海 200000)
作为“渗入型”王朝,清在立国之初便确立了满蒙联姻的政治政策,并以此为框架处理与漠南蒙古诸部的政治关系。以清康熙三十年(1691)的多伦会盟为标志,漠北蒙古喀尔喀诸部归附清廷。在喀尔喀诸部与清廷建立政治联系后,清廷将推行于漠南蒙古的满蒙联姻政策推向漠北,康熙三十六年,恪靖公主降嫁喀尔喀土谢图汗部汗位既定继承者郭多布多尔济。但与漠南蒙古联姻不同,恪靖公主与额驸多尔济并未返回漠北本部,而是被悬置于漠南蒙古土默特部归化城,并于此设置公主府汤沐邑*皇家赏赐给公主的土地,又名“胭脂地”、“养赡地”、“公主土地”等。本文沿用成书于雍正年间《朔平府志》所言“汤沐邑”之说。。公主府及汤沐邑的设置,构成满蒙联姻政策的外延。在公主府及其属人运作下持续扩大的汤沐邑,建立在开发土默特边地的基础上,由此也产生边地垦殖、公主府系统弊端以及与土默特土地争端等问题。清廷对以上问题的处理,皆在满蒙联姻政策的框架之内或调解、或修正。而恪靖公主的薨逝,成为清廷与土谢图汗部政治关系的转捩点。由于失去了支持公主府汤沐邑运作的核心,清廷对汤沐邑问题的处理始跳出满蒙联姻政策的框架,以民事案件处理之。鉴于学界对清廷处理恪靖公主属人占边疆地亩的研究措意无多,更无从窥探其背后暗藏的政治因素,故使这一案件细节湮没不彰。本文藉助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将这一案件诸面相重新揭示,冀有补于清廷对喀尔喀蒙古政策问题的研究。
1.危机凸显:公主属人占地亩事之清查
前文已言,因清廷与漠北喀尔喀蒙古联姻政策而衍生的公主府及汤沐邑,在漠南土默特部地区属于异质势力。而公主府初建之时,因脱离漠北喀尔喀蒙古势力范围,如浮萍之草,缺乏地域社会基础,故而恪靖公主于康熙四十八年奏请汤沐邑。在康熙帝诏赐,以及公主府的长时段运作下,汤沐邑于归化城土默特西南地区形成了以云石口、威远堡、七墩口、阻虎堡等边墙一线为东界,红门口、口子上、老牛坡一线为南界,喇嘛湾、榆树湾、岔河口、城嘴梁、老牛湾等黄河沿岸台地一线为西界,乌兰木伦河南岸一线为北界,总面积约数百万亩的范围。*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1042—005, 缩微号022—2768;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0866—001, 缩微号017—1212。如此幅员的汤沐邑主要依靠公主府的两套策略:一,以公主府属人势力侵夺土默特蒙古土地;二,招徕民人开垦边地。而前者导致的公主府与土默特土地争端,是满蒙联姻政策下衍生的异质因素。待恪靖公主去世,公主府及汤沐邑失去法理根据,导致土地纠纷问题愈演愈烈。
恪靖公主逝世于雍正十三年三月(1735),距其入居归化城公主府已三十年。恪靖公主去世后,归化城土默特部蒙古人公开议论公主汤沐邑的言论涌动,汤沐邑危机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殆至乾隆元年(1736),归化城恪靖公主府又迎来一系列变故:府内财产查抄、遣送额驸喀尔喀属人、整治公主汤沐邑。那么,在恪靖公主去世一年的时间里,公主府及汤沐邑遭遇如此之大变故,颇耐人寻味。究其缘由,盖由归化城土默特蒙古状告公主府侵占土默特蒙古地亩一事引出。
雍正十三年(1735)四月二十一日,即恪靖公主逝世的翌月,归化城都统丹津上奏:
归化城土默特蒙古人就公主占据土默特大量游牧地议论纷纷。儿童三两群私下传唱此事。公主后人也称多次管束此事。臣亦亲闻得土默特蒙古人议论:公主占据我们土默特土地三十余年,如在此安葬,则将我们土默特地方永占矣。*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雍正十三年闰四月二十一日归化城都统丹津等奏(满文),档案号1539—024,缩微号039—0338。
乾隆元年正月十九日,总理事务王大臣允禄也就恪靖公主归化城土默特汤沐邑一事议奏:
(归化城土默特)清水河地亩,圣祖仁皇帝时赏赐给公主耕种。因公主归葬缘故,不便立即夺回,仍留予额驸敦多布多尔济耕种。若公主属人确存有霸占耕种土默特蒙古人地亩,应予以归还原主……。*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正月十九日军机大臣允禄等奏(满文),档案号1042—003,缩微号022—2751。
是年四月,正红旗都统王常去归化城监察修筑新城(即后来的绥远城)时,归化城土默特蒙古呈文称:沿途百余伙人呈文控告喀尔喀王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侵占其地亩。并奏请于九月收粮时,派大臣来归化城与尚书通智、副都统等官员一一起查办丈量地亩。*军机处录满文副奏折:乾隆元年四月十五日正红旗都统王常等奏(满文),档案号1550—017, 缩微号039—2105。王常的奏报透露出归化城土默特蒙古内民情不稳,事态严重。清廷在蒙古各旗间划定游牧界限,此举旨在解决蒙古各部间的纠纷,确保北部边疆地区的稳定。面对这场边疆地亩案件,清廷非常重视,乾隆皇帝朱批曰:“王常此次奏地亩事,着令协同通智等查办”。*军机处录满文副奏折:乾隆元年四月十五日正红旗都统王常等奏(满文),档案号1550—017, 缩微号039—2105。王常得旨后,即将此事咨文协理归化城都统事务的兵部尚书通智 。*雍正十二年(1734)九月。从清查地亩的进展情况看,未等到九月收粮时节,清廷丈量核查恪靖公主汤沐邑行动便已展开。清廷整治喀尔喀土谢图汗部漠南特权之序幕也由此拉开。
办理归化城事务的兵部尚书通智先从额驸敦多布多尔济在归化城土默特地方的地亩、人口入手。通智认为:公主在世时,这一代地亩公主府尚可耕种。今公主去世,额驸远离归化城,汤沐邑由喀尔喀属人管理。喀尔喀人进入归化城土默特地方侵占地亩,实属霸占,故地亩理应收回,归还与各原主。*军机处录满文副奏折: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1042—005, 缩微号022—2768。如此一来,归化城土默特内喀尔喀蒙古将如何安置呢?通智上奏称:“应将喀尔喀蒙古迁回原喀尔喀漠北故地,安置其游牧。土默特本地蒙古同兵丁和睦相处,协力防卫边疆,甚为重要……当务之急应处理府中牛录众人,安抚土默特众蒙古”。*军机处录满文副奏折: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1042—005, 缩微号022—2768。通智此时已经意识到,喀尔喀额驸属众侵占土默特土地之行为,已致使土默特蒙古群情激愤,故应以安抚为首要任务。故其奏称,“查土默特蒙古皆为极穷困蒙古,请求处理家产(额驸家产)作为赏赐。”*军机处录满文副奏折: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1042—005, 缩微号022—2768。
抚慰归化城土默特蒙古虽为紧要,然通智亦知晓,此事件之根源——公主属人占边疆地亩之事务必予以追查。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通智在奏折中追述了公主名下地亩时,曰:
杀虎口沿边为右卫牧马地,先土默特蒙古人冬季聚集于此放置牲畜,以挨过冬……先无人特意霸占游牧地。*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1042—005, 缩微号022—2768。
如此一来,通智首先肯定了土默特蒙古对地亩的合法使用权。进而强调“公主属人知这一带土地肥沃,适宜耕种。且圣祖仁皇帝时,红门口外清水河地亩不是全部特意赏给公主耕种的“。*军机处录满文副奏折: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1042—005, 缩微号022—2768。同时,通智调查出公主属人侵占地亩的最集中地带:乌兰拜星、西尔哈·木哩图。通智认为清水河东北西尔哈·木哩图、西北乌兰拜星一带地方,原系蒙古游牧处所,续经额驸将蒙古等移于别处,已历多年。*军机处录满文副奏折: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1042—005, 缩微号022—2768。五月十一日,总理事务王大臣允禄会同理藩院大臣,另通智等调查官员“详细核查公主属人侵占西尔哈·木哩图、乌兰拜星地亩及游牧蒙古之数目”。*军机处录满文副奏折: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1042—005, 缩微号022—2768。⑩ 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五月十一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0202—005,缩微号005—2829。地亩案正式进入审理阶段。
2.属人归案:地亩案之审理进程及结果
随着核查的进展,恪靖公主属下侍卫黄忠等人进入通智等官员的视野。关于黄忠的身份,奏折称“原为尚书班弟之家奴,后来投靠其主,为(恪靖)公主一等侍卫”。⑩另收录于《新修清水河厅志》中的《黄公讳忠仁德碑记》称:“黄公大人讳曰忠,……自幼侍奉公主四千岁,……是以老王皇上钦赐头等侍卫,……责委经理草地牛具。”*文秀修:《新修清水河厅志》卷20,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第409页。乾隆元年五月十一日,通智参奏公主府侍卫黄忠私占土地。至此,通智将此案矛头直接指向黄忠。于黄忠的归属而言,与土默特蒙古或碑文所言之“公主属下人”或“公主属下侍卫”不同,通智将其归为额驸敦多布多尔济属下侍卫,所谓:“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一等侍卫黄忠,全然不守本分,霸占清水河地亩,多种少报,以此图利。驱赶土默特蒙古贫民离开游牧地……”。*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五月十一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0202—005,缩微号005—2829;恪靖公主去世后,公主生前陪嫁侍卫黄忠等人依然留在公主府,归额驸敦多布多尔济管理,故奏折中此处言“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一等侍卫黄忠”。据此,通智已将霸占土默特蒙古游牧地之罪责归咎于公主府属人黄忠。
于此同时,大臣王常向额驸敦多布多尔济历数黄忠罪行,将其交予额驸,欲由额驸管束。但实际情况是,额驸敦多布多尔济完全未对黄忠加以惩办。*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五月十一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0202—005,缩微号005—2829。针对多尔济之举,通智强调:“黄忠肆意霸占边疆地亩,行事及其可恶,若不惩办此等可恶之辈,边疆地亩则不得以查明。”*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五月十一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0202—005,缩微号005—2829。额驸敦多布多尔济对黄忠的纵容,促使通智奏请“将黄忠等人捉拿,革去侍卫职位,监禁候审”,*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五月十一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0202—005,缩微号005—2829。以便审理此案。
属人黄忠捉拿归案后,对黄忠的审讯随之展开。在审讯黄忠之前,通智已做准备,将此案相关联的公主府办事之人等进行轮流审问:
公主府内的管领供述:去年三千九百三十余犋土地收银一万零九十余两,交付府内管事,……尚余银四百一十两五钱八分。……即总共四千四百四十一犋,每犋三两六钱,大约一万六千二百九十余两,今从内收交三千四百六十两银……*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0866—001, 缩微号017—1212。
公主府办事人刘日供述道:先清水河之银两,彼处办事之人,亲自将银两交予公主,……今年黄忠实交三千四百六十两。*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0866—001, 缩微号017—1212。
黄忠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他供称:
自雍正十年,我独自办理土地事务,去年择优取三千九百三十余犋土地耕种,按三两六钱收取租金,所得租银交予额驸一万九千余两,……这四年间我个人取用克扣、归为己有一千四百余两银。另占乌兰拜星一带十九村、西尔哈·木哩图一带十一村之蒙古人土地五万余亩。*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0866—001, 缩微号017—1212。
其供词与通智等官员掌握的情况基本相符。如此这般,恪靖公主名下地亩数目确实已达通智所言之好几百万亩,远超清廷赏给恪靖公主的四万八千三百七十五亩。
黄忠所为“侵占地亩”、“贪污租银”皆为重大罪名。通智将审讯结果一一上奏,乾隆皇帝批示:“交付理藩院、三法司共同复议”。*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0866—001, 缩微号017—1212。⑩ 赵云田点校:《理藩院则例(乾隆朝内府抄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3年,第295页。依清律,理藩院在审理蒙古地区刑事案件时,死罪要会同三法司定案。⑩从乾隆皇帝的批示中即可推断出清廷欲重办此案。
最终,朝廷将恪靖公主生前实受赏的归化城土默特土地算为四万八千三百七十五亩,按每亩二钱价折钱给予额驸,赏给额驸敦多布多尔济银九千六百七十五两,令额驸派人持印赴京于户部支领。将原公主汤沐邑亩撤出,招民耕种。至于原公主属下侍卫黄忠等侵占的杀虎口沿边清水河一带西北角乌兰拜星、东北角西尔哈·木里图,通智等认为也应考虑于此耕种,如遇旧牧之蒙古人等争竞,即行确查,地亩果好,每亩赏银二钱,别处安置。如地不成片段,即请退还,仍令游牧。 后经详细确查,此地地亩皆为良田。为此朝廷将乌兰拜星蒙古地四万六千五百亩亩,东北角西尔哈木里图一万两千九百亩,共计五万九千四百亩,亦每亩赏银二钱,共一万一千八百八十两银钱。*《清高宗实录》卷18,乾隆元年五月乙巳条。清廷认为此笔支出“若动支正耗钱粮,则无以生计,故从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侍卫黄忠等霸占蒙古人土地之租银中收取。另黄忠自己耕种的水、旱地,二千五百亩土地,……明年收回,众柜耕种十八犋土地,兼招募民人屯田。”*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0866—001, 缩微号017—1212。进而将地亩撤出,收归官粮地,招民耕种。
清廷未仅止对公主汤沐邑的处理,公主府属人亦被问责。综合案犯黄忠所犯“霸占地亩”、“克扣租金”等罪,通智等官员议将此案比附盗窃罪处置。*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0866—001, 缩微号017—1212。按清律“蒙古地方,偷窃一百二十两以上,为首者绞监候”。*赵云田点校:《理藩院则例(乾隆朝内府抄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3年,第317页。依罪量刑,通知等官员拟黄忠斩监候,等候处决。同时将黄忠之妻、子女及家内人口送交理藩院处理。另暂将黄忠近两年所收地亩租银一万四千八十余俩交付归化城副都统。待黄忠治罪完结后,催征黄忠尚未交付的租银。*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0866—001, 缩微号017—1212。
不但如此,清廷还对归化城土默特内的喀尔喀蒙古人进行治理,理藩院咨文归化城都统塔尔玛善:
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乃喀尔喀扎萨克王,其牧地、旗均在喀尔喀地方,归化城地方素有土默特蒙古在此放牧,此与敦多布多尔济毫不相干。前公主在世之时,曾在归化城建房居住,耕种清水河一带土地,其属民便渐次迁人耕种,其强占土默特蒙古耕地之事颇多。公主归天后,以喀尔喀前来定居之属民亦应回原牧场。*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左旗档案馆藏:乾隆元二月,理藩院为将喀尔喀和硕亲王敦多布多尔济属民迁往喀尔喀地方事咨文归化城都统挡案 。转引自卜英姿:《恪靖公主养赡地解析》,载《清宫史研究》(第12辑),2013年,第209页。
清廷考虑到额驸属下喀尔喀牧丁众多,一时难以尽数迁移,故分批次进行。令一、二年间必全部差遣。*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1042—004,缩微号0222755。而额驸敦多布多尔济子根扎布多尔济已成亲之格格,因喀尔喀地方住处正在建设中,暂不便遣回。可安置在现成园子(归化城公主府),留下少量佣人,看护格格。又从沿家内已耕种的水、旱地中抽一、二万亩耕种,赡养公主府用度。*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1042—004,缩微号022—2755;奏折中“格格”指和硕郡主,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恪靖公主与额驸之长子根扎布多尔济娶成亲王允祉之女,受封品位为“和硕郡主”。引文中“现成园子”即是归化城北的恪靖公主府。且将恪靖公主出嫁时陪送公主的包衣人等赏予公主之子根扎布多尔济。在此事上清廷放宽政策,“将公主府内包衣人等具体处理事宜交予公主府长史会同侍卫汉善料理。”*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五月十一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1042—007, 缩微号022—2803。由此观之,清廷考虑到漠北未有安置嫁予根扎布多尔济公主的住处,念及和硕郡主日后的生存状况,方才允许恪靖公主后人留住公主府。同年,喀尔喀额驸敦多布多尔济将属民及公主金棺自归化城迁回喀尔喀。*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二年喀尔喀额驸敦多布多尔济等奏(满文),档案号0080-001,缩微号002—1731。乾隆二年(1737年),归化城土默特又丈放清水河地域内的八处地亩作为官粮地,名为时、和、年、丰、家、室、盈、宁八里官地,*贻谷修,高赓恩纂:《土默特志》卷5,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 86页。至此,昔恪靖公主名下归化城土默特地区汤沐邑,终成官粮地。喀尔喀土谢图汗家族在归化城土默特的特权亦至此终结。
自表象视之,恪靖公主府及汤沐邑所经变故,似源于公主属人占边疆地亩事发,实际上是汤沐邑经营策略之缺陷使然。其背后既隐含着清廷对喀尔喀土谢图汗部统治政策的变化,又承载着清廷因地、因时制宜、恩威并施的治边策略。
1.优赉宠厚:康熙朝偏之以“恩”的招抚政策
漠北蒙古内附之初,土谢图汗部为漠北喀尔喀蒙古诸部之雄长,其对清廷的态度关联整个漠北蒙古之向背。据此,清廷对喀尔喀的政策主要以招抚、笼络为主。为抚慰遭受兵燹之苦的土谢图汗部众,康熙二十八年至三十五年间,康熙皇帝不但于内蒙古地域划拨牧地借其游牧,还多次赈济其粮米、牲畜。*据《皇朝藩部要略》载: 康熙二十八年十二月,汗部(秋)减收,遣内大臣费扬古往赈。谕廷臣曰:朕闻土谢图汗属众有乏食致毙者,深为轸念,费扬古采买牲畜,尚需时日,著速发张家口仓粟,运往散给。 康熙二十九年春,诏土谢图汗所属贫户,遣就食张家口。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发张家口仓谷、赈喀尔喀多罗郡王敦多布多尔济下穷丁。 参见祁韵士纂,包文汉整理:《皇朝藩部要略稿本》卷3,第51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年。在处置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问题上,最能体现清廷对土谢图汗部的笼络策略。多伦会盟时期,授予漠北蒙古各部爵位时,康熙皇帝“先是以察珲多尔济擅杀沙喇等,诏所司追议(厥)罪,……谕察珲多尔济据实陈情。至是以所具疏不引罪,反诿咎沙喇及德克德赫,议削汗号,上念其率众归诚,命宥之,仍土谢图汗汗号”。
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因擅杀札萨克图汗部首领沙喇,为噶尔丹作乱提供了口实,致使漠北、漠南蒙古遭受兵燹之苦。而察珲多尔济率众内附,实属抵御噶尔丹入侵失败下的无奈之举,康熙皇帝对此亦心知肚明。换言之,正是以噶尔丹入侵漠北蒙古为契机,使得喀尔喀蒙古内附,漠北喀尔喀蒙古纳入清廷的有效管辖之下。且于喀尔喀蒙古,无论在宗教还是政治方面,土谢图汗部处于首位已历多年。若对土谢图予以惩罚,喀尔喀蒙古势必人心不稳,进而引发混乱。因此康熙皇帝并未重惩土谢图汗,而是申明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罪状后,即诏觐其于行幄中,“温旨慰谕。并询有七子,各加封授。……以御用帐幕赐察珲多尔济。”
此外,康熙皇帝奉行其父祖利用喇嘛教扶绥众蒙古的政策,扶持土谢图汗之弟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为漠北宗教首领。多伦会盟上,正式任命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为大喇嘛,奉其为漠北蒙古宗教领袖,掌管漠北喀尔喀事务。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能获此信任,也与噶尔丹进攻喀尔喀蒙古之际,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力排喀尔喀蒙古内部的“降俄”之议,率众归附清廷有直接关系。于清廷而言,适逢漠北蒙古初定、边疆局势尚未稳定之时,拥护一位在漠北蒙古德高望重且忠于清廷的宗教首领,以达到制衡西藏达赖喇嘛的目的。
尽管清廷给予土谢图汗家族多方恩惠,但对于喀尔喀之首土谢图汗部仍不敢掉以轻心。在清廷给予土谢图汗部众多恩惠中,选察珲多尔济的孙子敦多布多尔济——未来汗位继承人为额驸,*由于察珲多尔济长子葛勒旦多尔济早逝,长孙敦多布多尔济极可能成为未来汗位继承人。至康熙三十九年(1700),察珲多尔济去世,额驸敦多布多尔济顺利承袭土谢图汗部汗位。即是清廷对土谢图汗部羁縻笼络,亦是于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这一汗位家族中安插了一个皇家眼线,侧面上可对土谢图汗部起震慑和监视作用。另一方面,清廷在给予土谢图汗部诸多“优宠”同时,也施以“适度打压”。特别是噶尔丹败亡后,清廷对土谢图汗部,同诸部蒙古一样,奉行“恩威并施”、“打拉结合”的统治手段。但历康熙朝,仍以偏之以“恩”的抚慰政策为主。
康熙四十一年( 1702),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以“溺职罪”由和硕亲王降为郡王,对此次降爵,清廷给出的理由是:额驸敦多布多尔济“庸劣”。*《清圣祖实录》卷209康熙四十一年六月己酉条。敦多布多尔济被降职后,土谢图汗汗位由察珲多尔济次子多尔济额尔德尼阿海(敦多布多尔济叔父)继承,汗位虽在土谢图汗家族中流转,但却是清廷对土谢图汗部施以警醒,敦促其效忠清廷。此后的十多年间,清廷未对额驸敦多布多尔济委以重任。然或出于“屏藩朔漠”需要,在公主、额驸入居归化城公主府的第四年(康熙四十八年),康熙又将归化城土默特地方地亩赏赐予恪靖公主、额驸,作为汤沐邑。即便如此,公主、额驸名下汤沐邑发展并非平稳,其开垦进程随康熙朝政治形势几经反复。康熙五十三年(1714),因公主属人扰乱归化城土默特沿边关口,下令额驸停止开垦。*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1042—005, 缩微号022—2768。康熙末年,与清军休战的准噶尔汗国历经二十多年的修生养息,国力再度兴盛。其首领策妄阿拉布坦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占领西藏,统治者和硕特蒙古拉藏汗被杀。西藏的沦陷严重威胁清廷西南边疆。已归附清廷之蒙古王公多位被委任,基于此康熙五十九年(1720),朝廷重新启用敦多布多尔济,诏敦多布多尔济保护新册封的七世达赖喇嘛由青海入西藏,敦多布多尔济等人顺利完成了此项任务。也是同年,清廷再次允许公主府招民开垦归化城土默特土地,此次恪靖公主府招垦的合法化,应与额驸敦多布多尔济完成清廷交予的任务,护送有功相关。正是在康熙朝末期,恪靖公主的汤沐邑开始逐渐扩大。
2.再续漠南权势:雍正朝之“恩”、“威”并重
殆至雍正即位伊始,内外皆不安稳。外则清廷与准噶尔关系紧张,易启战端。内则康熙晚年“皇储之争”余波仍存。雍正皇帝亟需笼络势力、稳定局势。恪靖公主与喀尔喀额驸因远离政治中心,未参与康熙晚年的皇储之争。内外紧张的政治环境需促使雍正朝初期对土谢图汗部的政策“恩笼”仍然持续。雍正登基不久便恢复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亲王品级;册封恪靖和硕公主为“恪靖固伦公主”,同时提封喀尔喀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为“固伦额驸”。
其时,一世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圆寂不久,喀尔喀各部在呼毕勒罕的人选上出现分歧、莫衷一是。在土谢图汗系诸王中,因额驸敦多布多尔济是满蒙联姻政策的纽带且与清廷关系密切,雍正帝遂决定呼毕勒罕由敦多布多尔济家族中诞生。雍正二年(1724),敦多布多尔济妾甘达纳生一男婴,是为二世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漠北蒙古的宗教领导权得以于土谢图汗部传承。雍正五年(1727)清廷正式封喀尔喀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之子为“哲布尊丹巴喇嘛”,并遣官将敕印送至喀尔喀库伦地方。此事的影响力不仅止于漠北喀尔喀蒙古,恪靖公主在归化城土默特的权势也因此事得到进一步巩固。在公主汤沐邑内,公主属人撰立《四公主德政碑》、《黄公讳忠仁德政碑》二通石碑庆贺此事,以树立恪靖公主在归化城的威望。
在雍正朝,平叛准噶尔部一直是清廷的重要政治课题。恰此时,康熙年间教养于内廷的喀尔喀策零额驸逐步崭露头角。较之土谢图汗部额驸敦多布多尔济,策零额驸作战勇猛,在与准噶尔部作战中屡立战功。特别是雍正十年的“额尔德尼昭之战”,大伤准噶尔部元气。此役后,策零额驸被雍正封为和硕“超勇王”,并赋予其使用“正黄旗纛”的特权。又从土谢图汗部析出二十一旗,置赛因诺言部,使赛音诺言脱离土谢图汗部自成一部,令策零额驸统领。
清廷分解土谢图汗部之举,一则出于奖赏策凌额驸战功,二则雍正皇帝欲控御土谢图汗部权力,故置赛因诺颜部以分化土谢图汗部。进而言之,清廷分解土谢图汗部行为,也标志着清廷迈出削弱土谢图汗部实力的重要一步。而在漠南归化城立足的以恪靖公主、额驸多尔济为核心的喀尔喀土谢图汗部,脱离本部,可谓与雍正帝分化土谢图汗部路线一致。职是之故,清廷并未对喀尔喀王妃恪靖公主名下地亩予以核查,喀尔喀土谢图汗部在归化城土默特地区的权势故而得以持续。
3.漠南特权终结:乾隆朝偏之以“威”的打压政策
乾隆即位时,准噶尔部战事基本平息,清廷对漠西蒙古的掌控已成定局,为维持局势,清廷在接近前线的地方屯驻军队,以防不测。*边晋中:《清代绥远城驻防若干问题考述》,内蒙古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06年硕士毕业论文。由于归化城土默特地处冲要,且经济条件优渥,故被置为驻屯之所。另外,由于清廷与漠西蒙古的政治关系发生变化,清廷在对蒙政策上也需作以调整,适时消减蒙古诸部权力。在这一背景下,乾隆对喀尔喀土谢图汗部态度策略的变化首先体现对土谢图汗部漠南名下汤沐邑政策的转变。
康熙时锲入归化城土默特的恪靖公主府及汤沐邑,已发展为一股较强的地方势力,史称“田禾丰收,商贾辐辏,络绎不绝,地方称极盛焉”。*刘士铭修,王霷纂,李裕民点校:《朔平府志》卷3,东方出版社,1994年,第64页。.这一繁盛背后,隐藏着内外双重危机,其中的“侵占土默特蒙古地亩案”构成了公主府甚至归化城重组的切入口。另外,安置于归化城土默特的内彻兵丁粮米问题亟待解决,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曾上奏称:“今归化城,因戍守边疆,驻扎六千官兵,人口数目五万余人,故粮米需求颇为紧要。”*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档案号1042—005, 缩微号022—2768。而大略同时,归化城土默特蒙古状告公主府属人霸占地亩,为清廷改变公主府控制归化城大部分地亩的局面,提供了契机。
雍乾之际,恪靖公主去世,使公主府及汤沐邑失去了法理根据,外加地亩案事发,清廷对恪靖公主汤沐邑展开清查。先是,派官员核查归化城土默特恪靖公主属人霸占地亩案,进而对公主名下汤沐邑进行处理。*相较于恪靖公主名下汤沐邑的终结,清廷赐予喀尔喀纯悫公主、策零额驸的察哈尔汤沐邑则由策零额驸后人经营至清末民初。参见孟克布音:《蒙古那工府邸历史生活纪实》,《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4期。旨在取消土谢图汗部在归化城土默特的特权,此事成为乾隆朝削消减土谢图汗部特权的滥觞。至乾隆朝中期,土谢图汗部诸多优势被逐步消弱。乾隆十九年(1754),承袭敦多布多尔济亲王爵位的额林沁多尔济(恪靖公主与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之次子),接受清廷令其伴随分裂分子阿穆尔萨纳进京的任务,因阿穆尔萨纳途中叛逃,而得罪。虽额林沁同父异母弟二世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多次为其说情,额琳沁多尔济仍然未能摆脱被赐自缢削爵的命运。此后敦多布多尔济后人爵位未有达亲王者。喀尔喀亲王被杀,给土谢图汗家族以沉重打击,同时也令喀尔喀众蒙古颇为不安,同年发生的青衮咱布“撤驿之变”即以此事为导火索。迨二世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去世后,清廷令其呼毕勒罕转世在西藏*《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646,乾隆二十六年十月丁丑条。,彻底结束了土谢图汗家族在喀尔喀蒙古宗教上的权威。
要言之,发生于乾隆初年的喀尔喀王妃恪靖公主属人占边疆地亩案仅是清廷收缩土谢图汗部特权导火索,公主、额驸属人黄忠亦不过是清廷集权过程中的一枚“棋子”。清廷查办地亩案的政治需求在于至乾隆朝,清廷与准噶尔关系进入平稳时期,于喀尔喀土谢图汗部蒙古而言,通过对其近五十年的羁縻、笼络,土谢图汗部己倾心归附朝廷,中央对土谢图汗部蒙古政策也顺势再次由拉拢转为适当打压。加之解决新修建的绥远城驻防兵丁粮米问题的需要,清廷需要借地亩案适时收缩土谢图汗部势力已是必然。也正是自乾隆朝始,逐步消减蒙古各部势力,而清廷借恪靖公主属人占边疆地亩案整治公主府汤沐邑亦是乾隆朝转变对喀尔喀土谢图汗部政策的一个缩影,也发出了对蒙古的统治政策转变为偏之以“威”的统治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