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群 班亚·隆古朗(Panya Roongruang)
(曼谷吞武里大学音乐学院,泰国 曼谷 10170)
泰国传统音乐研究的最大难点在于文献,乐谱稀有,著述难得。泰国历史学专家段立生教授在《泰国通史》中讲得十分清楚,5—18世纪,泰国古代文字经历了南印度巴拉瓦字母及其发展时期、吉篾字母时期、泰文字母时期。18世纪前的600年,泰国的先民使用过7种字母。[1]今天泰国人使用的泰文历史短暂,泰乐传承又是口传心授,泰国音乐学者著书撰文是较晚的事情。这些因素都是泰国传统音乐研究文献稀少的重要缘由。
鉴于此,本文梳理了泰国传统音乐著述及泰乐的乐谱发展线索,与同行分享。梳理泰国传统音乐文献的线索,须谈及泰国、美国、中国学者之间温馨的人脉往事。
1957年4月,泰国艺术局总主任他尼特·育朴(Dhanit Yupho)编写出版了《泰国乐器》(泰文版)。这本书简介了泰国乐器历史,全书的图文描述了56件泰国乐器,分为3大类:(1)打击乐器——木质、金属、皮膜;(2)管乐器;(3)弦乐器——弹弦、弓弦。[2]
他尼特在该书前言这样说:“泰国乐器种类繁多。有些乐器在当代的乐队中可以见到,有些乐器只能见于曼谷的国家博物馆;有些乐器广为人知,那是因为它们常用;有些乐器我们虽然知道,但并不了解它们的名称、历史和用途。”他尼特称:“这本书开启了泰国音乐的研究。”[3]另外,他的一个直接目的,是为当时在他领导之下的泰国艺术局开办的戏剧艺术学院提供一本教材。[4]可见,1957年出版的这本书有三个目的:其一是从乐器的总结入手,开启泰国传统音乐的研究;其二是正本清源,为世人提供一份远比旅游手册的花边新闻更加专业化的严谨资料;其三是为作者手下的学生提供一套泰乐基础教材。
自此,围绕泰国传统音乐的学术研究,几段温馨的人脉往事穿插而来。《泰国乐器》(泰文版)问世一年多之后,也就是1958年,作者他尼特迎来了一位38岁的美国学者,名叫大卫·莫尔顿(David Morton)。莫尔顿的本科(1957年)和硕士(1958年)毕业于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该校在著名音乐学家曼特尔·胡德(Mantle Hood)领导下,开创了世界音乐专业的教学,并建立了民族音乐学研究所。莫尔顿是胡德的学生。1958年11月至1960年9月,莫尔顿在洛克菲勒基金的资助下来到泰国,考察和访学两年之久。他尼特作为主人,视莫尔顿为自家亲人,给予他真诚的款待和协助。莫尔顿拜他尼特为师,同时访遍泰乐名师,还在朱拉隆功大学等学校学习和研究泰国音乐文化。考察和访学期间,莫尔顿还做了一件大事,把他尼特编写的泰文版《泰国乐器》翻译成为英文,于1960年8月完成了泰英双语版本,由泰国艺术局刊行。[4]这本著作至今仍然作为泰国传统音乐的教材,用于泰国高校的音乐专业教学,使用者也包括本文第一作者在内。笔者手中的1987年8月最新版本,是泰国艺术局为庆祝他尼特80寿辰专门再版印刷的。同为初来乍到不懂泰文的外来者,本文第一作者作为留学生,将心比心便可想象莫尔顿的翻译下了多大的功夫。他的翻译过程,实质上是一个从零起步学习泰文和研究泰乐的过程。不过,回报丰厚。艰巨的翻译过程就是一个研究的过程,使得莫尔顿掌握了泰国的乐器和传统音乐的完整知识。他的收获不仅限于泰乐的基本知识、作曲手法、乐队编制和乐器的演奏以及相关的文献和历史线索,莫尔顿还购买了成套的泰国乐器,带回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针对泰国“七分律”的疑问进行测音,对泰国传统音乐的律制,以及泰国乐器的调音实践给予系统的实证。
两年的访泰之行,莫尔顿满载而归,俨然成为西方国家系统研究泰国传统音乐第一人。1964年6月25日,莫尔顿向以胡德为主席的5人答辩委员会提交并通过了他的博士学位论文,题为The Traditional Instrumental Music of Thailand(《泰国的传统器乐》)。论文长达494页,图文并茂,讨论的问题由五章展开:(1)历史;(2)泰乐基础;(3)乐器和乐队;(4)调式;(5)曲式和作曲技法。论文的主要结论是,今天所知的泰国器乐是19和20世纪曼谷王朝时期的产物。在素可泰王朝时期和阿瑜陀耶王朝时期,泰国的传统音乐并无记载,更无音响,对其进行分类既无意义,也无可能。莫尔顿认为,亚洲国家的高雅艺术音乐变迁缓慢,原因在于口传心授的方式,以及通讯交流的不便。与西方音乐的巨变不同,泰国传统音乐在其演进之中并无大的变化。泰国音乐家从中国、爪哇、印度的音乐中吸取了大量的元素。限于篇幅,笔者对他的其他观点不予赘述。[5]
1976年,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莫尔顿的专著The Traditional Music of Thailand(《泰国的传统音乐》)。[6]笔者认为,这是外国人以泰国传统音乐为对象展开深入系统的研究并正式出版的开山之作。有幸的是,本文第一作者受邀翻译了这本著作,已基本完成。这本著作的主要内容:第一章是历史;第二章是泰国音乐的基础,包括律制,旋律,节拍、节奏、速度;第三章是乐器的用法特点以及乐队,包括旋律乐器、节奏打击乐器、木管乐器、弦乐器,还有乐队的介绍以及弦乐队的发展、旋律打击乐队的发展、标准的当代乐队、特殊的乐队;第四章是调式,包括泰国传统音乐的调式及其类型、代表性分类作品的分析等;第五章是曲式和作曲技法,并介绍了常见的题材和体裁。该书的附录详列了泰国传统音乐的所有术语的泰文原文及其拼音标记,对于外国人来说十分实用。
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这本专著的某些说法值得留意。莫尔顿提出,“从零散的资料中隐约可见,泰国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音乐的民族。古代南朝地处中国和印度的商路之间,在长达六百年之久的兴盛过程中,原初的泰国音乐元素与中国和印度元素相融,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使节互往、商贸通融、皇室通婚、战事交织,使得北方的中国文化源源不断地进入南朝。其中,想必也有音乐的影响。”[7]中国正在推进“一带一路”的建设,莫尔顿的这个设想有益于中泰音乐学者重温历史,通过音乐加强两国之间的“民心相通”。
本文第一作者在翻译这本书的过程中,跟随班亚博士和其他泰国老师学习泰国传统乐器,跟随芒塔娜(Monthana)教授学唱泰国古典歌曲,文字翻译工作与实际音乐学习相结合,笔者对这本书的最深印象是,虽然泰国乐器遵循“七分律”原则,但是泰国传统音乐与我国的五声音阶还是有着一定的可比性。笔者揣摩莫尔顿对泰乐调式的转调分析,觉得它与我们的“同均三宫”概念具有可比性和相似性。莫尔顿在其博士论文以及这本专著中论及泰国传统音乐与外来影响的关系时,提出了“向心力”而不是“离心力”的结论。也就是说,泰国人具有保持本民族音乐的质朴定力,泰国音乐的创造。是在相对较小的、有限的音乐元素范围内的组合,基本的调式为五声,调式落音以首调do音最为普遍,相似于中国的宫调式。曲调的发展手法,最常见的是短小简明主题的模进。这一点容易理解,在围锣和木制及竹制排琴上,延绵的旋律线条并不适于敲击发音的断音式乐器。泰国乐器与中国乐器的类似更为明显,两国都有胡琴、碰铃、堂鼓等。
关于泰国传统音乐研究的文献,莫尔顿提到英国人亚历山大·埃利斯(Alexander J. Ellis)对泰国乐器的调律研究,刊登在赫尔姆霍兹的名著On the Sensations of Tone(《论乐音感觉》)英文译著的附录。[8]还有格雷厄姆(Graham)两卷本《暹罗》,报道了泰国传统音乐和舞蹈,时间跨度从16世纪至20世纪早期。[9]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德国心理物理学家、哲学家卡尔·斯顿夫(Carl Stumpf,又译斯图姆夫或斯统夫)的Tonsysten und Musik der Siamesen(《暹罗的乐音体系和音乐》),[10]1901年发行首版,1924年修订。这项研究实施于1900年。当时,一组泰国音乐家和舞蹈家旅行欧洲,抵达柏林,斯顿夫听了多场演出,记录了一些音乐。他把四首乐曲给予蜡筒录音,注以音标,采用了霍恩博斯特尔(E.V.Hornbostel)分析法。不过,斯顿夫的研究性质属于声学和音律范畴,研究的技术水准显得稚嫩,远不及莫尔顿的实地考察那样全面系统。
在泰国传统音乐的研究中,有一位台湾人陈顯堂值得一表,他堪称研究泰乐的台湾第一人。陈顯堂55岁从公务员岗位退休后进入南华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时年57岁,导师为周纯一博士。这位“大叔”级硕士研究生他怀着泰乐研究的执着之心,于2009年奔赴泰国。此前,他的泰语仅有社区泰文班一个多月的学习。2011年7月,他向南华大学民族音乐学系提交并通过了硕士学位论文《泰国古典音乐研究》。[11]文中记载了他在泰国学习考察的艰辛过程,全文最有价值之处是泰国古典音乐的变迁、形态、风格、仪式、乐队,结论中盛赞泰国人对古典音乐和宫廷音乐的神圣敬畏。遗憾的是,对于本文前述的重要西文文献,陈顯堂未曾提及,这正是他在研究中倍感困难的原因之一。
时至今日,泰国传统音乐的学习依然是口传心授、代代相承,师父带徒弟。我在泰国留学,班亚博士、储塔西里·佑德威斯德(Chutasiri Yodwised)博士还有瓦查拉(Wachara)老师教我泰国乐器和泰舞,芒塔娜教授教我泰国古典歌曲,方法只有一个:“练习一百遍。”没有乐谱,只能靠耳朵和身体。如图所示,泰国老师的器乐教学,绝无乐谱作为辅助。
图1 班亚博士教舒飞群演奏排琴
图2 班亚博士教舒飞群演奏围锣
口传心授的教学传统,影响着泰国师生之间的关系,类似“艺徒”制。如图3所示,泰国仪式的拜师要曲膝下跪。当然,老师对待学生也亲如己出。
图3 拜师-舒飞群与泰国古典歌曲大师芒塔娜教授
偶尔,笔者还是自作主张,把自己学习的乐曲或练习曲记成五线谱,如谱例1。请注意,泰国音乐的律制是“七分律”,八度平均分七,这是大体原则,实际音高略有出入。所以,五线谱记谱是相对的,仅供参考。凡是在泰国乐器上练过一把的中国人,都会觉得与我们的五声音阶有点差异。
谱例1 练习曲《围锣》
实际上,当代泰国音乐不是没有乐谱。口传心授虽好,但不利于泰国音乐大范围的传承传播和对外交流。莫尔顿认为,口传心授的方法决定了泰乐的全面分析难以实施。矛盾的是,西方音乐教育从分析入手的理论建设从来不是泰国人的追求。
泰国传统音乐走进乐谱,得以收集、编辑、保存,最大的功劳首先归于丹隆·拉差努帕(Damrong Rajanubhab)亲王。他提出,泰国的许多音乐作品在口传心授中丧失,有些仅仅剩下曲名,为了抢救泰国传统音乐,建议由皇室支持和组织,成立音乐手稿委员会,对现存泰乐给予记谱,对正在丢失的泰国传统音乐进行抢救。1930年2月19日,这个委员会举行首次会议,之后每周四、六聚会工作,由泰乐艺术家演奏,由懂得五线谱的音乐家记谱。这项工作持续了两年。1932年8月31日,泰国艺术局再次开始工作,人员分为泰乐演奏组、乐谱记录组、西乐演奏组、泰乐乐谱审核组。1942年,此项工程再次停止。至此,475首泰国传统音乐作品记录成为五线谱。其中,乐队总谱约有100首,其余的基本都是单声部乐谱。这个委员会的成员恼火的是,这些音乐仍然躺在纸上,并未得以出版,也没有用于公开演出。[12]
这批传统泰乐的乐谱真是多灾多难。1960年,泰国国家剧院的一场火灾致使这批珍贵的传统乐谱手稿大部分灭失。久而久之,这批传统音乐手稿在泰国渺无踪影。
丹隆亲王倡导的传统泰乐记谱工程,与莫尔顿等美国同行之间牵起又一段人脉旧事。莫尔顿于1958年、1960年在曼谷期间,起初没能用上这批乐谱,后经泰方允许,他把这些乐谱制成5卷微缩胶卷,共计3877页,带回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民族音乐学档案馆收藏,另有复本存于美国其他大学,肯特州立大学世界音乐研究中心存有一份。这批乐谱的清晰程度并不理想,因为记谱用的是铅笔和透气软纸,在曼谷的高温和潮湿环境中已经变得破旧不堪。然而,这些微缩胶卷成了泰国传统音乐的唯一文献资源。不幸之万幸。莫尔顿当年的那番辛劳,可以回报泰国音乐家对他所尽的地主之谊了。
泰国传统乐谱工程的成果失而复得并得以出版,归功于本文第二作者班亚,还有他的美国师友肯特州立大学教授、民族音乐学家泰瑞·米勒(Terry Miller)博士。米勒教授在印第安纳大学获得民族音乐学博士学位,从1975年开始在肯特州立大学任教。早在20世纪70年代,比米勒年轻两岁的班亚曾经作为东道主,引领和指导米勒在泰国考察传统音乐,两人结为密友。1991年,班亚应邀赴美在肯特州立大学做访问学者,次年被录取为博士研究生。如此,他的泰乐徒弟米勒教授反而成了他的博士研究生导师。米勒博士那时已是著名的世界音乐专家,是美国大学中唯一会教泰国东北老族“肯”(kaen)的教授。米勒家境殷实,个人出资建立了肯特州立大学世界音乐研究中心,还有泰国传统乐队和中国民乐队。班亚担任泰乐乐队的联合指导教师。中国民乐队先后由两位才华横溢的中国博士研究生出任联合指导教师并担任演奏,一位是洛秦,现为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另一位是王珉,现为厦门大学教授,曼谷吞武里大学音乐学院教授、博导。他们及其两个乐队在当地尽显风采。泰瑞·米勒与这两位中国博士生还有泰国博士生班亚不仅是师生和同学关系,而且结下终身学术友情,私交甚密。班亚在学习期间得到了米勒的许多帮助,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从米勒手中借到了最初由莫尔顿在曼谷复制的泰国传统音乐的乐谱微缩胶卷副本,并将其再次复制为微缩胶卷。半个多世纪前由泰国亲王发起的传统泰乐乐谱工程的所有成果,虽然在曼谷毁于火灾,现在终于回到泰国音乐家手中,国宝级的泰国传统音乐乐谱失而复得。
1993年,班亚博士开始策划和实施一项工程,名为“泰国迷失乐谱恢复项目”(The Lost Thai Music Restoration Project)。这项浩大工程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把微缩胶卷中的3877页乐谱输入电脑,用西贝柳斯作曲软件进行处理;第二阶段,把电脑版本乐谱印制成为纸质版,同时出版光盘。这个浩大工程由班亚一人担当,难度和分量可想而知。班亚博士治学严谨,执着耐心,既要辨认符号模糊的乐谱,又要从头适应作曲软件,反复校对,仔细听辨,一干就是六年。直至1999年8月,这项工程完成了大约五分之一,以Collected Works of the Thai Classical Repertoire——Master Version:Score and Parts(《泰国古典音乐曲库作品选——大师版·总谱与分谱》)[12]为题,编者署名Panya Roongruang & Companies(班亚·隆古朗及其同仁),由泰国曼谷的农业大学(Kasetsarts University)印制刊行,共六本,其中有不少作品鲜为人知,实属泰国传统音乐的一大宝藏。班亚博士的意愿是要继续这项工程,但是剩余的乐谱至少还有25本左右,有待完成。或许,我辈可以协助。
中国发起“一带一路”倡议以来,泰国音乐逐渐进入中国学者的视野,中泰音乐交流势必日益频繁,本文的初衷就是为此交流提供一丝文献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