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然
(湖南省常德市诗墙博物馆 湖南常德 415000)
艺术创作中,我们讲究完整,构图、内容、表现形式……步步精心雕琢,力图呈现一幅完美的成品,当然讲究完整不仅仅局限在艺术创作中,圆、满、整、这一视觉概念,在华夏文明中始终受到尊崇,道德意识中“功德圆满”,风水中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及古代常用作为除凶避灾的吉祥图案——八卦图等概念均有体现,我深信这种对圆满的追求其实正是建立在千百年来对残缺的理性思考之上的。
然而,谁也无法阻挡时间的流逝、岁月的打磨,我们在欣赏古代艺术品的时候,自然破损与其本身的瑰丽多彩相互撞击又并存,这时候残缺带来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视觉感受。
缺,是诗意的视觉意境。
甘肃的石窟艺术闻名天下,是我国最璀璨的艺术瑰宝,但是纵然保存再完好,破损依然严重,绝美的壁画如今映入我们眼帘的多为起甲、脱落、褪色后的不完整状态,但面对历史刻下的划痕,我们真的只能看到遗憾吗?是否能把这种残破也上升到同一种境界的美呢?能否这样去思考,是自然想要将艺术打磨得更完整而去主动的求缺?
建于十六国后期的麦积山石窟同样以其精美的石窟艺术闻名中外。较敦煌莫高窟壁画,这里的壁画更多是直接曝露在崖壁上,日晒风吹加速了剥蚀脱落,遗韵扑面而至。龛檐上部的壁画飞天,很多只剩下半幅画面,凝视着不完整的人物动态,令人唏嘘不已。如果说著名的敦煌莫高窟第112窟中保存完好的伎乐图之反弹琵琶壁画带来的是种惊艳的视觉呈现,麦积山上的斑斑驳驳的图案给出的答案是朴拙,保留的骏马飞天在轻快的奔跑,没有因剥落的画面嘎然而止,线条若有若无挂在裂纹之间,我们会用想象去填补片片空白,无形中在脑海里设计出千万中画面。联想到一首诗《月下独酌》,朦胧醉意中,带着想象与月影起舞,感叹“对影成三人”,李白靠着对影子的想象填补他独酌的空虚,将独酌普成一幅新的画面。“横看成林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同的角度折射不同的美,而一旦将自己的思维囿于“此山中”,框架便扼杀了创新的火花。白居易《琵琶行》中有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琵琶女尤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之所以吸引人,道理也是如此。“最杰出的艺术本领是想象”,自然的残缺是种客观存在,面对它我们会将尚存的和失去的在大脑中结合,对比观赏,多了分思考和创造,这是一种自然产生在与完美的物象互相依存的特殊体现。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说:“一个美的事物——一个活东西或一个由某些部分组成之物”。自然遗留的残缺是一种打磨也是一种雕琢,这种自然形成的画面,颇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天真烂漫是吾师”、“白云深处有人家”“云深不知处”之意境,不全的壁画,留下的竟是诗般视觉意境。
缺,也能是穿行时空的视觉意境。
时空是时间与空间的总称,物质的存在靠时空来实现,时空的存在是依靠人的思想认识来感知.我们有一个精神时空,它包括精神时间,精神空间,是指人的思想作用与周围环境(包括物质,感情)所感觉到的时空。
举世闻名的皇家园林圆明园,被曾目睹过完整原貌的西方人称之为“万园之王”。1860年洗劫后这里变成一片废墟,只剩断垣残壁,供后人凭吊。然而留下的又仅仅只是废墟吗?“圆明园”的命名体现是正式古人对圆、整、完美的追求,说“圆明”二字的含义是:“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意思是说,“圆”是指个人品德圆满无缺,超越常人;“明”是指政治业绩明光普照,完美明智。这和目前的景象的矛盾,越发突出了主题主体发生在时空中的变化,如今我们行走在园内,残墙破柱的真实存在会让人更加急切的联系到承载着中华民族最屈辱的那段从前,一个空间的华丽到令一个空间的悲壮,是在她存在时空中刻下的永恒印记。抛开洗劫的人为因素,像欣赏一件艺术品般纯粹的面对这番景象,我们目睹她残留的容貌,触摸到千百年来的古老的材质,远在时间和空间产生的遥不可及的距离,遗址保留下的都是过去的瞬间的状态,是过去一个空间中的一个时间,是时间与生命过程真实状态的一个反映,面对她,思维就很自然的穿行了这个过程,正是因为它是真实的,我们才会接纳这些废墟,细品出她独特的韵味。原汁原味保留,至少没有扰乱时空万物的次序。时空雕琢的印记是朴素而丰富的,倘若为整旧如新保全完整来填补石刻上的破裂并补上笔画,实则是得不偿失。俗话说:“距离产生美”,朱光潜说过:“年代的久远常常使最寻常的物体也具有一种美”,断垣残壁启示了我们,世俗中“奢华”的美感,行走在时空中,终究像过客般匆匆,这里的每一块石墙石柱上留下的“精美”的刻纹与当前残缺的表象,就是过去一点点历史演变的碑文。
缺,更是抽象表现的视觉意境。
抽象,《汉语词典》解释为:从许多事物中,舍弃个别的,非本质的属性,抽出共同的,本质的属性为抽象。
嘉峪关外古长城遗址,绵延在茫茫戈壁上,断断续续,相比八达岭长城谈不上壮丽雄伟,通体风化残蚀的小孔,大面积剥落的墙皮和绝对粗糙的肌理,让他周身体现俩字——“古老”。年代久远与地理位置的关系,古长城保留得很不完整,一沟一坎,一截有一截无的,但也正是这些东西,会带来中从流畅的走马观花进入意境享受的状态,在观赏的他不可效仿的细部,思维也自然的走进抽象审美的领域,我们的视线落在古长城的方向上时,会顺着他的无序的断开的节奏上下左右移动,这因残缺元素而显现,视线里看到的不像是一段定义中的“长城”,更像是一个纯粹表现性的自然物体,是与戈壁蓝天白云空气生在一起的东西。老子云“大音稀声,大象无形”,即是说最大的乐声听来反而无音响,最大的形象反而看不到形迹。抽象艺术大师康定斯基在书中写道:“力图在自己的作品中只传导内在的和本质的东西”。“纯艺术向人屈就不是为了特别的目的,而是没有目的,艺术仅仅是为了艺术才存在”。在残存的对象中,这样的非人为设计的构成元素能将我们的思路带入另个审美领域,对象不属于任何一种既定的概念,无定义无框架一种靠纯粹表现说话的状态,这样会看不到所有附加在其身上的文字,如同“是座长城”“黄灰色”“土堆”“破旧的”,而是“什么都不是”的就存在在那里。古长城的残缺使“长城”这一元素淡化,留下了抽象的形、光、影、如此单纯的元素,其抽象的视觉效果与抽象的艺术几近相同。
曾国藩曾有一个重要的人生态度,求缺。他认为,人生之美好就在于花未全开月未全圆的缺失之美。自然中存在的缺失之美,我认为这也是自然的追求态度,《易》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在崇拜圆满和美之外,中国人还是会很理性的对待残缺,中国文化中有很多与残缺美“沾亲带故“的,譬如书法中的“飞白”、中国画中的留白、虚实、聚散和“破”法、园林中的置石等,留下的都是不完整,以缺求全。
残缺美也可以说是期待的美,在期待中产生不一样的意境,所以在面对自然带来的残缺时,不妨先肯定大自然的创作思维,这时候,我们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想到的应该就远远不仅是一个简单的物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