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
网络空间战略稳定,是中美两国学者在各种不同场合均反复提及的一个概念。从这个术语的渊源和初始定义来看,来自美方的行为体和观念输入,做出了很大的贡献:网络空间战略稳定,脱胎于冷战时期美苏核军备竞赛以及军控谈判过程中形成的超级大国核战略稳定的概念;这个概念描述了一种在美国和苏联之间形成并持续维系相对静止且能够持续存在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根据美方的定义和描述,相关方的行为模式是可以预见的,发生的冲突的烈度是可以被比较精准的规范和控制的,如果需要作出回应,使用的方式和程序,能够遵循某种所谓共识的规则体系。从整体上看,倡导网路空间战略稳定的美方研究者,无论有意或者无意,更多的是在探讨一个完整的体系,其中包含了理想目标、基本规则乃至实践路径。从实践经验看,至少在核军备竞赛与核战略稳定的实践中,美方实践过这一体系,并且取得了比较显著的成果。
中美之间关于网络空间战略稳定的讨论,无论在哪个轨道上运行,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与冷战时期美苏寻求战略稳定有相当的共性:中美两国均对在一定时期内保持两国之间战略关系的稳定态势,存在相异但共同的需求;避免两个国家之间的关系出现意料之外的升级,导致某种不存在显著受益的悲剧,整体看,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事实上是比较符合中美两国间利益追求的公约数之一。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中美之间能够立刻着手进行构建战略稳定的谈判了。事实上,极为重要的是,中方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种公约数的存在,是中美关系性的体现;比这个公约数更重要的是,美方是从美国的国家利益出发,建设和完善这一套战略稳定的知识体系的,也就是说,这套体系是某种混合体:它是一种用国家战略利益为指导,去认识、理解、建立和完善的国家间战略关系的产物,而并不是基于绝对客观态势的科学、理性描述的产物;在与美国进行战略稳定对话的同时,中国需要对这套完整的知识体系进行相应的分析、消化、以及实质性的重构,在识别和完善中国国家利益的基础上,形成属于中国的战略稳定的知识体系、战略话语与政策目标。
简而言之,探讨网络空间战略稳定,需要构建一个基本的分析框架: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战略稳定指涉的领域,在描述行为体之间的关系,或者某种体系的态势时,是局限在某些乃至个别具体的的行动域,还是作为整体的国家间关系;换言之,需要明确战略稳定包括广义和狭义之分,不仅要明确讨论的具体对象,而且在讨论狭义网络空间战略稳定时对广义战略稳定的影响。其次需要明确的是稳定的方向,是一种行为体之间关系的客观状态,还是包含着某些主观设定但又明示的隐藏属性,对国家间关系来说,这里需要明确的是客观状态与国家间力量分布的关系。更直白地说,一如国际关系中曾经出现过的“均势”的讨论一样,说均衡的时候想的是均衡还是优势,需要明确,不仅自己要明确,也要明确对方的诉求,要防止鸡同鸭讲,也要防止揣着明白装糊涂。第三需要明确的是走向稳定的路径,特别是各方在此路径中负担的成本是否对称与均衡。冷战时期美苏核军控谈判,以及常规军控谈判,都出现过美国的一纸部署计划交换苏联真枪实弹的局面,这当然有苏联时任领导人缺乏现实主义的战略认知,过于幼稚、天真和理想化的因素在起作用,但不可否认的是,没有搞清楚美国谈论战略稳定的知识机构与话语体系就贸然开展深度接触,也是至关重要的。
根据上述框架,结合中美两国的客观情况,当下及可见的未来,中美两国谋求的网络空间战略稳定诉求的主要差异,可以描述维持霸权与建设共同体这两种主张之间的竞争:
美方希望的稳定,是以保持和巩固其在整个国际体系中现有的压倒性优势地位为前提,任何触及这种优势的行为、因素或者可能性,都有极高的概率被定义为是不稳定的;在美方的战略逻辑中,其整体性的战略优势是建立在不同行动域的战略稳定的总和,因此网络空间可以且必须在相当程度上复制其在其他行动域上的固有范式,这种范式当然不是对称的,无论在成本还是在收益方面,维护美国认定的优势地位是其天然追求的目标。这种稳定可以归结“均衡但非对称的单极霸权稳定”:均衡,指的是通过稳定保持中美两国网络空间能力在现有差距基础上的均衡;非对称,指的是保持中美两国从网络空间以及相关的秩序中的获益是非对称的,美国要在绝对收益和相对收益两个方面,都保持优势;单极霸权,指的是这种战略稳定的结果是维持美国及其盟友可以在网络空间具有最大限度的行动自由。
从中国的情况看,与美国最大的共同点在于,中国同样需要保持广义和狭义两个维度保持与美国的战略稳定,这种稳定不是为了取悦美国,而是为了构建适应中国发展所必须的国际体系大环境和网络空间小环境:无论是现实空间,还是网络空间,中美之间陷入持续的摩擦、冲突乃至交战状态,在当下,并不符合中美双方的利益。但是,中国需要的网络空间战略稳定可以归结为“对等且富于弹性的复合稳定”:对等,指的是在构建战略稳定中各方承担的义务是对等的,所谓网络空间的行为准则,是建立在对等谈判和对等约束的基础上的,而非中国简单接受美国开出的各项条件;富于弹性,指的是在构建战略稳定的过程中,不存在对力量结构的固化,相反战略稳定的架构必须具备足够的弹性,以承受力量对比变化带来的冲击;复合稳定,指的是中国不仅仅关注网络空间稳定,更关心现实空间的战略稳定,直白的说,中国不可能也不应该对完全服务于美国护持现实世界霸权体系的狭义战略稳定感兴趣。
对中国来说,使用术语但重新定义内涵,借鉴路径但发展实践方式,赞同宏观目标但创新整体范式,是在与美方进行网络空间战略稳定接触与沟通时必须要做的三件事:
使用术语但重新定义内涵,指的是必须对从战略稳定开始的相关核心概念进行必要的修订,确保能够真正脱离军备控制谈判以及核恐怖均衡的整体窠臼,真正适应网络空间的内生属性和发展规律。借鉴路径但发展实践超方式,指的是尽量在网络空间战略稳定构建过程中,超越核战略稳定的传统路径,即“技术扩散-攻击能力竞争性提升-重大战略危机-谈判”,遵循这种实践方式带来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美方相关代表曾经多次表示,需要一次网络空间的古巴导弹危机,才能推动相关合作持续向前迈进。超越这种危机驱动下迫不得已的寻求战略稳定的动力机制,对网络空间战略稳定的实践,是至关重要的,因为网络技术本质上不同于原子弹以及核武器,不是一个用来最后拼命的大杀器,而是要用来造福世界人民的技术创新,中国在这方面,有义务有能力有条件作出自己无法替代的宝贵贡献。赞同宏观目标但创新整体范式,指的是在宏观同意网络空间战略稳定的情况下,对等形成内嵌中国,以及中国所代表的新兴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对网络空间战略稳定的内生利益诉求的整体范式,系统的构建一个以实现可持续发展,促进多方积极合作,造福世界人民为目标的网络空间战略稳定的整体范式。
现实的讲,考虑到特朗普当前整个执政团队所处的特殊状态,即以特朗普个人为单一核心的有韧性的无序稳定状态,以及中美两国在相关领域能力建设上的差别,中美战略稳定的探索将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处于准备阶段,智库、高校和相关人员基于非正式身份的松散交流,是主要形式,因此可以推进的抓手,可以考虑如下方面:
第一,修订术语集,搜集经典案例,建设共享相关资料的信息平台。构建战略稳定的首要任务是消除误解,特别是是消除基于语言、认知和个人因素造成的刻板印象乃至错误认知。因此,可以通过修订术语集,案例集,信息平台入手,形成相应的长期合作的多边工作组,为探讨网络空间战略稳定提供必要的辅助支撑。
第二,以高校和骨干研究机构为核心,形成稳定的跨国协作网路,将研究者就相关问题进行讨论的活动常态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事实上的机制化。如前所述,构建战略稳定本质上是一种公有知识和认知范式的形成过程,因此在研究者之间保持常态化的沟通,甚至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开设相应的研修班或者短期课程等,都是非常有必要的。
第三,优先考虑如何规范与预防国家级网络攻击能力的扩散。从已有的实践看,通过承包商提供具有双重用途的软件,或者特定情况下的黑客攻击,国家级网络攻击能力事实上已经出现某种相对比较稳定的扩散机制,对此进行评估,并着手探讨合作应对相关威胁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可以成为一种比较有效的抓手。
尽管存在相应的分歧,但经济上基于全球产业链深度嵌套的相互依存,军事上非对等但有效的核威慑,在网络空间存有差异但更倾向于共享的巨大利益,共同决定了探索和构建中美两国网络空间战略稳定的必要性、必然性和可能性。对中国来说,这是通向中国倡导的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的关键一步,也是迈向建成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