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玮志
摘 要: 在欧阳建之前或与欧阳建同时代的人,对于“言尽意”的研讨,更多的只是局限于理论思辨的层面。 后代的作家基于言语和意图的统一,开始关注词语和意义的层次和重要性。这有效促进了“言意”问题从纯理论问题向创造性实践问题的转变。
关键词: 言意之辨 “言尽意” 书不尽言 语言
在欧阳建之前或与欧阳建同时代的人,对于“言尽意”的研讨,更多的只是局限于理论思辨的层面。在刘宋时期,南宋作家范晔以言语和意图的统一为基础,开始关注词语和意义的层次和重要性。这有效促进了“言意”问题从纯理论问题向创造性实践问题的转变。范晔在《狱中与诸甥侄书》中指出:
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1]。
一般认为,文章的创作只要有效表达作者的思想、情感就算达到了目的,文章创作关注的是意义的表达。所谓的“以文传意”意味着文章通过语言表达了意义和思想感情。当作者使用语言表达思想和感受时,语言就会充满活力——它不再是思想和感情的外衣。它不再是整篇文章的外套,而是文章意义的组成部分。综合范晔的观点,我们会发现,他在探讨“言意”问题时,事实上做了一番假设。在范晔看来,作者在撰写文章时,如果切实做到了“以意为主,以文传意”,读者就可以通过语言自然理解文章的意义。这种理解,或多或少带有一点一厢情愿的色彩,但从中可以看出,中国古代学者对“言尽意”有着非常执着的追求。
及至唐代,范晔“以意为主”的观点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其主张主要为杜牧所传承,杜牧在范晔原有的理论基础上,将语言表达的问题纳入形而下的范畴,主张意思的表达可以促成言语的生成,言词却难以完全表达思想与意思。他在《答庄充书》中指出:
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圈,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谴辞,辞不能成意[2]。
杜牧认为,主导语言的因素,其意在创作之前就应该确立,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围绕意来组织语言,才能确保语言不碎片化,避免语言凌乱,进而更好地表达意义。在杜牧看来,“言尽意”是一个辩证统一的存在,表意性的强弱与语言是否优美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有的时候,越质朴的语言表意性反而越强,尤其是在意全胜的情况下,往往会“辞愈朴而文愈高”。这样一种认识,具有几分绝对化的倾向,所反映的未必是语言表达意义时的实际状况。然而,就“言尽意”以意思、意义的表达为根本追求看,主张将语言、言词归于从属,让意义、意思的传达充分发挥主导功能,不失为实现和推进“言尽意”的一种策略。
后世有许多文学理论家继承了“辞愈朴而文愈高”的观点。他们都提倡语言应该质朴,而这种质朴的语言通常在传达意义方面更有效。在北宋的欧、苏时代,这样的观念更是盛行,催生了一类不同于传统的审美风尚。比较富有代表性的是梅尧臣,他主张诗风应该平淡,诗的语言应该平淡而质朴。梅尧臣在《依韵和晏相公》中指出:“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苦辞未圆熟,刺口剧菱芡。”主张运用平淡的语言表情达意。在这方面,梅尧臣的好友欧阳修非常赞成他。他在《六一詩话》里说:“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难。”与之同时代的苏轼很崇尚孔子所主张的“辞达而已矣”,他对“言尽意”有着独特的认识。在《答谢民师书》中,苏轼指出:
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苏轼认为,用朴实的语言表达丰富情感的文章就是好文章。他觉得孔子所主张的“辞达”本身就包括对平易语言意向的追求,“了然于心”是它基本要求之一,而平易语言则往往更容易达成这样的要求。
明代诗歌评论家胡应麟对“辞愈朴而文愈高”做了更深刻的诠释。他通过具体的文学创作深入讨论了“语浅意深,语近意远”的说法。他在《诗薮》中详细阐述了观点:
乐天诗世谓浅近,以意与语合也。若语浅意深,语近意远,则最上一乘,何得以此为嫌!《明妃曲》云:‘汉使却回频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十九首》、《三百篇》不远过也。
胡应麟对白居易诗歌的评价很高。他认为白居易的诗歌语言能够对其所诠释的思想情感进行精准表述,并且能够与人们达成共识。这种情况下,语言的浅近就不算弊病。在胡应麟看来,借助质朴的语言、富含深远意义的语言,完成诗歌创作,表达内心当中深沉的思想情感,这样的诗歌就是卓越之作。纵观中国文学的历史,不少学者认同诗歌语言的浅近,但没有多少人能够像胡应麟这样将这一问题做出如此到位的解读。胡应麟的观点为人们思考“言尽意”的理论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考角度。
在文学创作活动中,语言仅仅是表述思想与情感的主要载体,文学创作的根本旨归是呈现思想与情感。对于作家来说,要做的是通过语言表达想法和感受,同时让读者准确理解作者的思想和感受。事实上,每一个作家做到这一点都不容易。杜牧主张使用简单的语言,胡应麟主张使用浅语,这实际上是一种折中的处理方式。可以看出,他们充分认识到读者的知识培养可能存在差异,作者没有必要人为再为读者设置语言障碍。这样的愿望是很好的,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可行性。然而,简单性和相关性的语言能否实现目标实际上是一个需要关注的事项。具体到读者而言,能否对作品的思想和情感进行有效的接收与理解,受到许多因素和条件的影响。生活经验、审美情趣、期望视野和预先理解等因素都将影响读者对作品的接受程度。真正要实现“言尽意”应该是一件着实不易的事。
其实我们很有必要回归到孔子对言意关系的主张:“辞达而已矣。”虽然孔子的话语中有一种无助,但同时他事实上也表达了一种自信:意义是可以被语言所传达和表述的。上文中苏轼所传达的观点,可以说是苏轼对“辞达而已矣”所进行的一种创造性解读。“辞达”一方面有着主张语言质朴的含义。苏轼主张语言表达的意义应该是“了然于心”。在他看来,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心中的意义不能通过口头说,通过笔书写,孔子说“辞达”实际上是要求“了然于心”就可以了。满足这一基本要求,将突出作者的思想和情感。这应该是“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在苏轼有关于言意关系的众多观点中,有一项对“辞达而已矣”的解读很有必要予以关注,即他非常重视语言的自然属性。提倡作者在使用语言时应充分尊重并遵循语言的自然本质。他在《文说》一文中说道: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在这里,苏轼对“辞达”作了非常鲜明生动的描写,这是对苏轼“言尽意”的一种比喻。有时,使用语言表达意义也可以达到“尽”的程度,好像水是流动的,具有物体的形状,日行千里,不被岩石挡住,不因为长距离而断流,“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想要实现这样的自然本色,唯有切实做到“言尽意”。在苏轼看来,“辞达”是促成“言尽意”的一种必要选择。他把它当作一个法则告诫写作的人:在很多情况下,“言尽意”是可能的。作为一个有很多成就的文學家,苏轼可以从审美的角度理解“言尽意”理论,使其成为当时“言尽意”学派的典型代表。
在苏轼之后,许多人对“辞达而已矣”的修辞策略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元代的刘将孙主张,诗应该是让人品读和理解的,要想让读者充分理解诗的内容,就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辞达。在《黄公诲诗序》中,他强调:“辞而不达,谁当知者?”[3]他还主张,只要语言达到其含义,那么无论文章的长度如何,缩写可以变成五七言小文,扩展能够变成鸿篇大作。语言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要充分表达意义。明代的李东阳也主张,写诗需要以辞达意。在《麓堂诗话》中,他说道:
作诗不可以意徇辞,而须以辞达意。辞能达意,可歌可咏,则可以传。王摩诘“阳关无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之外。必如是方可谓之达耳[4]。
李东阳反对“以意徇辞”,避免意循言走的做法。他认为,如果诗歌达到其意义,就很容易流传久远。此外,他认为,由于语言的新颖性,意义极具包容性。他曾就王维“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说明借助语言表达思想和情感非常有意义,使“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外”。在他看来,辞达的意图不仅仅是狭隘地表达作者当时的思想和情感,还包括可以启发赋予读者的意义,这也是读者在欣赏作品时可以重新创造的意思。
及至清代,“言尽意”的理论又有了更加深入的发展,文论家们循着孔子“辞达”的理论做了进一步发挥。王夫之是这一时期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他立足于情景交融的主张,强调“以意为主”是写文章作诗的根本,“势”可作为其辅助。王夫之所主张的“以意为主”,并不是单纯强调诗文应该注重说理,而是主张要有情感的投入,争取做到情景交融,情理兼容。在《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一文中,王夫之讲道:“将人一定一事一题一物,于其上求形模、求词采、求比拟、求故实,比如钝斧子劈栎柞,皮屑纷霏,何尝动的一丝纹理。以意为主,势辅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婉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语言是表达诗文之意的重要手段,也是“意中之神理”,是表达诗歌意义的重要手段。
清代的恽敬对“辞达”这一理论的内涵做了进一步的阐发。在《与纫之论文书》中,他说道:
圣人之所谓达者,何哉?其心严而慎者,其辞端;其神暇而愉者,其辞和;其气灏然而行者,其辞大;其知通于微者,其辞无不至。言理之辞,如火之明,上下无不灼然,而迹不可求也;言情之辞,如水之曲行旁至,灌渠入穴,远来而不知所往也;言事之辞,如土之坟壤咸泻,而无不可用也。此其本也[5]。
在这里,恽敬将“辞达”与作者的心灵、精神、气和知识联系起来。同时,它还涉及作者的多方面的能力问题,意志,情感,知识培养,生活态度等诸多方面,都会影响到言是否尽意。语言中所表现的理、事和情是作者心、神、气、知的高度统一。如果在文章中充分准确地表达了理性、事实和感受,就实现了“言尽意”。恽敬也有意识地利用美学理解表达理性、事物和情感的语言。他认为,表达真理的言论,如带来光明的火,可以随处照亮,不会留下痕迹;表达感情的词语就像水的曲折,进入洞穴,不知道该怎么做;表达事物的词语,好似土的坟壤倾泻,到处都是。在表达理性、事物和感受的过程中,语言已经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作用。
古人主张“言尽意”,主要侧重于表达文学作品情感的重点,并试图给读者一种美感。在笔者看来,“言尽意”应该是相对的。在具体探讨“言尽意”时,古人希望语言浅近、质朴,主张浅近、质朴的语言更能达到尽意的目的。另外,有些人主张使用华丽的语言表达深远的意义,并认为这是最好的。这事实上已经触及对无穷之意的思考与研究。其实,“言尽意”与“言不尽意”恐怕是绝难分割的课题,它们本身其实就存在互相影响的关系。在许多情况下,我们只是为了研究的便利,将它们做了人为区分而已。
注释:
①郁沉,张明高.魏晋南北朝文论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25.
②[唐]杜牧.答庄允书[A].郭绍虞,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82.
③陶秋英.宋金元文论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555.
④丁福宝.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1:372.
⑤王镇远,邬国平.清代文论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695.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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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纪秀生.从古代的“言意之辨”看语言的局限[J].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