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
摘 要: 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贺秀莲突兀地死于癌症的结局使我们十分费解,从表面上看,可以说贺秀莲的死对整个小说的艺术主旨、人物的艺术刻画都没有任何意义,这纯粹是“作家的特权”的产物。为什么极重视结尾的路遥却为《平凡的世界》写出了一个似乎没有意义的结尾?通过对路遥思想的深入分析,我们发现正是因为作家思想深处由来已久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深刻矛盾导致了《平凡的世界》两个主人公的两条人生奋斗道路及矛盾重重的结尾。
关键词: 《平凡的世界》 理想主义 现实主义
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立足于特定的时间(1975—1985)和空间(陕北黄土高原城乡交叉地带),通过展示主人公的苦难与奋斗、生存与爱情、理想与现实,运用现实主义手法全景式地反映了这一时期陕北人民苦难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如何从苦难中自我救赎,寻找生存之路,使人阅后荡气回肠,激励不已,产生强烈的共鸣[1]。但我们细心研读后会发现一个也许不是太合理的巧合,那就是两位主人公的爱情都有不完美的结局,相对于孙少平的恋人田晓霞死于洪水救人,孙少安的妻子贺秀莲之死于癌症则显得更加突兀和不合情理。那么,如何看待路遥这个看似不合情理的结局呢?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写出这样一个结局呢?从贺秀莲之死入手,通过对作家路遥自身思想的深入解读,可以看到路遥受到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双重影响。
从小说结尾主人公的命运结局探索路遥的精神世界是有依据的。在《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里,路遥这样表达对结尾的见解:“毫无疑问,终点绝不仅仅是情节和人物意义上的,更重要的它也是全书的题旨所在。在这个‘终点上,人物、情节、题旨是统一在一起的。为什么要在这里结束,绝不仅仅是因为故事到这里正好讲完了。即使是最‘漫不经心的意识流小说,在戛然而止的地方也是煞费心机的。”[2]
一、贺秀莲之死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孙少安经过少年退学、艰难持家、狠别润叶、柳林娶妻、分地被斗、砖窑初起、倒闭破产、东山再起等人生艰辛拼搏,终于迎来了其事业和人生的巅峰期,一方面,事业成功、前程广阔,另一方面妻贤子孝、共享天伦,正是一幅人生的完美画卷。可正是在这时,孙少安的完美生活却被突兀地打破,妻子贺秀莲毫无征兆地突然死于肝癌。现实生活中,人的生老病死属于正常的自然现象,无可厚非。但一个经典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安排作品人物命运时一定不是漫不经心、没有用意的,而是会体现作者的意旨的。作者也好,读者也罢,内心深处都是向善的,如果没有特殊的目的,就是期待人物命运有一个完美的结局——秀莲和少安过着殷实美满的生活。路遥为什么一定要扼杀这种人生可能的美好?为什么一定让秀莲突兀地死于癌症,只留下少安一人孤苦無依?
二、田晓霞之死
孙少平在经历县城求学、地区揽工、迁出户口、煤矿招工等人生拼搏中,不管世俗身份多么低贱,精神世界却永远高贵不凡。他嗜爱读书,无论工作如何繁重肮脏,也不管条件多么恶劣简陋,他都坚持阅读,坚持思考。他虽身处生活最底层,却仍能闪耀出圣洁的光辉,他虽如牛马般的挣扎,却是一种有尊严的劳动,他把苦难升华成了苦难的诗和哲学,这也使他赢得了晓霞的芳心。小说一层层递进式地描写了孙少平和田晓霞越来越亲密的关系:相识、相知到相恋,就在孙少平即将收获这完美爱情的时刻,田晓霞的生命却戛然而止——在洪水中救人而牺牲。
三、田晓霞之死的艺术分析
死亡与生存意识是一个哲学命题,它是作家人生观、价值观在其作品中的体现,实际上是对主人公自身品质的最高层次的深化和挖掘。田晓霞的死,作者运用了细节描写和心理描写手法,对人类心性进行抚摸和歌吟,对人物命运进行拷问和追思,展示了对复杂人生的瞭望和体验。对生命本体的认识程度始终是衡量一个作家如何关切人类、关切自身的标杆。作者对死亡形态、死亡价值、死亡情感等方面的考察,力图通过透视解剖生命终点的价值印证人类对生存意义的探索。
田晓霞之死的悲剧性结局是对主人公人格的健全和深化,表现出主人公仅仅热爱自己的生活,不仅仅沉溺于自身的爱情小圈子里,更重要的是展示了男女主人公对职业的责任、对他人的爱、对社会的爱。当得知南部某市发生特大洪水时,作为记者的田晓霞“在说话之间便冲进自己的房子,不到两分钟就穿好衣服,肩上挂了个黄书包走出来,抓起楼道的电话,给值夜班的副总编打了招呼,就旋风一般跟吴仲平下了楼梯。她一边气喘吁吁地往大门外跑,一边对吴仲平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机会!勇敢的女记者情绪异常激动。”[1]充分展示了田晓霞的职业敏感和职业责任。在抗洪现场分奋不顾身抢救洪水中的儿童,关键时刻舍弃自己生命挽救他人的生命,是对生命热爱的最高形式。
田晓霞之死的悲剧性结局也是男女主人公性格本质、命运悲剧孕育的内在照应,孙少平、田晓霞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是甜蜜的,是高尚的,是伟大的,可他们的爱情在一开始就孕育着悲剧,虽然他们的性格坚毅、独立,也正因为如此,双方的家庭环境、教育经历、生活经历及思想的发展,都会在将来共同的生活中出现矛盾和裂痕,因为具体的生活并不全是浪漫、理想和新奇的。作者用了一个有点宿命的手法,展示给我们一个残缺爱情的美和伟大,是“断了臂的维纳斯”,让这份超世俗的爱情能永远在理想的幻境里熠熠生辉,显示出“人性的悲剧美,悲剧的人性美”。
田晓霞之死的悲剧性结局印证了“大团圆结局”被批判之后形成的“不团圆主义”的胜利。现代作家往往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认为“幸福的大团圆”结局,浅薄而缺乏深度,不容易让人面对悲剧产生震撼的效果。贺秀莲、田晓霞二人之死虽有不同,但同样都导致了孙少安、孙少平两人爱情的悲剧性结局。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死之本能是生之本能的继续,它具有催人振奋的新生价值、促人深思的认识价值和垂范史册的不朽价值。
四、田晓霞之死对于贺秀莲之死的影响
悲剧性结尾的确比喜剧性结尾更易产生“深刻”思想,但问题是贺秀莲之死并不同于田晓霞之死,小说并没有从整体上对贺秀莲构造出一个有内在必然性的悲剧,而是明显采用了“作家的特权”,突兀地在其在美好人生道路上戛然而止且机械地形成一个悲剧性结尾,使读者感到突兀和不解,也大大削弱了悲剧的震撼力。“不团圆主义”的悲剧结构可以解释田晓霞之死,可无法解释贺秀莲之死。对于路遥这样长期坚守并持之以恒的现实主义作家,人物的结局和命运一定体现着作者的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他不会没有任何理由,仅仅为满足“不团圆主义”而给予作品中人物一个悲剧性结局。那么,是否有更有说服力的理由,解释作者非得置秀莲于死地的原因呢?
郁达夫认为“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用这个观点来解析现实主义的作家路遥,似乎也很契合。从这个意义上理解,我们从路遥本人的人生履历、生活体验,以及因之形成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着手探究,似乎能很好地获得合乎逻辑的答案。
路遥总的来说是一个集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于一身的人。陕北黄土高原极端贫瘠的黄土地培养了他脚踏实地、面对现实的现实主义人生观。路遥很小的时候就因我们难以想象的家庭贫困,生活难以为继,而被父亲过继给伯父做继子。路遥从小就饱尝生活的艰难和辛酸,他靠牛马般的劳动并且需要忍饥挨饿才能勉强读完中学。严峻、冷酷的生活使他无法产生任何玫瑰色的浪漫主义幻想,这是路遥现实主义精神形成的基石。路遥曾深深感慨:“现在我已全然明白,像我这样出身卑微的人,在人生之旅中,如果走错一步或错过一次机会,就可能一钱不值地被黄土地埋盖;要么就可能在瞬息万变的社会浪潮中成为无足轻重的牺牲品。”[2]正是这些生活的严酷和路遥对这种严酷生活的深层思考铸就了路遥现实主义的精神大厦,也使得路遥成了一个最坚定的现实主义文学的践行者和守护者。但路遥身上同时具备强烈理想主义精神烙印。路遥生活的年代,是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成长于那个年代每一个人的血液里几乎都流淌着理想主义的色彩。正是依靠远大理想的支撑,才能熬过那些苦难的年代,并在分外贫穷艰难的生活里哺育和收获了理想主义精神气质。他从事的文学创作、广泛的阅读加倍催化和滋养了他的理想主义精神。秉持理想主义的精神之力,路遥以“牛马般的劳动”,超常的勤奋,先后创作了《人生》、《在困难的日子里》,奠定了现实主义作家地位。路遥说:“每当面临命运的重大抉择,尤其是面临生活和精神的严重危机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毛乌素大沙漠。”在写《平凡的世界》前,路遥再次独自到毛乌素沙漠去“接受精神的沐浴”,他说:“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2]路遥为了创作《平凡的世界》,前三年,四处考察,收集资料,后三年,闭关创作,近乎与世隔绝,前后六年,呕心沥血,终于写就《平凡的世界》,呕心沥血牛马般的劳动使作者燃尽了最后的生命。我们说,路遥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他把文学创作的价值和意义置于生命和生活本身,他愿意且切实为此而牺牲生活的全部,包括普通人的日常、家庭的温馨,甚至整个生命,他是理想主义的殉道者。
路遥就是这样一个蕴有浪漫理想的现实主义者,又是兼有现实底蕴的理想主义者。孙少平的理想主义与孙少安的现实主义是路遥内心精神世界的一体两面,孙少安能干却因承担家庭责任而放弃读书机会,严格立足现实,走上了现实主义生活道路,弟弟孙少平却突出了路遥精神中理想主义的一面,虽然有忐忑、有彷徨,却勇敢而坚定地走了理想主义的路。在他们都面对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时,两人的反应是如此泾渭分明,少安是坚定现实主义选择,尽管他和润叶青梅竹马,也感受到了润叶的心和对他的痴情,而且他对润叶也有很深的感情,但他的理智告诉他这种门第悬殊的婚姻,可能只会给自己和对方带来痛苦,所以,虽然艰难,但他仍旧坚定地做出了现实主义的选择,就是决不能任感情支配自己,最后跑到很远的山西找了个穷人家的不要彩礼的姑娘秀莲。少平却把苦难变成了苦难的诗和哲学,面对田晓霞的爱情橄榄枝,他顺其自然,不卑不亢,勇敢地把自己也投入进去了,尽管他也有过犹豫和懦弱、有过彷徨和迷茫,尽管因为彼此身份地位生活环境的差距,他的内心深处偶尔也会闪过一丝阴影,但他坚持而不放弃,全身心融入其中。当少平在煤矿第一次亲吻了晓霞后,路遥写他的感受是:“他饱饮了爱的甘露。他的青春出现了云霞般绚丽的光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幸福!從此以后,不管他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他都可以自豪地说:我没有白白在这人世间枉活一场!”[1]
当路遥的理想主义放纵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思想深处现实主义的力量就开始显露出作用,或者说作者设计两人越来越大的世俗身份差异,就是为了将这个理想主义的大气泡引爆。想当年,由于城乡的巨大差距,路遥的第一个女友林红在他被停止县革委会副主任职务并隔离审查时成了别人的妻子。虽然后来再一次赢得了北京姑娘林达的爱情,婚姻却并不算美满。就在路遥与病魔苦苦斗争的时候,路遥在病床上签署了离婚协议书。路遥经历过如此现实的婚姻,所以他不可能给少平和晓霞一个天使般的爱情童话结局。小说如果按照现实主义的生活逻辑走下去,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少平和晓霞的爱情道路将在世俗生活的侵蚀中、在柴米油盐的碰撞下,不断摩擦、趋于平庸,脆弱地显出其本色。这是拥有理想主义情结的路遥不能容忍的,他不能接受他的理想寄托在他的笔下破灭,他宁可借助不可抗拒的洪水带走他心爱的晓霞,也不愿意让生活的现实吞噬掉美好的理想主义浪漫,这份爱情在最美丽的时刻被路遥狠心打断,晓霞成了洪水中的英雄,实则是他为了让理想主义永恒,而狠心掐断了晓霞的生命之花。此时,路遥思想深处的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矛盾取得的妥协。
然而与孙少平理想主义的追求破产的结局相比,选择现实主义道路的少安和秀莲却借着农村推行生产承包责任制的改革契机,生活逐步向好,可以说生活殷实富足,家庭幸福和谐恩爱。虽然,少安秀莲这种美满的结局,完全符合生活逻辑,可相比少平理想主义爱情的破裂,少安现实主义人生的成功,不是一个兼具理想主义精神的路遥愿意接受的。所以晓霞死了,秀莲就必须死。理想主义实现不现实,让现实主义主宰却不甘心,这就是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双重影响下的路遥思想深处的矛盾。
《平凡的世界》的结局,它既现实又理想,它既不现实又不理想,恰如其分地反映了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双重影响下的路遥精神世界中的深层矛盾,从这个意义上说,正是田晓霞之死直接导致了秀莲的死。也正是因作家思想深处由来已久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深刻矛盾导致了《平凡的世界》两个主人公两条人生奋斗道路及貌似矛盾重重的结尾。
参考文献:
[1]路遥.平凡的世界[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2]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