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霖
摘 要:明清时期女诗人蔚然兴起,逐渐成为震荡文坛的一股力量。面对传统道德话语的压力,明清女性用形象、行为与诗文方面“去女性化”的策略来努力扩大生存与创作的空间以及争取文坛的合理地位。明清女诗人的“去女性化”现象及文学创作被士人所排斥的同时亦受到部分开明士人的支持,基于此点,女诗人自身的态度也十分矛盾,而这也说明了“去女性化”始终是一种未完成的状态。
关键词:明清;女诗人;“去女性化”
作者简介:杨霖,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方向:明清诗文研究(E-mail: tmby1991@sina.com;江苏 苏州215006)。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清代江南文人日常生活与文学创作研究”(16AZW009)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8)06-
明清时期女性诗人数量的骤然增加使其趋向于形成一个独立的文学创作群体。然而,一方面传统的社会道德强调女性的德行而拒斥女性的才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根深蒂固。在“三从四德”和男女“内外有别”观念的规训下,女性鲜有其创作空间。另一方面,在文统上,男性的文学创作占据着文坛主导地位。女性文学由于数量少、声音弱,长期处于边缘地位。在这种情况下,明清女诗人努力寻求文学创作的宽松环境与文坛上的合理地位。然而,整体的社会文化环境还不足以提供给她们全面抗议与变革的成熟条件。面对传统道统与文统的压迫,性别与诗人身份间的巨大张力使她们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中。创作的热情促使女诗人通过性别方面的伪饰也即“去女性化”策略来缓解这种焦虑。“去女性化”策略为暂时抛却女性的性别认同,通过模糊女性性别特征及模仿男性来争取在男性世界的认同。这是明清时期女诗人在当时环境下无可奈何的抉择,其实质并不是完全放弃女性性别认同,相反,这正是为女性诗人、女性文学争取合理地位的策略。女性诗人“去女性化”的策略抓住了传统道德话语的间隙,使其得以暂时逃离道德规训的监视,进行相对自由的创作。
“去女性化”策略主要是明清女诗人用以对抗传统道德规训,努力拓展自己创作空间的手段,然而,“去女性化”策略并非于明清时期一蹴而就,而是经过历朝的积累与沉淀,最终显现于明清,成为一种十分突出的现象。
汉代礼法较严,对女诗人的记述努力保持在道德规范的轨道。如班婕妤著有《班婕妤集》一卷,《汉书》着力强调班婕妤的妇德,其中所呈现出的是极力规谏成帝的直言妃嫔形象,而对其诗文,《汉书》亦以“作赋自伤悼”之“自”字将矛头向内指向自我本身,不同于后世钟嵘评价其为“怨深文绮”之“怨”的外射性,从而消解了弃妇诗强烈的外在指向性。对于才女徐淑、蔡琰的记述,在才名之外,也着力强调其对礼法的遵守。徐淑与秦嘉为贤伉俪,两人相互抱书往还,传为佳话,秦嘉逝后,徐淑竟毁形不嫁。如果说徐淑之不嫁,在礼法之外更多的是出于对情的忠贞,那么蔡琰以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之由拒绝曹操派小吏写其所记忆书籍,则完全是站在儒家礼法观下的自我规训。即便如此,在班昭及东汉马皇后身上又可见其已经逸出了传统女性的轨道,有向“去女性化”转向的趋势。班昭曾被诏续写《汉书》,其后又数次应召入宫,教授皇后诸贵人;东汉明德皇后马氏,喜好读董仲舒的书,侍奉皇帝时,也多言政事,著有《显宗起居注》。
魏晋南朝时期,随着士人阶层玄学的盛行,禮法的松动,女性亦表现出“林下之风”。谢道韫公然向谢安表示对夫婿王凝之的不满,这是对男权的挑战,而其在孙恩之乱中抽刃出门,手杀数人,则是对常规女性状态的超逸。又如刘宋时期的韩兰英,曾向孝武帝献赋,被封为博士,又因其年长并且博学多——————
收稿日期:2018-10-12
闻,所以常被称为“韩公”。“公”在古代当为对男性尊称的专用词,此处“韩公”之称,是对其学识的褒扬与对其地位的尊崇,这在另一方面又显现出通过模糊其女性性别来达到推重的目的。
唐代开放的社会风气中,一方面,承接前代的传统,上层妇女因文才受到帝王表彰从而具有获得官职的机会。上官婉儿因才华卓著受到武则天任用,官员的章表书奏多委任于她,中宗时期,又大被重用,不久即拜为昭仪。
又如德宗时,宋若昭姐妹五人均才貌双全,曾多次受到皇帝的赏赍,而若昭之文章高洁,常以曹大家自比,德宗激赏其志节,称其为女学士,授予尚宫之职,掌六宫文学,著有《宋若昭诗文》。女性因为才华卓著而进入男性主导的政治领域以展现其政治才华,这即是追求男性认同的表现。另一方面,唐代下层社会又有许多女道士、妓女从事文学创作的现象,她们多与文人名士相交往,诗文往来,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女性的生存空间,也是女性诗人文人化倾向的表现。女道士李冶及名妓薛涛皆与中唐诗坛名家多有往来唱和,李冶,字季兰,著有《李季兰集》一卷。
宋元时期的女性在创作上承续前代,并且表现出强烈的主体意识。李清照之《词论》,大胆批评同时代的文学大家,提出词“别是一家”的创见。易安稍后,又有朱淑真言辞大胆,行为放达,魏端礼认为其词“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者所能及,未尝不一唱而三叹也”,即使是奇男子也未尝能比得过她。相比易安之自信,此处对于朱淑真的评价,则是以男性的视角认为其天资卓著,即使奇男子也比之不足。除去与男性相比较,宋代又出现了以男性特质来评价女性创作之例,如徐氏有《闺秀集》二卷,《苏州府志》载孙覿认为其诗出自杜甫,不像女子之笔墨,而其清平冲淡之风格,能自成一家。
然而另一方面,随着程朱理学在南宋后期的流行及被定为官方正统学说,女性的生存空间受到更大幅度地挤压,女子以修德为主而不宜作诗文的观念普遍流行。较之唐宋及前代女性相对开放与宽松的创作环境有所改变,此时期出现了一些反对女子进行诗文创作的言论,以至于女诗人自身也逐渐开始反思,并有意压抑自己的创作冲动,以合乎“女德”。元代才女孙淑自幼学诗,有《绿窗遗稿》,所为诗歌均有清新雅丽之风,但她时常焚弃诗稿,因为“词翰非所事也”。孙淑抑制诗思的行为是自觉对自我进行道德规训的结果,这一行为使其将自己纳入理学所规定的常规女性的日常生活轨道。
理学在明清时期的盛行使得明清女性受到比以往更加严酷的儒家伦理道德观念的规训。此时,被定为官方正统学说的理学,其所继承的原始儒学“男女内外有别”“三从四德”的观念在“天理-人欲”伦理道德系统的构架下被强化为深深束缚明清女性的道德原则。道德高压下的女性面临的是生存空间与创作空间严重地被压缩,相夫教子、女红之艺乃是女子分内之事,诗文为余事。然而另一方面,明清时期女性诗人承继前代女性的创作传统,并且在数量上远远超越前代女性诗人,将创作发展为一种普遍性的活动。再者,自明后期开始,城市商品经济的发展又促使传统宗法伦理观念发生松动,而心学在明后期广泛传播,普遍提高了人们的自主意识,当然也包括女性。所以此时期的女性诗人有强烈的突破传统道德规训,尤其是理学的束缚,而在文学创作取得一席之地的要求。她们用“去女性化”的策略来实现这一诉求,主要表现在形象、行为及文学创作几个方面。
形象的改变是明清女诗人“去女性化”策略的第一步。通过形象的“去女性化”,明清女诗人摆出了向代表文统的男性诗人靠近的姿态。不施粉黛是女诗人通过摒弃女性特质从而接近男性的方式,是“去女性化”的初步表现。明末金陵名妓孙瑶华,才华卓绝,精于鉴别书画鼎彝,被王穉登称为“今之李清照”,而其卜居于白门六朝古松下之小楼中,“读书赋诗,屏却丹华”,并曾协助其夫汪景纯慷慨以救国难,其夫常以“畏友”视之。若说瑶华之“屏却丹华”更多为其经历国难之后平寂心态的反映,那么盛清时期女性摒弃粉黛之饰则是对“去女性化”的自觉追求,乾嘉时期王芑孙之继妻曹贞秀即是如此,其所好唯作诗写字,而无金粉之好。又如桐乡才女陆瑀华,有《裁香室诗钞》一卷。瑀华性不喜华饰,摒弃粉黛,对以此相讽者则曰:“自有本来面目,安用俗艳为?”涂脂抹粉本来是用人为的方式强化女性的特质,以求媚于男性,此处瑀华斥其为“俗艳”,转而强调女性的本来面目。
不施粉黛还只是站在强调女性本真状态的立场上,反对过度地“女性化”,而着男装则更进一步,以直接模仿男性的形式求得男性世界的认同。通过着装的改变,女性特质暂时被遮盖住了。女性巧妙利用了道德话语权力的间隙以模糊的性别身份得以在男性世界中游刃有余。明末名妓柳如是崇祯庚辰(1640)乘扁舟访钱谦益时便头戴幅巾脚着弓鞋,身穿男子服,风流洒落,有林下风。盛清时期,才女徐德音小小年纪便效仿男子举止、打扮。清献公在淮南为官时,德音年仅几岁,每次有长者到来,德音总是身穿男装,摒弃耳饰钗环之物,并且效仿男子作揖,而成年之后,德音更是常着一衣,墨迹斑驳,色如古鼎彝,亦不易他衣。
即使在現实世界中不能改换男装,部分女诗人在各自的戏曲作品中也都塑造了身着男装的女性形象,以此寄寓自己的情怀。才女王筠涉猎颇广,有诗词及剧作传世,然而其常以身为巾帼为恨。其戏曲作品《全福记》《繁华梦》中均有改换男装的女性形象出现,以此抒发胸臆。《全福记》中女子沈惠兰装扮成男子而考中进士;《繁华梦》中王梦麟即如其名字所寓意的一般,在梦中化为男身,享受尽了荣华富贵。又如吴藻在杂剧《乔影》中刻画了身着儒服的才女谢道韫的形象,且以其为自己理想的化身。
形象的“去女性化”还只是向文统靠近时摆出的姿态,而行为的“去女性化”则更进一步向文统迈进。通过行为的“去女性化”明清女诗人拓展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搭建起了通向男性世界的桥梁。苦读本是科举时代男性的专利,而明清女性诗人往往也以苦读的形象示人。女诗人的苦读排除功名利禄的诱惑,是其努力拓展精神境界的手段。李淑仪描述徐德音的苦读为:“浣蔷薇之花露,吮墨晨哦;翻玳瑁之书签,焚膏夜读。”不仅如此,德音对待书籍也正如对待衣服饮食一般,从少到老,一直读书不辍。又如徐媛则“鹿车挽罢,即事缥缃;鲙鳝供馀,便耽研削。”钱孟钿则:“恭人(孟钿)则分灯夜读,擘纸晨吟。”归懋仪则“论古篇篇健笔扛,残灯挑尽坐西窗。”值得注意的是,苦读虽然已经使明清时代女诗人与传统女性区分开来,但是女诗人的苦读并不是对道德话语权的公然挑战与背离,而是在道德标准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努力拓展。换言之,女诗人从未放弃主流道德所施加的女性义务,而是在完成义务之余苦读。如袁枚《闺秀诗话》所载,松江陆夫人归曹黄门先生时年十七,奁具旁,皆文史也,尤其喜好《楚辞》,针黹之余暇,必朗诵吟哦。又如徐媛自幼即喜欢读书,“女红妇事之馀,即拈翰苦吟。”“针黹”“女红妇事”乃是明清女性分内之事,在其生活中毋庸置疑占主导地位,读书乃为余事。另一方面,苦读所带来的是明清女性丰硕的著述成果与非凡的见识,她们在苦读的同时也笔耕不辍,如沈素君读书能一目数行,并且深通律历、经史之学,有《四六》《文集》《唾花词》《徐庾补注》等著作。又如山东福山人王园照,精通汉学,日与其夫郝懿行考订经史,因笺《山海经》,疏《尔雅》而声名鹊起,著述颇丰,有《列女传补注》《梦书》《列女传校正》等。通过涉足男性所掌控的学术领域,明清女性已经大大超越了传统女性的本职范围。苦读与著述的过程也练就了明清女性非凡的见识,这也使她们异于一般闺秀。太仓奚伯琴能涉猎经史,又喜好谈论风节,慷慨之气如古烈士,著有《梦香诗草》。又如陈仙九见识不同于一般女子,因其博览群书,尤其嗜读史籍。诸如此类的评价已经剥落了女诗人的女性特质,而将其归为男性豪杰,并以之作为褒赞的方式。
出游是清代女诗人对自己实际生活空间的延展。传统中国为“家国同构”的宗法制社会,等级、制度森严的家族为权利直接作用于个人的单位。女性通过行旅走出逼仄的生活空间,而将足迹迈向更广阔的社会与自然。换言之,女诗人们通过出游得以暂时逃离道德话语体系的压迫而得到短暂的休息。所以出游不仅仅是身体的位移,更是心灵的休憩。然而,明清时期,女性的活动权限毕竟十分有限,很少能独自出门游览,她们常随父、随夫宦游,或是迫于生活的压力辗转各地当女塾师。徐德音曾随夫宦游,其诗中多有行旅之作。钱孟钿也常随夫宦游,经临了临安、淮徐、兰陵、秦晋等地,游览了泰岱、华山、伍相祠等景,其外祖定涛老人序其诗曰:“凡此经临凭吊之时,率多感慨淋漓之句。流连三栽,题咏千篇。”梁章钜记其叔母许太淑人,字鸾案,为山西翼城令崇楷公长女,生长名门,敦《诗》悦《礼》,蔚为女宗。鸾案年少时尝随其父宦游山西,又曾两次入进京,出入山海关等地,遍游辽沈,其所游历几遍天下。晚清女诗人章婉仪十七岁归华文汇,之后随夫宦游各地,其诗集《紫藤萝吟馆遗集》中多写旅途所见,反映了晚清社会风土民情,如《晏城晓发》《归江南和外子》《途次杂咏四绝》等。包兰瑛幼时曾随父宦游浙江、安徽,出嫁后又随夫宦游浙江、两湖等地,多有游览之作,著有《锦霞阁诗词集》。女诗人苏畹兰、黄媛介、归懋仪、王端淑等人则以闺塾师为业而巡游四处。
诗歌的“去女性化”是将外在的形象与行为的“去女性化”内化为思想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并反映在诗歌中。这在内主要体现在女诗人的知识构成与观念意识上,在外则反映为其诗歌创作方面。清代女诗人学问广博,多通经史。如徐德音“学宗乎经史,识准诸史,熟精《文选》,旁又浏览乎诸家之集。”钱孟钿也因曾读《史记》《通鉴记事本末》等书,擅长谈论故事。通过对经史的学习,女性突破了以往被规定的《列女传》《女诫》《女训》的阅读范围,而在知识上打通了男女之限制。另外,知识方面广博的储备也促成了明清女性“去女性化”观念意识的形成。宽广的知识面有益于自主意识的培养,广博的学识也极大地提升了女性的自信。顾若璞常与友人谈论经世致用之计,且有补班昭《十志》,咏雪谢庭之志。又如福州朱芳徽《呈兰雨》诗有“留心经济须传世,有志功名始读书”之句,大气磅礴,与传统社会中经济、功名本为男子之事,与女子无关的社会规则相悖反,芳徽明确表明自己有志于两者,表现出“去女性化”的强大气魄。
基于以上的思想认识,明清女诗人多有关注现实题材的作品,突破了传统女性创作抒愁写恨的狭小境地,开拓了诗境。明清易代之际,社会的动荡增添了女诗人对现实的感受,桐城方维仪诗中便有对乱离之世的记录,如《旅夜闻寇》曰:
蟋蟀吟秋户,凉风起暮山。衰年逢世乱,故国几时还?盗贼侵南甸,军书下北关。生民涂炭尽,积血染刀环。
此诗的思绪从在萧瑟的自然环境中对故国的思念一下子拉到眼前盗贼群起,战火纷争的现状与生灵涂炭的现实,“积血染刀环”一语所刻画的血淋淋的画面是如此清晰而冷酷,这是对易代之际社会动乱的真实记录,而其中也饱含女诗人悲愤与无奈的情感。再如面对嘉庆年间的川楚白莲教起义,王韫徽作为亲历者,有诗《己未八月川匪窜逼宜境,城中仅文职数人,家大人督率士民防守,羽书络绎,援兵不至感作》写川匪作乱,形势紧急而援兵不至的险境与不得已文官率士民防守的无奈。除了对社会动乱的感怀之外,明清女诗人也有关注民生的作品,清初八旗女诗人高景芳,著有《红雪轩稿》其《输租行》写农人输租的辛酸场景,诗中官府、官吏的行为状态与农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反衬出农人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处处可见白居易作新乐府的现实主义精神。《名媛诗话》评此诗“切中民间疾苦”,又举四川马韫雪《大梁淫雨吟》、歙县黄克巽《弃儿行》之例,认为三人之诗虽各有侧重,但均反映社会现实,且不失诗教之旨。
明清女诗人诗集中咏史怀古之诗也大量增加。咏史怀古之作是此时女性基于对史部书籍的熟稔,对历史典故的烂熟以及对自己学识的自信之上的创作。咏史怀古之诗在明清女性诗集中较为常见,如晚清包兰瑛《锦霞阁诗词集》中有《秦淮访古》之作仰慕前朝李香君的风流,又敬重柳如是比须眉男子更重名节的品格,《雨花台吊古》感慨雨花台在千年历史中经历了多次王朝的变迭,而二忠祠中杨邦和文天祥的精神卻永远是“耿耿丹心死当归”,赢得历来文人墨客的凭吊。吴荃佩《碧云阁诗钞》中《荆轲》《项羽》两首七言绝句上联回忆历史,写英雄的豪侠之气,下联面对物是人非之景,感概英雄之功败垂成之恨。而对历史共识的翻案诗歌更能显示出女诗人卓越的史识,如梁兰漪《读史》其一写赤壁之战:
横槊应知气已骄,貔貅百万葬江潮。东风纵不周郎便,未必春深锁二乔。
诗中并不认同杜牧《赤壁》一诗中对“借东风”因素的夸大,而认为曹魏之失败在其骄兵之气,纵使没有东风之便,铜雀台中也未必能锁得住二乔,这是对千古名篇的翻案,足以见出女诗人的胆量与气魄。
“去女性化”表现在诗风方面为清代女诗人对诗歌“去脂粉气”的自觉追求,而“去脂粉气”则为对历来女性创作艳丽、柔弱风格的摒弃。“雄”“健”二字是对“去脂粉气”最主要的形容,可见明清女性诗风自觉向男性雄壮、阳刚风格靠近的倾向。除却脂粉之气,而以“健”称者如李茗香“为女郎诗之健者”,郝葑“笔力健举”,高景芳“笔力雄健”;以“雄”称者则如梁承淑“诗风雄豪”,赵玉钗之雄伟,孟缇之“沉雄浑厚”。杜甫曾以“凌云健笔意纵横”之句来评价庾信的诗文风格,而其本人也吸收了庾信之“健”形成“沉郁顿挫”的风格,具有雄浑之美。故而在杜甫“诗圣”地位牢不可破的明清时代,子美之诗风应是女性诗人们对雄壮风格的最高评判标准。上文《名媛诗话》评价孟缇之诗“沉雄浑厚”,即比之以杜甫入蜀后诗作。又如吴藻亦以“沉郁顿挫,虽须眉何多让焉”称凌祉媛之诗,而于克襄也评其怀古诸诗如《梁红玉》《咏岳武穆》等作风格沉郁顿挫,又能议论雄伟,并无妇人女子之态。凌祉媛(1831-1852),字茝沅,著有《翠螺阁诗稿》四卷,《词稿》一卷。再如钱孟钿评价归懋仪诗歌雄壮的风格曰:“忽见轩然大波起,长鲸掣处海沧茫。”即化用杜甫“未掣鲸鱼碧海中”之句。
与“雄”“健”类似,对“去女性化”的诗风形容亦有“奇杰”“豪壮”等词,如袁枚评闺秀王贞仪具有奇杰之气,不类女流,而梁章钜描述其妹秀云喜好作诗,与姊妹唱和时“独能作豪壮语”。另外亦有用苍逸、苍凉、朴古、神俊等词来描述“去脂粉气”的风格。如明冯元鼎之妻陈氏的《绣佛斋草》诗,“气格苍逸,绝无闺阁柔靡之习”;丹徒陈女史“年十四咏《歌风台》诗,极悲壮苍凉,无一毫脂粉气”;上海程兆麟之妻陈氏,著有《寓书楼诗稿》,“其诗风骨朴古,一洗脂粉之习”;张鹃红“诗笔神俊,绝无脂粉气。”这几个词与“雄”“健”之风格不同,但都与女性传统的柔靡之风绝不类似,是士人诗歌的风格。
周兴陆先生认为清代女性有意对于“脂粉气”的规避,“这只能说明清代诗学中,才女作为‘女性诗人的身份特征是遭否定的,‘才女自己的身份意识是不自觉的”。本文认为“去脂粉气”所象征的才女对作为‘女性诗人的身份特征的否定是表面的,其更深的层次体现为女性诗人通过用“去女性化”的策略来拓宽自己的创作空间,最终达到取得合理文统地位的目的,这是一种自觉的性别意识与创作追求。
“去女性化”在文学思想意识方面表现为明清女性具有独立自觉的文学批评意识与文学见解,她们常不为诗坛主流风气所左右,能对不同的诗歌风格进行自主选择。福建诗人苏世璋有《瑞圃诗钞》,写诗学选体,为闺中之别调。又如姚鼐《陈孺人权厝志》中所记陈孺人对诗歌风格有明确的追求,不像其他女子般歌风咏月,而其诗意近古,诗风慷慨质实。若说苏世璋与陈孺人二人所为诗还只是女性诗歌中的别调,那么宗粲与宛仙两人则能独立于当时诗坛的主流之外。如宗粲,字倩宜,常熟人,著有《茧香馆吟草》一卷。翁同龢作序认为其诗近中晚唐,恬雅浑脱之处自非雕缛者所能比,“铁云诗坛标帜,得毋俯首下风耶?”宗粲非但能不囿于诗坛之主流,且能使诗坛标帜甘为下风,足以见其才力及坚持自我风格的魄力。宛仙也对诗学有自己独立的选择,袁枚认为其时诗坛主张性灵的较多而主张格律的较少,而“宛仙之诗,能一空依傍,不拾古人牙慧,仍不失唐人准绳,求之须眉中未易多得,况其为闺阁邪?”比选择诗风更进一步,金纤纤能够评骘当时诗坛大家,有人问她袁枚、蒋士铨并称于诗坛,为何袁诗人人均喜读之,而蒋诗之读者却寥寥无几。纤纤以音乐为喻,认为八音皆为正声,而袁诗与蒋诗之接受即如人人都喜爱金、石、丝、竹,而不甚喜欢匏、土、革、木。其后,纤纤又用《左传》“必以情”三字概括袁枚的诗歌,可谓得其精神。
明清女性诗人借助于形象与行为的“去女性化”在社会生活中突破传统道德的束缚,展示出向男性世界靠拢的姿态,更进一步,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又通过诗歌题材内容、诗歌风格及诗学思想方面“去女性化”的策略试图在文学创作领域占有一席之地。女诗人的“去女性化”策略成为明清文坛上的突出现象,这对于女性创作向主流文坛的迈进起到很大促进作用,但同时也引起了以文道传统自任的明清士人的激烈争论,对此,女性诗人的反应也不尽一致。
“去女性化”现象形成于明清女性文学创作繁盛的大环境中,因此,对于“去女性化”在当时所引起的冲突与矛盾,应该置于明清社会对于女性创作的整体态度之上观察,故而才能避免由于视角的狭窄而得出片面结论的危险。
传统社会中,士人掌握着很大的话语权力,文道传统的传承也在于士人。因此,士人的思想与态度往往代表着传统世界的价值观念。面对激增的女性诗人,士人的态度出现了分歧。一方面,作为传统卫道士的士人固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激烈反对女子的文学创作。另一方面,也有部分士人赞同女子的写作,并表现出欣赏的态度。
士人反对女性进行文学创作主要出于道德目的,亦有部分从诗学本身出发考量。被传统道德观念所囿,士人尤其是坚持儒家传统的儒者认为女性从事诗文创作会妨碍德行的养成,甚至败坏德行。明末陈继儒坚持女子应以德为主,不应有才。清初大儒孙奇逢反对女子结社,出版诗文集。蓝鼎元赞成女子以修养德行为目的的读书,反对从事吟咏,认为诗文创作对女子没有好处。乾嘉时期,章学诚更是以礼为妇学之本,反对“因诗败礼”,其所著《妇学》批评闺秀女子争刻诗稿,标榜声名。对于同时期袁枚广收女弟,吟咏唱和的现象,章学诚斥其为:“以纤佻轻薄为风雅,以造饰标榜为声名”,认为其所造成的流弊甚大。清末邹弢《三借庐赘谭》中记载陈州豪族曹姓妇自号秋云居士,性豪爽,喜为诗歌。其夫援例得副职郎,听闻俗言,以“女子无才为贵,不宜作诗伤闺化”戒其妇。可见出于道德的考虑,反对女性作诗文不仅是上层士人的坚守,亦是深入民间社会的道德观念。
即便不为道德话语所囿,从诗学本身出发,不少士人也不认同女性的写作,认为其价值不高。叶观国并不反对女性创作,但他认为“闺阁而工吟咏事之韵者也……然大致不外赋草题花,抽青媲白”,并无让人耳目一新的惊人之作,也即女性创作被题材所限制,不能创作出优秀之作。又如,邵瑞彭序《燃脂馀韵》时引时人之论曰:“或谓才思非妇人之事,安乐与焉。焚诗小技,非壮夫所为,扬云悔其作赋;不则易安词媛,诬起玉壶,涪皤高贤,罪在绮语。”此则从创作时的心态与情感出发,认为诗文创作与女子无关是因为女子天生的安乐之习而不容易做出好诗文。
另有一些士人,非但不反对女子作诗,反而对女性创作表现出激赏的态度。这首先得益于开明士人所引领的风气。如乾嘉时期方芳佩以诗闻名,著有《在璞堂续刻》,其父涤山先生博闻强识,为骚坛名宿,不以女子视其女,授经之馀,兼令赋诗,又令芳佩拜其友人杭堇浦、陈句山诸先生为师。《名媛诗话》中又记载浙江小宦誉彦无子,有女名楚璜,誉彦令其效仿男子装扮,并拜师习经,之后又想让楚璜去应试,被人劝说,方才作罢。
在这种渐渐开明的社会风气中,部分士人对待女诗人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他们首先能够设身处地地考虑到女子为诗、传诗之不易。如吴县戈载在《<绣馀续草>序》中分析了女诗人面对的困境,男子为诗而名不能尽传,对于女子来说“才而在女,难中之难”。有人进而认为上天赋予男子和女子同样的才气,闺阁女子富有德行的同时又具备才华。曹锡宝认为山川之气赋予男性与女性的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女子静而能专,故所为诗歌足以媲美于文人而得流传。王蕴章更是认为能够本于性情、神与古会的诗歌即为上乘之作,而女性之诗作或许在金戈铁马方面相差较远,但其所刻画的如幽花媚春之景,香草美人之境亦为天地之间不可少之一情境。邵瑞彭更是反驳时人所持女子诗文安乐多与其中的说法,坚持女性诗人与男性诗人在先天情感方面具有相同的机制:
人生百年,欢嫛能几?当其百昌,外铄牢愁,中沍冥心,孤运往而不复。琼楼夜冷,锦瑟春啼,结想所生,神光离合。作者、述者,各有会心。皇穹鉴其忠诚,圣人知其怨悱。辞取复意,何假蹄筌?莼农微旨,或在斯乎?
人生百年,欢乐少而愁苦多,作为诗人,对此各有会心,不在于男性与女性的区分。
亦有部分士人在肯定女诗人诗才之前,首先肯定其道德品质,可见士人处于传统道德话语与女性才华之间的矛盾心态。陈来泰评凌祉媛之诗曰:“女而有士行,彤管必所录。余事擅文章,亦复超流俗。岂曰闺中秀,无才乃称福。钱塘凌夫人,天赋清才足。生小嗜吟咏,夙有仙心蓄。”方骘也评价道:“讵是寻常不栉人,谈忠说孝本天真。梁红玉像银瓶井,一潭秋水激明珠。”对女性诗才的肯定以对其道德品质的赞扬为前提,这说明士人并不能完全摆脱传统道德话语体系的影响而独立地品评女性创作,可见对待女性创作之社会风气的转变过程是有限度的。
士人赞赏的态度固然激发了女性诗人更多的创作热情,对于士人反对的声音,女性诗人的心态与回应也不尽相同。部分女诗人自觉约束自己的行为,毁弃诗作,放弃写作,以合乎“规范”;另有一部分女诗人依然坚持写作,她们或私下进行,或公然反抗。
面对传统道德的规训,部分女性往往采取遵从的态度,不与之产生正面冲突。刘荫十岁即遍读诸经及唐宋诗,著有《梦蟾楼遗稿》一卷,面对母亲令其放弃为文作诗的旨意,她表面采取顺从的态度,白天课业女红,而其实际上阳奉阴违,往往晚上致力诗文,常常通宵达旦。又如锁瑞芝则通过对道德规训的重新解读,以诗自赏不示人,得以在规训的缝隙中释放其诗情。更多的女子将外在的道德规训内化为了自己自觉的意识,表现为对诗才的自我压抑。焦循记其嫡母谢孺人读书却不作诗,因为诗“非妇人事也。”又曾告诫晚辈:“先祖姑卞孺人最深于诗,晚年以为戒,后世妇女宜守之勿忘。”更有激者,则多有“焚稿”之事,如广东孙氏长于作诗,却以道德标准约束自己,欲焚其稿,以专注治理内务。又有长洲韩韫玉博极群书,善为诗文,病殁之前,取诗集《寸草轩诗稿》尽焚毁。”。
另有部分女子面對严苛的道德规训,表现出大胆的质疑意识。骆绮兰追随袁枚、王昶、王文治三先生学诗的行为受到了世人的攻击,但她却认为三位先生德高望重、才学深厚,以能得其亲炙为幸。她以《诗经》中《葛覃》《卷耳》《鸡鸣》《昧旦》等篇都出于女子之手,圣人并未删之以反驳世人以其从师为非礼之说。夏伊兰亦用《诗经》之例反驳世人的言论,曰:“不见三百篇,妇作传匪鲜”,进而认为人生才德兼备方为完满。又如才女葛宜更用实际行动反抗道德规训:
一日别母于归,题诗云:“深闺一夜别,小女十年情。”余见而异之,因日事吟咏无辍。亚韩公正色曰:“女子无非无仪,奈何留心风雅!”细君遂焚其稿,不复作。无何,读《彤管遗编》,慨然曰:“班姑、谢女,后先掩映,岂遽不如男子耶?”更从事焉。每至夜分,不少间。
面对继父亚韩公的训斥,葛宜起初顺从焚稿,之后受到班昭、谢道韫之例的鼓舞,更加勤奋地从事诗文写作。
可见,明清时期女性创作所面临的社会环境有其复杂性,在道学传统与性灵思潮的双重作用下的士人态度也不尽相同。女性诗人自身对待“去女性化”现象乃至女性普遍的诗文创作也处于极为矛盾的状态,即便在清末民初,社会的大激荡促使女性诗文创作有很大的改观,秋瑾、吕碧城之类的女中丈夫也仅仅是少数,“去女性化”也永远是一种未完成的状态。
结 语
明清时期,数量激增的女性诗人群体在传统道德规训之下用“去女性化”的策略努力争取文坛的合理地位,并成为十分突出的现象。“去女性化”现象及女性的诗文创作引起了士人阶层的广泛争议,而这种争议将女性创作置于主流文坛的讨论之中,在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女性诗人向文坛中心的靠拢。面对士人的争议,女性诗人群体自身矛盾的态度也表明了明清时期女诗人用“去女性化”的方式在传统道统与文统压迫下而争取自由创作空间的努力是一种探索性的策略。
[责任编辑 陈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