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6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山东曲阜考察时强调:“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强盛,总是以文化兴盛为支撑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需要以中华文化发展繁荣为条件。对历史文化特别是先人传承下来的道德规范,要坚持古为今用、推陈出新,有鉴别地加以对待,有扬弃地予以继承。”2014年9月24日,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联第五届委员大会开幕式讲话中,习总书记明确将阳明心学中“经世致用、知行合一”的核心理念,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解决当代人类面临难题的十五个重要启示之一。可见党中央一直十分重视对我国延续五千多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弘扬与创新,阳明文化自然是其中重要的思想瑰宝。
作为明代大儒王阳明先生悟道之地,贵州省修文县一直秉承“知行合一”精神,大力弘扬阳明文化,已举办五届“阳明文化节”,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今年恰值第六届“阳明文化节”暨第二届“龙场论坛”举办,我们特意从邀约与征集的114篇参会文章中,择取吴光、顾久和龚妮丽三位作者的作品,以飨读者。这三篇作品,或基于数十年之学术造诣来总结与纠正当前阳明文化研究中的相关议题,或引入心理学、生物学等学科视角考察阳明文化的核心要义,或立足当前社会治理的热点难点,从阳明先生的功业智慧中汲取资源,可谓学理与关怀兼具,历史与现实融通。
关于王阳明“龙场悟道”公案,已经有数以百计的文章作出研究、论述,但仍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龙场悟的是“格物致知”之道,有人说悟的是“心即理”之道,也有人说悟的是“知行合一”“致良知”之道。甚至有人将王阳明的良知四句教归入到“龙场悟道”论述中。但论者往往是随意的判断,而缺少史实的考证和系统性的分析。在此,我对这桩公案发表几点个人意见。
龙场悟得了什么“道 ”?
要想真正弄清王阳明龙场悟道的实质内容,首先得从王阳明在来龙场以前所学之道及其学术经历着手,而非从他贬谪龙场以后甚至晚年的学术所成去推断。对此,编著《明儒学案·姚江学案》黄宗羲有一段很精炼的描述,该学案卷首的《阳明先生小传》说:
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徧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
这是说,王阳明在“居夷处困”即贬谪龙场之前,经历了三个阶段始得入门:(1)泛滥于辞章;(2)信奉朱子“格物穷理”而“无所得”,乃“出入于佛老者久之”;(3)最后在龙场悟得“格物致知之旨”在“吾性自足”而“不假外求”。这里所谓“無所得入”,指的就是青年王阳明“格竹”失败的故事。关于此事,王阳明《传习录》有详细记载,记曰:
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
这段王阳明的自白,一则说明阳明年轻时确实曾按照朱熹之说去“格物”,二则说明阳明因格竹失败而对朱子“格物穷理”说产生怀疑,乃至感叹圣贤难做,三则说明王阳明直到被贬龙场后才明白了所谓“格物”不必向外求理,只要在自己身心上求,就能到达圣人境界。
那么,龙场悟道究竟悟到了什么?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记曰:
(正德)三年戊辰,先生三十七歳,在贵阳。春至龙场。是年始悟“格物致知”。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鴃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旧无居,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时瑾憾未已,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 ,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黙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懐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恱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黙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脗合,因著《五经亿说》。
这里记述了王阳明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仍然在苦苦追索圣人之道。在夜深人静的环境中内心一片澄明,“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不觉欢呼雀跃,“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可见,王阳明在龙场所悟之道,首先是“格物致知之旨”,其具体内容是“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请注意,这里说的“格物致知之旨”是“圣人之道,吾性自足”,而非“吾心自足”,这一字之差,正说明阳明所悟之道,是从程朱“性即理”向王阳明“心即理”转型之道,并不等同于阳明后来所说的“心即理”“心外无理”。有的人直接将“吾性自足”写成“吾心自足”,并说王阳明龙场所悟之道就是“心即理”三个字,似乎是曲解了王阳明悟道的真相。
但王阳明龙场悟道还有后半句,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说明王阳明此时已经不再接受昔日沿袭的朱熹“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格物穷理”说,而走上了“求理于心”的“格物致知”新思路了。在王阳明看来,他过去按照朱熹“格物”说去“格竹子的道理”是“求理于外”,是不正确的方法。正确的格物方法应该是“只在身心上做”,即求理于心。他虽然没有直说“心即理”,但实际上他所谓“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一语,已包含了“理在于心”“心外无理”的思想了。所以我们可以说,王阳明的龙场悟道,是他与朱熹“格物穷理”说分道扬镳的分水岭,也是王阳明从向外求理到求理于心从而走向良知心学的开端。
但龙场所悟“格物致知之旨”只是悟道的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是“知行合一”之旨。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正德四年条记曰:
四年己巳,先生三十八歳。在贵阳。提学副使席书聘主贵阳书院。是年先生始论知行合一。始,席元山书提督学政,问朱陆同异之辨。先生不语朱陆之学而告之以其所悟。书怀疑而去。明日复来,举知行本体证之五经诸子,渐有省。往复数四,豁然大悟。谓“圣人之学复覩于今日。朱陆异同,各有得失,无事辩诘。求之吾性,本自明也”。遂与毛宪副修葺书院,身率贵阳诸生以所事师礼事之。
由此可知,王阳明是在贬谪龙场的第二年与提学副使席书讨论“朱陆异同”时提出“知行合一”之说的。这里的关键不在王阳明提出了“知行合一”说,而在于他是在讨论“知行本体”时提出此说。那么,王阳明所谓的“知行本体”又是什么?是“性即理”的“性体”,还是“心即理”的“心体”?在我看来,这个“知行本体”显然是“性体”而非“心体”。证据有三:
第一,上引席书之言可证。席谓“圣人之学复覩于今日。朱陆异同,各有得失,无事辩诘。求之吾性,本自明也。”这里说的是圣人之学“求之吾性”,而非“求之吾心”,这与前述龙场悟道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是一个意思,显然还是程朱理学“性即理”的“性”本体论思路。
第二,《年谱一》同条紧接上述引文的下一段记载说:
又,后徐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决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巳知父当孝兄当弟矣,乃不能孝弟。知与行分明是两事。”先生曰:“此被私欲隔断耳,非本体也。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复本体,故《大学》指出真知行以示人,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夫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色时己是好矣,非见后而始立心去好也。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臭时巳是恶矣,非闻后而始立心去恶也。又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其人巳曽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此便是知行之本体。”
应当指出的是,这段王阳明与徐爱的对话已是在龙场悟道之后,在家乡绍兴讲学时与弟子们的对话。对话中王阳明所谓《大学》真知行“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还是从“性”上说知行本体之理,而非从“心”上说本体的。
第三,《年谱一》同条紧接上段记曰:
语学者悟入之功。先是,先生赴龙场时随地讲授,及归,过常德辰州,见门人冀元亨、蒋信、刘观时辈俱能卓立,喜曰:“谪居两年,无可与语者。归途乃幸得诸友,悔昔在贵阳,举知行合一之教纷纷异同,罔知所入。兹来乃与诸生静坐僧寺,使自悟性体。顾恍恍若有可即者。”既又途中寄书曰:“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也。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拏未知为已,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
这段话说明,王阳明在结束龙场两年贬谪生活赴任庐陵知县途中与门人讲学时回忆当初在贵阳(龙场)提出知行合一之教时还是在不太自觉地“自悟性体”,至此仍然是主张通过“静坐”而“自悟性体”,这个性体仍然没有完全摆脱程朱“性即理”的阴影,还主要是“性”本体论。
綜上所述,王阳明在龙场所悟之道有三大内容:
一曰“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即“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这个时候的王阳明,虽然已经历了格竹失败的教训,对程朱格物穷理说已经产生怀疑,但他思想中的程朱“性”本体论的渣滓尚未清除干净,仍在从性体参悟本体之理,实际上还是程朱“性即理”的修养模式。这从他与席书讨论知行本体可以明显看出。不过他这个“性”已经不是程朱说的一物一性、一物一理之“性”了,而已是心中之性,正如他在解说《孟子》“尽心知性则知天”的命题时所说“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其所谓“性体”从逻辑上已经包含“尽心即是尽性”“性即理”即是“心即理”的意思了,因而与程朱的“性”体已经有所不同。由此可以看出王阳明的龙场悟道是从程朱“性即理”向陆王“心即理”转型时期的心得。
二曰明白了 “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的道理,既曰“求理于事物者误”,则逻辑的结论就是“求理于心”“心外无理”了,推而言之,也可谓有“心即理”的意思在。但这时的王阳明,还只是初具“心即理”“心外无理”的意识,还没有完整明白的论述。直到他50岁悟出“致良知”之教以后,他对“心即理”“心外无理”才有比较系统的论述。据《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记曰:
心即理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敎,吾子又何疑乎!
三曰悟得了“知行合一”之旨。这是与其“求理于心”密切相关的。他与席书讨论“知行本体”是已明白认识到,求理于外,知行本体就分裂为二,求理于心,则知行本体就只有一个,所以知行合一之说自可成立了。可惜,此时的王阳明,还没有像后来载江西时期那样明确认识到这个知行本体,其实就是“吾心之良知”。
但这也反证了王阳明在龙场悟道中虽已有“知行合一”的认识,但其实对知行本体究竟是什么的问题还是不很清晰的,所以王阳明才有“吾性自足”而非“吾心自足”的“悟”,席书才有“求之吾性”而非“求之吾心”的“觉”。但无论如何,龙场时期的王阳明已经用“求理于事物者误”和“知行合一”之说与朱子所持“格物穷理”说与“知先行后”说分道扬镳了。
龙场悟道未达致良知之境
至于龙场悟道是否悟得了“致良知”的宗旨?我以为尚未到达此境。
《阳明先生年谱》记曰:
(正德)十有六年辛巳,先生五十歳。在江西。正月居南昌。是年先生始揭致良知之教。先生自经宸濠、忠、泰之变,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所谓考三王、建天地、质鬼神、俟后圣无弗同者。乃遗书守益曰:“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一日,先生喟然发叹。……先生曰:“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又曰:“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先生自南都以来,凡示学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为本。有问所谓,则令自求之。未尝指天理为何如也。间语友人曰:“近欲发挥此,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如含诸口,莫能相度。”久乃曰:“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只是这些子了。此更无余矣。”旁有健羡不已者,则又曰:“连这些子亦无放处。”今经变后始有“良知“之说。
显然,王阳明的“致良知”说,是在经历平定朱宸濠叛乱、又被奸臣张忠、许泰诬陷等重重磨难之后,“始有良知之说”,用王阳明自己的话说,是“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可见其学并非顿悟而得者。龙场悟道,只是王阳明与程朱理学分道扬镳、走向良知心学的第一步,并非是心学的完善与终结。对此,黄宗羲对王阳明成学立教过程的评论比较客观。其《明儒学案·姚江学案·阳明先生小传》在论王阳明“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之后论云:
自此之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黙坐澄心为学的。……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黙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
前曰“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此又曰“学成之后又有三变”,是哪三遍呢?一曰龙场悟道之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静坐为宗旨。其所谓“枝叶”者,乃指朱子“格物穷理”“性即理”说的残余影响也;二曰“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指江西平濠之后,悟得“致良知”之教;三曰“居越以后”,指王阳明自正德十六年八月回到家乡绍兴,至嘉靖六年九月出征广西之前六年间,阳明经历了居家闲居、讲学、受封新建伯、丁父忧守制、天泉证道等事,其学愈精,到达了出神入化境地。而所谓“天泉证道”,即王阳明与弟子钱德洪、王畿在府邸天泉桥上讨论“四句教言”一事,它标志着王阳明良知学说的成熟与圆满。
结语
综上所述,王阳明的龙场悟道只是其心学的起点,而非完成心学体系的终点。他从37岁在龙场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又于38岁在龙场悟得“知行合一”之旨,到50岁在江西确定“致良知”为学说宗旨,经历了一个长期、渐进的过程,这是从摆脱程朱理學的“性体”走向阳明“良知”心学的悟道立教过程,是从“百死千难”的人生坎坷经历中彻悟“良知”本体的思想智慧。所以,对于当今阳明学的研究者、信仰践行者而言,应当深刻体会王阳明“三变以至于道”及“学成之后又有三变”的悟道艰辛,认真而虔诚地做学问、行良知,而不要把良知心学“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现在阳明学界大都在努力研究、弘扬阳明心学,总体形势很好。但也有些风气不正。某些人心浮气躁,急于求成,自以为“顿悟”了阳明心学真谛,到处乱讲阳明学,甚至大言不惭地夸口建成了“世界最高端的国际阳明学论坛”、把21世纪说成“王阳明的世纪”,真犯了王阳明批评的“玩弄光景”和钱德洪批评的“谈良知者何易易”的大忌讳了。此风不可长也。
(作者简介:吴光,浙江省社会科学院二级研究员,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浙江省儒学学会执行会长,国际儒联顾问,中国孔子基金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