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析沈从文作品中的“山情结”和“水意象”

2018-02-13 01:26韩卓异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8年12期
关键词:沈从文

韩卓异

摘要:山青水秀的湘西是沈从文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这里的山和水对他的思想及写作风格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通过他的作品可以看到,对山的挚爱使他高而望远,胸怀天下之爱;对水的倾情使他的思想和情感更深沉细腻。他的思绪经常徜徉在湘西的山水之中,通过作品讲述湘西的山水风情和人事,寄托他的思念与爱恨、期盼与祝福。他把真挚深沉的情感与湘西特定的山水环境水乳交融般地结合在一起,创造了一种情境,使人感受到明显的“山情结”和“水意象”。

关键词:沈从文;山情结;水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7836(2018)12-0107-03

湘西在武陵山脉、雪峰山脉和云贵高原的环绕之中,沅水、澧水在境内交汇,造就了山水相依,山为灵魂水为血脉的神奇的自然环境。著名作家沈从文在这里度过了宝贵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他的生活轨迹遍及湘西的山水,他的创作多以湘西的人事为题材,为人们编织和讲述动人的湘西故事,展示了他心目中神奇的“山情结”与“水意象”。

一、沈从文作品中的“山情结”

湘西多山,海拔1 000—1 500米的武陵山脉由北东向南西斜贯全境,形成了山连山,山叠山,山外有山,山上有山的山区地貌。

湘西的山不高,但剧烈的地壳运动加之山间湍急的河流的浸蚀冲刷,如鬼斧神工般造就了奇异的山形,山中多奇异的岩洞,山路蜿蜒曲折,林木葱茏茂密,犹如人间仙境,这样的环境为沈从文的“山情结”的形成提供了客观条件。

(一)沈从文对山的情感源于他对家乡的挚爱

沈从文在散文《凤凰观景山》中写道:“从小生长在湘西苗区一个小小山城中,周围数十里全是山重山……即或乐意忘记也总是忘不了。”因此,山成为沈从文文学作品中重要的角色,或为背景以衬托氛围,或寄托情感以成意境,或承载情节以成故事;在他的生活中,山也成为了永远的记忆和终生的眷恋。

沈从文在散文《箱子岩》中写道:“一列青黛崭削的石壁,夹江高矗,被夕阳烘炙成为一个五彩屏障……”14年后,作者又来到箱子岩,故地重游,他写道:“四点左右,黄昏已逐渐腐蚀山峦与树石轮廓,占领了屋角隅。”沈从文多年后再度在黄昏时节从江中航行的船上看两岸的高山,以一个特定的时空角度描写岩壁、石窟、树木、落日,为这些景物涂抹了一层淡淡的夕阳的色彩,如同油画大师一般,点染成景,绘就一幅安静、祥和、温馨的家乡风景画,让我们感受到他心中那份浓浓的思乡爱乡之情。人在山中,山在画中,画在情中,情在心中。沈从文倾心描绘湘西的美丽山川,并置身其博大胸怀之中,吸纳山岳精华,感激家乡的养育之恩。

讀沈从文的作品,你会感到一幅美景映入眼帘:群峰罗列,连绵无限,令人赞叹大自然的宏伟壮观;山中云雾缭绕,山路蜿蜒远去,景色清幽迷人,身心为之愉悦;随着四季变化,山中色彩变幻,也让人感到新奇和激动;“路旁斜坡上的人家,以及从那些低低屋檐下面,露出一个微笑的脸儿的小孩们,都给了这个远方客人崭新的兴味。”此外,还有无际的树林、古怪的石头和山田。在这里,与山有关的自然和生活元素尽入画面,透过这些细腻的描写,使人如同置身于新奇、祥和的世外桃源之中。

他在散文《桃源与沅州》中详细描写了溪边山崖上烂漫的山花和清幽的花香,给人置身仙境的感觉:“小溪谷里生芷草……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炫目的奇葩,……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通过这样的描写,读者的嗅觉、想象力和情感都被充分激发起来,不由得感叹湘西大山的美丽绝伦。

小说《边城》是沈从文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其中湘西的葱茏大山,山中的弯弯小路,吊脚楼支撑的茶峒小镇,诸多的“山元素”与仁厚无私的山民、纯朴无华的民风等人文元素共同成就了沈从文作品的湘西特色,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作者的生活理想和价值取向。

(二)沈从文对山的描写寄托了丰富的思想内涵

沈从文在文学创作中以山水为湘西人自然美与人性美的本源。在小说《边城》中,作者对主人公翠翠的形象刻画就是把环境与人物形象的描写有机结合起来,把翠翠的美丽与善良归结为“风日、青山绿水”的“长养”,特别是因为“触目为青山绿水”,才形成了“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至此,作品已经表现出一定的哲学色彩了。

在沈从文的一些作品中,以景色描写为基础,深入挖掘家乡湘西承载的深厚历史积淀,表现历史沧桑,述说这片神奇土地承受的苦难。在他80岁的时候写的散文《凤凰观景山》中述说了对山的记忆,其中写到了山上几百株参天古树竞秀争荣,树木依次开花“使得小山城满城都浸在一种香气馥郁中”。但是与这样的美景不和谐的是山中的成群的碉堡,以及记忆中曾经驻扎的专门杀造反者的3000士兵,还有城边的累累人头骨。沈从文在另一篇散文《凤凰》中记述,在历史上,凤凰城边有“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营汛……解决了退守一隅常作暴动的边地苗族叛变的。两世纪来满清的暴政,以及因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条官道同每一个碉堡。”即使在“辛亥革命后,居民不过五六千,驻防各处的正规兵士却有七千”。从中可以看到历史上湘西封建统治的残暴、人民反抗的激烈和遭受的苦难。

《湘行散记》 是沈从文返乡途中穿行在湘西大山中的见闻及感怀,其中不仅表现了作者思乡恋乡之情,更重要的是字里行间蕴含着对湘西封闭落后、政治黑暗、愚昧贫穷的社会实况的忧伤与悲愤,对湘西民众命运的深切关注。散文《凤凰》对湘西社会“外来贪污与本地土劣打成一片,地方受剥削宰割毫无办法”的社会状况有深刻的认识,同时也期望加强对民众的教育,普遍发扬刚直、团结、尚武的民性,实现社会进步。虽然他的这种想法缺乏科学的社会革命理论的支撑,但仍然能够感受他对改造湘西社会的激情。

我们读沈从文的作品,依稀可以看到他沉浸在宁静和谐的大山中,感悟人生,“追求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他还要建一座希腊小庙,里面供奉的是人性,是对人类的爱。我们也可以有理由推测,他作品表现的这种人文思想应该来自于以连绵大山为支撑的“湘西世界”,这里是他的精神家园。

二、沈从文作品中的“水意象”

“三湘四水”中的沅江、澧水两条河流交汇于湘西,不仅形成了美丽的自然风貌,也造就了源远流长、博大深厚的水文化。

湘西水美,使沈从文为之深恋不移。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应该是一个最“亲水”的作家。但是,他对湘西水的认识并没有局限于“物”这样的自然形态,而是寄于更多的精神内涵。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的“水意象”表达的是精神的物化和情感的升华,核心是心与物的亲密交融,情与水的完美结合。

(一)水是美的象征

沈从文的生活、写作与水密不可分。早年在沅水流域的漂泊经历,使他看到了太多的水上的景、水边的人、水边的事,这些都给他带来创作的灵感和激情,构成他创作的元素。他以对美的向往和敏感,对这些“人事”深入挖掘,努力展示其中最美好的部分。

1.湘西女性的自然之美如水一般明澈

沈从文的小说中塑造了许多沅水流域自然之女的形象,她们生活在相同的自然环境之中,与水为邻,与水相伴,以水为生。水的滋润造就了她们清纯、秀美的外貌;水的清澈、水的温柔、水的灵动使她们的品性得以陶冶,形成她们温婉善良的品格,她们如水边小小的花朵般清丽脱俗。

沈从文崇尚人的自然之美,在他描写湘西人物的时候,或以水为衬托,或以水做比拟,渲染人物的外在和内存的美。特别是对湘西女性群体自然之美的展示,赋予人物如水一般鲜活灵动的美的质感。

自然美是《边城》中翠翠人物形象的本质特征。翠翠生活在水边,劳作在船上,“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赋予她纯粹的自然之美。作者的点睛之笔是描写翠翠“清明如水晶”般的眸子,然后是“皮肤变得黒黒的”,在这里作者并没有使用太多的笔墨,仅寥寥几笔,人物的健康、纯净之美已经翩然而出。在这种外在的描写之后,作者把翠翠比做“温和乖巧的山头黄鹿,从不想到残忍的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巧妙含蓄地展示她温和善良的内心世界。

沈从文小说中另一个湘西女性形象夭夭同样也是美的化身,她“最美最娇”“腿子长长的,嘴小牙齿白,鼻梁完整匀称,眉眼秀拔而略带野性”。作者同样把夭夭置于“水环境”中加以塑造,描写了夭夭家门前的那条溪流,“水源在山洞中……长年不断流水,清而急。”而水的这种形象恰好与夭夭活泼灵动的人物性格完美契合,作者把人物放在特定环境中塑造,意在揭示自然与美的关系。

2.湘西的人性之美如水一般纯净

湘西人的纯朴、善良、诚实、无私、慷慨等高尚品质在沈从文的作品中得到形象化的表现。

小说《边城》展示了温暖的亲情和无私的友情。

老船夫一家人的关系表现了浓浓的亲情。她的女儿私自与一个屯防军人恋爱并生下了翠翠,这在封建社会是难以接受的,他“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仍然把日子很平静地过下去”。女儿去世后,他承担起抚养外孙女翠翠的责任,后来又为翠翠选婿而操劳。对女儿、外孙女两代人的爱浸润在日常的劳作之中,看似平凡实则伟大。小小的翠翠也知道疼爱爷爷,当爷爷睡着的时候,她就悄悄地到渡头送过渡人过河。

《边城》对邻里之间的关爱互助描写得也非常生动感人。老船夫管理的渡船是官办免费的,但有些乘客体恤老船夫祖孙生活的辛苦,执意留一些钱,老船夫都会坚辞不收,追赶乘客还钱,“且搭了一大束草烟。”有时盛情难却,老船夫就用这钱买些烟茶之类的东西,馈赠给过渡人或路人。

老船夫祖孙的友善也总会得到回馈,“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許多铺子上商人送他粽子与其他东西,作为对这个忠于职守的划船人的一点敬意。”

船总顺顺热心助人的形象令人感动,他“慷慨又能济人之急”,对“因船只失事破产的船家,过路退伍兵士、游学文人墨客”,只要求助,他都会倾力帮忙。在老船夫去世后,他送来米和肉,对翠翠说:“你不用发愁,一切有我……”使孤独无助的翠翠感到了温暖。这样的邻里交往使人感受到了一种重义轻利的纯粹的人际关系。

年过花甲的老马兵在老船夫去世后安慰翠翠:“我会安排,什么事都会……不能如我们的意,我老虽老,还能拿镰刀同他们拚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朴实的语言表达出侠肝义胆。后来老马兵又到渡口和翠翠一起生活,使翠翠感到失去了爷爷又得到了伯父。

这些都使人感受到湘西人纯净如水的品质。

(二)水是生命的象征

贯穿湘西全境的沅水日夜奔腾不息,流域内的百姓世代生存繁衍,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沈从文作品中诸多“水上人物”生命的存在、生活的延续甚至生命的逝去都与水密切相关,他们在水中吸取养分,吸取信心,吸取力量,使生命之树根深叶茂。

萧萧是与命运抗争的典型形象,她的人生如同一条激流,为自己的生活目标激越奔腾,滚滚向前,顽强地争取生存的权利。孤儿萧萧12岁就成为一个不到3岁小男孩的童养媳,继而成为小保姆,上山砍柴、采菌子,喂猪等,在煎熬中顽强生存。她在长工花狗的勾引下失身,在这样的重大变故面前曾有轻生之念,但年纪小小的她“愿意活下去”,并且试图离家逃走以躲避沉潭的命运,小小的萧萧以她稚嫩的生命与黑暗的社会抗争。

在沈从文讲述的故事中,他努力营造人与水共处的特定环境,建立人与水之间的必然联系,强化水对于生命的象征意义。

水手是沈从文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一个群体,通过对人物的刻画,表现水手张扬不羁的野性之美,其中包含勇敢、刚毅和执着的内涵。

小说《辰河上的水手》塑造了三个在激流险滩中英勇搏击的水手硬汉形象,他们的信念是“天上纵落刀子也得做事”,以他们的勇敢与担当歌颂了生命的力量。

小说《长河》叙述了一个老水手艰辛多舛的水上生涯。在几十年的水手生活中经历了亲人逝去、船毁人亡等重重劫难,但对于水手生活的热爱,已经融入血液在全身流淌,他希望自己生命永驻,永远做个水手。从他身上我们看到了湘西水手对生活和生命的热爱。

《边城》中爷爷离世后,翠翠继续管理渡船,从事爷爷辛苦一生的工作,暗喻生命的延续。

沈从文在散文《历史是一条河》中讲述了湘西人对生命的守护:“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活,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

沈从文的一些作品也写到了与水相关的死亡。《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中水手牛保在骂娘滩为了一个女人与人持篙搏斗,最后落水而死。《边城》中天保因不能得到翠翠的爱情而伤心出走,结果意外丧身水中,生命如流水般地逝去,令人痛心和惋惜。

(三)水是历史的象征

河水是历史的见证者,它经历和带走了历史的沧桑巨变。

沈从文睹水怀古。看到日夜奔腾不息的沅水,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历史。他在《历史是一条河》中写道:“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这段文字表达了他的历史观:历史应该记载的是普通百姓的哀乐和他们的命运,应该体现的是对人类的爱,而不是仅仅记载统治者的相斫相杀,这才是永恒的历史。

沈从文睹水思人。沅水长流,寄托着他对屈原的怀念以及对其忧国忧民精神的崇尚。他在散文桃源与州中写道:“在这条河里在这种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见于记载的一人,应当是那疯疯颠颠的楚逐臣屈原。”

看着沅水幽幽流淌,沈从文的思绪在历史与现实中穿梭。现实中石滩上拉纤人的身姿,引发了他对人生价值的思考,激发了他复杂的情感,他认识到对社会底层辛勤劳作的人们,仅仅可怜同情是不够的,他们应该得到尊敬,得到爱。这种深沉的人类之爱是与屈原忧国忧民的精神一脉相承的,实际上是沈从文人水之情的升华。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看久了水……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

总之,沈从文热爱湘西的山和水,他用心与家乡的山水交流,并把他的感悟通过作品告诉给千千万万的读者,使人为之感动,并得到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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